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陽
朝也盼暮也盼,終于盼到15歲,我到了參加生產隊勞動的年紀。原以為能給家里掙工分了,出人意料的是,就在這一年(1982年),中央下發(fā)了“一號文件”,在農村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這個文縐縐的說法,在農民看來就是兩個字:“單干”。
那時我爹常年在外做木工,姆媽只有5分工,家里年年缺糧,不僅要向生產隊繳缺糧款,還要繳一筆不菲的公積金。這個沉重的經濟壓力,壓得爺娘喘不過氣來。所以我一直想早日參加生產隊勞動,雖然剛剛參加勞動的15歲小孩,做一天只有兩分半工分,但多少總能為家里多掙一點,少繳一點缺糧款。
面對單干這個滄桑巨變,村民們各懷心思,表情復雜,惋惜者有之,高興者有之,擔憂者有之。
我們生產隊的老隊長以脾氣暴躁聞名。得知要單干了,他心情郁悶,三天兩頭喝悶酒。喝醉了,便在家門口破口大罵,罵那些沒有勞動力的人家,幾十年來全靠他們養(yǎng)活,單干以后,只能喝西北風。他罵東罵西,指桑罵槐,分明是罵我們這樣的缺糧戶。我和姆媽聽了,心里很是郁悶。
單干以后,我家不幸跟這個老隊長成了“田鄰居”。他一沒有文化,二沒有技術,只會死做,種的水稻產量還不如我家高。我心中不由產生疑問:在農業(yè)集體化階段,到底是余糧戶養(yǎng)活缺糧戶,還是缺糧戶養(yǎng)活余糧戶?在人多田少的鄉(xiāng)村,如果沒有像我爹這樣的能人走家串戶去賺錢,然后把部分收入作為缺糧款和公積金上繳生產隊,生產隊拿什么給余糧戶發(fā)余糧款?
也有的村民眉飛色舞,喜形于色。有一個家庭成分不好的村民,坐在村口的石板上,喜笑顏開,高談闊論:“走人民公社幾十年了,我在生產隊里什么干部也沒有當過。如今單干了,種什么、種多少,都由我自己做主,既當隊長,又當會計,還當糧食保管員?!?/p>
對于單干,我和姆媽一樣,喜憂參半,心里沒底。喜的是,從此以后可以自己當家作主了,再也不用受人家的閑氣;憂的是,我爹常年外出做木工,這輩子基本沒有參加過農業(yè)勞動,光靠我們娘囝幾個“半勞力”耕種幾畝田地,能行嗎?
那一年的春天,過了谷雨節(jié)氣,就開始插秧了。除了妹妹才念小學二年級無法參加勞動以外,我們全家出動,包括9分工的爹、5分工的姆媽、兩分半的哥哥和從來沒有參加過生產隊勞動的我。姆媽鄭重其事,早早到街上買來香煙、老酒和豬肉,請外公、新正伯伯和大哥(大伯伯的大兒子)來幫忙,好生招待,好像家里請手藝人一樣。記得姆媽買的香煙是兩毛四分錢一包的新安江,價格居于中游,比它貴的當時還有中華、大前門、利群等,比它便宜的有雄獅、大紅鷹等。
種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村里的那些老把式雖然不用塑料繩,照樣種得筆直,像模像樣,煞是好看。而我不僅速度慢,插的秧苗還東倒西歪,扭來扭去。最討厭的是,插秧的時候,人要慢慢向后退,眼前留下兩行又深又闊的腳印,如果秧苗插在腳印里,就立不牢,只有返工,速度就更慢了。好在對種田地來說,爹也是一個半路出家的三腳貓,我們幾個的水平半斤八兩,他對我的要求也特別寬松,慢一點不要緊,干多了就快了;歪一點也不要緊,歪田有歪谷。唯一的要求是牢靠,秧苗一次插牢,不能浮起。
插完秧苗,經過兩三個月的田間管理,不知不覺就到了夏天??粗约禾锢锍恋榈榈牡舅耄瑺斈镄幕ㄅ?,臉上洋溢著笑意。夏收季節(jié),家里不再請人,擺脫依賴,自力更生,豐衣足食。打稻的時候,姆媽和妹妹遞稻,我和哥哥脫粒,爹挑谷擔,五個人就撐起了以前生產隊里幾十個人的收割場面。
收割早稻,播種晚稻,全家人用了十來天時間就忙完了。短短半年時間,我家從請人幫忙到自力更生,懸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我家五口人,分了三畝多田。其中兩畝多種植水稻,包括早稻和晚稻兩熟,平均畝產800到1000斤,收了4000斤稻谷。再加上1000斤春小麥,總共5000斤糧食。稻谷和小麥加工成大米和面粉,以七成計算,就是3500斤,人均700斤,家里糧食多得放開肚子也吃不完。而在生產隊里,當時每個人每年核定的口糧標準只有360斤。
在種植晚稻的時候,家里特意種了小半畝糯稻,加工成糯米以后,可以做糯米飯,也可以做甜酒釀、年糕、凍米糖、楊梅馃和麻糍,以改善伙食。短短一年時間,我家就從缺糧戶變成了余糧戶。
除了兩畝多水稻,我家還種了一畝棉花。秋高氣爽的日子,一個個棉桃里吐出了一朵朵又白又肥的棉花,不僅產量高,出皮率也高。賣給供銷社以后,換回了兩百多元花花綠綠的鈔票,在那之前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多鈔票。
從集體時代的“出工一條龍,收工一陣風”,到個體時代的“半夜三更忙割稻,天早五更去車水”,農民身上沉睡已久的生產積極性得以空前激發(fā)。我家從每年向生產隊上繳四五十元的缺糧款和公積金,到從農田里收獲兩百多元的經濟作物,來了個大反轉,姆媽的心里特別激動,臉上樂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