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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鞋·鱔絲

        2017-03-07 11:38:21陳忠實
        特別健康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上海

        ◎陳忠實

        我第一次到上海,是1984年,大概是5月。上海文藝出版社舉辦“《小說界》第一屆文學(xué)獎”的頒獎活動,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康家小院》榮幸獲獎,我便得到走進(jìn)這座大都市的機(jī)緣,心里踴躍著、興奮著。整整二十年過去,盡管后來又到上海幾次,想來竟然還是第一次留下的瑣細(xì)記憶最為經(jīng)久,最耐咀嚼。面對后來上海魔術(shù)般的變化,我常常有一種感動,更多一縷感慨。

        第一次到上海,對我來說,有兩個人生的第一次生活命題被突破。

        第一雙皮鞋

        我的第一雙皮鞋是那次在上海的城隍廟購買的。說到皮鞋,之前我有過兩次經(jīng)歷,都不大美好,曾經(jīng)暗生過今生再不穿皮鞋的想法。大約是西安解放前夕,城里紛傳解放軍要攻城,自然免不了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恐慌。我的一位表姐領(lǐng)著兩個孩子躲到鄉(xiāng)下我家,姐夫安排好他們母子就匆匆趕回城里去了。據(jù)說姐夫有一個皮貨鋪子,自然放心不下。表姐給我們兄妹三人各帶來一雙皮鞋,父親和母親讓我試穿一下。我在屋子里走了幾步就脫下來,腳被夾得生疼,皮子又很硬,磨腳后跟,走路都抬不起腳了。這雙皮鞋我大約就試穿了一次,便永遠(yuǎn)被收藏在母親那個裝衣服的大板柜的底層。直到20世紀(jì)70年代初,我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的公社里工作,仍然穿著農(nóng)人手工做的布鞋。

        我家鄉(xiāng)的這個公社轄區(qū),一半是灞河南岸的川道,另一半即是地理上的白鹿原的北坡。干部下鄉(xiāng)或責(zé)任分管,年齡大的干部多被分到川道里的村子,我當(dāng)時屬年輕干部,十有八九要奔跑在原坡上某個坪、某個溝或某個塆的村子里。費勁吃苦我倒不在乎,關(guān)鍵是騎不成自行車,全憑腿腳功夫,自然就費腳上的布鞋了。一雙扎得密密實實的布鞋底子,不過一個月就磨透了。后來就咬牙花四毛錢給鞋釘一塊用廢棄輪胎做的后掌,鞋面破了妻子可以再補(bǔ)。在這種穿鞋比穿衣還麻煩的情境下,妻弟把工廠發(fā)的一雙勞保皮鞋送給我了。那是一雙翻毛皮鞋,我一年四季都把它穿在腳上,上坡下川,翻溝踔灘,都穿著它,既不用擦油,也不必打光。鄉(xiāng)村人那時候完全顧不得對別人衣飾的審美,男女老少的最大興奮點都集中在糧食上,尤其是關(guān)注春天的救濟(jì)糧發(fā)放份額的多少。這雙翻毛皮鞋穿了好幾年,鞋后掌換過一回或兩回,鞋面開裂,修補(bǔ)過不知多少回,仍舍不得丟掉。幾年里不知省下多少做布鞋的鞋面布、錐鞋底的麻繩和鞋底布,做鞋花費的工夫且不論了。到我可以不再斤斤計較一雙布鞋的原料價格的時候,我卻下決心再不穿皮鞋尤其是翻毛皮鞋了。那種體驗刻骨銘心:雙腳的腳掌和十個腳趾,多次被磨出血泡,血泡干了變成厚繭,最糟糕的還有雞眼。

        這回到上海買皮鞋,原是動身之前就與妻子議定了的重大家事。首先當(dāng)然是因為家庭經(jīng)濟(jì)條件改善了,有了額外的稿酬收入;其次,是因為工資也漲了;再就是親戚朋友的善言好心,說我總算熬出來,成為有點名氣的作家,走南闖北去開會,再穿著家里做的燈芯絨布鞋,就有失面子了。我因為對前兩次穿皮鞋的切膚體驗記憶深刻,倒想著面子確實得顧及,不過還是不選皮鞋而選擇其他式樣穿著舒服的鞋,不能光顧了面子而讓雙腳暗里受折磨。這樣,我就多年也未動過買皮鞋的念頭?!百I雙皮鞋?!迸R行前妻子說,“好皮鞋不磨腳。上海貨好?!庇谑俏揖蜎Q定買皮鞋了。上海什么貨都好,包括皮鞋。這是北方人的總體印象,連我做農(nóng)民的妻子都堅信這一點。那天,一位青年作家領(lǐng)我逛城隍廟。在他熱情而又內(nèi)行的指導(dǎo)下,我買了一雙當(dāng)時價格比較高的皮鞋,穿起來寬大而氣派。圓形的鞋頭,锃亮的皮子細(xì)膩柔軟,我斷定它不會讓腳趾受罪,就買下來了。買下這雙皮鞋的那一刻,我心里就有一種感覺,我進(jìn)入穿皮鞋的階層了,這是類似進(jìn)了城的陳奐生的感受。

        回到西安市郊的鄉(xiāng)村,妻子也很滿意,感嘆著我以后出門再不會為穿什么鞋子發(fā)愁犯難了。這雙皮鞋,我只有到西安或別的城市開會辦事時才穿,回到鄉(xiāng)下就換上平時習(xí)慣穿的布鞋。這樣,這雙皮鞋似乎是為了給城里的體面人看而買的,自然也為了我的面子。另外,鄉(xiāng)村里黃土飛揚,穿皮鞋需天天擦油打亮,太費事了;在整個鄉(xiāng)村還都顧不上講究穿戴的農(nóng)民中間,穿一雙油光锃亮的皮鞋東走西逛,未免太扎眼……這雙皮鞋穿得很省,我穿了七八年,直到20世紀(jì)90年代初我才換了一雙新式樣皮鞋。此時,在我居住的鄉(xiāng)村,男女青年的腳上,各色皮鞋開始普及。

        第一次吃鱔魚

        我第一次吃鱔魚,也是那次上海之行的一大突破。關(guān)中人尤其是鄉(xiāng)下人,基本不吃魚,這成為外地人尤其是南方人驚詫乃至譏笑的蠢事。這是事實,這樣的事實居然傳到胡耀邦耳朵里。胡耀邦到陜西視察時,在一次會議上說:“聽說陜西人不吃魚……”其實秦嶺南邊的陜南人是有吃魚傳統(tǒng)的,確鑿不吃魚的只是關(guān)中人和陜北人。我家門前的灞河里有幾種野生魚,有長著長須不長鱗甲的鲇魚,還有鯽魚。稻田里的黃鱔不被當(dāng)?shù)厝丝醋黥~類,而被視為蛇的變種。灞河發(fā)洪水的時候,我看到過成堆成堆的魚被沖上河岸,曬死在苞谷地里,發(fā)臭變腐,沒有誰撿拾回去嘗鮮。直到20世紀(jì)50年代中期,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實施時,西安來了許多東北和上海老工業(yè)區(qū)的技術(shù)人員和熟練工人,這些人因為買不到魚而生怨氣,就自制釣竿到西安周圍的河里去釣魚。我和伙伴們常常圍著那些操著陌生口音的釣魚者看稀罕。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卻譏諷這些吃魚的外地人:“南蠻子是臟熊,連腥氣烘烘的魚都吃!”我后來盡管也吃魚了,卻幾乎沒有想過要吃黃鱔。在稻田里,我曾像躲避毒蛇一樣躲避黃鱔??粗S鱔那黑黢黢的皮色,我不敢想象入口會是一種什么感覺。

        那天在上海郊區(qū)參觀之后,晚飯就在當(dāng)?shù)匾患也宛^吃。點菜時,《小說界》編輯魏心宏突然興奮地叫起來:“這兒有紅燒鱔絲!來一盤!來一盤鱔絲!”還歪過頭問我:“你吃不吃鱔絲?就是鱔魚絲。”我只說我沒吃過。當(dāng)一盤紅燒鱔絲端上餐桌時,我看見一堆紫黑色的肉絲,心里就浮出在稻田里踩上滑溜溜的黃鱔時的那種恐懼。魏心宏動了筷子,連連贊嘆味道真好,隨后鼓動我:“忠實,你嘗一下嘛,可好吃啦,在上海市內(nèi)也很少能吃到這么好的鱔絲。”我就用筷子夾了一撮鱔絲,放進(jìn)口里,倒也沒有多少冒險的驚恐,無非是耿耿于對黃鱔丑陋形態(tài)的印象罷了。吃了一口,味道挺好,接著又吃了下去,每一口都在不斷加深著從未品嘗過的截然不同于豬肉、牛肉、羊肉、雞肉的新鮮感覺。盛著鱔絲的盤子幾乎被一掃而光,是餐桌上第一盤被吃光掠凈的菜。似乎魏心宏出手最頻繁。多年以后,西安稍有規(guī)模的餐館也都有鱔絲、鱔段供食客選擇了,我常常點一盤鱔絲。每當(dāng)此時,朋友都會側(cè)頭看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詫異和好奇是不言而喻的。

        有兩把小勺子,也是此行在上海城隍廟買的。不銹鋼的,把兒是扁的。從造型到拿在手里的感覺,都特別好。不知在什么時候弄丟了一把,現(xiàn)在僅剩一把,依然光亮如初。有時出遠(yuǎn)門圖得自便,我就帶著這把勺子,至今竟然整整二十年了。

        告別布鞋換皮鞋的過程發(fā)生在上海,吃第一口黃鱔的“食品革命”也始發(fā)于上海。這些讓我的孩子聽來可笑到懷疑其虛實的小事,卻是我這一代體驗過“換了人間”這個詞的人難以抹去的記憶。記憶里的可笑和慶幸,肯定不只屬于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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