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秀娟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從《雪人》看田湘詩歌創(chuàng)作的敘事化
施秀娟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雙語詩集《雪人》反映出田湘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變化,他在抒情詩敘事化方面做了可貴的嘗試,契合了當下中國現(xiàn)代詩敘事化潮流。一、平靜的敘事中有強烈的憂患意識;二、豐富多樣的敘事手法寫親情;三、敘事性的愛情詩,儼然袖珍小說;四、多視角的敘事主體與抒情對象的隱遁。
田湘;《雪人》;抒情詩;敘事化
2016年英漢雙語詩集《雪人》的出版,標志著田湘以成熟詩人的姿態(tài)走向世界。《雪人》是詩人的自選詩集,由詩人、翻譯家北塔先生翻譯成英文。其中收入的大多是近兩年的新作,也不排除《虛掩的門》《沉香》《黃花梨》等前幾年的佳作。無論是這幾首詩人割舍不下的心愛之作,還是近兩年的新作,都內蘊深刻并具有藝術審美價值。
田湘肯定了自己創(chuàng)作中更為純粹、符合人類普遍審美的部分,無疑是考慮到了這部詩集走出國門,必然要超越國界、民族、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因此這部詩集比此前詩人的任何一部詩集更加唯美,充滿了動人的詩性和哲理味。
本人曾經(jīng)在《虛掩的門·跋》和《美丑對照造就的浪漫詩篇》等論文中指出:“沉淀在他詩歌血液中的,最鮮明的莫過于歐洲19世紀浪漫主義詩歌因子?!盵1]田湘喜歡直抒胸臆。但對雙語詩集《雪人》進行文本細讀后,不難發(fā)現(xiàn)田湘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新的特點,在抒情詩中運用了敘事性手法,而且這種趨勢正在逐漸增強。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詩壇出現(xiàn)了“敘事熱”。先鋒派詩人熱衷于詩歌的敘事性,“敘事性書寫在以‘第三代’詩歌‘女性詩歌’‘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下半身寫作’為代表的當代先鋒詩歌的文本實踐中凸現(xiàn)出來”,[2]煞是熱鬧的各門各派都忙于敘事實踐,一時間詩歌敘事化成為一種時髦。
經(jīng)過近30年的發(fā)展,詩歌敘事性特征已被許多詩人接受,成為當下中國現(xiàn)代詩的一大顯著特征。甚至敘事性被許多研究者和批評家大加贊譽,被認為是90年代詩歌對現(xiàn)代詩最顯著的詩學貢獻。其實,追本溯源,敘事性的詩歌在東西方古代文學中都能找到經(jīng)典,諸如《孔雀東南飛》《荷馬史詩》。只是我們的現(xiàn)代詩產生于五四新文化運動,它直接源頭是外國詩、翻譯詩。而當時率先介紹到中國來的主要是19世紀浪漫主義抒情詩。
田湘在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寫詩,90年代疏離詩壇。2004年重返詩壇的他,很快感受到了詩歌潮流向敘事性發(fā)展。在一次接受采訪時他說:“敘事詩我很少寫,幾乎沒有寫。敘事詩是我要填補的一個空白。東西曾經(jīng)說我有抒情的強烈愛好,多少帶上世紀80年代余味。我在魯院學習的時候,也注意思考了這方面的問題,覺得可以進行一些嘗試?!盵2]于是他開始在不斷學習的過程中嘗試敘事性,終于突破了從前單一抒情的手法,在《河流》等作品中開始增加敘事元素,最終創(chuàng)作出了《?;ā贰多事菸嚒返葦⑹滦栽娮?。
“以抒情發(fā)展到敘事,從隱喻到轉喻的修辭糾正實現(xiàn)了對眾多經(jīng)驗的容納與詩性的轉化,由此給詩壇帶來獨異的詩學景觀。”[2]田湘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也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轉化過程。
詩集《雪人》,田湘一如既往關注世界性的環(huán)境污染問題,與以往有所不同的是,在《河流》《誰也無法看到玻璃的內心》《小偷偷走了母親的乳房》等作品中,增加了敘事元素,修辭手法也日漸豐富。
《河流》甚至可以分解出敘事文體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50歲生日之際,詩人“獨自坐在河邊”。中心事件是詩人“看流水把我的五十歲帶走”。但他并沒有發(fā)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抽象感嘆,沒有為個體生命終將衰老而嘆息,而是揪心于地球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逗恿鳌酚迷娦缘恼Z言、敘事性筆調寫出了詩人所見所聞:“風讀著波濤/一截木頭在水面行走/月亮被濤聲撕碎”“河面漂浮著虛幻的霧靄”。母親河被污染,引發(fā)詩人憤懣地質問:“為何是這樣的結局/她潔凈的乳汁/竟喂養(yǎng)貪婪的罪惡”“我拿出手機/刪掉那些痛在心里的名字”[4]54,一些親朋因環(huán)境惡化患病死去了,悲傷的詩人“瘋狂地在寒夜里沖撞”。通過“刪除”“沖撞”“吼出”等行為,凸現(xiàn)了一個義憤填膺的詩人形象。在《河流》里,敘事性片段非常重要,它引發(fā)了詩人強烈的感情,是抒情的基礎。它使抒情落到實處,讀來更為客觀。
田湘和當下許多中年寫作的詩人一樣,以詩歌為我們這個時代把脈,希望以嘔心瀝血的文字割破社會肌體的瘡癰,喚醒人心,療救社會?!缎⊥低底吡四赣H的乳房》《河流》《兩條河流》《遇見》等詩歌,切中了時弊,尖銳地反映了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快速發(fā)展造成環(huán)境污染。
《小偷偷走了母親的乳房》將抒情與敘事結合,并成功運用隱喻到轉喻的修辭手法?!百F族的星星紛紛逃離/留下霧霾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見”,這里“星星”表面上是天際的星辰,聯(lián)系后文,轉喻移民國外的那些有錢人?!靶⊥怠币簿哂须p重含義,通過隱喻到轉喻的變化,指向那些無恥的貪官、奸商,偷走人民最寶貴的財富“母親的乳房”后,逃到地球另一邊認外國人為娘親,供養(yǎng)外國情婦。“母親的乳房”轉喻未被污染的河流。
在《我的苦難是你的一道風景》中,詩人先以敘事性的筆調模畫出大裂谷景色:“兩岸的崖壁相向而立/撕開了一線天空/溪流潺潺,微風穿堂而過/野草漫無目的地生長”[4]156。詩人以“大地的凝固的傷口”隱喻大裂谷,大地的痛苦詩人感同身受,接著詩人和大地合而為一,大地的創(chuàng)傷也是詩人的創(chuàng)傷,詩歌描寫了“我被自己撕裂,被愛撕裂”之痛,詩人愿“一次次被撕裂/成為大地展現(xiàn)給你的/嶄新傷口”,讓讀者在他的“傷口上行走”,詩人站在哲人的高度揭示“我的苦難就是大地的苦難”,因為我們所處的“世界已被固化/傷口已不再是傷口/到處是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思想/到處是,沉睡的靈魂”[4]156。由敘述一次游覽大裂谷所見所聞,觸發(fā)的思考,充滿詩人對時代的焦慮,對人類的擔憂。大裂谷的隱喻和象征意義不言而喻了。
“自90年代以來,當代詩歌敘事性特征日盛。立足于中國新詩史,對比現(xiàn)代詩歌與當代詩歌中的敘事性特征,指出敘事在當代詩歌中作為一種修辭手段和探索途徑,使當代詩歌表現(xiàn)出日常生活化、情感隱蔽化、對象小不點化等特征。”[5]
《誰也無法看到玻璃的內心》就是一首情感隱蔽化的詩作。拋棄了傳統(tǒng)抒情而轉向冷靜敘述,其語言和意象充滿隱喻,意象通俗,視野平民化:“你看見了玻璃,并透過玻璃/看到了玻璃以外的事物/一座疲憊的城市在玻璃之外喘息”。田湘在這里借玻璃敘述現(xiàn)代都市的特點,異常冷靜的敘述具有力透紙背的力量,所指都市社會的隔膜感和人類畫地為牢的困境:“你的目光/也可以穿過玻璃走出去/但你的身體走不出去/霧霾也走不進來……除非玻璃碎了/淌出血來?!盵4]50現(xiàn)實中這種玻璃無處不在,夢魘一般囚禁著原本自由的人們,把本該相親相愛的人類隔絕了,“誰也無法看到玻璃的內心”既是敘述,也是喟嘆。
觀察20世紀90年代至今的中國現(xiàn)代詩發(fā)展,雖然敘事成分越來越重,但詩歌仍然是一種抒情文體?!皵⑹滦圆⑽锤淖冊姼璧氖闱樾云焚|,而是在社會轉型中,在對現(xiàn)代性詩歌觀念的接續(xù)和回應中,實現(xiàn)了詩歌‘知識型構’的轉換。”[6]
詩集《雪人》收入了幾首頗有特色的親情詩:《父親》《我終于替代父親》《故鄉(xiāng)的云》,都表現(xiàn)出敘事性。用了對話描寫、行動描寫、肖像描寫、心理描寫等手段輔助敘事,但所有的手段最終都服務于抒情。
《父親》敘述父親突然病倒這一災難性事件。其高超的敘事性表現(xiàn)于以小說一般生動的行動描寫,勾勒了一個不肯屈服于病魔的堅強老父親形象。83歲的父親突然腦梗死倒下了,就好像臺風橫掃大地,“刮倒了好多粗大的樹”。但接下來的一幕,讓兒子驚呆了:“從昏迷中醒來/父親竟然不相信/躺下的是他自己/固執(zhí)地掙扎,爬起/沖出病房”[4]158。這是一個多么倔強的老人啊,在他面前連死神都望而卻步?!爱敻赣H再次躺下/我已無法入眠”,守夜的兒子無眠,不僅因為父親的微弱的呼喚、囈語,還由于發(fā)黃的記憶、父親的病痛、倔強。這位父親,值得任何一個兒子感動和敬重,這首詩抒發(fā)了兒子對父親的敬意和疼愛。
《我終于替代父親》在濃濃的親情之外,還利用夫妻間簡短的對話表達了對人間生死的豁達看法。父親離開十年后,妻子說“你越來越像他”,兒子恍然大悟:“我終于替代父親/活在這世上”。四季更迭,物換星移,繁衍與死亡等信息都包含在兒子“替代了父親”一句話里了。雖然兒子一度忘記了長眠地下的父親,就像“春風只是忙于吹開花朵/忽略了青草下的那座墳”。這首詩還出現(xiàn)了極短的細節(jié)描寫,兒子偶爾從鏡子前走過“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迸出一聲“爸”“淚水模糊了雙眼”。這里修辭邏輯使用了蒙后省,省略了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他看見了自己長成了父親的樣貌。這首詩充滿敘事之妙,可以當微型小說來欣賞。
《故鄉(xiāng)的云》以優(yōu)美的語言、動態(tài)的意象、擬人化的形象表現(xiàn)鄉(xiāng)愁,抒發(fā)對遠在故鄉(xiāng)的母親的思念。詩的核心部分采取內外視角交叉的敘事方法。漂泊在外的詩人的視覺畫面與心理活動交織,產生情景交融??匆娞焐系脑贫?,想象“你就是故鄉(xiāng)的那朵云/此刻,你在跟我一起流浪”。詩人移情于云朵,故鄉(xiāng)的云朵在游子心里溫情而美好,有情有義,能夠撫慰鄉(xiāng)愁:“你沒有憂傷/柔弱的樣子比我堅強/你微笑/像是在撫慰我的孤獨”,游子甚至看見云在“招手,提醒我結束這漂泊”,云朵在心理敘事中被人格化了,“此刻,我想跟你一起回家/看看母親白得像你的頭發(fā)”。[4]164
由異鄉(xiāng)的一朵白云觸發(fā)鄉(xiāng)愁,聯(lián)想到母親的白發(fā),這個心理片段非常自然。白云、白發(fā)互為比喻,在古今中外的詩人筆下都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詩歌《西風頌》中,就比喻卷云為“搖曳欲來雷雨的卷發(fā)”。而把白云、白發(fā)與愁緒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中國古典詩句更多,李白的“白云愁色滿蒼梧”“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李清照的“薄霧濃云愁永晝”,李商隱的“曉鏡但愁云鬢改”。杜甫因為烽火連三月,未能收到家書后,“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豆枢l(xiāng)的云》是一首有深厚文化傳承的鄉(xiāng)愁詩。
從親情詩看,田湘詩歌更日常生活化了,敘事性手法加入抒情詩中,增加了這些詩歌的現(xiàn)實感、客觀性,達到了抽象抒情無法實現(xiàn)的感染力;詩歌風格上更樸素,言說更接地氣;詩歌結構更有動感之美。
“詩歌敘事學既是敘事研究的‘后經(jīng)典轉向’與‘敘事范疇的擴展’或‘泛敘事性’的雙重結果,同時也可以被看作是‘超越小說敘事’的‘跨文類‘敘事研究的一個新領域?!盵7]
在愛情詩寫作中,田湘表現(xiàn)了敘事范疇的擴展或泛敘事性特點,他在詩歌藝術上越來越多地探索敘事與抒情相結合。他打破抒情套路,增加敘事成分,因此,情詩帶有故事性,像某個戲劇片段,甚至是喜劇或者悲劇的一個場景,《嗍螺螄》《?;ā废駪雅f的青春故事、愛情短片。
《嗍螺螄》尤其能引起南方人的共鳴,田湘在柳州鐵路局工作多年,諳熟柳州飲食文化。柳州人對螺螄情有獨鐘,近年來坊間還傳出嗍螺螄比賽,柳州人發(fā)明以螺螄湯煮粉聞名遐邇。嗍螺螄這一市井常見之景,被詩人寫得妙趣橫生。
《嗍螺螄》把一場難忘的初戀,準確地與平民的飲食舉動結合在一起,讀者感受到精神與物質的雙重享受。讀著愛情詩,也就品嘗了柳州螺螄,讓人意興闌珊:“年輕時,我?guī)夏?在路邊攤嗍螺螄/我告訴你嗍螺螄的訣竅/最爽口的,就是掀開螺蓋/嗍螺肉上的那點汁/你照我的方法嗍起來/多鮮美啊,你一口一口地嗍/唇與舌忘情地游動/堅硬的殼里竟如此柔軟/你一口一口地嗍/那種幸福感,那種滿足感/我看見你的樣子多么美。”[4]8
鮮美的不僅是螺螄,還有少男少女相處的單純和美妙。詩中的少女嗍螺螄時是幸福滿足的,少年看心儀女孩嗍螺螄是幸福滿足的,讀者也由此產生了幸福滿足感。真是絕妙好詩。只有平民化的詩人、真切愛著柳州螺螄的田湘,才能寫出這樣細膩準確而又生動傳神的詩句。
《嗍螺螄》在敘事同時詩人并未忽略抒情,詩歌中的那個少年,是滿含深情的,而且“從此,每晚你都讓我?guī)闳ム事菸?我也樂此不?!薄_@就是感人的初戀,至真至純、至善至美的感情。
《?;ā芬彩且皇啄腿藢の兜臄⑹略姟!叭旰笪也胖??;ǖ墓陋毐任覀兩睢?,首句就抓住了讀者,設置了一個懸念,讓人開始猜測?;ǖ那楦泄适?,接著開始敘述往事,交代學生時代發(fā)生的事情:“當年,她任性地將一封封情書/存入箱底,以至/所有追她的男生/都失去了勇氣”[4]4。然后時空跳躍到三十年后同學聚會,校花“喝下一杯烈酒”,說出讓男生們后悔不迭的話:“你們這些沒用的男人/為何出了校門/就成了喪家之犬”。謎底終于揭開,原來?;ㄖ幸獾哪腥司驮谕瑢W中間,是因為男生不再追求,后來“她嫁給了我們以外的男人”。
再回看當年,男生來信,她“存入箱底”,一個“存”字,表明心跡,?;ú⒎菬o情物,她珍惜情書,尊重每一個愛慕自己的男生。也許是囿于學校紀律不能接受,80年代初許多高校,是不允許學生談戀愛的;也許?;ㄊ莻€好學生,她想先讀好書;也許她想看看誰有持久不變的真心,誰能堅持到畢業(yè)就嫁給誰。但不幸的是,全體男生都退卻了。這首詩格調非凡,?;ㄒ环慈藗兯究找姂T的孤傲高冷形象,通常的故事都是校花高高在上,男生們被?;ǖ臒o情弄得傷痕累累。而田湘的《?;ā肥悄猩摹扒尤跖c絕望/把她傷得更深”,于是悔不當初的男生們“皆痛飲而醉”?;谥硪樱斈辍澳切┗鹧嬉鸦癁榛覡a”,名花有主,嫁作他人婦后她燒毀了那些情書。此一筆,最后完成了?;ㄐ蜗?,她是一個恪守傳統(tǒng)美德的女性。讀到這里,不禁讓人想起普希金筆下的達吉亞娜了,她淚流滿面地說出拒絕奧涅金的理由:“我已經(jīng)嫁給了別人?!?/p>
《?;ā纷屓诉駠u感嘆,青春中有多少誤會啊。準確的敘事中勾勒了?;ㄐ蜗?,三十年后依舊美麗,不僅僅因為姣好靚麗的容顏。同時,《?;ā芬裁枘×艘蝗翰唤怙L情的少年,人到中年內心依舊保留著青春美好情愫。
敘事元素還被田湘用到了情詩的抒情過程中?!兑娒妗吠ㄟ^動作和細節(jié)描寫,揭示了抒情主人公等待心上人時的期盼、激動、焦慮:“一塊空空的草地上/坐著我。等待/聽得見心跳的聲音/越來越急促/用手按一下胸口/沒有用。想點別的/還是沒有用。時間凝固/只有心跳的聲音?!盵4]10這首詩的結尾反用了《漢樂府·上邪》的意象:“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田湘寫道:“我想,你來的時候/天空,一定會,垮塌?!蓖瑯幽茏屓烁惺艿綈鄣綐O致,會造成天塌地陷、仿佛世界末日。
感天動地的愛情,讓人決絕?!督^情詩》這首詩,也是田湘的新作,同樣以敘事性見長。抒情主人公為了一個久候不至的心上人而絕望,“此刻我站在崖上/練習各種跳崖的方式”,讀來有點黑色幽默,真的自殺是無須練習的,何況還是各種方式。其實他在以跳崖威脅心上人,但并未奏效。心上人沒出現(xiàn),跳崖也未遂。他跳進了夢里,夢里都死不掉,充滿反諷和調侃意味。只好自我解嘲:“哎呀可恨,海水托起了我/誰叫我水性太好?!鞭揶碇杏袔追肿院冢溨C的是主人公心有不甘,“此刻我拿起筆/學習寫詩的技巧/我學會了寫絕情詩/冷酷,決絕,殘忍/讓詞開出惡之花”。現(xiàn)實中無法自殺的抒情主人公進一步威逼女主人公:“我用詞鑄成一把刀/你不來我就自殺/女人不是水做的嗎?我要把水一刀兩斷?!盵4]14但直到詩歌結尾,我們還是沒看到女主人公上場。讀者不禁好奇了,什么樣的女子有這么大的魅力又如此鐵石心腸?
這個永不回頭的女子確實絕情:“太陽在黃昏袒露的悲情/也比不上你的殘忍”。在《殘忍》中詩人悲鳴道:“落日一次次走下天空/又一次次從海上升起/我看見潮水一次次退去/又一次次襲來/我看見沙灘上的腳印一次次被抹平/又一次次出現(xiàn)/惟獨你轉身后/再也沒有回頭。”[4]18
遇上了一個鐵石心腸的女子,偏偏又深愛她,一生難以割舍,抒情主人公生無可戀了,惟有孤獨地老去,成為一座雪人。
敘事性被田湘在愛情詩歌中發(fā)揮到了極致,《雪人》抒情主人公顧影自憐,對鏡傷悲:“沒想到鏡子里,有一天下起了大雪”,照鏡子的主人公“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模樣”。盡管青春不在,滿頭白發(fā),“可我不忍老去,一直站在原地等你/我固執(zhí)地等,傻傻地等/不知不覺已變成雪人。”讀者不禁為之凄然,開辟鴻蒙,誰為情種,此雪人也!雪人已然是天下情癡情圣了,詩歌最后以雪人的自白進一步夯實了這個形象:“我因此也有了一顆冷酷而堅硬的心/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淚/也不能將我融化。”[4]2如此癡絕的愛情,恐怕用盡最高級的形容詞也不能盡情描述了吧?
田湘詩歌的敘事主體,是一位充滿詩性的悲情主人公。反映社會問題、詠嘆親情的詩歌中,絕大部分的抒情和敘事主體是詩人本人,偶有例外,如《我終于替代了父親》,寫的是詩人的朋友的感受。田湘詩歌的抒情和敘述視角常常是第一人稱,親切真實,代表了詩人對假惡丑的批判,對美好事物的肯定,對光明的向往。偶爾也有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及第二人稱視角,有祈使句或對話體特點。
田湘最近幾年的詩歌,呈現(xiàn)出多視角的敘事主體與敘事主體的抒情對象隱遁的特點。這一特點在愛情詩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其敘事主體始終是一個男性抒情主人公,有時候是第一人稱的“我”,如《雪人》;有時候是第二人稱的“你”,如《你的守望永無結果》;有時是第三人稱的“他”,如《紙上的情人》。
田湘愛情詩的男性抒情主人公被大部分評論家看作是詩人本人。比如翻譯家北塔在詩集《雪人》的序文中說:“他對愛的感受,或者說他的詩歌的基調卻是哀。這可能是因為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受過愛的傷害,傷得還不輕,以至于一直耿耿于懷?!盵8]3
文學作品具有宣泄郁結心情和療傷功能。鐘嶸《詩品》里就強調了“詩可以怨?!辩妿V把孔子所說的“怨刺”轉向宣泄個人情緒的“怨憤?!奔偃羰闱橹魅斯褪窃娙吮救?,假如詩人真有如北塔先生所說“傷得還不輕”,寫出了如此之多悲情的作品后,應該已經(jīng)釋懷;就像歌德寫《少年維特之煩惱》,讓維特代替自己自殺了,作者因此排遣了失戀的不良情緒和傷痛,悠然活了83歲。現(xiàn)實中但凡認識田湘的人,無不喜歡他的開朗、豪放、樂觀的性格,他應該早就不再為往事而怨悱糾結了。
田湘某次接受采訪時說,他的愛情詩中的“她”,并非現(xiàn)實中存在“紅顏知己”或“夢中情人”,而是想象的產物。八卦而善良的讀者,既希望我們的詩人田湘真的經(jīng)歷了不平凡的愛情,又不忍心詩人陷于永恒傷痛。筆者作為詩人大學時候的任課教師,對此亦無從揣測,我寧愿相信藝術靈感如空穴來風,就像愛米麗·勃朗特寫《呼嘯山莊》,異乎尋常的愛恨情仇,不外乎是一個生長在窮鄉(xiāng)僻壤、從未戀愛也不曾婚嫁的鄉(xiāng)野少女的卓絕想象。優(yōu)秀作家往往有虛構、杜撰故事的稟賦,優(yōu)秀詩人田湘為什么不可以有這稟異常人的天賦呢?
退一步說,或許,田湘筆下的男性抒情主人公“你”“我”“他”,就是詩人本人,就像普希金論拜倫時說過,拜倫一生創(chuàng)造了唯一的一個性格就是他自己。但即便如此,田湘筆下的男性抒情主人公形象也超越了詩人本身,就像“拜倫式的英雄”作為著名文學形象其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拜倫本人。田湘表現(xiàn)的是人類對美好愛情的共同追求,引起了強烈共鳴。
就像《虛掩的門》,表達人類渴望交流、渴望精神默契、渴求互相聆聽的知己。田湘詩歌為我們留住了純美真摯的古典情懷,它內藏著薩特所說的“召喚結構”,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
田湘愛情詩中,敘事主體的抒情對象隱遁,產生了悲劇性的審美效果。
男主人公感情越來越熱烈,越來越?jīng)Q絕,卻遭遇到“殘忍”的無情女子,讓讀者越來越揪心。引起的是亞里士多德《詩學》所論的悲劇的效果了:“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亞里士多德強調了能夠激發(fā)憐憫與恐懼是因為人物“遭遇到不應該遭遇的厄運”[9]19。
抒情主人公等待的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是某個不便公開的神秘女郎?就像意大利詩人薄伽丘出于忌諱隱去心上人瑪麗亞的真名,在詩中呼其化名菲亞美達。但如果真是這樣,總會有雪泥鴻爪,蛛絲馬跡吧?然而在田湘詩中不聞佳人芳名也未見其樣貌。是?;??好像也不是,所有的男生都早早放棄了對?;ǖ淖非??;蛟S是“微笑那么美/為何憂傷也那么美”的小也?(《小也》)。倘若是小也,這個“亭亭玉立卻也是孤芳自賞”的小也,應是血肉之軀的凡間女子,聽見了抒情主人公的深情告白,定然會回心轉意的,更何況抒情主人公千呼萬喚,愁腸百結,尋死覓活,此情讓天地動容,就是石頭也會開花的。
追蹤著抒情主人公的愛情軌跡,從《紙上的情人》里似乎找到了答案,永無結果的守望原來是水中月、鏡中花?!扒槿斯?jié)的這一天/他在紙上畫了一個情人/他重點畫她的眼睛/夠大夠圓夠專一/只能盯著他看/只能鉤他的魂/他還是不放心/把自己也畫到情人身旁”[4]12。詩人這次依舊是敘事性的,用了白描手法,勾勒了一個落寞的男子形象,他渴望愛情,但現(xiàn)實中并沒有情人,所以只能在紙上畫一個來安慰寂寞的心靈。天真的舉動,洋溢著童心童趣。但又突破了童話,最后兩句深刻有如寓言:“他說只有紙上/才有一生一世的愛情”。何等悲苦啊,為她苦等為她癡癲,一切竟然歸于虛無。
如果說《雪人》把悲劇式愛情的敘述推向了高潮,《紙上的情人》則把悲劇式愛情歸于虛無??此七^于悲觀了,或許田湘在警示世人,一生一世的愛情太難得了。
詩集《雪人》表現(xiàn)了敘事性與抒情性相糅合的特點,其中愛情詩數(shù)量約占了三分之二,這是一本可以當袖珍愛情小說來讀的詩集;引進敘事手法后情詩有故事性,貫穿始終的感情線索,惟妙惟肖的愛情心理描寫,癡心不改的男主人公,深深吸引讀者;還有那始終沒有出場、充滿懸念的女主人公更是留下了無窮的遐想。就像黑皮膚女郎之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貝德麗彩之于但丁的《新生》。已邁過天命之年的田湘,歲月沉淀的不是人生的滄桑,而是愈來愈熾熱的激情。正如沉香的形成,向死而生,磨難后再度升華;又像他筆下的黃花梨,經(jīng)過漫長歲月長出奇妙華美的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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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韋志巧]
Trend of Lyric Narrative: ReadingSnowmanof Tian Xiang
SHI Xiu ju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4, China)
The bilingual collection of poemsSnowmanshows the new direction about poetry writing of Tian Xiang who tries to find a new way to write lyric Narrative. Tian Xiangpoetryreflects the tendency of lyric-poetry-narrative in the modern China. First of all, his poetry shows strong sense of suffering consciousness; secondly, it use many ways to describe affection; and the third point is, his love poems resemble short pieces of novels; last but not the least, both the narrator and lyric object are often hidden in the text.
Tian Xiang;Snowman;lyrics;narrative
I052
A
1672-9021(2017)01-0001-06
施秀娟(1961-),女,上海人,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比較文學,歐美文學。
廣西哲社規(guī)劃基金一般項目“世界文學視閾中的廣西詩歌研究”(15BZW006)。
2016-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