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黛玉的三首歌行體長詩《葬花吟》《秋窗風雨夕》以及《桃花行》,是在《紅樓夢》中大放異彩的三篇文學精品。它們不僅是曹雪芹極盡筆工的佳篇力作,篇幅之長勝過其他詩詞,而且還是具有重要命運啟示性的“詩讖”之作。詩讖,就是以詩為讖語,詩里預言的是人物的未來。所以這首《葬花吟》,黛玉寫出的花,其實就是她。
而《葬花吟》的創(chuàng)作,又是這三首長詩中,作者著墨最多、用心最深的描寫。這首詩甚至不是寫出來的,而是黛玉一邊葬花、一邊泣誦出來的!這是一首由春光參與、由落花參與、由淚水參與、由大自然參與的天地之作,它一誕生,就不屬于人間,只屬于天地間。
這樣的佳作天成,在世間的綻放一定是十分吝惜、十分講究緣法的。黛玉的好詩大多都有詩社姐妹們的稱贊賞讀,而這首《葬花吟》,由于沒有落筆的記載,它只閃耀在黛玉吟誦而過的唇齒間,隨著語音落下,詩情也如那葬花一般、化入泥土,不復再現。這樣疏忽而逝的驚艷之作,不肯常對人間開放。
“佳作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種靈性之作的知音是誰呢?顯然,是寶玉。
這首詩,是孤苦愁悶的黛玉吟給自己聽的,她的聽眾,本來只有在落寞春朝陪伴著她的自然天地。然而春天卻嫌這精彩的詩篇不該湮沒于花謝花飛的孤獨里,于是安排了寶玉湊巧在此時路過小山坡,一字不落地聽到了這篇《葬花吟》。
寶玉不愧是黛玉的知己、是大自然的知己,他被這婉轉傷懷的詩句深深打動,不覺癡倒。他懂黛玉,他懂葬花的行為和葬花詩里的情懷,他憐惜這個女孩兒獨自一人訴說無處的憂傷。如果說,黛玉是花草的守護者,那么寶玉,就正是黛玉的守護者。
她用葬花,隆重為花的生命禮贊
黛玉前世本是一棵絳珠草,所以她對花草格外有一份敏銳的感知和獨特的理解。因此,雖然大觀園詩社里眾人歌詠的海棠詩、菊花詩、柳絮詞等詩作都各有高妙,但只有黛玉的詩,寫出的是海棠的香魂,問倒的是菊花的心事,嘆破的是柳絮韶華白頭、飄搖一生的悲涼。她關注的永遠是這些花草熱鬧背后的孤獨。就像她自己,熱鬧和孤獨在她身上矛盾又激烈地沖突著,她能在歡宴時體會到人群中的孤獨,又能在孤獨時得到一個人的精神狂歡。
眾人都賞花,唯有黛玉葬花,她看過了花綻放在人前的笑臉,更要聽花在人背后的哭訴。見花惜淚,黛玉才是真正的惜花人。她并非將花木看作是賞玩的對象,她是在用惺惺相惜之心,看待一場生命的悲喜。
她用葬花,隆重為花的生命禮贊。
關注細微情懷
之所以她會頻頻對花傷懷,是因為她在花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樣的花開寂寞、孤芳自賞,一樣地飄搖無主、易被雨打風吹去,一樣地好景不常在、預感著紅顏薄命的結局。
花,歷來都只有美人才能用之作比,楊貴妃被稱作有“羞花”之貌,是借助了浪漫主義詩人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詩句,那是夸張的溢美之詞。而其他女子,誰敢毫不自謙地以花來自喻芳姿呢!就像宋詞里問的:“花強妾貌強?”這從來都是女子心底最怕的問題,最怕花比人嬌。
而黛玉卻敢以花自比,而且一比再比。其實,這是她在常常展露的自卑自傷背后,更有一種高于旁人的自傲。
傲不可侵,是內在的風骨;傲不示人,是外在的修養(yǎng)。黛玉不與人說的傷感與驕傲,是她的一種文化貴族心態(tài)。
這種心態(tài),很多人不能理解,是因為我們早已喪失了那樣的風骨培養(yǎng)。今天我們如果再去路邊葬花,一定會受到嘲諷,因為那種貴族品位的文化理解沒有被傳承下來。我們身邊,太少黛玉和寶玉那樣能夠擷取自然之美、能夠關注細微情懷的人。
再者,離開了大觀園這樣生活無憂、詩情畫意的理想園,也不容易再找到適合詩意從容生發(fā)的土壤了。今天我們生活的土壤,都只為迅速結果而存在,幾乎沒有一寸土地可以浪費在埋藏夢幻上。我們的步履太過匆匆,我們的靈魂太過焦慮,我們的思維太過單向,我們的心態(tài)太過急切,所以,我們把最初的夢都丟了,做夢、懷夢、朝著夢的方向出發(fā),那似乎只能是現實生活之外的一種天方夜譚。
但是,這種蒼白無夢的狀態(tài),并不簡單是因為我們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而更多是因為我們生活態(tài)度的粗陋。
矜持的孤獨
黛玉之所以會是大觀園里唯一肯賞花、更能葬花的人,也是因為她的出身和賈府中人不一樣。她的父親是前朝探花,因此她是知識分子詩書傳家的子女,而非賈府子弟乃是靠開國之功而迅速崛起的武官之后。文化世家的熏陶,使黛玉的品位和認知與眾不同,這一點,在林妹妹初進榮國府的第一頓晚餐上就表露無遺:黛玉家并不在飯后立即用茶,深諳涵養(yǎng)生息之法;而賈府的生活方式雖富足,卻少了一些書香門第的家傳教養(yǎng),少了一些真正講究的品位和文化浸潤的積累。所以黛玉的矛盾就在于,既寄人籬下,又高人一籌。
此身不得不委曲求全,而此心又生在高處不勝寒。
見花惜淚,是因為那芳菲柔弱似人;以花自比,又是因為黛玉自視甚高。讀花解花、憐花葬花,所有這些行為,都是源于她內心細膩的觸感與矜持的孤獨。
而孤獨,又正是因為在她的精神深處,常常與旁人無法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