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專欄作家,
著有《殷商艦隊瑪雅征服史》。
王莽是中國最著名的篡位者之一,同時也是最古怪的篡位者。
按照正常人的思維,強臣奪位的目的,是為了獲得最高權力。那么他們在成功之后要做的事情,要么是為了維護這個權力,要么是享受或濫用這個權力—而王莽的作為,卻和這些普通篡位者截然不同。
王莽登基之后,迫不及待地搞了一系列十分奇葩的改革措施:比如改天下土地為王田,實行消亡已久的井田制;比如廢除漢五銖錢,搞了一個換算關系極其復雜的寶貨制,用了金、銀、銅、龜、貝五種幣材,金貨、銀貨、龜貨、貝貨、泉化、布化六大錢類,總共有二十八個等級的錢幣,讓最好的數(shù)學家都為之頭疼;他還對漢代官職進行大改動,大司農(nóng)改羲和,少府改為共工,太守改為太尹,縣令改為宰,等等,完全按照當年周代的制度去改。
這些改動,別說對官員和百姓來說毫無意義,對王莽自己其實也沒什么實質(zhì)好處,徒增麻煩和社會動蕩。
但是王莽對改革的興趣始終不減,對他來說,篡位似乎不是目的,只是一種手段。他的終極夢想,是讓社會變成儒家最理想的那種狀態(tài)——復古周禮。他應該是一位理想主義者,最不計利益,也最不嫌麻煩,所以就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雙手抱住國家,肆意涂抹戲耍。
這位理想主義者還曾經(jīng)做過一件極其無聊的荒唐事,令天下人都為之頭疼——修改地名。
按說地名更改不是什么大事,歷朝歷代都會這么干。可王莽的手筆豈非尋常人能比?從漢平帝元始五年開始,王莽著手對全國的地名進行調(diào)整,他大筆一揮,天下一百一十六個郡名,一口氣被改掉了九十一個,一千五百八十個縣名,一口氣被改掉了七百三十個。換句話說,你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全國一半以上的地方都不認得了……
比如說,王莽將河東、河內(nèi)、弘農(nóng)、河南、潁川、南陽六個郡,統(tǒng)稱為六隊,其中南陽為前隊,河內(nèi)為后隊,潁川為左隊,弘農(nóng)為右隊,河東為兆隊、滎陽為祈隊——好端端的六個郡,愣改成了廣播操隊形。
這還不算最倒霉的。有些地名,前后亂竄,都分不出誰是誰了。比如武威郡,改名叫張掖,可這個名字,在當時是另外一個郡名,重了怎么辦?好辦,然后王莽就把張掖改名叫設屏了……類似遭遇的還有齊郡,改名叫濟南,而濟南則換了個名字叫樂安。
中國很多地名,是有一套內(nèi)在的命名規(guī)律。比如陰、陽二字,山南水北叫做陽,山北水南叫做陰,用來標定城市方位??赏趺б粨]手,全亂套了,淮陰改名叫嘉信,華陰改成了華壇,名字里的地理信息就此喪失。更過分的是,有些名字還故意反著改,范陽改成了順陰,位置更是徹底錯亂。
還有些地名,純粹因為王莽看著不順眼,所以要換一些意思完全相反的字眼:比如無錫改成了有錫,符離改成了符合,東昏改東明,谷遠改成谷近,圓陰改為方陰,這就近乎胡鬧了。
王莽這個人別看是儒家信徒,卻特別迷信,這種心態(tài)在改名運動中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沛郡改為吾符,定陶改為迎符,曲逆改順平,曲周叫直周,蒲反改蒲城,都是吉祥字。還有曲阿改叫風美,敦煌叫做敦德,盡量把名字往美好了整容。
相比之下,那些挨著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邊境郡縣,可就慘了。隴西郡改稱厭戎,這個“厭”字不是討厭的意思,而是指壓制、控制之意。雁門叫填狄,這里的填不是填空之意,而是等同于鎮(zhèn)。其他如平邑改平胡,長沙改填蠻……這樣一改,南蠻北胡東夷西狄都被王莽的精神勝利法給鎮(zhèn)壓了。王莽甚至沒忘記友邦,暗搓搓地把高句麗改名叫做下句麗,以表示其卑下之位。
可想而知,這種瘋狂的政策給天下造成了多大的混亂。根據(jù)史書記載,這么多名字更動,給官府和老百姓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根本沒人能記得這么多新名字,不得不在旁邊注明改前的漢名,就連王莽自己發(fā)布的詔書,都不得不特別寫明這是故漢的哪個地方。有些郡縣甚至一年之內(nèi)連續(xù)改了五次名,連公章都來不及刻。
有這種躁動癥治國,大新朝不亡才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