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四姨夫的返聘忽然終止,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他從一個建筑圖紙的終審大佬,變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退休小老頭。
那一陣子,他每天提著公文包逛公園,目睹成群結(jié)隊的老太太在歡快地跳著廣場舞。而他,作為一絲不茍的高級工程師,這一輩子,寄情于工作,把一切寄托都安放于工作的龐大車輪中,現(xiàn)在,這車輪急速地剎車,四姨夫好像聽到了它發(fā)出刺耳的急停聲,與鐵軌摩擦的火花噴濺出來,灼痛了他的心。
他們不需要我了,這個世界不需要我了。這就是那段時間四姨夫給我們打電話的主題。小輩安慰他說,您學(xué)學(xué)太極,您學(xué)學(xué)烹飪,或者,很多老爺子在打門球,要不要替您在門球隊里找一個位置?四姨夫非常之失落,他怒懟我們的建議:“我就這么沒用了嗎?”
電話這頭的小輩面紅耳赤。聽話聽音,四姨夫是想有一份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他都62歲了,這工作誰能給他?
又過了一陣子,四姨夫不來電話了。他開始忙碌,變化的契機是,他90歲的老父親給了他一臺老徠卡單反相機。據(jù)說,老父親一輩子迷醉的,就是徠卡相機那種絲絲入扣的過片手感。這會兒,為了兒子的落寞,老父親拿出了他收藏的最愛的一部徠卡相機,鼓勵兒子去通過鏡頭看街景:“或許,你會發(fā)現(xiàn)退休后的新天地呢!”
四姨夫揣上徠卡出門了。一年后,在他生日這天,他的攝影作品在小區(qū)的鄰里中心展出。四姨夫成了小區(qū)名人,他站在鄰里中心門口迎迓鄰居與親友,滿臉都是第一次辦展的青澀藝術(shù)家的驕傲與忐忑。
進去看了一圈,驚訝得我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在一個退休高工眼中,尋常街景變得如此饒有韻味:石庫門房子的露臺上,曬霉的主婦正在晾出花色罕見的手工旗袍;后門口的水斗上,長發(fā)少婦正扭動腰肢洗頭,她的小孩伸手拽著她的連衣裙后擺,趕也趕不走;騎自行車的男人正提溜著一條雪亮的大帶魚回家,那副招搖的神情與剛得了大獎沒有什么兩樣;久雨初晴,所有的人家都忙于晾曬,獵獵作響的床單被褥將光線整齊切割,而三五個小孩子正在床單下鉆來鉆去躲貓貓;打扮復(fù)古的年輕戀人在外灘吃冰激凌,頭抵著頭說悄悄話,將落未落的夕陽正好打亮了他們的鼻梁,那一刻,浪漫中不知為何摻雜著一絲憂愁,淡淡的、富于詩情畫意的憂愁;小公園的秋千上,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推著他顯然是智力堪憂的孩子在蕩秋千,孩子看上去50歲了,父親看上去80歲,前路也許艱難,可是他們此刻不過是一對玩秋千的父子。命運收起利爪,給了他們珍貴的松弛與溫馨……
四姨夫曬黑了,臉上竟有粗框眼鏡留下的白痕。他逮住我,講述每一幀照片背后的故事,講述他如何等到了恰到好處的光線。他深有感觸地說,要表現(xiàn)出人物頭發(fā)毛茸茸的柔光,要捕捉到他們臉上一晃而過的復(fù)雜神情,就要等到4點35分到45分之間的光線。那是春秋天最具表現(xiàn)力的光線,既有力度,又消失了生硬凌厲之感,它讓四姨夫看到了美與情感,是怎樣伸出小小的、溫情脈脈的觸手。
為了等待這一刻的日光,等待云朵“刷”一下飛過去,鏡頭里的人物最奪目的那一刻,有時四姨夫要等上兩三天時間。不要緊,他有的是時間。那一刻,他想到了老父親對他的叮囑:“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才會覺得,你那個年紀是人生最好的時刻。”
是的,他此刻正沐浴在4點35分的夕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