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戎
兒子的學校就在我家的樓下。當年買房子的時候,之所以選中這里,上學方便真是最重要的原因。雖然也有心虛的時候,每當看到或聽到某名校門前接送孩子的車輛擁擠不堪,就懷疑自己是不是對于孩子的教育太不當心了。但畢竟這么近,也還是感到欣慰。
兒子雖然沒上過什么名校,但從幼兒園到小學,一個理念在他求學履歷中自上而下地貫徹著:盡量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孩子。比如,他們學??荚噺牟慌琶?,班干部基本上輪流當,而每到有慶典演出之類的活動,也大多是讓每一個孩子都有份參與。我們這些習慣了在不那么均衡的教育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人,看著這些,不欣羨都難。
從上幼兒園開始,孩子的每一次演出活動似乎都辦得很正規(guī),別的且不說,化妝是每一次都需要的。每每看到兒子眼瞼上被涂抹得銀光燦燦,我都覺得好玩。而每次回來后,要洗干凈孩子臉上的色彩,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別是眼瞼上的光芒,一兩遍清洗之后,還是能看到點點星光閃爍,讓人哭笑不得。
那一晚下班晚,剛一進家門,兒子就迎上來匯報:老師說了,明天參加校慶演出,要化妝。問:不都是老師給化嗎?答:明天早上演出,學生多,老師來不及化,所以讓家長給化。接下來補充:口紅可以不涂,因為還得吃早飯呢。行,老師想得還真是周到呢。
第二天特意早起了些。還好,雖然我平常沒有化妝的習慣,但一應用具還都齊全。叫起兒子,洗漱完畢,開始“工作”。
我從來沒有在自己臉上以外的地方動過這些東西,乍一面對兒子的臉,心里一陣新奇感油然而起??粗鴥鹤娱]緊的雙眼,真想笑。突然想起我像兒子這么大的時候,每逢此類活動,把自己的臉交到老師手里的樣子。也這樣閉著眼睛嗎?忘了。但畫眼睛的時候是不可以閉著的。每到老師的筆給我畫眼線的時候,我的眼睛都是淚汪汪的,那種感覺我還記得。這一刻也似乎浮現(xiàn)了來。
我的手輕輕托著兒子的臉,手心感覺到了兒子皮膚的柔滑。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兒子漸漸長大后,為了他的成長,我已經(jīng)有意識地減少了母子間身體的接觸。但那樣一種能夠喚起內(nèi)心最深處的柔軟的感覺,大約是每一個母親都很留戀的。我的一位同事大姐,時常為兒子長大后不喜歡被媽媽擁抱而失落。我了解她的感受。但成長是要代價的,無論是對孩子還是母親,沒有誰能拒絕付出。或許人生就是如此吧,沒有什么事情是完美的,可以滿足人身體與心靈的所有欲求。我們必須懂得克制,必要的時候必須放棄。
眉粉刷上去,兒子開始皺眉頭。
“怎么了?”我問。
“癢?!?/p>
是,眉刷拂過眉毛是有一點點癢的感覺,我自己很喜歡那樣的感覺,兒子沒經(jīng)受過,自然不習慣。我小的時候,畫眉毛都是用油彩的,那樣的妝是沒有辦法帶到日光下的,看著恐怖。那時候,我們一群伙伴時常相對打量,然后,互相指著對方被涂得紅紅的嘴唇說:“哈,吃了死耗子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記憶抑制了成人后對化妝的興趣,反正從上大學開始,我就沒有養(yǎng)成化妝的習慣。那個時候時常是我起床后去食堂吃完早飯,坐在教室里至少十分鐘后,需要化妝的四兒(我們宿舍排行老四的室友)才匆匆而至。
兒子說,眼瞼不用化了。我想也是。男孩子,簡單點就行了。
“老師說,最主要的是這兒。”兒子手指著鼓鼓的臉頰。
“對呀,對呀,這樣臉色好啊。”我應對著,手開始往兒子的臉頰上刷腮紅。刷幾下看一看,還淺,就再刷。我的化妝品是為了應付日常妝容準備的,演出用,是清淡了點。又刷了幾下,紅紅的臉色鮮明了起來,兒子的臉呈現(xiàn)出了不大一樣的模樣。還好,仔細端詳下,手藝說不上好,但至少正常。我停止了動作。
兒子看著鏡子里的樣子,似乎很滿意,穿戴整齊,出門了。
我照舊站在客廳的飄窗前,目送著兒子走出樓門的背影。這是我的功課。自從不再送兒子上學,每個他上學的日子,我都站在同樣的地方目送,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的拐角??粗菙y帶著鮮明的遺傳印記的步法,我常常想笑。生命的傳遞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即使混在一大群上班上學的人中間,我依舊可以憑借著那獨特的步法找到兒子的身影。那是生命的信息,屬于我們的、相互指認的符碼。
今天,似乎是因為第一次給兒子化了妝,手心里還存留著兒子肌膚的感覺,我心里的感觸似乎比往日都強烈。我忽然想到當年給我們化妝的老師,她們面對著一個個孩子的面孔,也會有感觸嗎?也許。但她們的感觸永遠不會像我一樣,因為我記得她們都很年輕,都還沒有做母親,而且,她們面對的也不是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我這樣的想法確當與否。
接著,我看到了飄窗玻璃上那一塊不規(guī)則的半圓印記,那是某一天目送兒子上學的時候我的額頭印上去的,還沒擦掉。那一刻,我對著窗外空茫的天空,笑了。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