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萌,馬貝加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求索介詞“給”的來源及產生機制
李 萌,馬貝加
(溫州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求索介詞“給”是漢語歷時演變的結果,萌生于清代,使用于當代。漢語史上存在“言談—求索”的演變路徑,絕大多數(shù)求索介詞都是來自言談介詞的功能擴展,另外,還來自所為介詞“給”。
“給”;求索介詞;言談介詞;所為介詞
“給”的語法化及其多種虛詞功能的問題,受到眾多學者的關注。洪波將“給”的虛詞分為7種用法[1](含5種介詞用法和2種助詞用法),吳福祥區(qū)分了對象介詞“給”的4種功能,即介引施事、介引受事、介引給與對象、介引協(xié)同對象[2]。馬貝加細分了對象介詞“給”的7種功能[3]491。但迄今為止,歷史語言學家們都還未論及“給”介引求索對象的功能及其來源。這或許是由于源動詞是“給予”義,在“給+N2+ V2”式中,N2多被看作獲益者或信息接受者,而求索介詞所在構式的N2通常是付出方,因而“給”有介引求索對象的功能似乎是不合常理的,故未引起關注。然而,求索介詞“給”(記為“給3”)在現(xiàn)代漢語中確實存在。
馬貝加將對象介詞內部細分為15個小類,其中有“求索者”一個小類[4]。本文采用的求索介詞即借鑒這一分類標準。張紀花指出求索介詞多處于語法化鏈的末端,認為絕大多數(shù)求索介詞的直接來源是言談介詞,“言談—求索”的演變在漢語史上反復出現(xiàn)且具有認知的基礎[5];闡述了“問、從、就、向”等10個求索介詞的來源[6],卻未提及求索介詞“給”。本文為漢語史上存在“言談—求索”的演變路徑提供支持,同時揭示“給”的演變具有特殊性。
1.“言談—求索”的演變
就“給3”的來源而言,言談介詞“給”(記為“給1”)是其主要來源,另外,所為介詞“給”(記為“給2”)的存在也助推“給3”的產生?!扒笏鳌迸c“所為”之間發(fā)生聯(lián)系,是現(xiàn)代漢語中的現(xiàn)象。
“給1”所在的兩種構式,即“給+N2+V2”構式和“V1+給+N2+V2”,都有可能萌生求索介詞,而在“給”之前,求索介詞都是萌生于“P+N2+V2”構式,這是“給3”萌生構式的特殊性。
(1)“給+N2+V2”構式的演變?!敖o+N2+V2”構式是“給3”萌生的主要結構形式。清代前期,“給1”已產生,多用于“給+N2+V2”構式;V2主要由“說、道”等“言說”義動詞充當,可以是單個動詞,也可以是短語。
[例1] 你不給我說,罷,我把這臘嘴進給老公,老公沒有不喜歡的,饒了打不消說的,只怕還不教賠銀子哩。(《醒世姻緣傳》第70回)
[例2] 王元帥見徐慶那種光景,知道是狐疑不決,因將伍定謀所設的計策給徐慶細細說了一遍,徐慶這才明白,原來如此,當下徐慶亦復大喜。(《七劍十三俠》第156回)
當“給+N2+V2”構式后面出現(xiàn)言說內容時,“給”是“對、向”義,但也可能表達“指示某人做某事”意義,即“言有所為”,或是在一段話語末尾提出要求。
[例3] 沈雷興安肯放走,忙摸出塊銀子,給掌柜的道:“你暫收著,緩一天再來找罷。”(《續(xù)濟公傳》第50回)
[例4] 揩畢,又遞過來給沈雷興道:“你去洗罷?!保ā独m(xù)濟公傳》第50回)
[例5] 金眼雕由兜囊掏出四貼太陽膏來,給湯英、何玉說:“你二人也照我這樣打扮,到那里見了他們的人,說話不離本,出手先見三反搭二鈕口,背后戲金錢。到那里你二人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多說。”(《彭公案》第200回)
[例6] 金御史看完,又給賈知縣道:“你看,我就慮到還有枝節(jié)。你這件事,還在情理之中,如我不過說了一句妄話,他倒又曉得了。請教這便怎樣好呢?”(《續(xù)濟公傳》第226回)
以上四例與前二例不同,一是有言說內容,二是言說內容表達“要求實施某事”意義。如[例3],說話人讓聽話人“暫收著”,這就是一種要求。話語中的請求內容與求索行為有認知聯(lián)系,因為話語可以是“言有所為”;求索行為也是一種目的十分明確的行為,而且是一種借助話語實現(xiàn)的行為。
(2)“V1+給+N2+V2”構式的演變?!癡1+給+ N2+V2”構式中,V1可以由“說、念”等表示言說意義的動詞充當,N2是信息的接收者,V2由N2“單方”實施。
[例7] 奶奶這些閑話只好說給別人聽去!(《紅樓夢》第83回)
[例8] 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紅樓夢》第85回)
以上兩例中V2由N2實施,整個構式可以看作連動結構,也可以看作兼語結構。在這種構式中,“給3”產生的原因是語義關系的變化,而語義關系的變化又與V2的次類意義有關。如果V2是“求索”義動詞,則行為不一定由N2發(fā)出,可能是由主語(施事,即N1)發(fā)出的。于是,N1,N2與V2語義關系發(fā)生變化,N2變?yōu)閇-收獲]方。
[例9] 便連夜打了電報給東家討主意。(《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54回)
此例有以下兩種分析結果:一是將“打了電報給東家”看作連動結構的VP1部分,將“討主意”看作VP2部分,則“給”是介引接受者的介詞或言談介詞;二是將“打了電報”看作連動結構的VP1部分,將“給東家討主意”看作VP2部分,則“給”是求索介詞。由此例可知,“V1+給+N2+V2”構式因V2的次類變換,可能帶來結構、層次關系和語義關系的變化,這種構式的“給”也有可能被看作求索介詞,據(jù)此可以將“V1+給+ N2+V2”構式看作助推“給3”產生的構式。
“給+N2+V2”構式是演變的主要構式,V2位置上動詞的次類變換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給”引進言談對象的用法固定之后,進入構式的動詞的范圍逐漸擴大,表示“求索”義動詞也進入V2位置,V2位置的擴展導致語義關系的變化和“給”的功能變化。
a.“求取”義動詞。如果V2為“求取”義動詞,“給+N2+V2”構式的語義關系和“給”的功能不同于“給1”所在的構式。
[例10] “我要的蜜蠟煙嘴兒,快拿來!”又有一個大一點兒的笑道:“別給他要,你們不想想,他敢賴我們東西嗎?”(《孽?;ā返?5回)
此例顯示“言談”和“求索”兩種行為的聯(lián)系,“我要的蜜蠟煙嘴兒,快拿來”是言說內容,但語用目的是表示向聽話人提要求,“別給他要”的語用目的是制止“求索”行為的發(fā)生。這里的N2(即“他”)不是信息的接收者,而是被要求者,由于語義關系的變化,“給”已是求索介詞。由此例可知,求索行為是借助話語實現(xiàn)的,聽話方有可能變?yōu)楸灰蠓剑哉劷樵~有可能變?yōu)榍笏鹘樵~。
有些例句中,V2所求取的是N2實施的某個事件。
[例11] 縣令趕快往地上一跪說:“給江總爺叩頭!”其他兵勇一看,一齊跪下,有人趕快給江彬松了綁。這時江彬也是哭笑不得,他從來不打給他求饒的人,這些兵勇跪滿一地,他只好說:“回去吧!”(《武宗逸史》第18章)
可見,清代已見求索介詞“給3”,“給3”的直接來源是“給1”。
b.“借賒”義動詞?!敖栀d”義動詞進入構式,N2是付出方,“給”是求索介詞。
[例12] 那旗人還自言自語道:“可恨那些人,天天來給我借錢,我哪里有許多錢應酬他,只得裝著窮,說兩句窮話?!保ā抖昴慷弥脂F(xiàn)狀》第6回)
c.“請托”義動詞?!罢埻小绷x動詞進入構式,N2是應N1請求,為之辦事的人,也可以看作付出方,“給”也可以看作求索介詞。
[例13] 王老師說:“夏風不在,那我就先給你拜托個事。”夏天智說:“這個咋受得!你是老一輩秦腔藝術家,誰不敬重啊,還有啥事要拜托我的?”(《秦腔》第26章)
以上四例表明,V2為表示“求索”義動詞,句中的語義關系發(fā)生變化,“給”的功能也發(fā)生相應變化。
2.“所為—求索”的演變
馬貝加認為,引進所為者的介詞“給2”來自引進接受者的介詞“給”[3]493。這里僅討論“給”由引進所為者的介詞向引進求索者的介詞演變的可能性。“給2”的功能是介引幫助或服務的對象,但其所在的“給+ N2+V2”構式的V2可以是“求索”義動詞。
[例14] 方才我給姑娘要茶葉去,聽說把劉香妙救了來,還捉住兩個人。(《續(xù)濟公傳》第22回)
[例15] 倘若被老寨主明日知曉,怪罪下來,可求姑娘給我二人求情,留我們這條老命。(《三俠劍》第4回)
以上兩例中N1是V2的施事,N2是V2行為的“獲益者”。如“給姑娘要茶葉”通常被理解為“為/替姑娘要茶葉”;給我二人求情”表示“替/為我二人求情”的意思。但在一定的語境中,前者有可能被理解為“向姑娘要茶葉”,后者有可能被理解為“向我二人求情”。也就是說,當V2部分為“求索”義動詞時,句子的理解可能有歧義。之所以作兩種分析,有其認知因素:“所為者”在句法層面出現(xiàn),在語義結構中是獲益方,“求索者”是提供物資或援助的一方(可以看作“付出者或受損者”),然而,求索行為實施之時,必然存在“獲益者”,但這個“獲益者”沒有出現(xiàn)在句法層面,只是隱含的。由于句義中都存在“獲益者”,兩種功能有可能同存于一種形式,這是演變的認知因素。
“給”也作“向、跟”解,其功能是介引求索者,但不仔細理解,也有可能被理解為介引所為者。
[例16] 李祿素常跟高家錢鋪有仇,皆因換銀子,錢鋪給他要錢,他老說合的少,常??诮窍酄帯#ā稘珎鳌返?1回)
從源動詞詞義的角度看,“給予—所為”的演變是十分自然的,由于從認知角度看,“給予某人物資或援助”也可以理解為“為某人提供幫助或服務”,因而所為介詞“給2”是“給”在語法化中最先產生的功能之一?!敖o予”與“求索”之間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所為”與“求索”之間可能存在聯(lián)系。由于漢語的“給介+ N2+V2”構式可以包含多種語義結構,又由于“給3”所在的構式也蘊含“獲益者”意義,因而“給2”和“給3”可以出現(xiàn)在相同的結構形式中。
《漢語方言大詞典》提到介詞“給”有“向、對”義[7]?!缎氯A方言詞典》提到“給”有“向”義[8],如新疆地區(qū)。
[例17] 給他借本書。(濟南話)
[例18] 給學校請上個假再走。(吐魯番話)
《棗莊方言語法研究》提到介詞“給”有引進動作行為對象的功能[9]。
[例19] 這個洋車子你給誰借的?(這輛自行車你向誰借的?)
雖然此例的“給”看似所為介詞,但據(jù)作者在括號中的解釋,可以認定是求索介詞。在當代小說中也有例證。
[例20] 三踅說:“這話我可沒說!俊奇,哥再給你求一聲,電得送上。磚場虧損那么大,再停十天八天電,那我就喝老鼠藥呀!”(《秦腔》第21章)
[例21] 老太太再三給他央求,說“關、岑兩家,不能讓人議論”。(孫方友《神裱》,《小說界》1996年第3期)
以上五例中“(N1+)給+N2+V2”構式的V2為“求索”義動詞,N1通常被理解為有所求取的一方,N2通常被理解為被要求有所付出的一方,“給”介引的N2是被求索的對象(即“求索者”)??梢哉f,現(xiàn)代漢語中也存在“給”介引求索對象的用法。
1.演變的語義基礎
“言談”和“求索”在認知和語義上都有關聯(lián),在“N1+P+N2+V2”構式中,“求索”表示N1從N2處索取物資或關照,而“言談”表示N1告知N2某事,二者看似無聯(lián)系。但言談介詞所在的句子中可能出現(xiàn)言談內容,而言談內容可能表示“要求某人做某事”意義,這就和求索介詞所在的語義結構有相通之處?!把哉劇焙汀扒笏鳌比缇邆湔Z義上的關聯(lián)性,“給”有可能由求索介詞演變而來。
[例22] 吉野歡喜,抽出張自己的名片來,給下女道:“你拿了去對藤子君說,我要請她上樓來說句話?!保ā读魱|外史》第58章)
[例23] 暫令纘寓居城西白馬寺,并令偏將杜岸給纘道:“看岳陽情勢,不容使君,何勿且往西山,權時避禍?!崩y信為真言,與岸結盟。(《南北史演義》第61回)
以上兩例中的言談內容表述了“要求或希望聽話方做某事”之義,其語用目的是發(fā)布指示、要求或建議,屬于“言有所為”;求索介詞“給3”所在構式表達“N1向N2索取”之義,語用目的也是要求對方應自身之求,實施某種行為。兩種功能所在的句子在語用方面有相似性,言談介詞所在的句子的語用目的和蘊含義為求索介詞的產生提供了認知和語義的基礎,這是促使求索介詞“給”產生的動因之一。
2.V2的次類變換
“(N1+)給+N2+V2”構式的“給”如果發(fā)生“言談—求索”的演變,動詞的次類變換起著關鍵作用,V2范圍的不斷擴大,不再局限于言說類,V2由表示求索的“求取、借賒、請托”等義動詞充當,言談對象就變?yōu)榍笏鲗ο螅樵~功能便由介引言談者變?yōu)榻橐笏髡?。言談介詞所在構式的V2一般是“說、道、講、言、喊”等“言說”義動詞,但句子可能表示對N2(聽話人)的要求,求索介詞所在構式的V2一般是“要、求、請、借、討”等“求索”義動詞,句子直接表示對N2的要求,但N2往往也是聽話人。
[例24] 那旗人大喝一聲道:“滾你的罷!這里又沒有誰給我借錢,要你來裝這些窮話做甚么!”(《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6回)
此例的V2為“借”,“給”在句義中理解為求索介詞。
可見,動詞的次類意義也可以決定句子的語義關系。相對于“言談—求索”的演變,“所為—求索”的演變不是由動詞次類變換引發(fā)的,主要是由語義關系變化引發(fā)的,而導致語義關系變化的原因是兩種功能的“給”所在的構式中都存在“獲益者”意義。V2的次類變換可以看作促使求索介詞“給”產生的另一動因。
3.“類推”的因素
漢語史上存在“言談—求索”的演變路徑,“問、與、和、替、向、沖”等求索介詞的直接來源都是言談介詞。從縱向看,“言談—求索”的演變是時常發(fā)生的,漢語史上“和”是典型的交互介詞[10],“替”是典型的所為介詞,“沖”是典型的所對介詞,但它們表求索用法的直接來源都是言談介詞。介詞“給3”的產生可以看作是類推的結果,但其演變有特殊性,即有所為介詞“給2”的助推作用,且不止“給+N2+V2”一種構式。類推因素是求索介詞“給”的產生機制。從歷時角度看,求索介詞“給3”不一定是方言自身發(fā)展的結果,它是漢語歷時演變的結果。“給3”的產生表明,先期存在的演變模式,對隨后的演變起著制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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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葉建軍]
Origin and Producing Mechanism of Quest Preposition “Gei”
LI Meng, MA Beijia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325035, China)
The quest preposition “gei” came into being as a result of diachronic evolu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Originated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word is used in contemporary world. There was an evolution from discourse prepositions to quest prepositions in Chinese. Most of the quest prepositions came from the functional extension of discourse prepositions, while some came from the benef cial preposition “gei”.
“Gei”; Quest prepositions; Discourse prepositions; Benef cial prepositions
H042
A
1671-4326 (2017) 01-0078-04
10.13669/j.cnki.33-1276/z.2017.018
2016-07-11
李 萌(1994—),女,河北邯鄲人,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馬貝加(1950—),女,浙江平陽人,溫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