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 兒

臺灣之行，經(jīng)歷了三天的臺風暴雨之后，從墾丁到花蓮，我終于找到旅行的意義。沿途的太平洋海岸線，變換出各種多變的藍。一朵像兔子的云，一直跟著我們的車跑……

在車上，我看了一部鳳凰衛(wèi)視錄制的老兵紀錄片。

那些老兵最初來臺灣時，大多十三四歲，很多只是因為幫媽媽提桶水或打瓶醬油，就被抓了壯丁，隨部隊來到臺灣。

最初的兩年，他們積極備戰(zhàn)，等待命令打回去，以為那樣就可以見到日夜思念的親人。

誰知落在金門的炮彈后來變成了金門菜刀。

之后停戰(zhàn)了，他們被永遠留在了臺灣。

“藥瓶”心愿

臺灣有個小金門，位于金門本島西南方向，距離廈門最近處只有兩公里多，隔著大?？梢酝妼γ娴臒焽韬凸S。傍晚時經(jīng)常能聽見對面親人呼喚自己孩子的名字。于是有不少思鄉(xiāng)心切暗自落淚的士兵，為了那聲聲撕心裂肺的呼喚甘愿冒險做“逃兵”，在夜里游回廈門。運氣好，洋流對路的時候，往往一個浪頭就沖到對岸。逃跑成功的就回到大陸，逃跑失敗的，清楚被抓之后會被軍法處置，所以大多上岸后就會選擇自殺。

由于忍受不了對母親的思念和牽掛，那位“逃兵”只身抱著一個輪胎，想要游回廈門老家，不料當晚的洋流和預計的相反，他折騰了一晚上，又被沖回小金門。

上岸后，他沒有像其他士兵一樣選擇自殺，而是極其哀痛地掏出一封寫有家庭地址的信封和一個小藥瓶交給審問自己的法官。他說他祖籍廈門，是個打魚的老百姓，家里只有一個癱瘓在床，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有一天母親發(fā)高燒，他上街買藥，沒想到被抓了壯丁，就這樣進了軍隊，稀里糊涂地來到臺灣。當年給母親買的那瓶藥，他一直貼身帶在身上，如今藥丸早已化成粉末。多年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親手把這瓶藥交到一直等待他的母親手里。他希望審問他的法官高秉涵可以幫他實現(xiàn)這個最后的愿望。

這個“逃兵”最后被“嚴懲不貸殺一儆百”八個字的批復，從速解決。

執(zhí)行槍決前高秉涵為他送行，士兵說吃不下飯，高秉涵十分痛心地勸他喝點酒，說那樣走的時候不那么疼。

槍響的那一刻，高秉涵痛哭流涕。這個和他一樣日夜思念母親的“逃兵”，從此成為他心中抹不去的傷痛。

回家是他們這代人的夢想。高秉涵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小金門的對岸不是廈門，而是自己的老家山東菏澤，他可能會比那個逃兵還想游回對岸。

退役后，高秉涵成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他一直忘不了那個“逃兵”的囑托。

1987年，臺灣數(shù)萬老兵在臺北發(fā)起“返鄉(xiāng)探親運動”，臺灣當局迫于壓力，終于宣布于當年11月2日9時起可向臺灣紅十字會“登記申請回大陸探親”。

1988年4月，高秉涵踏上了返鄉(xiāng)之旅。離家40年，母親已離世。母親盼了他一輩子，他在痛苦的折磨中想念了母親40年，終沒能相見。

離開老家后，他沒有直接回臺灣，而是來到廈門。他要尋找那位“逃兵”的母親。他不止一次在腦海中想，如果能見到那個母親，他會跪下給她磕頭，叫她媽媽，替她兒子盡孝，把藥瓶子送到那個媽媽手里，告訴她，她兒子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可惜，那個“逃兵”的母親已經(jīng)死了。

回臺灣后，他又面對曾經(jīng)親密的戰(zhàn)友在臨終前拜托他把自己的骨灰?guī)Щ卮箨懤霞衣淙~歸根的請求。他十三歲離家，面對在部隊一直照顧他，對他有恩的戰(zhàn)友，他無法不答應他的請求。之后，這個44公斤的老人，在20多年的時間里，帶回57壇戰(zhàn)友骨灰罐，幫助他們完成遺愿，回歸故鄉(xiāng)的懷抱。

這個叫高秉涵的老人數(shù)次打動我?？粗蛉?zhàn)友骨灰被臺風困在凄冷的公墓一夜，家人焦急地尋找他，公路因為臺風毀掉，最后是直升機救他離開公墓；看他拖著兩個行李箱，最多時帶著4罐骨灰，往返大陸與臺灣，因不小心打碎一罐骨灰，跪在地上萬分責備地捧起散落在地的戰(zhàn)友骨灰；看著家人因他做的這件不吉利的事被孤立，對他由埋怨反對，到支持鼓勵，兒子也加入到父親的行動中；看著戰(zhàn)友的家人哭著跪地接過親人的骨灰，他用臉貼在骨灰壇上與戰(zhàn)友告別，我的眼淚直在眼中打轉(zhuǎn)。

老兵淚

車到花蓮太魯閣國家公園的路上要經(jīng)過東西橫貫公路，這是第一條貫穿臺灣險峻的中央山脈，將東岸與西岸接起的橫貫公路，簡稱為中橫。

修這條最艱難的公路時，蔣經(jīng)國通過個人影響力，發(fā)動退輔會官兵投入大型公共建設以解決退伍后的工作問題。這些退役官兵很多十幾歲就當兵來臺灣，退役時才三十多歲，被稱為榮民，他們一直不被臺灣本土人接受，內(nèi)心常常充斥著難以言說的孤獨。

修筑中橫，雖然條件艱苦惡劣，但卻使老兵有了工作機會，此工程動員了1萬多位退伍的榮民。開工之后，由于臺風、地震等天候影響，曾發(fā)生過不少意外，有212個老兵殉難，受傷者702人，平均下來每公里犧牲1人余。費時三年九個月十八天，終于通車。為紀念這些殉難的老兵，蔣經(jīng)國特在太魯閣九曲洞附近依地勢嵌入山壁間建了一個唐式風格的長春祠。

這是一條飽含老兵血淚的公路。

一位修筑過中橫的老兵回憶：“60年前，建造公路并沒有現(xiàn)代化設備，全靠一雙手，尖頭鐵棒支在山石上，甩著十多斤重的鐵榔頭不住地敲擊。老兵吃住都在山里，夏天熱得要命，毒蛇毒蟲特別多，碰到了就遭殃，十有九死，難逃性命。冬天大山深處寒風呼嘯，凍得老兵們渾身發(fā)抖，上下牙齒直打架。大山里天氣復雜，雨說來就來，雨后的山坡特別滑，一不留神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不送命也會殘缺終身。他記得當時有個山東籍老兵，受了重傷，臨終前不斷地喊著家鄉(xiāng)的地名，并竭力呼喚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老兵斷氣時，大伙特地把他的頭移向大陸方向，以了卻他的思鄉(xiāng)之情”。

當年修路的那些老兵，大都被留在花蓮，哪兒最苦哪兒就能看見老兵的身影。

他們當中有的生活在眷村。因為特殊的歷史原因，里面曾住滿退役的軍人和家屬，“眷村”的稱謂由此得來。談到眷村，就不能不提從這里走出來的名人。眾所周知的大歌星鄧麗君、羅大佑，女神林青霞、王祖賢，鳳凰衛(wèi)視當家主播吳小莉，著名導演楊德昌、臺灣電視教父王偉忠等大咖名流皆出自“眷村”。鄧麗君父親在軍中工作，剛到臺灣時隨著部隊到處遷移，后來搬到屏東眷村，鄧麗君就是在那里度過童年時光的。任賢齊幾年前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老張的歌》，獻給父親和臺灣老兵們。

眷村是臺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隨著老一輩的相繼離去，“眷村”也逐漸失去了其根本的支柱，一步步走向沒落。

老兵中除了生活在眷村的，另一部分生活在榮譽國民之家，平均年齡超過80歲，各個都是白發(fā)蒼蒼。住在這里的老兵大都沒成家，在大陸也找不到親人，孤獨的他們?nèi)找钩惺苤监l(xiāng)之痛。天氣好時，時?？吹嚼媳陂T口，對經(jīng)過門前的寫有自己家鄉(xiāng)的觀光大巴招手。他們希望那個來自家鄉(xiāng)的大巴上坐著自己沒找到的親人。我們的車經(jīng)過花蓮榮譽國民之家時，沒看到老兵出來，因為天氣太過炎熱，再加上老兵年紀越來越大，他們到大門口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鄉(xiāng)愁的燒痛

想回家是老兵們一生的心愿。

在艱難的歲月里，老兵們一提起家鄉(xiāng)，就會淚水漣漣。第一次回家探親時，他們手里大都帶著一瓶水或一瓶醬油，他們當年就是因為這個理由被抓壯丁離開故土的，所以時隔40年，再回家時，都是帶著這兩樣東西回去見媽媽的。

臺灣導游阿杰說，自己的姑父以前是海軍軍醫(yī)，退役后一直沒要孩子，把他們這些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每次去姑父那，姑父都會拿出好吃的零食給他們講家鄉(xiāng)的故事。后來，他們都聽怕了，姑父不斷重復的這些讓他紅了眼圈的故事，已經(jīng)讓孩子聽得都能背下來了。年少時不理解姑父，等到自己也做了父親之后，才明白姑父的傷痛，覺得姑父其實很可憐。

眼見姑父一天天老了，思鄉(xiāng)讓他變得更加孤獨更加憂愁。

家人一直想辦法幫他了卻回鄉(xiāng)見父母兄妹的心愿。

終于這個機會來了。他姑父先是飛到東京，然后從香港飛北京，再從北京飛哈爾濱，最后從哈爾濱回到故鄉(xiāng)。

一進村子口，他腿就軟了。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激動地邁進家門，迎接他的卻是父母還有哥哥姐姐的四張照片……在他沒回來的這些年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家里只剩下一個弟弟……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痛哭失聲，不知怎樣彌補對弟弟的歉疚。

這些年，隨著蔣介石一起到臺灣的老兵都已垂垂老矣。那濃濃的揮不去的鄉(xiāng)愁和沸血的燒痛，常?？吹萌诵乃?。

在臺灣旅行即將結(jié)束的前一天，導游帶我們?nèi)ブ还┐箨懣偷囊患屹徫锏曩I東西。出來時，見門口的臺階上坐著一個老人。領隊說，這個老兵已經(jīng)90歲了，以前是陸軍軍官，曾隨楊虎城打過仗，河南人。他手里拿著可以聽豫劇的隨身聽，就是某個河南領隊送給他的。

因為不能回家鄉(xiāng)，他常常來這個大陸人常來的購物店門口坐坐，即使看看故鄉(xiāng)的人，對他來說也是知足快樂的。

我特意過去跟老兵打了個招呼。我問他大陸好還是臺灣好?他說大陸好。我問他為什么不回去，他一臉無奈地說：“回不去了，在這已經(jīng)是三代人”了。

我問他可以給他拍張照嗎?他欣然答應。

對很多老兵來說，根在大陸，家在臺灣，鄉(xiāng)愁是余光中的詩，羅大佑的歌，是一灣淺淺的海峽，一頭是愛，一頭是思念。

90歲老兵手里拿著某河南領隊送他的隨身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