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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子(下)

        2017-03-06 23:40:05李強(qiáng)
        北京紀(jì)事 2017年3期

        李強(qiáng)

        這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請我到他的工作室視察視察。我正好剛做完一個調(diào)查報告,也想讓腦子放松放松,桌子也不用收拾,亂七八糟的鎖上門就走了。二六子的工作室干干凈凈的,像他自己一樣,穿的衣裳永遠(yuǎn)平整干凈。夏天的時候即使只有一件襯衫,也是睡覺前洗干凈,雙手平嘍,搭在衣架上,放在通風(fēng)處,第二天早上再穿上?,F(xiàn)在二六子最大的變化是有了一頭長發(fā),我管他叫藝術(shù)范兒。

        他帶我看他的作品。展室當(dāng)中有四個大玻璃柜里放滿了他的作品,有刻著福字和壽字的大盤子,有琴棋書畫的大瓶,還有什么首飾盒啦,各種形態(tài)的小碗。二六子興致很高,給我講解雕漆的歷史和制作方法,聽得我是云里霧里的。

        雕漆是把天然漆料在胎上涂抹出一定厚度,再用刀在堆起的平面漆胎上雕刻花紋的技法。由于色彩的不同,亦有“剔紅”“剔黑”“剔彩”及“剔犀”等各類名目。北京雕漆造型古樸莊重,紋飾精美考究,色澤光潤,形態(tài)典雅,并有防潮、抗熱、耐酸堿、不變形、不變質(zhì)的特點。雕漆工藝是中國漆工藝的一個重要門類,也是北京傳統(tǒng)工藝美術(shù)的精華之一。它體現(xiàn)了我國工藝美術(shù)家的高超技藝和聰明才智,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工藝的瑰寶。雕漆與景泰藍(lán)、象牙雕刻、玉雕齊名,被譽(yù)為京城工藝“四大名旦”之一。這時工作室里來了一群人,要買作品。我對二六子說,我是放羊的,你是打草的,你不能和我比,趕緊忙你的去,我自己欣賞你的作品就行了。

        客人挑了一個雕漆的大鼎,但是強(qiáng)調(diào)一定要開發(fā)票。二六子小心翼翼地把作品放在一個紙箱子里,周邊塞滿報紙,再用黃色的膠帶橫豎左右地纏了幾圈??腿诵⌒牡亟舆^發(fā)票,認(rèn)真地放在錢包里,錢包放進(jìn)提包里,右手提起紙箱子走向汽車,打開后備廂蓋,把箱子砰地一聲放進(jìn)去。二六子大聲喊道,輕點放!客人看了一眼二六子,毫無表情地開車走了。二六子撇撇嘴,無奈地伸伸手,說道,不懂藝術(shù)沒辦法。說著話,用支票在自己的左手上拍了拍,發(fā)出咔咔的響聲。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北新倉胡同里的大槐樹,第二次開滿白色的花,香氣抽打著過往人們早已麻木的嗅覺的時候,接到了二六子的電話。我迷迷糊糊的,上午剛喝了一場酒。門打開了,飄進(jìn)來一個人,長長的頭發(fā),一副大墨鏡遮住了半張臉。摘下墨鏡才看出來,是二六子。大概藝術(shù)大師們都這么打扮。我說,您這身扮相,走在馬路上我是不敢認(rèn)你呀。他哈哈笑,雙手半抬聳聳肩。真是環(huán)境改造人,這絕不是和我一起吃冰棍棍的那個二六子。我們沒扯幾句閑話就說到了正題,他有幾件作品,想看看能不能拍賣一下,提高一下知名度。我開玩笑地說,你的知名度現(xiàn)在就夠高的了,再提高就上嫦娥那里做鄰居了。我可告訴你,高處不勝寒。他哈哈地笑著,我趕緊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了。

        我看著二六子,說道,其實,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有名了,業(yè)內(nèi)你的收入肯定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吧。二六子說,收入是不低,別看我外表很光鮮,不知道為什么,我常常感到內(nèi)心發(fā)虛。

        拍賣的事,人家找了個理由給推了。二六子罵我不上心,不夠意思。他的長發(fā)隨著腦袋的晃動飛舞起來,從兜里掏出一大沓錢,往桌上一摔,大聲說道,只要能上拍,給他分成,給他現(xiàn)金都行!我看他急扯白臉的樣子,只好說,我再和人家爭取一下。我也懶得管了,這事就過去了。

        二六子總能趕上好事,幫助他的貴人,姓洪,是個大領(lǐng)導(dǎo)。老洪去世的時候,把房子和所有的東西都贈給了二六子。我說這是天上砸下了一個大餡餅,正落在二六子的腦瓜頂上。周六上午,二六子的電話到了,讓我陪他到老洪的房間找一些證件,好到派出所辦一些手續(xù)。我睡得正香呢,說,不去,這房子是你的啦,你自己去吧。我再瞇一會兒。二六子說,還是你陪我去吧,那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我就是盡朋友的義務(wù)。

        在老洪的家門口,看到二六子坐在臺階上等我。我埋怨他多事,給你的房子你就大大方方地收下,磨磨唧唧的干嗎?要是給我,我巴不得呢,沒準(zhǔn)現(xiàn)在都開始裝修了。二六子也不理我,拿出一大把鑰匙,一個一個地試。終于有一把發(fā)出咔咔的聲音,門打開了,一個很長時間沒有人生活的環(huán)境,到處散發(fā)著潮氣的味道。我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清風(fēng)吹了進(jìn)來。房間的布置簡樸但是不失精致??看白拥牡胤剑幸恢淮笙=?,牛角的上面一根紅繩掛著一只碧綠的翡翠掛件。書房里有兩大柜子書籍,寫字臺的墻上有一幅萬里江山圖,我這水平也看不出來是什么人畫的。我這里看看那里摸摸。

        二六子小心翼翼地拉開抽屜翻找著文件證件,也忒小心了,生怕用勁大了紙張就會頓時化為碎片。我只顧玩,把那只翡翠掛件,扒拉得像一個老座鐘的擺針一樣,來回晃動。陽光照在翡翠上發(fā)出瓦藍(lán)瓦藍(lán)的光來,在我的眼前一閃一閃的,我估計,這個掛墜兒也得值個幾萬塊。忽然,二六子“啊”了一聲,叫到,強(qiáng)子你來。我湊過去一看,一張四寸的照片,一個女人的頭像,兩條大辮子掛在胸前。我認(rèn)識,四號院的王嬸兒,也就是二六子的媽媽。這里怎么會有媽媽的照片,怎么回事?他一臉的疑惑。我說,再找找,會不會還有其他的東西。

        二六子把整個抽屜拽出來,一下子扣在地板上,雙手扒拉著。一本塑料皮的日記本里加著幾封信,開頭的字,靜嫻,落款一個字,洪。二六子說,我媽叫金靜嫻。看來這是老洪寫給你媽媽的信。我們倆搶著看,原來,這是30年前老洪寫給二六子媽媽的信——金靜嫻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了機(jī)關(guān),在老洪的手下,兩個人有了感情懷孕了,金此時才知道,老洪在農(nóng)村有一個老婆,說出大天也不離婚,還要到機(jī)關(guān)大鬧一場。老洪退縮了,金靜嫻也快速地和剛死了老婆的老王結(jié)婚了,8個月后生下了二六子。天哪,二六子是老洪的孩子,怪不得兩個人長得那么像呀。我的心在怦怦地亂跳,看看二六子,臉色像一張白紙一樣,我真怕他受不了。

        二六子什么也不說,低著頭翻看著那一封封信件。突然間,二六子大叫一聲,向后一仰雙腿一伸,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死過去了。我嚇了一跳,起身摸摸二六子的脈搏,放心了——這一定是氣血逆轉(zhuǎn),一時的昏厥。九號院的魯大媽只要一和魯大爺吵架就經(jīng)常這樣。我媽特有經(jīng)驗,先把他扶起身,再盤上腿,右手掐著人中,一會兒就會蘇醒過來。我也照方抓藥,盤上二六子的雙腿,一會兒,他長出了一口氣,醒了過來。干嗎呀這是?二六子指指那本日記,我拿過來一看才知道,原來是老洪寫給二六子的信:

        二六子,我親愛的孩子,誰給你起了這么一個名字,聽起來怪繞嘴的。我知道虧欠你和你媽的太多了,不知道怎么補(bǔ)償才好。當(dāng)時由于我的軟弱,沒有堅持和我的農(nóng)村媳婦離婚,才讓你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今天是我第一百二十一次到你的門前看你,沒想到,你看到我有這么親切的感覺,可能是父子連心吧。能面對面地和你聊天、談作品、聊歷史,真的好開心。我常幻想和你見面的多種場景,今天是最簡單的一種方式。孩子,看到你生活這么艱辛,我下定決心幫你好起來。我想好了,好多人求著我給他們批指標(biāo),我從來不收他們的錢和東西,從今天開始我告訴這些人,我就喜歡你的雕漆作品,誰喜歡就給誰先批指標(biāo)。祝福兒子。

        信的后面粘著一張張二六子親手開出的發(fā)票。

        二六子從地上站起來,怒氣沖沖地接過我手中的信,刺啦刺啦地撕個粉碎,連同那些蓋著紅色印章的發(fā)票,拋在天上,開始把那些墻上,桌上的東西一件件地胡嚕在地上。紅的白的綠的各種顏色在眼前飛舞。銅的鐵的玻璃的東西摔在地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同的聲響。二六子大聲叫喊著,我是誰,我在哪兒?幾十年了,從我在娘肚子里,你們就給我安排了這些個騙局,一直到現(xiàn)在。只有我在騙局里不知真情。我不知道。我以為自己是個受人歡迎的工美大師,我的作品受人歡迎。假的全是假的!不過是在滿足你們的那一點點不安罷了。老天呀,我在哪兒呀,我是誰呢?二六子一拳砸在玻璃上,鮮血滴在破碎的玻璃上映出不同的顏色,我想到了一個詞,光怪陸離。二六子撲向我,抱著我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知道這哭聲是對過去的一種失望悔恨或許說是一種覺醒。我看到了那個閃光的翡翠早已摔成兩半,散落在塵埃里。

        作者的青年時期

        接連著一個星期,我找不到二六子,打電話也不接,發(fā)短信也不回,弓匠營、西洋館、九道灣、后海我都找了,怕他想不開。第四天頭上,我收到他的一條短信,別找我,我在藏民家里用藍(lán)天和白云洗洗靈魂,找找我自己,想好了未來,我就回家。

        半年后,二六子回來了。一身的牛仔服,短頭發(fā),運(yùn)動鞋,好像也瘦了許多。我們倆擁抱了一下。他說,哥,幫我一下。我這時才看到,院子里堆著一堆紙箱子,打開一看都是這些年二六子創(chuàng)作的雕漆作品。他打開一個瓶子倒了一點汽油,一根火柴帶著火種,畫了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飛向那些紙箱,瞬間,大火就把過去燒了個干干凈凈。二六子說,哥,別怪我。我有了一個想法,這幾年我掙了不少錢,這些錢其實不是我的。我聯(lián)系好了,拿著錢到祖國的西北沙漠辦個莊園,治沙,也讓這些錢有個好的去處,怎么樣?

        我看到了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閃閃發(fā)光。好,哥支持你。

        (編輯·宋國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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