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海
(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香港 999077)
【學術研究綜述】
《廢藝齋集稿》研究綜述
于大海
(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香港 999077)
傳為《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所著的《廢藝齋集稿》是一部教授殘疾人學習篆刻、風箏、編織、脫胎、織補、印染、竹雕和烹調等謀生技藝的文獻。因為曹雪芹留世的作品并不多,所以自從《廢藝齋集稿》進入學術界視野以來,專家、學者對其是否為曹雪芹佚著的研究、考證、討論及爭議一直沒有停止,本文將針對這一問題進行綜述。
曹雪芹;《廢藝齋集稿》;考辨
1973年,著名的《紅樓夢》研究專家吳恩裕在《文物》雜志上發(fā)表了《曹雪芹的佚著和傳記材料的發(fā)現(xiàn)》一文(以下簡稱“吳文”),介紹了他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并最早在學術界公開提出《集稿》為曹雪芹所著的觀點?!皡俏摹敝刑岬降摹靶虏牧稀卑ê赌销_北鳶考工志》(以下簡稱《考工志》)在內的《廢藝齋集稿》的部分內容,以及曹雪芹的一首自題畫石詩。*吳恩裕提到的《南鷂北鳶考工志》包含曹雪芹寫的自序、董邦達寫的序、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風箏圖譜摹本、扎繪風箏的歌訣等內容。吳恩裕在文中首先通過多位手抄《集稿》稿本的參與者的追憶,對《集稿》曹雪芹手稿如何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出現(xiàn)在淪陷區(qū),又如何被帶走的過程,以及現(xiàn)存抄本的狀況做了說明。同時,吳恩裕提到,因為現(xiàn)存抄件存在蟲蛀、原文不全及“年久紙脆,損失了許多字和個別句……有抄脫的字”等原因[1],吳恩裕對其新發(fā)現(xiàn)的部分材料進行了校補。根據(jù)對“新材料”的整理、研究和論證,吳恩裕認為這些材料都是曹雪芹逝世二百多年來“在國內的首次重要發(fā)現(xiàn),無論對于考訂曹雪芹的生平事跡,或研究他的思想變化,都有很大的幫助”。[2]文章一經刊發(fā),就吸引了《紅樓夢》讀者的眼球,同時也在學術界引起了對《集稿》是否為曹雪芹佚著這一問題激烈的討論。
在對“吳文”的一片討論中,質疑聲不絕耳,其中以陳毓羆、劉世德(以下簡稱“陳、劉”)聯(lián)名發(fā)表的《曹雪芹佚著辨?zhèn)巍?以下簡稱《辨?zhèn)巍?一文最有說服力和代表性。1978年發(fā)表于《中華文史叢論》的《辨?zhèn)巍芬晃牡某醺迨怯?973年投稿到《文物》雜志編輯部的“一篇‘質疑’性質的文章”,編輯部的同志曾將此事告知吳恩裕,而吳恩裕又告訴了“文雷同志”。后來,陳、劉又將“質疑”從《文物》雜志編輯部撤回,六年后,陳、劉做了更多的調查研究才將“質疑”進而“辨?zhèn)巍?,并以《辨?zhèn)巍窞轭}正式發(fā)表。[3]這也就是為什么我們看不到陳、劉在1974年前公開發(fā)表有關《集稿》的文章。
陳、劉在《辨?zhèn)巍芬晃闹斜硎?,有關曹雪芹生平材料一方面“流傳下來是這樣的少”,感到“十分遺憾”;另一方面,“要客觀地對待,要給以科學地鑒定,而不能從主觀的愿望出發(fā)”。[4]隨后,在文中通過“吳文”提及的抄存者口述內容及四篇文字本身入手,對真?zhèn)螁栴}進行了細致地調查研究,最終得出吳恩裕新發(fā)現(xiàn)材料為“偽作”的結論。
(一)口述部分的矛盾與疑點
陳、劉認為,“吳文”中所提及的新材料“都不是原件實物或實物照片”,且“吳恩裕教授也確實未見過原件實物或原件照片”,有的情況甚至僅僅是“他從旁人嘴上聽到的”,說服力不強[5],從而對“吳文”中的口述內容做了研究,提出了以下疑點。(1)在敘述新材料發(fā)現(xiàn)經過時說:“僅僅……把關于風箏的部分,臨摹下來;其余的幾種,都略過去了?!盵6]但在后文介紹《集稿》中講“編織工藝”的第三冊時提到“抄存者說,他還存有‘鴛鴦戲水錦’的圖案”,以及第四冊中“現(xiàn)在抄存者還保留一個摹制的為做風箏用的脫胎鷹頭”[7],這存在明顯的“前后矛盾”。[8](2)在敘述抄存者當年描摹部分時毫不相干地提到第八冊“楊歗谷曾把這部分抄下若干條”[9],從而對楊歗谷何時能有接觸珍貴的《集稿》的機會提出了質疑。(3)抄存者提到《考工志》抄本中有一個版本稱為“趙雨山家傳的本子”[10],而趙雨山正是抄存者“學習扎糊風箏”的人。[11]既然彼此如此熟悉,抄存者又為何舍近求遠去描摹金田氏的藏本?(4)據(jù)“吳文”記載,“《記盛》是金田氏買走的《考工志》附錄……抄存者說,一九四四年抄錄時……根本沒有抄下來”。那“吳文”中公布的《記盛》前半部分又是從何而來?(5)關于《記盛》后半部分,“吳文”稱是抄存者看見過又口語翻譯出那段“已失散的那部分文字”,陳、劉懷疑抄存者是何時見到過那段“已失散的那部分文字”[12],而當時又為什么不直接抄下來呢(字數(shù)少,也省事)?(6)“吳文”中提到的抄存者提供的曹雪芹的自題畫石詩是摘自《考槃室札記》,那書中應有說明文字,“或詳或略地交代它的來龍去脈”而不是“光禿禿的只有一首詩”。《集稿》已被金田氏帶走,下落不明,現(xiàn)在也沒有公布《考槃室札記》,是不能取信于人的。
(二)四篇文字中所存在的問題
對口述部分提出質疑的同時,陳、劉還認為風箏的圖譜、歌訣“甲可以畫、乙可以寫、丙可以記,不一定非曹雪芹不可”[13],不足以證明《集稿》為曹雪芹所著。隨后探討了“曹序”“董序”“自題畫石詩”和曹雪芹的《記盛》等四篇文字所存在的種種問題。(1)吳恩裕在校補“曹序”時,在“適予身邊竹紙皆備,戲為老于扎風箏數(shù)事”后,有“稱貸兩日,摒擋所有,僅得十金”十二字的附注,而隨論文刊登的“用薄紙雙鉤描摹”的“曹序”抄件照片里卻沒有這十二個字[14],存在描摹件與原件不一致的情況,而且從圖版上來看,“曹序”每行的字數(shù)為21字至23字不等,這12個字恰恰不能構成一行的總字數(shù)。所以,用描摹時遺漏一整行這種說法來解釋也是站不住腳的。(2)除“自題畫石詩”外的三篇文字都有三位不同作者的署名,但“從遣詞造句、文字風格上看,卻如出一人之手”。同時,“董序”與學術界公認的董邦達傳世作品《靜退齋集》卻有“巨大的差異”。所以,把這三篇文字說成是出自曹雪芹、董邦達和敦敏的手筆,是“難以令人信服”的。[15](3)署乾隆二十三年的“曹序”中有“是歲除夕,老于冒雪而來,鴨酒鮮蔬,滿載驢背”的記載。據(jù)吳文“至遲當在乾隆十九年”的推論,陳、劉比照了乾隆十七年到乾隆十九年的《晴雨錄》,據(jù)《晴雨錄》記載,這三年的除夕當天均是晴天。(4)據(jù)《記盛》記載,乾隆二十三年事:“入冬,雨雪頻仍,郊行不便”[16],乾隆二十三年立冬為十月初七日。但《乾隆二十三年晴雨錄》也有記載:“從十月初七日到十二月底,這八十三日內,晴八十一日,雨一日,雪一日”[17],顯然,《記盛》的內容是與史實違背的。(5)吳恩裕曾告訴讀者:“曹雪芹的這種技術,曾于乾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在玄武門里結了冰的太平湖當著董邦達、過子龢、端雋、于叔度、敦敏、敦惠等人表演過?!盵18]但從現(xiàn)在保存著的敦敏《懋齋詩鈔》原稿中卻找不到與其相關的痕跡,“也不見提到董邦達、過子龢、端雋、于叔度、敦惠五個人的名字”。此外,根據(jù)敦敏寫的《敬亭小傳》得知,他的母親去世于乾隆二十二年秋天。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子喪父母要居喪三年,實際是27個月。”[19]也就是說,敦敏參與的太平湖上的風箏表演正處在居喪期間,與當時的守制有很大沖突。(6)參加乾隆二十三年臘月二十四日盛會的敦惠在“吳文”中稱為敦敏的堂弟,曾當面向曹雪芹學習扎繪風箏?!皡俏摹敝羞€提到《考工志》的抄本有“敦惠的后人金福忠家傳的本子”。[20]陳劉查閱了內務府抄本《近支、遠支宗室名冊》,的確在敦敏、敦誠兄弟輩分中發(fā)現(xiàn)了敦慧,并提到“惠”和“慧”通用,是滿語對音關系的原因,應該為同一人。在《愛新覺羅宗譜》宗譜中,記載敦慧的生年是乾隆三十年,這比盛會晚了七年,比曹雪芹去世晚了三年,所以提到的敦惠曾拜師曹雪芹學習做風箏并傳給后代《考工志》抄本沒有真實性可言。(7)《記盛》里提及的“鈕公”,從上下文看“大概是個做官的旗人……在福建做官,或是在京師做官,曾因公前往福建”,并且“完全是一種官場中人的口吻,而且口氣不小,顯然不是個小官”,[21]但查閱《縉紳錄》與《福建續(xù)志》乾隆二十二年至乾隆二十三年間北京和福建全部官員的名單,沒有找到與“鈕公”相關的信息。(8)“吳文”新材料中多次提及的董邦達是乾隆時期顯貴的大官僚,但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敦敏、敦誠、張宜泉的作品里,不合常理。陳、劉還表示,“把一個高居上層的御用文人和一個淪落下層的偉大作家相互調和起來”[22],正是暴露了這些情節(jié)是捏造的。
(一)文雷的析疑
在“吳文”發(fā)表后的一片質疑聲中,胡文彬與周雷聯(lián)合以“文雷”的名義于1974年發(fā)表了《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析疑》一文,站在支持《集稿》為曹雪芹佚著的角度對當時持反對態(tài)度的“質疑”進行了回應。對于敦敏在為母守喪期間參加盛會違反守制的說法,文雷的回應是清朝宗室“醉生夢死的日常生活的自我暴露”,而所謂的守制則是“剝削階級的偽裝”,簡而言之,就是“說一套,做一套”。[23]對于有人提出曹雪芹《考工志》自序中出現(xiàn)的簡體字及沒有避諱的疑問,文雷通過古文中的反例做了回應。對于有人提出“某邸公子購風箏,一擲數(shù)十金”不符合當時的物價水平,文雷則認為“封建貴族揮金如土、窮奢極侈的腐化”。[24]有學者認為《考工志》中記載的風箏歌訣不像曹雪芹的文筆,文雷從《紅樓夢》中找出了五首風格相似的詩來證明《考工志》卻為曹雪芹所寫。對于《記盛》中對天氣的記載與《晴雨錄》不同,文雷認為是《晴雨錄》僅記載北京城區(qū)的天氣,而不包括曹雪芹當時居住的西山,是因為“地區(qū)不同”造成的。此外,文雷還認為惠哥不是敦敏的堂弟敦慧,而是另有其人。
(二)吳恩裕再次發(fā)聲
吳恩裕也在1979年發(fā)表了《論<廢藝齋集稿>的真?zhèn)巍娲痍愗沽`、劉世德兩同志》,重申了自己認為《廢藝齋集稿》不偽的觀點,并對各種質疑進行了答復和解釋。(1)對于《記盛》來歷不明的疑問,吳恩裕解釋為孔祥澤于1972年到金福忠家看到的,并提到“抄了一半就因自己發(fā)生事故很快就送還”[25],這也同時回應了陳、劉提出的為何不把另一半也抄下來的質疑。(2)關于天氣的問題,吳恩裕給出了與文雷同樣的答復,同時指出文雷的說法是“合乎常識”,也有“科學的依據(jù)”。(3)關于曹序雙鉤描本中的“十二字”的出入,是因原件“年久模糊”和“蟲蛀”而無法辨識,后來是經過與金福忠版本的校對才加上這十二個字。(4)新提出了曹序與新發(fā)現(xiàn)的曹雪芹書箱筆跡相似,對《考工志》為真加以佐證。(5)提出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松枝茂夫教授稱在拜訪高見嘉十的時候,高見還記得在北京讓學生描摹《考工志》一事,證明1944年孔祥澤確有接觸《集稿》的機會。(6)提出從文字角度講,僅僅通過幾個字的重復是無法證明曹序、董序、《記盛》三篇的文風一致,甚至是出自一人之手。同理,僅靠曹雪芹沒有出現(xiàn)在董邦達的作品里來推論兩人沒有交集也是不科學的。(7)在陳、劉談論“守制”問題時,提到敦敏在為母親守喪期間參加的“盛會”,事實上僅僅是請朋友鑒賞古畫宴會,而陳、劉將其稱為“盛會”則是在“夸張事實”。(8)向讀者介紹了抄存者孔祥澤的身世,通過孔祥澤的顯赫出身來說明當時有機會接觸《集稿》是“不奇怪的”。[26]
在1979年12月26日吳恩裕先生離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鮮有人繼續(xù)辯論《集稿》的真?zhèn)?,甚至連反對《集稿》為曹雪芹所著最強烈的陳毓羆、劉世德也表示不再就這個話題表達任何看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人又慢慢拾起了對《集稿》的研究,因為大多數(shù)后人的研究都是建立在前文所述的文獻基礎上,所以在下文中僅對新補充的材料和新提出的觀點進行簡單地梳理。
1992年,中國科學院自然學史研究所的朱冰發(fā)表了《曹雪芹<廢藝齋集稿>中的科技史料》一文,提出了《集稿》是“明清兩代工藝技術的集大成者”,有“重要的歷史價值”。通過對《集稿》中涉及的風箏、編錦、染織等技藝與曹雪芹所生活的時空背景進行一一對照的方法,證明《集稿》為曹雪芹所著。[27]
2006年,《河南學院學報》刊登了香港學者梅節(jié)的《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質疑》一文[28],支持陳毓羆、劉世德的觀點,對《集稿》為曹雪芹佚著持否定態(tài)度。梅節(jié)在陳、劉《辨?zhèn)巍芬晃牡幕A上,提出了《記盛》中記載的是乾隆二十三年的場景,而當時作者敦敏正在外任職,不在北京,在時空上存在矛盾。
2013年出版的《五洲紅樓》收錄了一篇樊志斌的文章《<廢藝齋集稿>曹著論》,樊志斌在文中提到,2008年曹雪芹紀念館邀請了公安部文檢專家對正白旗三十九號院西墻上題壁詩、張行家藏松木書箱的墨跡與《考工志》曹雪芹自序雙鉤三件文物進行了鑒定,得出了“三者筆跡一致,顯系一人所書”的結論[29],由此認為《集稿》確為曹雪芹所著。
參與“《集稿》為曹雪芹佚著真?zhèn)巍毖芯俊⒂懻摰膶<液蛯W者有很多,在本文中僅就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進行總結??傮w來看,支持《集稿》為曹雪芹佚著的要多于其反對者。筆者認為,判斷一件事情的真?zhèn)尾荒軆H憑幾篇文章,或者說僅憑支持人數(shù)的多少就可以蓋棺定論。以陳毓羆、劉世德為代表的“反對派”提出的質疑不無道理,但僅憑目前提出的論據(jù)還不足以完全推翻《集稿》為曹雪芹佚著的說法。究竟是真是假,還需要當代歷史學人做出更多的調查和研究。
[1][2][6][7][9][10][11][12][14][16][18][20]吳恩裕.曹雪芹的佚著和傳記材料的發(fā)現(xiàn)[J].文物,1973,(2):2-16.
[3][25][26]吳恩裕.曹雪芹《廢藝齋集稿》叢考[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145-147.148-155.210-220.
[4][5][8][13][15][17][19][21][22]陳毓羆,劉世德.曹雪芹佚著辨?zhèn)蝃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440.441.442.444.444-449.450-458.458-459.468-469.469-474.
[23][24]文雷.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析疑[J].文物,1974,(7):85-88.
[27]朱冰.曹雪芹《廢藝齋集稿》中的科技史料[J].中國科技史料,1992,(13):83-90.
[28]梅節(jié).曹雪芹佚著《廢藝齋集稿》質疑[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1):5-44.
[29]樊志斌.《廢藝齋集稿》曹著論[A].周汝昌,楊先讓.五洲紅樓[C].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王崇】
I206.2
A
1673-7725(2017)09-0094-04
2017-07-05
于大海(1990-),男,山東昌邑人,主要從事明清及近現(xiàn)代中國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