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彬
詩人之間是怎樣交流的
◎嚴彬
老J,你好啊!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給你寫這封信。很多年前我們有過通信,但我已經忘了。你給我的詩集《卡丘》,現在我的某個裝書的箱子里。時間太長了,很多事物都被束之高閣。有的還記得,請不要生氣。
謝謝你邀請我參加《卡丘》詩刊十周年聚會,鐘山鎮(zhèn)離C城并不遠,城際大巴只需一個小時。我很榮幸而快慰地接受了邀請,并提前一天剪了頭發(fā)。正如你所見,我穿著黑大衣,脖子上掛著圍巾,短發(fā),面光,整個人和氣又陽光,出現在詩人們的面前,幾乎完全不像你所說的——關于我的詩歌里透露的那些憂郁、死亡和現代氣質。
我哈哈一笑,拍拍你的粉色西裝。盡管我們是初次見面,但我看你已是老朋友,也許是你常穿兩件淺色西裝,總是笑著出現在報紙上。在我們這個省份,詩人被厚待,擁有名聲和眾多見報的機會。我也遇到過你的女讀者,她們就像各種顏色的花開在你的詩歌里。
因為鐘山鎮(zhèn)在八九十年前曾有過一位全國有名的詩人叫做克爾愷郭爾,自他以后,一家與他有關的咖啡館、一條克爾愷郭爾街被保留了下來,他的作品被一些中學生和不務正業(yè)的成年人抄寫和閱讀。也就是說,鎮(zhèn)子雖小,卻有一點詩歌傳統(tǒng)。如今我們有兩家詩社,有自辦刊物,我的那本《蘿卜》雜志也發(fā)表詩歌。大概每個月,我們總有機會談一點詩。
那天在白樺鎮(zhèn)詩歌節(jié)——哦,又是一個別致的鎮(zhèn)子——我聽到一些詩人們的談論,各種各樣。青草鋪滿墻角,野花開在地上,這并不壞,人們對傳統(tǒng)的美的期待還在,在詩人之間也是。但我并不同意一些。比如一位女士說起,詩人應該承擔使命,詩歌應該體現美。在那間房子里,我本想當場站起來發(fā)言,反駁那位女士。但我想起,在二十世紀初的東方中國,關于文學為人生還是為藝術的辯論曾經發(fā)生,如今我們并沒有逃出東方人曾有過的爭辯。孰優(yōu)孰劣?或,誰又是不妥的,一直不該存在的?而那場東方論證中的勝利者后來引導詩歌走向消亡。
我不認為詩人要承擔必然的使命,即便他愿意,或者他真的做了——英格蘭詩人布魯克曾在一戰(zhàn)中拿起過槍,被蚊子叮死在海上——愛國主義和英雄的尸體并不足以塑造一首好詩。
也許我會更喜悅于,“我曾忠實于內心,為普通人寫過幾首好詩”,“年輕人曾在情書中竊取我的詩,作為他情書中的一部分,他成功贏得芳心”,“流浪漢曾與我的詩一起熬過寒冬和饑荒的時節(jié)”……這些事情并非天方夜譚,在我來C城的路上,竟遇到三個乞丐結伴在路上走,其中一個人的后背有一把豎琴。
詩歌被少部分人需要,就像安眠藥被少部分人需要。
俄國詩人普希金為一個女人死在劍下——他也完全可以不去死,繼續(xù)做他的國家詩人。但他愿意,后人也表示贊賞,作為一個偉大詩人他不曾因此粘上污點。
哈哈!但我實在沒有那樣的勇氣,老周。這些年我活得不錯,寫詩出于自愿。因為寫詩,我找到過女朋友。
順便提一點:關于美好的詩,我認為不只落花與流水,眷戀大地和母親,為苦難、政治和文化——為什么不能說一說自己。我們的詩歌傳統(tǒng)并沒有設下什么實際上的門檻,但如今,虛偽的抒情和對大地的淺陋而泛濫的頌歌是否過多?幾家大刊物可否為那些“不能入流”的敘事詩人或真正潦倒的虛無派提供一席之地?我想說,他們并不壞——我也是其中一員。
正如你認為,現在我表面光鮮,有一張可以笑的臉,讓人高興。而我經過的黑夜會給出一些別的答案。
我仍能生活下去,請不要擔心。我經過熟人的墓地,卻還沒有打算為自己購置一塊。陽光燦爛,鳥雀在叫,我曾想去湖邊住上半年,這個愿望一直沒有實現。
愿你祥和,老兄!愿你寫出更好的詩。
順便再說一句:有時間來鐘山鎮(zhèn)逛逛,這里也不錯。
你的老熟人桑
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