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軍
《三體》:一部經典更或一種警醒
張永軍
2017年新年的鐘聲已經敲響,這就意味著,2016年亦像2015年一樣,一并成為“歷史”。于是,2015年8月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獲第73屆“雨果獎”和2016年3月“人機圍棋大戰(zhàn)”中李世石九段負于“阿爾法”機器人,即相應地成為“歷史事件”。而這,似乎正便于我將這兩件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聯(lián)系到一起。
在《三體》中,三體世界的科技發(fā)展遠居于人類文明之上,或正如作品中所言,在三體世界看來,人類只不過像只蟲子那樣不足為懼。在葉文潔一廂情愿地按下發(fā)射鍵的那一刻,人類的命運被徹底改變——在運用超技術鎖死地球人的基礎科學之后,三體人龐大的宇宙艦隊終于向地球進發(fā),人類的末日倏然來臨。
在“人機圍棋大戰(zhàn)”中,李世石九段基于人類思維而迎戰(zhàn)“阿爾法”,但“阿爾法”卻擁有自己的“思維”和行為方式。誠如美國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和倫理學專家杰瑞·卡普蘭教授在其新著《人工智能時代》里所舉的油漆工和油漆機器人的案例,他的思維和它的“思維”是完全不同的。李世石九段的告負,說明了人類若仍然按照自我意志來“由此及彼”,藉以推想“機器人”的“想法”和活動,那是力有不逮的,其結果必然陷入無知。
歸根結底,這兩個“歷史事件”,均讓我們識見了人類的“無知”,或者說,讓我們警醒到人類繼續(xù)陶醉于對自身主宰地位不可動搖的盲目樂觀的危險與可悲。而這,無疑成為我推許劉慈欣《三體》的致因。
平心而論,將《三體》譽為迄今為止中國當代最杰出的科幻小說,甚或將它說成是中國科幻文學的里程碑之作,標志著中國科幻文學推上了世界的高度,對于這樣的評價,我是有一定保留的。因為,我最傾情的“硬科幻”以科技或科學猜想推動情節(jié)的這一特質,在《三體》中的表現并不完美。在《三體》的閱讀過程中,讀者對情節(jié)的期許、對結局的關注,遠遠超過對“科學元素”的投入和思考?;蛘哒f,在優(yōu)秀科幻小說須具備的“邏輯自洽”“科學元素”“人文思考”諸要素中,《三體》的“科學元素”并不飽滿,抑或說并未就科學技術在發(fā)展的方向上,提供若干有參考價值的預見。讀罷《三體》,我首先想到的竟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英美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有此傳統(tǒng):出于幻境—頓入人間的寫作姿態(tài)。讓文學先是一個技術活兒,再次是娛樂功能,最后才去體現形而上的道;想象力的建立基礎為廣義相對論,形成一種看似或者可能的真實,從而故事也就穩(wěn)定妥貼,而對政治、社會乃至人類的反思是基于講好故事的基礎。就此而言,我以為,《三體》可以是一部筆法新穎抑或呈現魔幻主義比較成功的科幻小說,但它卻未能登至科幻文學的峰巔。
由此,那么是否說《三體》的意義和價值要受到損貶甚或應予以推敲、質疑呢?這似乎并非筆者的初衷。因為,在閱讀《三體》,包括其后的《黑暗森林》《死神永生》(它們被稱為《三體》三部曲,又名“地球往事”三部曲)的過程中,我每每震撼于它在展示知識儲備外折射出的深刻思想,或者說表現出的一種深思熟慮的前瞻思考、理性認知、生命感悟、人生境界和現實觀照。換言之,對于《三體》以科幻的形式,實現對社會、人類乃至歷史發(fā)展的一種考量、預設與警省,筆者仍然由衷欽佩并“心有戚戚焉”。
曾幾何時,我們對明天充滿期待;但俯仰之際,我們對明天已懷隱憂。這份“隱憂”,緣自人們對發(fā)展的反思、未知的敬畏、人性的考量。對于這份“隱憂”,筆者深感欣慰,因為它體現出人類認知的進益與境界的提高。但是,另有一種“隱憂”,卻罕有人意識到,那就是人類對于所有“隱憂”或者說對于所有預設問題的觀照,都是基于對自身主宰地位不可動搖的盲目樂觀與無限自信。一方面,以“萬物之靈”自居的人類,在地球這個星球上絕對自信,高高在上,儼然是幾乎所有規(guī)則的制定者和使用者;另一方面,對未知世界或者說在對可能存在的外星球文明的預設、探究中,人類又一味憧憬,盲目樂觀。殊不知,也許從外在文明的眼中,人類可能真的會像蟲子那樣微不足道,就像蟲子在人類的眼中一樣?!度w》中三體世界的強大、對地球人類的冷漠,正是對人類這種因自我陶醉、自我標榜而導致的“無知”的一種警示。或許,《三體》并不能很快撼動這種穩(wěn)定的認同感,因為這種認同感仍然基于人類原有的習慣、習俗和習見,但“三體”的可能存在,將提醒、警示人類必須打破這種認同感,或者說必須意識到自身的“無能”“無知”。王汎森在《為什么要閱讀經典》中說:“一切諸經,皆不過是敲門磚,是要敲開門,喚出其中的人來,此人即是你自己?!本瓦@一意義而言,《三體》不妨被推為一部“經典”,一部科幻現實主義作品的杰作。
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說:“對于研究者來說,在科學中具有決定意義的就是發(fā)現問題。但發(fā)現問題則意味著能夠打破一直統(tǒng)治我們整個思考和認識的封閉的、不可穿透的、遺留下來的前見。具有這種打破能力,并以這種方式發(fā)現新問題,使新問題回答成為可能,這些就是研究者的任務?!保ā对忈寣W》Ⅱ《真理與方法——補充和索引》,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用故事的形式傳播真理或揭示發(fā)現,能夠更持久、更鮮活,也更便于人們接受、共鳴和習得。在對人類未知或未及的問題中,科幻小說作家的能量可能要優(yōu)于更多社會學者。劉慈欣的出現,或者說以《三體》為代表的“硬科幻”小說的涌現,正在使我們想見這種可能。惟愿他們能穿越現實,實現從科幻到魔幻而及未來,抵達更高遠的深度和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