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清
朋友,你一生中一定坐過好多種車,諸如三輪車、有軌電車、出租車、公交車等。但,如果你的年紀還不到80歲,有一種車你可能沒坐過,那就是影片中“駱駝祥子”拉的那種“洋車”,也叫“人力車”或“黃包車”。
小時候,我曾經(jīng)坐過好多次這種車。
我是5歲那年和7歲的振東四哥一同在北京二龍路弘達小學開始上一年級的。我家5個男孩中我最小,還有唯一的、比我大7歲的小姐姐,她也在弘達上5年級。當時,我們家住在北京西城西太平街,因距學校較遠,每天上學前母親都要給姐姐一些零錢,讓我們姐弟仨坐“洋車”去學校。
那年,姐姐12歲,我們仨商定:每天只坐一次車,就能省下一趟車錢買零食吃了。當時還沒有三輪車,一般百姓出門只能雇“洋車”。
每次和車夫講好價錢,都是小姐姐先坐上去,隨后我們倆分別坐在姐姐兩側(cè),讓姐姐摟著。冬天,車夫就會把他的破棉襖脫下來疊一疊蓋在我們的腳上,然后抬起車把開始快步跑起來。
坐在“洋車”上的感覺和后來坐在“三輪車”上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因為三輪車中已經(jīng)有了一點“機械”的含量了。而“洋車”卻一點都沒有,它完全是由車夫的體力來操縱、控制的。我們坐在洋車上,車夫要拉著我們在地上跑。而且,不管路途多遠,車夫都要一口氣跑到終點,中途是不能停下來歇息的。“難道他不累嗎?”每次拉到學校門口我都會看到車夫正用他的那條破毛巾擦著滿頭的大汗。每次,小姐姐向車夫付車錢時,她都要向車夫微鞠一躬,并說一聲“謝謝叔叔!”有好幾次車夫被感動得說:“多好的小姑娘啊,希望下次我還能拉到你們小姐弟仨!”
那時候,我只知道洋車夫很窮苦,很可憐。后來,當我讀到魯迅先生的《一件小事》后,才知道在窮苦的人力車夫當中,同樣也有那樣品德高尚、令人肅然起敬的人!
1956年,我從北京調(diào)到宣化火車站做行車工作,這年我已23歲。人力車的蹤影已經(jīng)在全國消失了。但,萬沒想到一年后,我在宣化又和一位“人力車夫”有了關(guān)聯(lián),竟和“他”端坐一處,“面面相觀”地長達10多天……
這是怎么一回事?
1957年的一天,一位名叫高興亮的同事(當時他是宣化火車站調(diào)車員,我是外勤值班員)找到我,說要求我一件事。說話間,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張一寸小照片:“這是我的岳父留下的一生中僅有的一張遺像,因為太模糊了,幾家照相館都說不能放大了。岳母一家人想留個念想,怎么辦?周兄會畫畫,您看看能不能給老人家畫一張像???”
我接過這張已經(jīng)變黃的小照片,一眼先看到的就是老人身上穿的那件熟悉的“坎肩”,不由得心里酸酸的:這位滿臉滄桑的老人須發(fā)斑白,皺紋密布,身穿的深色坎肩上印有一長串好大的白色阿拉伯字碼。這種坎肩叫作“號坎兒”,是舊時代在交通管理部門已經(jīng)正式登記在冊的人力車夫的標志。
立時,我似乎又回到了當年上小學一年級時的難忘歲月……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他,接受了這件光榮使命。他很高興,立馬站起來,代表全家向我深鞠一躬:
“謝謝周兄!不過,我們還有個要求,周兄畫的時候,能不能不畫這個‘號坎兒?老人家已經(jīng)穿著它跑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在這張遺像上,您就讓他把這個‘號坎兒脫了吧。行嗎?我知道,這樣一來,您的難度肯定更大了,因為他的頭部太小了。”
現(xiàn)在很多旅游景區(qū)設(shè)立的拉洋車的服務(wù),受到游客的喜愛
高興亮雖然不會畫畫,但他懂畫。如果畫上“號坎兒”,很快就會讓人感到畫得“很像”了;不畫“號坎兒”,自然就比較難了,因為我要把只有不足5毫米大的模糊頭部,放大40多倍?。?/p>
但,我還是又答應(yīng)了下來。
每次動筆,我拿著放大鏡,面對老人那小小的頭部仔細端詳、小心翼翼地開始下筆時,仿佛能夠聽到老人家正在那里向我發(fā)出微弱的叮嚀聲:
“小伙子,千萬別畫我的‘號坎兒??!怪寒磣的,人家一看就是個窮拉車的,孩子們看了會感到很丟人?。 ?/p>
“您放心吧,老大爺,我絕不畫它。我還要盡力把您老人家畫得更富態(tài)些,更慈祥些……”
“那你可就積了大德啦……”
在等活的洋車夫們(老照片)
每次作畫,我們似乎都會有著這樣的一段別人聽不見的心靈對話。
大約10天后,我完成了這幅人物頭像素描,興亮來取走時很滿意。他的戶口還在北京,跑通勤,每逢60小時的休大班回一次家。那次他從北京回來,特意給我?guī)硪缓械鞠愦宓狞c心,說是全家人對我的一點“謝意”。并告訴我,畫像已經(jīng)鑲上框子掛在墻上了,全家人都很滿意。
這已經(jīng)是50多年前的故事了。但高興亮的岳父滿臉滄桑的模糊神態(tài),還有那個看了叫人心酸的“號坎兒”,一直儲存在我的腦海里,多年間揮之不去,總想寫一篇小文留給如今從來沒有見過“洋車”的年輕人。
如今我已83歲了。前幾天,我突然心血來潮,從電腦上查到了人力車是由一位名叫和泉要助的日本人于1870年(明治三年)發(fā)明的。今天看上去,“洋車”雖然是那么落后,那么不文明,那么缺少“人性化”,但它在漫長的80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不僅為世界各國千千萬萬短途出行的城鎮(zhèn)百姓帶來了諸多方便,同時也給各國成千上萬窮苦的車夫謀到了生計。
作為后人,應(yīng)該知道在歷史上,我們曾經(jīng)在80多年中間使用過這種車,并且應(yīng)該記住那位叫作和泉要助的先生。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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