上海 吳鹽
喜悅,是我所有寫作的底色
上海 吳鹽
我打算先說一說關于我筆名的問題。
七客、吳鹽、何觀是我使用的三個筆名,三個筆名寫三種完全不同路數(shù)的詩。《飛地》曾對我做過一個訪談,在那兒我對此做過詳細的解釋:“使用不同的筆名,也有階段性,在做新的寫作上的嘗試,我會考慮建立一個全新的人格去承受和拓展它,好盡力保持嘗試的純粹?!边@就像練武,無論是什么門派什么功法,練到極致是殊途同歸的。用多個筆名,就是通過自我裂變,創(chuàng)造出“迥異”于自己的一個又一個“異己”,放任自己成為一個無解,把自己每一個面孔都展現(xiàn)出來。我曾經(jīng)以吳鹽的名義寫過《喜悅四章》,專門一一贈送給七客、何觀、張陸、maogaozi這四個不同的我。吳鹽是我最主要最常用的筆名,貫穿了我所有的寫作。
我還想談一談我用吳鹽寫作時的情況。
2013年7月,大學畢業(yè)的我到上海謀生。四年來,我陸續(xù)寫下了一些詩,有些是在寫段子、找樂子,還有一些與此前三年寫下的文字一樣,受過我無比鄭重的凝視。于我而言,與其說它們讓我耗盡僅剩的熱情,毋寧說它們是我打發(fā)這失焦人生的一些佐證。
剛到上海的那段時間,身邊的事物都帶著異鄉(xiāng)的緊張和別處的新鮮。每天,飛機上百次從我的頭頂飛過,轟轟烈烈的,仿佛接下來的人生也將如此;夜深入睡,沒有一架飛機的路過曾將我喚醒,但我卻毫無節(jié)制地把它們寫在紙上,化作對天空的想象。有時,我會乘坐地鐵5號線到終點站閔行開發(fā)區(qū),那里工廠密集,到處是打工的外地年輕人,離黃浦江很近。我去那里見一個親人,每次都會去江邊轉轉,飛機的轟隆聲換成了江中采砂船的汽笛聲,但它們發(fā)出的聲音都一樣巨大而且疲憊。于是,帶著安徽人在上海的見聞,我試圖在內(nèi)心重建信心,并先后為一個陌生人、租住黃浦江畔的青年打工者、自己和親人,寫下了跨度兩年的四首詩,后來我將其命名為《閔行四章》。
隨著在上海的生活體驗不斷加深,異鄉(xiāng)的聲音在心中越來越清晰,心里想說的話越來越少,有時只是獨語,有時在手機里隨手記下幾個詞語,三兩段毫無邏輯的話。寫得越來越少,讀得越來越少,與詩友們交往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guī)缀跬V沽藢懽?,但我并不感到詩在離我遠去。對詩而言,每一個停頓都是豐富的,都充滿新奇,對詩人而言也是重要的。正如我在詩中所寫的那樣:“不是非寫不可?!?/p>
重新燃起寫詩的欲望,要從一件事情說起。2016年年初開始,我住處附近馬路的民房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他高高胖胖的,經(jīng)常穿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衣服,蒼白的頭發(fā)快掉光了。每當夜晚降臨,他都會坐在門口的小馬扎上拉手風琴,是舊時光里那些流行的曲子。他拉琴時候的表情,憔悴又空洞,車流鳴著喇叭川流不息,他卻絲毫不受影響,這讓我很受震撼,不知道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怎樣的畫面。也有時,他會坐在那不足八平方米的房間,與人對飲。很多次,我從他門前經(jīng)過,想和他攀談,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2016年7月,一年沒有寫作的我重新拿起筆
,專門寫了一首《幽靈琴》,幻想我曾真的和他一同對飲,也坐在小馬扎上和他一起在琴聲里給熱鬧的馬路一張空洞的臉。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F(xiàn)在,那些民房將被拆遷,不知道他搬去了哪里了。
今年6月份,我和我的朋友鮑睿涵一起在華東師范大學吃飯。席間我們聊起了關于個人“坐標”的問題。心有信仰的人是幸運的,他們在既定的秩序中有自己的參照物和自己的坐標。對于一個人而言,失去坐標會讓人迷茫、空虛,覺得人生之虛妄,而喜悅則是一種獲得感。
喜悅,是我所有寫作的底色。在寫什么和如何寫已經(jīng)不是問題的時候,如何和自己相處、和詩相處、和世界相處,我一直在尋找解答的方法。喜悅就是我的方法。魚依賴水,鳥依賴天空,可萬物都有對大地的依附,這是既定的秩序。喜悅就來自于對大地的依附。
喜樂并不是悲傷的反義詞,也不是一種反諷的慣用伎倆,那是不夠的,而是真正的喜悅,是飽含深情、苦樂兼有、堅定而沉重的,是對大地本質(zhì)的一種依附。詩人聶廣友在評價我的詩時曾說:“喜悅有一種宗教儀式感,就像基督徒聽到圣唱就會喜悅似的,是個體找到對大地法則的信奉而產(chǎn)生出的內(nèi)心的安寧,是懷鄉(xiāng)路上的喜樂,是對大地秩序的心甘情愿的維護?!?/p>
這個底色是一以貫之、不會改變的。
附文:
超越積雨云
靜止的飛機傷心且發(fā)白,這讓人難忘
飛越整個城市,像重新切開創(chuàng)口
茫茫中的亮,讓我的喜悅重臨
那些人群涌入的建筑,空氣中的城市
陌生的氣味竟熟悉如眼淚
如愛人在昨天,成噸的食物和過期的雨水,治愈茫然
的人。
你死在夢中,云一樣輕盈
沒有胃疼,闌尾炎升騰的迷霧。
也不見人生的新句點
我聽見嗡嗡聲,眼中是無人的夜
或者在城郊停機坪,當人群
穿越幽夜,把自己解放成未來
枯萎的脈搏,持續(xù)的轟響,我渴望一顆蒼白的心
飛行,就是超越積雨云
就是時間看見我,東張西望的一生在一座
沒有未來的城市。心跳被禁錮
在積雨云匯聚的城市,我臃腫的身體
如引力的漩渦,癡迷未來的攝魂術
我走上旋轉扶梯,去解人生拋物線
恍惚中有更多凜冽時刻,更多積雨云
從城郊不斷向中心聚集,快速壓下來,犁開又重建了
天地。
如飛機的升空
似與我們無關而未來更坦蕩
前方的亮指引它,一個擁抱在蒼穹之上打開
命令它上升。我們依序活在城市的某處
成為幽夜之歌。這之后是你無垠的心
作 者:
吳鹽, 1991年生,青年詩人,暫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