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長松
方詩銘(1919—2000),我國著名歷史學家。1919年出生于四川成都一個讀書做官的富裕家庭。家中藏書甚豐,從小在父母熏陶下開始翻閱古書,經史子集、志怪傳奇,無所不讀,打下厚實的國學基礎,也對歷史產生濃厚的興趣。在進入齊魯大學之前,先生就很喜歡讀《古史辨》,對顧頡剛先生十分崇敬,因而選擇上古史作為專業(yè)。抗戰(zhàn)時期山東齊魯大學遷至成都,當年顧頡剛在齊魯大學歷史系開設《中國地理沿革史》、《春秋史》二課,先生都選讀。顧老十分欣賞先生,曾在給顧廷龍的信中稱方詩銘“學問甚好,將來必露頭角者也”。1945年先生于齊魯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由顧頡剛推薦,在重慶附近的北碚修志館工作,并在中國出版公司兼職。一年后,也是在顧老推薦下,先生轉到文通書局編輯所擔任編輯,所長是顧頡剛,副所長是白壽彝。編輯所設在蘇州,先生從四川來到蘇州,開始了他學術生涯的一個重要時期,主要工作是編輯《文史雜志》和《文訊》月刊。1948年先生到上海工作,先后在上海博物館、上海文管會、上海歷史所任職。自1957年2月進入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后,長期從事中國中古史的研究?!拔母铩敝?,先生也與當年廣大知識分子一樣遭受磨難,一度被下放到干校勞動,約于1972年前后因“廿四史”中《宋史》及其他古籍整理和標點工作需要,先生重返坐落于徐家匯漕溪路上的歷史所工作。1978年歷史所完全恢復正常運轉和研究工作后,先生先后出任室主任、所長、名譽所長、所學術委員會主任,兼任《史林》主編等職。對先生的學識才華,史學家熊月之曾于2010年4月在《博識通透的歷史學家——讀〈方詩銘文集〉》中作了恰如其分的評價,其寫道:“仔細研讀了先生文集,讀著讀著,漸漸讀出了滋味,讀出了興趣,不知不覺間,從內心深處涌起一股介紹先生學術的沖動。我不能不從心底里佩服,這是一個知識淵博的人,一個學問堅實的人,一個見識通透的人,一個極其睿智的人。”熊月之還將先生的治學特點概括為八個字:博識、堅實、通透、睿智。
一
我與方詩銘先生相識于四十余年前,即1974年2月的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那時已進入“文革”后期,我是作為《文匯報》通訊員,在理論部主任張啟承先生推薦下進入歷史所學習的。那年先生55歲,我才23歲。當年先生雖處在人生逆境中,但即使在這萬馬齊喑的暗淡歲月里,他也不趨炎附勢,依然讀書、治學不止,保持著知識分子的良知和獨立思考。我從小嗜好讀史,有機會進入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學習,如魚得水,自然是整日泡在閱覽室中,一頭鉆入故紙堆。先生也常來閱覽室,這就便于我及時求教解惑。我在治學上不斷得到他的精心指教,獲益匪淺,相識日久,一老一少,竟成了忘年交。
當年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坐落在徐家匯漕溪北路40號的一幢花園式大樓內。這里綠樹護蔭,環(huán)境幽雅。所里不僅環(huán)境好,而且是個讀書、治學的好地方。首先這里圖書室藏書極為豐富,尤其是文史類讀物更是品目繁多;其二,這里有寬敞明亮的閱覽室,近百平方米的閱覽室,分門別類地陳列著學術期刊和古籍經典,可任意選擇和翻閱;其三、這里擁有方詩銘、湯志鈞等多位國內著名史學家,史學上的疑難問題可以隨時求教。這對一個當年僅有初中文化程度又有強烈讀書欲望的我,是件多么快樂和幸福的事。但要在短短的一年多的學習時間里,通過邊學習邊寫作,成為史學領域的青年學子,談何容易!我感到壓力很大,但充滿著強烈學習愿望的我,以“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勇氣和毅力,一頭扎進故紙堆里,刻苦攻讀。當年我被分在隋唐史組,因此我首選的讀物是《隋書》、《新唐書》、《舊唐書》。但那時這三部史書還沒有中華書局標點本,使我在翻讀這類線裝本讀物時頗感吃力,為此,我讀得非常慢,效率很低。好在不久,我找到一條學習研究的捷徑,發(fā)現(xiàn)圖書館藏有的陳登原著的《國史舊聞》是本很適合我使用的書。這是一部具有古籍介紹和通史札記性質的讀物,文字流暢,條理分明,通俗易讀。我花了數(shù)周時間,邊讀《國史舊聞》,邊對照著讀《隋書》等三史文獻,做些讀書札記,日積月累,逐漸對隋唐社會的政治經濟有了粗淺的認知,并撰寫了一篇有關隋末農民起義的小文章,在《解放日報》上得以發(fā)表?,F(xiàn)在看來,這篇文章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但對當年才20歲出頭的我,能在上海主流黨報上發(fā)表處女作,是一種幸運吧。
回憶起這段日子,我最大的收獲是不僅讀到了許多過去知其名而沒有見過面的名著,如《史記》、《漢書》、《三國志》、《日知錄》等史學名著,還見到了當時滬上著名的史學名家,并聆聽他們的教導。當年我們16位學員的學習方式以自學為主,聽課為輔,所聽課程雖不多,但每次講堂上為我們授課的教授卻個個都是當時的名家。方詩銘為我們講授兩漢三國史。先生個子不高,戴著一副深度的老花眼鏡,顯得體弱消瘦,但聰明睿智,學術造詣深厚,記憶力特好。每講一個問題,他都能娓娓道明史料的來源和出處,為我們查尋和研究史料指明了途徑和方法。此外講授先秦史的是復旦大學著名教授楊寬先生,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他以《戰(zhàn)國史》一書而享譽史壇;講授魏晉南北朝史的是譚其驤教授。譚先生是研究中國歷史地理學領域最著名的教授,也是國內一流的魏晉南北朝史專家。他授課條理清晰,脈絡清楚,把鮮卑拓跋部的崛起、孝文帝的改革,講得精彩紛呈,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外,還有徐侖、湯志鈞、馬伯煌研究員和陳旭麓教授,分別為我們講授社會發(fā)展史、經學、宋史和中國近代史。
二
我們第一期歷史學習班是在1975年3月結束的,此后,我回到了原單位工作,但對史學的愛好及與先生的友情卻一直沒有中斷,而且伴隨交往日益加深,友情愈加篤厚。他當年居住在新華路445弄內的小屋內,上世紀80年代末遷至徐匯區(qū)雙峰路上一幢高層住宅的四樓三室一廳居室內,居住環(huán)境大有改善。遷入新居后,先生的妻子也從蘇州搬來,夫婦倆和大女兒方小芬同住,共享天倫之樂,其樂融融。1976年我結婚成家后,先居住在盧灣區(qū)重慶南路近淮海中路的一間亭子間內,80年代后期遷至徐匯區(qū)肇嘉浜路上(烏魯木齊南路口)的祖屋內,因離先生家不遠,所以我常會抽空騎著自行車去看望他,請教和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