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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風吟?山海卷(二)

        2017-03-06 18:33:15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2期
        關鍵詞:老前輩騎士雪山

        前情提要

        天刀門五雄遠赴西域?qū)と?,以解門派危難,卻不料一路困難叢叢。到達目的地,遇到一場詭異的無頭死尸事件,當眾人驚愕未定之時,又有來路不明的少年男女出現(xiàn)。五人與青年男女大打出手,卻不料慘敗,幸得突然出現(xiàn)的師叔祖相救,然而前途依舊坎坷……

        第二章 雪山老怪

        十里陌路勿探問,酒香巷子深,正好醉孤魂。月上柳頭影起舞,后池蛙聲亂紛紛。薄被頗可寢,粗碗粥尚溫。琴倚門后弦結(jié)網(wǎng),劍臥囊中鋒生塵。早沒了少年意氣,眉梢眼角不再恨。但將是非詢他處,何言寂寞能襲人。

        萬金山等四人在門外呆了片刻,北風漸緊,樹梢嗚嗚作響。

        賀水樺道:“大師兄,師叔祖真的走啦,咱們回屋去吧。”

        四人回到屋中,譚火池兀自憤憤不平,惡狠狠罵道:“難怪師父說過,這個涂松林是個弄不懂的貨色,果然沒有說錯。”

        吳土焙道:“師叔祖沒給你治病,你就這樣罵他老人家!”

        譚火池道:“哈哈,老人家也叫上了,你說得不錯,他沒給我治傷,我能不罵他么?要是他沒給你小子治傷,你也不會老人家老人家地叫了!”

        吳土焙道:“我卻沒那么下品?!?/p>

        譚火池怒道:“你說誰下品?”

        吳土焙回敬道:“誰下品,誰就下品!”

        譚火池大怒,手掌便抬起,腰椎頓時疼痛鉆心,又悲又氣,一掌拍在床板上,叫道:“大師兄,你不如一刀劈死我算啦!”

        萬金山喝道:“都住口!師叔祖說得有理,咱們不能在這里久留。老二,你去馬棚里收拾好鞍韉,咱們準備走?!惫苣惧a答應一聲,出門自去收拾。萬金山、賀水樺傷勢輕,打點包裹家伙。

        譚火池哭喪著臉道:“大師兄,我怎么騎馬?”

        萬金山一怔,皺眉道:“哎呀,這倒是一樁難事。老三、老四騎不了馬,這可怎么辦?”賀水樺早就想到這樁事,卻沒什么解決辦法,嘆了口氣。

        譚火池焦急起來,哭聲道:“大師兄,你們不會不管我了吧?”

        吳土焙割開那牧人家的一床被子,取了些棉花,塞在左肩傷口處,望了譚火池一眼,冷笑道:“你剛才不是說讓大師兄一刀劈了你嗎?劈了你,就不用管你了?!?/p>

        譚火池勃然大怒,罵道:“放你媽的……”但旋即醒悟,此時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倘若其余四位師兄弟當真起了此心,那便糟糕至極。臉上的怒意頓時變成凄惶,兩只小眼睛圓圓瞪起,望著萬金山,看樣子眼淚便要流下。

        吳土焙笑道:“四師兄,你好本事,竟然生生把那個‘屁字咽下去了!”

        譚火池心思猛醒到同伙是否管自己這一節(jié)上,于他的話竟然恍若未聞。

        吳土焙笑了幾聲,牽動肩頭的傷處,笑沒多久也就笑不出來,說道:“四師兄,我早想到了個主意,這家院子里便有一駕馬爬犁,咱們抱十床八床被子上去,你臥在上面,大概還不妨事吧?”

        西域之地,一年之內(nèi),半年大雪覆蓋。雪野中,尋常車輛行進極是困難費力。牧人便用平滑木料制成大雪橇,以馬驅(qū)拉,十分方便,當?shù)厝朔Q之為“馬爬犁”。

        譚火池聽吳土焙為自己想到這一節(jié),不禁感激涕零,說道:“好主意!五師弟,不用十床八床被子,三兩床也就夠啦!”

        吳土焙笑道:“你不說我放我媽的屁了么?”

        譚火池神情忸怩,訕訕笑道:“五師弟,你四師兄脾氣急說話沒深沒淺。這個就算我放了她老人家一個……一個……好啦?!?/p>

        吳土焙笑罵道:“你還是放自己老娘的好了!”

        萬金山、賀水樺均笑。四人身上都有傷,這一笑少不得夾著呻吟呼痛,然而先前的不和氣氛卻一掃而空。

        天刀門師兄弟五人共套了三駕馬爬犁,管木錫、譚火池同乘一駕,萬金山、賀水樺、吳土焙同乘一駕,另一駕拉了一垛干草,將所余兩匹馬拴在后面。五人更將牧人的衣裳服飾撿來穿了,一可以御寒,二可以遮掩面目,再無不妥,驅(qū)趕馬爬犁,離開了喀拉蘇村。

        臨行之前,天刀門五雄已將全村的地窩子一一搜查過,找到許多煮好的冷牛羊肉,竟然還有好幾袋酒,此時都放在馬爬犁上。那馬爬犁長可近丈,寬約四尺,高不過一尺多些,連駕車的也可臥在上面,無論駕乘,都遠比馬車輕松。五雄一路向東,按照計議,要趕到輪臺去,等傷勢徹底痊愈,再作入關回鄉(xiāng)計較。

        上路之初,五雄生怕遇到那少年少女的同伙,人人踡臥在爬犁板倉里,連話都不敢多說,只驅(qū)著馬匹快行。

        好在馬有五匹,可以替換,是以行進頗快,走了三四個時辰,算來已有七八十里地。天上下起了雪,北風呼呼,割人耳面。好在五雄有先見之明,從喀拉蘇村帶來的被子不止十條,每人身上蓋了兩三床,絲毫不懼風雪。

        五雄在車上啃了點冷肉馕餅,天快擦黑時,方敢找了一個避風處休息,從后一駕爬犁上取了些干草喂馬。

        天黑透之后,風漸漸小了,雪野之中一片銀白,茫茫然不知何處是盡頭。

        五人商議行止。賀水樺道:“這里一片大雪,天上又看不見星星,難辨方向。不如就在這里歇息,明晨再走。否則,只怕會走錯了路?!?/p>

        吳土焙雖則服了那涂松林的豹膽雪蓮丹,制住了傷處的寒氣,畢竟氣力不濟,不想再行,言間與三師兄看法相同。

        萬金山道:“不可。那兩個小家伙武功太過高明,咱們?nèi)f萬不是對手。眼下離喀拉蘇不遠,他們同伙追上來,我們再也無法抵擋?!?/p>

        譚火池道:“不是有二師兄的神鏢么?”

        管木錫也知自己的兩支飛鏢之所以能傷敵,自然是涂松林暗中的手段,由不得臉上一紅,不接他話。

        譚火池又道:“我是不打緊,走也好,不走也罷,咱們還是聽大師兄的。”

        萬金山道:“反正坐著爬犁,人是累不著。就怕牲口受不了。嘿,咱們五人的坐騎,跟著我們輾轉(zhuǎn)了上萬里地,如今落了個拉車,也真難為這些牲靈兒?!边@話一說,事便算定了。

        賀水樺想到一事,嘆道:“大師兄,我等五人遠赴西域,總算是見到了師叔祖。不過,就這樣回去,我們怎么向師父交代?”這話說到痛處,眾人均默然。

        過了一會,管木錫道:“嘁,各位師兄弟,我算是看出來了,其實找到師叔祖也行,找不到他也罷,于事無關緊要。我問你們,師父派我們五人找?guī)熓遄?,為著什么??/p>

        譚火池道:“這還用問,當然是想問他那件大秘密。賊娘皮,那姓白的務必要跟我們天刀門爭這正宗名分,約定今年八月中秋在玉皇頂跟師父一比高下,到時誰得勝誰坐鎮(zhèn)泰山。師父身系天刀門正宗,如何能讓那白賊搶去名分?這才派我們找涂師叔祖,向他打聽天刀門刀譜中缺失的那三頁要旨。二師兄,我們誰不知道身負的重任,還用得著問嗎?”

        賀水樺道:“二師兄,你說這話,自然有你的用意?!?/p>

        管木錫呵呵一笑,說道:“我豈能不記得咱們出來是干什么的?可是眾位師兄弟,今年中秋之約,那姓白的好像穩(wěn)操勝券,廣邀魯豫一帶武林同道,到時大伙兒同上泰山玉皇頂,看師父跟他比武。大家想想,他為何敢這樣張揚?”

        其余四人只感一陣北風吹到頸子里,人人都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萬金山咳了一下,道:“咱們五人生死一體,你想到什么,只管說出來好啦?!?/p>

        管木錫道:“我若猜得不錯,白賊已經(jīng)得到了那三頁刀譜?!?/p>

        好似雪天忽然響了個炸雷,一剎那間,四人均是失魂落魄。原來據(jù)師父童浩聲所說,天刀門刀譜中的最后三頁,所記均是發(fā)力要旨、內(nèi)外功融合之道,沒有那三頁秘訣,就算將前面的所有刀譜練得滾瓜爛熟,也不過僅得其形不得其神。數(shù)十年來,天刀門上下無不將那不知在何處的三頁刀譜視作佛家之雷音寺、道家之蓬萊閣,夢想有朝一日得此真經(jīng),從此練成世上第一的刀法鏢技,傲視天下武林。

        管木錫這一言卻不啻是晴天霹靂,人人只覺得耳鼓嗡嗡作響,半天作聲不得。

        過了好一會,賀水樺艱難道:“二師兄,你為何會這樣猜?”

        管木錫嘆道:“我再不想騙你們。昨天夜里,我發(fā)飛鏢傷那兩個娃娃的時候,飛鏢剛一離手,便覺得一股勁力一推,鏢的去勢陡然加快。現(xiàn)在想來,那自然是涂師叔祖用隱身之術,在一旁相助。各位師兄弟,他老人家的武功,你們覺得怎么樣?”四人均嘆說那自然沒話可說。

        “這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是那三張刀譜的功勞。我們千萬莫要忘記,他提到師父的時候,口氣很是不屑,但說起白秀齡白賊來,卻好像很是器重。各位,若是我猜得沒錯,這幾十年來,白老賊必定是找過這位師叔祖,并且得到了那三頁刀譜?!?/p>

        四人面面相覷,但想來想去,這道理應當如此,再無別的說法可以解釋。

        賀水樺道:“假如真的如此……”

        譚火池插話道:“那是必定如此?!?/p>

        賀水樺點了點頭,接著道:“那么中秋的比武,師父……師父……唉!”他言下之意那也不必說了。

        五雄均是心頭沉重,萬金山道:“好啦,咱們聽天由命,今后的事情且不管他。我看咱們在雪地上留下的印子,風早就刮平了,也不必擔心敵人再追上來,就在這里歇息過夜。老二,你取出酒來,咱們喝些御御寒氣?!?/p>

        這一夜,天刀門五雄便在風雪之野露宿。

        第二天一早,風勢小了一些,五人復又行路。

        隨著路程越來越遠,重傷如賀水樺、吳土焙兩人自服下涂松林贈給的豹膽雪蓮丹后,傷口愈合甚是見效,雖在寒冷天氣,卻也沒有惡變。

        五人的心越來越寬,料想那少年少女的同伙,再也不易追上己等。只不過人糧好辦,馬料難籌,他們帶來的那一爬犁干草,到了第五天,也就慢慢見空。

        五人商議,此后不必再貼著山腳行進,找到平坦之地,尋到河流,溯河而行,總有村落人家可遇。定下計議之后沒過半個時辰,管木錫便指著左前方叫道:“造化,那里便有一片樹林,應該有人家!”

        其余四人均受鼓舞,譚火池道:“這幾天天天吃雪,有人家便能喝到熱乎乎、香噴噴的奶茶啦!”

        管木錫道:“你還是少吃喝點好,這幾日你又拉又尿的,沒少累你二師兄!”手中韁繩一拉,驅(qū)趕馬爬犁,向那片林子趕去。

        行不多時,便看出果然是一處村落。正是午時,村中炊煙裊裊。五雄正是饑寒交迫、傷病交加之時,見到人煙,興奮至極。

        管木錫早學會向?qū)б驳铝Φ脑?,大聲喊人。話聲未落,只聽得狗叫聲大起,十余條大狗、小狗、白狗、黑狗、花狗從村中跑出來,圍著三輛馬爬犁吠成一片。

        便在犬吠聲中,兩家地窩子打開門,走出兩名牧人來,斥退狗群,滿面堆笑,伸出雙手,遠遠迎來。

        五雄心下大喜,隨兩名牧人進村。不一刻,牧人來了十多個,一名老者拄著拐棍對五人寒暄著,五雄來西域時日不短,多少會了些當?shù)啬寥苏Z言,當即回應。

        牧人們見他們會說自己族語,好客之情更增,當即迎到那老者的屋子里去,譚火池不能行走,被大伙兒抬了進去,安頓在氈床上臥下。

        那老者是族長,住的雖然也是地窩,卻比尋常的地窩子大出很多,墻壁上飾以掛毯、狼皮、弓箭,地氈中間放了一張長條矮木桌,擺著奶疙瘩、酥油碗、蜜餞干果之類。其余四雄被讓到矮木桌旁席地而坐,老者居中坐下,村中年長些的牧人相繼陪坐,團團圍了二十余人。牧人婦女上來重新收拾了宴桌,捧上香噴噴的奶茶。天刀門五雄均知牧人的規(guī)矩,并不客氣,喝茶吃點心。

        大約過了近一個時辰,地窩子飄進一陣香氣,一名青年牧人端著一只大銅盤進來放在宴桌上,里面煮好的羊肉熱氣騰騰。老者動刀,從羊頭上割下小小的一片,遞給萬金山,接著依次發(fā)放,完后將小刀交給一名青年牧人,那牧人把羊肉削成一片片的,堆放在大銅盤中,眾人隨即以手抓了取食。這叫做手抓羊肉,是西域北區(qū)牧人待客的最高禮節(jié)。

        眾人正在這里吃喝甚歡,忽聽得外頭犬吠大起,卻是又來了外人。兩名青年站起來,出去看看究竟,余人仍舊吃肉。尤其是天刀門五雄,這幾日糟踐得狠了,吃起肉來,簡直奮不顧身,渾不管吃相如何難看。

        突然一聲慘叫響起,犬吠之聲尤烈,接著人聲亂作一團。屋內(nèi)眾人聽得不對,紛紛搶出。管木錫也跟著出去。卻見村里不知何時來了十余騎,馬匹都是一色純黑,騎士均是頭戴鹿皮帽,身穿皮襖皮褲,緊袖裹腿,策騎而進,手中舉著彎彎的長刀,一刀揮出,便斬下一個人頭來。那十余名騎士追逐砍殺,頃刻之間,便有二十多名牧人婦女小兒人頭落地。當?shù)啬寥俗钍抢蠈嵣屏?,遇到突變,紛紛奔逃。幾名騎士追上,從后面一刀一個,又砍了七八人。

        管木錫搶回屋中,叫道:“不好了,砍人頭的來了!”萬金山、賀水樺、吳土焙拔出刀,跟著跳出。

        老族長驚得口歪眼裂,哭聲道:“尼木尼?”

        譚火池知道他問的是“干什么,怎么了”之意,卻哪里有暇回答,叫道:“你們擋住,別讓人來砍我的脖子!”

        一名騎士見大屋中出來人,左手一帶韁繩,迎上當先的萬金山,彎刀平削,砍他脖頸。萬金山又驚又怒,腳下馬步站樁,一招天地相接,單刀發(fā)力,只聽“咣當”一聲,那騎士的彎刀被磕開。那騎士頗為驚奇,接著神色一狠,又一刀砍下。

        便從剛才那一磕,萬金山試出騎士臂力強悍,刀法怪異,以往在中原從來沒遇到過這等武功。他畢竟是天刀門掌門大弟子,在這柄單刀上已經(jīng)浸染了數(shù)十年,雖然內(nèi)傷初愈,氣力頗是不濟,然而底子還在。當下將勁力提到十成,大喝一聲,一招天龍地虎,右刀擋那騎士單刀,左手成虎爪之勢,一把抓住他大腿。

        那騎士大腿被他抓住,急忙回刀砍他手腕。萬金山左手撒開,右手已出,刺他右肋。那騎士雙腿一夾,坐騎向前一躥,萬金山一刀刺空。騎士口中呼哨,回刀再攻。忽然間坐騎一掀,嘶鳴聲中,撲倒在地。原來管木錫上前一刀砍斷了一條馬前腿。

        那騎士驀然遇變,卻毫不慌亂,彎刀急舞,護住己身,從馬上躍下,叮叮當當,眨眼間向萬金山連砍了七八刀,卻被一一擋下。

        萬金山看準空當,單刀一招長河落日,正中那騎士心口。那騎士一聲驚呼,口中冒出血來,垂歪倒地。萬金山殺了這名騎士,不禁大喜,信心大增,正待拔出刀來,忽然眼前黑影一閃,刀風撲面。他一記鳳點頭躲過,頭上“噗”的一聲,帽子被砍成兩片。只聽得叮叮當當,萬金山抬頭看時,管木錫、賀水樺、吳土焙已與四名鹿帽騎士戰(zhàn)在一起。

        鹿帽騎士長刀此起彼落,攻勢異常猛烈。危急時刻,三名師弟不用提醒,已踏上天刀五行陣步數(shù),堪堪抵擋數(shù)名騎士圍攻。萬金山精神一振,叫道:“我踏土位,你們變陣,右刀左鏢,射人射馬!”他們四人行起陣法,便足有十六人之力,反將那四名騎士圍住。只聽得馬嘶犬吠,殺器相擊,一時之間,寧靜的牧人小村變成了廝殺劇烈的戰(zhàn)場。

        余下六名鹿帽騎士見情形不對,不再去追殺牧人,策騎趕來,加入戰(zhàn)團。天刀門四人打開陣形,放敵人進來,頂住騎士沖擊,抽隙發(fā)鏢。那些鹿帽騎士身手頗是矯健,或躲或擋,飛鏢沒有濟事。他們的彎刀長約六尺,便是四雄發(fā)鏢打馬,也被磕飛。加上他們騎在馬上,刀勢怪異凌厲,天刀門的四人陣法漸漸抵擋不住。

        忽然一聲驚呼,管木錫后背中了一刀,棉衣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幸虧他見機不慢,躲了開去,背上皮膚只劃破一道小口子。他這一躲,五行陣法頓亂,賀水樺、吳土焙本來就身負重傷,連連遇險!只拼命舞動單刀,擋住那些騎士兜頭兜腦的砍。

        萬金山見情勢緊急,左手一揚,叫道:“這個!”兩枚飛鏢嗖地向一人射去,這一招叫做燕子雙飛。天刀門五雄并肩作戰(zhàn)已非一日,他的三位師弟聽他一聲“這個”,也一齊向那人發(fā)鏢。八枚飛鏢到處,那騎士擋開兩枚,余者全中,尤以臉上、額上、咽喉最厲害,慘呼一聲,墜馬而死。

        余下的九名騎士驚怒之下,口中呼哨,刀勢更劇。當此關頭,天刀門四雄如何肯稍縱時機,只聽萬金山“這個”、“這個”聲中,又有兩名騎士落馬。

        這情形說來話長,實則時短,從天刀門四雄與鹿帽騎士接戰(zhàn),中間不過喘十幾口氣的工夫,其間生死一線、兔起鶻落,情形一變再變,四名鹿帽騎士戰(zhàn)死,只余下七人。

        一名騎士見勢不對,呼哨一聲,其余六騎均向他攏去,七匹高頭大馬揚蹄奔馳,對南側(cè)位的管木錫、吳土焙沖去。

        二人見對方勢猛,急忙著地滾開。一名騎士身子一彎,長刀砍下,管木錫大叫聲中,右小腿被硬生生砍下。便在此時,只聽“啊啊”兩聲,兩名騎士后心被萬金山、賀水樺飛鏢射中掉落下馬,只不過隔著皮衣,未能致命,爬到一邊去了。

        余下五騎掉轉(zhuǎn)馬頭,更向萬金山、賀水樺沖去。萬金山叫道:“這個!”左手往后腰摸去,卻只有一枚飛鏢了,不假思索,向當先的那名騎士射出,那騎士揮刀磕開。

        此時,賀水樺道:“大師兄,我的鏢沒了!”當先的騎士似是能聽懂漢語,哈哈狂笑,揮刀砍去,賀水樺沒能躲過,被他長刀劈中右肩,連胳膊都被砍下,鮮血飛濺,昏死倒地。

        萬金山又駭又怒,他內(nèi)傷未愈,眼看兩名師弟倒在血泊中,剩下自己與五師弟斷難扛住五名騎士的長刀,心道:天刀門五雄便死在這里了!此念一起,只覺得連刀都提不住,被兩名騎士一左一右砍到,可憐他天刀門掌門大弟子,竟被活生生砍成三截。一名騎士身子一彎,長刀揮出,賀水樺腦袋被砍了下來,雙腿抽了一抽,再也不動。

        五騎掉轉(zhuǎn)馬頭向還能站起來的吳土焙慢慢逼近。管木錫忽然間躥了起來,叫道:“五師弟,你快逃命!”說完就地滾進,砍斷一騎馬腿,接著身子滾動,又將一匹馬的前腿斬斷。

        馬背上長刀閃閃,管木錫叫了幾聲,身上鮮血飛濺,身子斷成好幾截,雙手離開身體,仍兀自抓著單刀。

        天刀門五雄自幼便在一起長大,五人雖是性情各異,平時也不大和睦,然而天長日久,早就手足相連,吳土焙眼見三名師兄慘死,怕到極處,反將生死置之度外,提刀罵道:“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滅絕人性,簡直禽獸不如!我今日死在你們刀下,化作厲鬼,也必定不饒你們!”

        從與鹿帽騎士接戰(zhàn),吳土焙忙于搏命,沒來得及仔細打量他們的相貌。這時他抱了必死之心,目光中全是仇恨之意,盯著幾個人,似是要將他們的相貌牢牢記住,以便做鬼時復仇。只見這些鹿帽騎士深目高鼻,都留著卷曲的小胡子,不像當?shù)啬寥?。尤其是目光之中閃著陰冷殘忍之色,更與善良好客的牧人大相徑庭。

        一名鹿帽騎士鼻子一緊,口中惡狠狠地說了句聽不懂的話,策馬驅(qū)前,一刀向他砍來。吳土焙提刀格擋,那騎士臉孔猙獰,彎刀加力,“叮”的一聲,將他的刀磕得脫手飛落。那騎士怪笑一聲,又一刀劈落。

        吳土焙萌生與眾師兄同赴黃泉之意,自知無計,索性站立不避,兩眼盯著那騎士的刀鋒,一念間只想:當真是老天讓我死!可惜我到死還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這些畜生的姓名。

        正當血灑當場之時,卻聽“?!钡囊宦?,那騎士頭領趕到,擋住前一名騎士的彎刀,兩把刀交叉懸停在吳土焙頭頂不足半尺。吳土焙恨意更盛,罵道:“你們這些畜生,還想干什么?”

        兩名騎士嘰里咕嚕地說話,后面三名騎士咕嚕嘰里地插嘴。這些人當真兇狠無情,便是同伙之間,說起話來,也如同吵架咒罵。末了其余四人均住聲,那騎士頭領望著他,慢慢道:“你,漢人?”卷著舌頭,聲調(diào)聽來極是怪異。

        吳土焙腦子迷糊,一時沒聽懂他的話。那頭領又惡狠狠道:“漢人,你是?”

        吳土焙這回聽懂了,昂首大聲道:“大爺自是漢人。大爺天刀門吳土焙,今日死在你們手中,做鬼必當索你等性命!”

        那騎士頭領眨眨眼睛,看來聽不大懂他的話。吳土焙心念一閃道:“你的名字叫什么?”心想既然要“化鬼索爾等性命”,知道“爾等”姓名,畢竟省了好些麻煩。

        那騎士頭領這次卻是聽懂了,笑道:“我的名字,你不知道?!蔽迕T士卻不再理會于他,自顧說著,好像在商議如何處置他。

        吳土焙想到那地窩子之中還有一個譚火池,腰椎已斷了,若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除了身首異處,更無好想。他極想有個法子引這幾名惡魔離開,然而平時腦筋就不大靈光,這會兒更是一點主意想不出來,只心下默默禱道:四師兄,我平時是很討厭你,但你明鑒,師弟此刻真心想保你活命,無奈本事不濟,智力有限,萬一我死后你被他們發(fā)現(xiàn),那么咱們在奈何橋上結(jié)伴時再來拌嘴吵架吧。

        一時想起譚火池的種種好處,而自己身為師弟,對他這個師兄處處沖撞,念及此處,不由得又是慚愧,又是傷心。這莊上的牧人大多被殺,余下幾個早已逃走,吳土焙望著滿地的尸體,但覺腦袋嗡嗡作響,忽然想起那個涂松林師叔祖來。若自己有他那個能耐,往哪里一貼,就隱身不見,那該多好?

        人之臨死,思緒紛紜,他又想到一件事:都怪這些年來忙于天刀門事務,耽誤了娶老婆。自己如此,譚師兄也如此,活在世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活著又有什么意思?他抬起頭來,望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知道那萬里無際的蒼宇,哪一處是自己將來的棲身之處?

        刀又向他劈來了。他知道這些惡魔的刀極為鋒利,可能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痛,他就已經(jīng)身首異處。但他感到很痛,飛走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之中,他意識到自己沒死,剛才是有一名騎士在他脖子上砍了一刀,不過是用刀背砍的,正中右頸“扶突”穴道上,他站立不住,摔倒在地。兩名騎士從馬上跳下來,踏著他的脖子后背,用一根牛筋索將他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扔翻在地。

        吳土焙大罵:“你們這幫畜生,為什么不殺了大爺?”

        騎士們卻不理他,那頭領騎在馬上,其余四人均下馬拾取人頭,裝進一個大皮囊中。不一刻,七八只皮囊裝得滿滿當當,不下四五十之數(shù)。先前落馬的鹿帽騎士有兩名未死,臥在地上哀號,那頭領一聲令下,四名同伙竟將他們兩人的腦袋也割下來,一樣裝進皮囊里,搭在坐騎兩側(cè)。

        吳土焙看得目瞪口呆,惡心欲吐,罵道:“操你們祖宗的,原來你們真的一點人性也沒有啦?!?/p>

        一名騎士回頭拽起吳土焙,口中呼哨一聲,召喚一匹黑馬過來,將吳土焙橫置在馬背上,在鞍韉上綁緊了,牽了馬韁,自己上了另一匹黑馬。鹿帽騎士所騎的黑馬是西域名駒,有個名稱,叫做“黑走馬”。

        此等良駒,步伐均勻,又極神速,騎在馬上的人很少顛簸,是以此馬極為貴重。眾騎士似乎并不以為意,四處看看,呼哨一聲,馬群卷雪而行,片刻間離那村莊遠了。

        馬隊離開村莊,穿過一片樹林,涉過一條凍河,在白雪皚皚的山嶺中一路前行。吳土焙一路咒罵,五騎士恍若未聞。

        吳土焙畢竟是傷重之人,又被像牲畜一樣捆在馬上,不待別人喝止,自己先沒了力氣,不多久便奄奄一息,神志不清。

        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久,五騎停了下來,支起一座帳篷過夜。第二日一早復又上路,走不多時,吳土焙已然半死不活,睜開眼睛卻連東西也看不見了。

        那五騎停下時,他僅存一絲意識,只覺得自己被往什么地方一扔,算得落到了實地上。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一絲魂魄歸竅入府,慢慢張開眼睛,覺得眼前亮光一片,觸目刺痛,忙又閉上。只聽身旁一人“哦呀”一聲,接著腳步蹬蹬,跑了出去。吳土焙吸了幾口氣,強聚精神,再睜開雙眼,刺目的亮光慢慢退去,看清了周遭的景物。卻見自己置身一間屋子里,四壁全是木板打制,里面擺著許多桌椅家什,只很雜亂,像一間庫房。他瞥眼望望身側(cè),原來自己躺在一張床板上,不知什么人居然很是心細,給床板上墊了一層干草。

        吳土焙又驚又喜,暗道:原來我被好心人搭救了。試探著想坐起,然而渾身軟綿綿的沒半分力氣。又想:搭救我的,一定是個世外高人。要不然,萬萬對付不了那些惡魔。

        他正在這里心生感激,屋門響處,一人步入,慢慢向他床前走來。只見是一個二十五歲上下的婦人,身著貂裘,頸上系著白狐尾圍巾,頭戴一頂很寬松的緞頂紅皮帽,上面綴著瑪瑙寶石。這一身華貴的衣飾之內(nèi),身段娉婷,一張嬌美的臉龐顧盼生姿,兩道彎彎的細眉要連到一起,眉心處一塊鮮紅的寶石光彩奪目,當真是個天國女神一般的模樣。

        吳土焙當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是這樣一位神仙樣的人物,先自呆了,嘴巴結(jié)結(jié)地說不出話來。淚水卻極不爭氣地滾下,喉間咕咕,終于抽泣起來。

        那高貴婦人一怔,眉頭微顰,嘴角輕輕一撇,似是很瞧不起吳土焙這般抽抽噎噎的沒出息。接著一雙黑寶石般的眼睛一輪,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臉上露出笑來,一瞬間仿佛一朵不知名的艷麗奇花驀然綻放,又向前走了兩步,輕啟朱唇,露出兩排白玉般的牙齒。

        吳土焙不禁慚愧異常,定定心神,嘴唇總算能夠正常開合了,說道:“神仙娘娘,您老人家救了小人的命,小人感恩戴德,只是身子骨沒力氣,不能爬起來給您老人家磕頭。”

        那高貴婦人眼光中透著好奇與不解之意,忽然間臉上籠了一層寒霜,說道:“我很老嗎?你叫我老人家?”竟然是漢語,只不過舌音有些卷,也全無音調(diào),但聲音很是好聽,如同泉水叮咚,又似曼陀鈴振響。

        吳土焙喜得眼淚再度滾滾而下,結(jié)結(jié)巴巴道:“神仙娘娘,你老人家能說我們漢人的話!小人不是說你老人家老,不過小人心里感激,你……你豈止是不老,你年輕美貌,小人一輩子沒見過你這么美麗的神仙娘娘。”他急于向神仙娘娘表白,雖是費力結(jié)舌,卻總算說明白了,不禁松了口氣。

        那貴婦聽得欣然高興,向身后跟來的兩名仆人說了句什么,二仆人躬身退出。那貴婦笑道:“你,謝我的救命大恩?我是神仙娘娘?”

        吳土焙勉強聚起一點力氣,撐起身子,從床板上滾落,跪地拜道:“小人承蒙神仙娘娘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該怎么報答才好?!?/p>

        那貴婦轉(zhuǎn)著眼睛,點了點頭,抿嘴而笑。不一會,那婦人咬著嘴唇,似是頗為躊躇。稍頃,回頭望了望門口,小聲說道:“你不要哭,把頭抬起來我看看。”

        她一言便是圣旨,吳土焙趕緊抹去眼淚,抬起頭來。

        那婦人半垂下眼皮望著他,長長的睫毛將眼珠中的精光大半遮住,眉頭微皺,脖頸輕輕轉(zhuǎn)動,似是思索什么大事。吳土焙滿腔希冀,盼望這位神仙娘娘有什么吩咐好讓自己去辦。至于自己剛從鬼門關逃回命來,三魂丟了兩魂半,有沒有本事完成神仙娘娘的吩咐,則根本無暇去想。

        那婦人艷容上忽然騰起一層紅云,呼吸變得急促,胸脯起伏明顯加快。吳土焙大是奇怪,問道:“神仙娘娘,你……你怎么啦?”

        那婦人身上抖了一下,晃晃脖子,慢慢吁了一口氣,小聲道:“你是他們帶回來的活口,外面還有很多人要殺你,你躲在這里,不要亂跑。你的東西我會讓人送來。”

        吳土焙聽她說話這般關切,低聲道:“我有什么東西?我沒什么東西的?!?/p>

        那婦人“噗”地一笑,急忙捂住嘴,生怕別人聽到似的,向他狠狠望了一眼,轉(zhuǎn)身出去了。兩名仆人將門帶上,“咣啷”一聲,上了鎖具。

        吳土焙呆呆跪在地上,雙耳中似乎還能聽到那婦人離去時皮靴著地的聲響。她的影子深深映在腦海,吳土焙帶著眼淚無聲地笑起來。他忽然沉下心來,大著膽子向前爬了兩步,對著艷麗婦人剛才站立留下的腳印磕下頭去,心里只道:老天待我竟這樣好。我們五人,只有我一人活下來,救我的又是這樣一位神仙娘娘!臉上一會兒笑一會兒悲,如何糊涂滋味,當真是連自家也弄不明白了。

        不一會兩個仆人送來飯食,像是那神仙娘娘安排的,吳土焙顧不了其他,飽食之后,體力略微恢復,仍然躺在床板上休養(yǎng)精神。過了一會,只覺得胸腹間升起一團熱氣,似是什么藥力發(fā)作的征象。他先是有些驚懼,接著便想明白了,不禁更加感激那貴婦人的良苦用心,想道:原來她將給我治傷療養(yǎng)的藥劑放在茶里了。她這樣做必定大有深意,或是因為不方便明送藥湯,或是怕我欠人情債太重。

        心里只感暖烘烘的,那熱力從胸腹間發(fā)散開來,向四肢百骸蔓延,只感身上各處懶洋洋的,卻又生機勃勃,極想大喊大叫、沖拳踢腿。這時連腦筋也變得醺然興奮,不知怎么,那貴婦的影像閃現(xiàn)出來,似是近在眼前,呼吸可聞,他忽然熱血澎湃,忍不住便要抱住那貴婦。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誘惑,恨不能去親吻那張美艷的臉龐。他悚然一驚,清醒過來,眼見天色暗了,原來又要到晚上了。

        門再度打開,兩名仆人這次卻抬來了一個大木桶,揭開蓋子,里面冒著熱氣。二仆比畫手勢,吳土焙更加驚喜,原來是給自己洗澡所用。他本是一個江湖粗漢,自入西域以來,哪有講究洗澡?見這里的主人想得這樣周到,除了感激與羞慚,更無他念,待兩名仆人出去,當即脫了衣裳,跨進浴桶。

        那庫房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子,透進黃昏的天光。吳土焙倚在桶內(nèi),真覺得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舒服。一直泡到水漸漸涼了,方從浴桶中爬出,穿了仆人給他預備好的干凈衣裳。不一會,仆人又進來,給他拿來被褥,抬走了浴桶。

        吳土焙剛從地獄脫身,此際臥在暄床暖被之中,飄飄然如同進入天堂。可惜不知怎么,一絲欲念越來越熾,當真令他不能自已。他自語道:“你還是不是人?那神仙娘娘待你這樣恩重如山,你卻盡想那些齷齪無聊之事!”打了自己兩記耳光,強定心神。

        又過了一會,天完全黑了,屋中的景物模模糊糊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人卷著香氣走進來。吳土焙不用問也知道是誰來了,騰地坐起,只覺得一顆心躥起來,堵住了嗓子,竟然喘不動氣。

        那貴婦掩了門,來到床前,站了片刻。吳土焙不知老天要降臨一個什么樣的大幸福給他,抬起頭,看著那貴婦的影子,努力吸進一口氣,深深嗅著她的香味,只覺得一切似在畫里,如在夢中。

        那貴婦向前一步,慢慢伸出雙手,捧住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腹間。“嗡”的一聲,一股熱血沖進吳土焙的腦袋,他渾不知天地為何物,自己在何處,那神仙娘娘化作法力無邊的一團彩云,將他裹進了醉人的昏暗中。

        他如同被一股力量推托著,飛越上了萬仞的山巔,又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飄搖搖,落進萬劫不復的谷底。

        不知過了多久,吳土焙終于落到了地面上,但見那貴婦靜靜臥在自己懷中,曲著雙臂,身上的肌膚如同剛剛擦拭過的羊脂玉,在夜色中散發(fā)著柔光。一頭卷曲的長發(fā)散在他右肩上,那張美麗的臉龐半隱在秀發(fā)之后,像是從濃密的常青藤后偷偷升出的明月。吳土焙忽然爬起來,退在床角,向那貴婦使勁磕頭。

        那貴婦嚇了一跳,低聲道:“尼木尼?”但旋即想到他聽不懂族語,改成漢話道,“你干什么?”

        吳土焙泣道:“神仙娘娘待我這樣好,我便是再活三輩子都當牛做馬,也是報答不了啦。小人、小人不知說什么才好?!?/p>

        那婦人開始有些戲謔之意,看他真情流露,不禁感動,拉他的手坐起,手不松開,一根手指輕輕地在他掌心畫著,說道:“我不是神仙娘娘,我是人?!?

        吳土焙自然知道她是人,然則在他心中,這人與神仙娘娘有什么兩樣。婦人與他面對著面,相去不足半尺,借著夜光,看見她眼睛很亮,有一點淚花閃耀。吳土焙伸手替她抹淚,那婦人牢牢捧住他手,捂著自己臉龐,淚水大顆涌出。

        若說此前吳土焙對她是崇拜感恩,這婦人眼淚一落,卻激出他無限的憐愛之情,他一把將婦人摟進懷里,低聲道:“你不要哭,你一哭,我……我難受得很?!?/p>

        那婦人果然抹去眼淚,從他懷中掙出,笑嘻嘻地望著他。吳土焙見她笑靨,不禁大喜,跟著“嘿嘿”一笑。那婦人更樂,手背掩口,雙肩抖動,顯是樂不可支,哧哧地道:“你是個傻瓜?!?/p>

        吳土焙道:“是啊,我很傻,可是我知道你對我好?!?/p>

        婦人又笑,卻只笑了兩聲,變成幽幽一聲嘆息。

        吳土焙一驚,忐忑道:“你……你后悔了?”

        那婦人一怔,奇道:“我后悔什么?”

        吳土焙支支吾吾,抓耳撓腮道:“我……我這么笨,是個傻瓜。你不后悔嗎?”

        那婦人睜大眼睛望著他,伸手捂住他的右膝,輕輕撫摸。吳土焙也望著她,兩人四目相對,夜中兩個模糊的影子有著清晰的眼睛與真實的呼吸。慢慢地,各人面容輪廓漸漸清楚起來,小窗戶中透進薄薄的晨光,天就要亮了。那婦人忽然輕聲道:“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吳土焙咽了口唾沫,使勁點頭道:“當然想?!?/p>

        那婦人輕輕一笑,說道:“我的名字,叫阿依古麗。阿依,月亮;古麗,花。阿依古麗,就是月亮花。你記住了沒有?”

        吳土焙輕聲道:“阿依,月亮;古麗,花。你叫阿依古麗,月亮花。”阿依古麗以笑示嘉,吳土焙又道,“阿依古麗,阿依古麗。”只感一種大歡喜彌漫全身,全非語言所能形容。

        他的喜悅沒延續(xù)多久,阿依古麗開始穿衣服。吳土焙想問不敢問,想留不敢留,顫聲問道:“阿依古麗,你……你要到哪里去?”

        阿依古麗轉(zhuǎn)過身去,卻扭過頭來,輕聲嘆道:“你這個漢人,我救不了你。我不敢放你走?!?/p>

        吳土焙吃了一驚,急問道:“你說什么?”

        阿依古麗幽幽一聲長嘆,道:“我放了你,他一定會打死我的?!?/p>

        吳土焙吃驚更甚:“他是誰?”

        阿依古麗搖了搖頭。吳土焙暗道:原來她背后有一個厲害人物。聽她口氣,那人卻是想殺了我。假若我此刻便逃,想這阿依古麗沒本事攔住我。不行,我若一逃,她害怕的那個人必定會打死她。吳土焙呀吳土焙,她明明是迫不得已,你若有半點良心,便不能害苦于她。

        當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我不逃。你,你不用擔心?!闭f完此言,心里當真又苦又澀,想要再問問什么,腦子里卻一片混亂。

        卻在此時,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長嘯。那嘯聲悠長中和,毫不斷續(xù),聽來便在耳畔。吳土焙畢竟是練家子,不禁大吃一驚,心想此人中氣充沛,內(nèi)家功夫比起自己的師父不知高出何幾。一剎那間,便明白許多,心如死灰道:“阿依古麗,你快走吧,他……他叫你回去啦?!?/p>

        阿依古麗一片疑惑之色,也凝神聽那嘯聲,搖頭道:“不是他?!?/p>

        吳土焙問道:“不是他,那又是誰?”其實于“他”是誰一節(jié),吳土焙也并不知道,只不過莫名地感覺十分驚奇,隨口問問而已。阿依古麗奇道:“我不知道啊,我得走啦?!奔膊阶叱鲩T去。聽得合門之處,她用族語急急說了句什么,門外有仆人跑來依舊上了鎖子。

        此時,吳土焙卻聽高遠處那嘯聲歇止,一個蒼老豪邁的聲音笑道:“哈哈,雪山老怪,老夫找了好幾年,終于找到你的老窩啦。老怪物還不出來迎客嗎?”過了片刻,又道,“你這老怪,老夫大清早便上門拜訪,殷勤之意,何以言表。你如何能學那縮頭烏龜、進殼王八,不懂得待客之道?”雖是說笑之言,卻均以內(nèi)力發(fā)出,直震得群山遙遙呼應。隔了三兩霎,沒人答應,那蒼老豪邁聲音又道,“雪山老怪,我知道你就在聽老夫說話,老夫既然已經(jīng)找到這鐘山上來,不見你的面,還會走嗎?有種就出來跟老夫打三百回合,這樣躲著不出來,沒的讓老夫笑掉大牙。”

        卻不知怎的,他要找的那個“雪山老怪”就是不露面。那蒼老聲音不耐煩起來,開始口出污言咒罵,不一刻,將雪山老怪家八輩祖宗、男女老少罵了個遍,可口中的雪山老怪仍然沒有現(xiàn)身。

        吳土焙聽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心想這人身負如此高明武功,罵起人來,卻直如潑婦無賴,許多精彩之處,只怕尤有過之。怔忡片刻,手忙腳亂地穿起衣服,跑到門前,用力去拉門縫想要瞧個究竟,不料那門卻很結(jié)實,根本拉不開。倒是門外有人用外族話大聲呵斥。忽然之間,聽得兩聲驚呼,看守之人摔倒在地。接著屋門打開,一段木頭直撞進來。

        吳土焙吃了一驚,定睛看時,那段木頭卻是一個人形,正是師叔祖涂松林。吳土焙又驚又喜,便要下拜。涂松林一把拉住他,罵道:“真是笨東西!”說著便往外跑。

        吳土焙只見外面山勢險峻,許多古松頂雪傲立,夾著一道寬闊的凍河。門外倒伏著六七名仆丁,想來都是涂松林的手段。吳土焙跟著涂松林一口氣奔進樹林,方停下步來。吳土焙大喘了幾口氣,說道:“師叔祖,我說是誰罵人罵得這樣好,原來是你老人家來救我?!?/p>

        話未說完,忽感不對,原來那蒼老豪邁的罵人聲還在,只聽這回罵得更奇,連豬羊驢騾都成了雪山老怪的親戚,雞狗貓鴨便是他姑表兄弟。吳土焙循著聲音透過樹枝望去,只見對面聳立一座山峰,竟是一整塊大石生成,四周光溜陡滑,連雪都不能沾覆。峰頂上隱約能看清站了一人,正比比畫畫,罵得甚歡。

        涂松林貼在一棵松樹上,嘿嘿笑道:“我老人家便練一輩子,也學不到雷六鼎的罵人功夫之十一。徒孫兒,我老人家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前來救你,沒想到你是這么個笨東西,早知如此,還不如不管你死活?!?/p>

        吳土焙剛要道謝,忽然想到一事,說道:“哎呀,我不能走,師叔祖,我若走了,有個人就要倒霉啦。只是徒孫合該要死好幾次,這次非死不可,你的好意,徒孫心領啦?!北阋蓟啬悄疚萑?。

        涂松林一把拉住他,給了他一記耳光,罵道:“童浩聲那個花花腸子,怎么會有你這樣一根筋直到底的徒弟!”

        吳土焙卻沒心思跟他分辯,急道:“師叔祖,徒孫既已答應別人決不逃命,怎么能夠說話不算話?那可不成了放屁么?”

        涂松林“嘿嘿”冷笑一聲:“別人,別人是誰?是那個阿依古麗么?”

        吳土焙呆了一呆,說道:“哦,原來師叔祖也知道她的名字?!?/p>

        涂松林搖頭冷笑,指著他的鼻子,問道:“你個蠢物!我問你,你知道她叫阿依古麗,卻知道她是什么人么?”吳土焙搖了搖頭。

        涂松林哼了一聲:“這個阿依古麗便是雪山老怪的女人。你個臭小子,給雪山老怪戴了這頂便宜綠帽,此刻不逃命,雪山老怪不將你活剝了皮才怪。這次不是他的厲害對頭到了,他顧不過來,我老人家也不敢救你?!彼f話間望望鐘山之巔,那雷六鼎兀自大叫大罵。

        吳土焙道:“師叔祖,你老人家怎么知道她……她是雪山老怪的……女……女人?”

        涂松林氣得臉色都變成了醬肝色,吁吁喘著氣道:“我從那鐵熱克村一路跟著你們來到這鐘山之下,一看那情勢,便知道你被當作活口,帶到殺人魔王的老家啦。我老人家一生和諸葛亮一樣謹慎,來到這等險地,豈能不小心行事?誰知在暗中卻將一筐子可笑之事看了個飽。他奶奶的,你見了那個外族娘兒們?nèi)绾沃绷搜劬?,她見你如何動了邪念,又如何讓仆人給你飲食之中下了春藥,你小子又如何作丑,我老人家全看在眼里啦。”

        吳土焙臉上發(fā)燒,當真無地自容,想到一事,問道:“原來那個村子叫鐵熱克村。師叔祖,你救出我譚師兄了嗎?”

        涂松林“呸”了一聲:“他已經(jīng)癱了,救不救有什么差別?再說,我若救了他,背著那么個廢人,我老人家累也累死了,還怎么能給雷六鼎報信?”

        吳土焙略有明白,雖對他不救譚火池心懷不滿,卻感念他一番好心,贊道:“原來那個罵人高手是師叔祖引來的。咱們既有這等高手助陣,便不怕那個什么雪山老怪。那些鹿帽騎士是他的手下,他自然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我們不如跟那雷老前輩聯(lián)手,索性鏟除了這個魔窟。師叔祖,我們天刀門行俠仗義,見惡不除,不是武林中人本分?!?/p>

        涂松林身子從松樹上一晃閃出,變成一只雪狼似了,面容狠惡,搖頭道:“虧你小子敢跟我老人家說什么武林本分、行俠仗義!你想殺其夫霸其妻才是正經(jīng)。你以為那個外族娘兒們看上了你什么?不過是雪山老怪的弟子仆人沒人敢勾搭他的女人,那娘兒們騷情沒有著落,才找了你這么個蠢貨?!?/p>

        吳土焙這才明白其中緣由,臉色登時好生黯然,然而熱愛之心,一旦點燃,豈是三五瓢冷水可以澆滅。涂松林雖是活了一把年紀,卻不懂這些曲折幽婉,見話生效,催道:“怎么樣,你小子這回跟師叔祖走了吧?師叔祖還有許多事要問你,咱們找個安全地方去?!?/p>

        吳土焙被“殺其夫霸其妻”六個字引燃了心思,如何肯走,說道:“師叔祖,眼下兩大高手很快便要對決,這樣一飽眼福的機會,我……我不想錯過。再說那雷六鼎老前輩既然是你老人家叫來的,咱們?nèi)酉氯思要氉耘芰?,可也太說不過去了些?!?/p>

        涂松林又好氣又好笑:“奶奶的,你小子給我聽清些,雷六鼎是我引來的,卻不是我叫來的。他若是見到你,也一樣非宰了你不可?!?/p>

        吳土焙吃了一驚:“莫非……莫非他跟阿依古麗也……也……”

        涂松林一拍大腿:“你奶奶個熊的,這小子怎么盡想這些事。你們師兄弟五人傷了雷六鼎的寶貝孫女兒,他會跟你過得去嗎?你們叫我?guī)熓遄?,我也跟著倒了大霉。此時再不跑,到時你就恨你爹娘少生了八條腿?!?/p>

        吳土焙“啊呀”一聲,說道:“原來那個少女是他的孫女兒。”雖知那飛鏢是二師兄所發(fā),二師兄已經(jīng)死了,雷六鼎未必會遷怒到自己身上,況且真正發(fā)鏢傷了他孫女兒的,便是眼前師叔祖,然而這話如何說得出口?期期艾艾,但再找不出借口不走,卻在此時,眼前忽然一亮,低聲道,“師叔祖,你看!”

        只見七騎人馬從一道山坳間急速奔出,卷起一陣雪塵,徑直奔向那鐘山腳下。吳土焙一見這些鹿帽騎士,不禁又怕又恨,回看師叔祖時,卻已沒了影子。他低聲叫道:“師叔祖,師叔祖!”

        腳下一團雪兀自嫌他聲音太大,甕聲甕氣道:“小聲些,把他們引來,你小子就完啦??炫肯?!”

        吳土焙依言趴下,望著身邊的這團雪,仔細分辨,才能看出是涂松林,低聲道:“師叔祖,你這隱身的本事當真了得。”那雪團“哼”了一聲,露出的一只獨眼眨了眨,望著鐘山腳下。

        七名鹿帽騎士躥到山下,卻沒本事爬上那滑不留雪的鐘峰,便在山腳大聲呼哨喊話,他們所騎的黑走馬兩側(cè)均掛著鼓鼓的皮囊,想是從哪里獵頭剛剛回來。

        那雷六鼎渾不理會七人的呼哨喊叫,在峰頂上邊罵邊來回走動,一會兒彎腰,一會兒直起身子,看來是搜查雪山老怪的藏身之所。

        那七名鹿帽騎士見雷六鼎不為所動,又奈何不得他。幾人商議幾句,忽然拉開褲子,抬頭大聲呼喊,一齊對著那雷六鼎撒尿。

        雷六鼎彎了一下腰,再直起來時,手臂揮動,撒出幾個小黑點。那小黑點飛速降落,越來越大,至半山腳時已看出均是西瓜大小的石頭,足有十來塊,徑向那七名騎士砸到。

        石頭上蓄了雷六鼎的強大力道,下墜速度匪夷所思,七名騎士反應過來,連忙躲避,奈何“方便”之際,竟不方便,六名騎士逃開,有一名抖胯提褲子錯過良機,欲待閃時,已經(jīng)不及,正被一塊石頭砸中頭頂,頓時瓢開瓤出,死在當場。其余幾塊石頭砸在地上,直沒入積雪下凍土之中,發(fā)出幾聲巨響。

        吳土焙看得大是解氣,心道:這些鹿帽騎士氣焰囂張不可一世,在雷老前輩眼中卻直如蠢豬笨狗一般容易對付。

        其余六名鹿帽騎士既驚且怒,更復懼怕,正懵然不知如何,只見那雷六鼎長嘯聲中,從鐘峰頂上飛奔而下。那山壁幾乎垂直,雷六鼎雙足兀自加勁,其勢比直接下墜更快許多,便像一只縮翅收翼的猛禽,挾風俯沖而至。六騎士急忙飛身上馬,拔刀準備應敵。忽然之間,雷六鼎雙足一蹬,離開山壁,向其中一名騎士撲去。

        那騎士彎刀上舉,向撲來的雷六鼎揮出。雷六鼎頭下腳上,左手稍探,伸指在刀上一彈,“?!钡囊宦?,那騎士彎刀脫手飛出,直插入右側(cè)同伙的胸膛之中。雷六鼎身子一翻,已經(jīng)抓住眼前這名騎士,過背摔出去,自己伸足在那匹黑馬背上一點,縱身撲向左側(cè)一名騎士,腳下那馬嘶聲倒地。同一時刻,胸膛被捅穿的騎士、摔在石壁上的騎士同聲慘呼,中間夾著那匹黑馬的悲鳴,聽來分外驚心動魄。

        左側(cè)騎士一刀砍向雷六鼎面門。雷六鼎縮頭躲過,鉆進那騎士懷中,將他直沖下馬,那騎士慘叫聲中,雷六鼎從他身上站起,吳土焙竟未看出他用什么手法又殺了這名騎士。

        轉(zhuǎn)眼之間,他已殺了三名騎士,余下三人策騎便逃。雷六鼎站在當?shù)?,哈哈大笑,叫道:“誰跑得快便先殺誰!”這時他在山腳下,看出他身形不高,甚至比常人都要矮小,精瘦強悍,一件粗布棉袍極為陳舊,頭發(fā)花白,全都散著,一張臉瘦得幾乎只有一層皮,兩只眼睛精光爍爍,活像一只在山野里稱王多年的老猴。

        突然間他動了起來,兩臂叉開,便如一支箭也似,轉(zhuǎn)瞬間追上了逃在最前面的那個鹿帽騎士,一把扯住馬尾巴,也不知他小小身軀內(nèi)何以能有如此力氣,健馬竟被他生生拉住,撲倒在地。雷六鼎一步跨上,抓住那鹿帽騎士背心,高高拋起。

        那騎士也并非泛泛之輩,半空中身形轉(zhuǎn)動,頭下腳上,雙手握刀,要與雷六鼎作搏命一擊。雷六鼎冷哼一聲,突然出腿,一招“一字朝天蹬”,正中那騎士的刀背,刀鋒倒轉(zhuǎn),“噗”地斜刺騎士下腹,余力未衰,切割至胸,掉下地時,已經(jīng)斷氣。

        雷六鼎俯身抓下死者的帽子,回頭扔出,正兜在第二騎的馬頭上。那黑走馬受驚,人立而起。馬上騎士滾落下地,爬起來跑時,雷六鼎早到了他面前,雙手叉腰,肚皮一頂,將那騎士撞翻在地。那騎士就地打了個滾,翻身再跑,雷六鼎上前一腳跺在他后心上,就勢一踩,騎士撲倒抽搐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吳土焙當真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一個聲音從心里涌出,直沖自己雙耳:世上竟然有這樣的武功!歡喜之下,不自覺便要站起。卻被涂松林一把按住。涂松林唯恐被雷六鼎發(fā)現(xiàn),輕輕堆了一團雪,覆在吳土焙的氈帽上。

        剩下的那名騎士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逃,勒住坐騎,傻傻坐在馬上。雷六鼎笑道:“乖娃子,下來!”

        吳土焙認出那騎士正是抓自己的首領。只見他扔了彎刀,跳下馬來,雙手舉起。

        雷六鼎道:“阿該西!”說的是當?shù)刈逶?,乃是“過來”的意思,只語音生硬,帶著漢話腔調(diào),聽來是中原口音。

        那騎士頭領著地跪倒,掙了幾下,然則動不了,卻是被嚇得手足俱僵。雷六鼎走上前去,問道:“雪山老怪在哪個地方?”

        那騎士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主人……主人……”牙齒打戰(zhàn),不能成句。

        雷六鼎聽他會說漢話,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提起,說道:“你別害怕,我不殺你。你告訴我,雪山老怪那個老王八蛋躲在什么地方?”

        那騎士頭領指指鐘山,說道:“就在……就在那個山上面。”

        雷六鼎道:“我也知道他在那個山上面,可山頂上除了一點點雪、石頭,什么也沒看到。你說得再詳細些?!?/p>

        那騎士搖頭道:“我嘛,那地方上不去。主人在上面練功夫,自己上去,我們沒有人知道上面的樣子的?!?/p>

        雷六鼎大是失望,瘦小的腦袋轉(zhuǎn)動,眨巴著眼,要看那騎士是不是撒謊。忽然手一推,把那騎士摔倒在地,問道:“我問你們,你們這些家伙到處殺人,割人家的腦袋拿到這里,這是干什么?”

        騎士要哭出來,吃吃說道:“主人要……要的,要一千個人頭,我……我不知道干什么用的?!?/p>

        雷六鼎撓了撓頭,想著怎么處置這個騎士。那騎士眼巴巴望著他,目光中全是乞生之意。雷六鼎猶豫片刻,笑道:“你會說我們漢人的話,可見雪山老怪對你很好嘛。你是他的大弟子嗎?”

        那騎士道:“我……我是隊長?!?/p>

        雷六鼎呵呵失笑,說道:“隊長!這老怪物,還當自己是將軍不成?隊長、將軍,哈哈哈!”不知這“隊長”一語觸動他哪根心弦,只聽他放聲大笑,笑到后來,卻充滿悲傷蒼涼之意,引得群山一片回響。他正對著的北面一座山峰積雪震動,慢慢滑落,越滑越多,聲勢漸大,到后來轟隆隆聲中,形成一片雪瀑,摧木折樹,泄落谷底。

        吳土焙從來沒見過雪崩,雖然離了尚有兩三里,卻也被那情勢嚇得呆了。那鐘山四周,卻是一片平地,雪崩到不了這里,雷六鼎的笑聲在雪崩聲響中時隱時現(xiàn),直如天神降臨。

        在這雪崩聲中,吳土焙突然聽到一聲驚呼,聲音尖細,卻是一名女子所發(fā)。他的心一下提到嗓子上,果然見北面一片洼地四個人奔出,向高坡跑來。最后面是一個女子,腳步不快,邊跑邊叫,想來嚇得狠了。只見她白帽紫裘,不是那個阿依古麗又是誰?吳土焙失聲驚呼,跳起來便要奔出。

        涂松林低聲道:“他奶奶的!”伸手拉住他褲腳,扯翻在地,撲上去死死按住,口中低聲大罵,“干你娘的,你作死么?”

        吳土焙道:“師叔祖,你放開……”口中一涼,被涂松林塞進一塊冰雪。

        涂松林兩只眼睛警惕地望著雷六鼎,心里暗暗慶幸:多虧雪濤勢大,他沒發(fā)現(xiàn)這處有異常。仍是覺得不妥,從雪地中悄悄起身,爬上一棵樹,隱身其間。

        雷六鼎看到阿依古麗,兩眼一亮,問道:“那個女人是誰?”

        騎士頭領道:“是夫人?!?/p>

        雷六鼎道:“夫人?誰的夫人?”

        騎士頭領道:“主人的夫人。這里只有主人有夫人,我們都沒有?!?/p>

        雷六鼎哈哈一笑,叫道:“這便好啦?!?/p>

        那騎士頭領看出他眼睛中的兇光,嚇得失聲道:“老爺,你說過不殺我!”

        雷六鼎笑道:“老爺有時說話不算話,你不幸碰上了?!?/p>

        那騎士頭領道:“老爺怎么能說話不算……”可惜道理沒有講完,雷六鼎的掌力已震斷他心脈。

        與阿依古麗一起跑出的還有三個仆人,一見雷六鼎,四散奔開。雷六鼎身形晃動,追上阿依古麗,一把拉住,問道:“你是雪山老怪的老婆嗎?”阿依古麗嚇得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雷六鼎冷笑道,“老怪物賊毛病到死不改,你這老婆,定是他霸占的?!?

        阿依古麗連連點頭,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雷六鼎笑道:“老夫不殺你?!碧痤^來,對著鐘山之巔大聲道,“老怪物,你老婆在我手上,若是你再縮頭不出,老夫索性把她帶回中原賣到窯子里去,你老婆姿色不壞,生意必定興隆,自會讓你老怪物戴一千頂、一萬頂綠帽子!哈哈,到時你雪山老怪改稱綠帽老怪,武林中人提起,必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毖藭r已停,他的聲音直送出去,山谷回音,四處“綠帽老怪,心悅誠服”裊裊方絕。

        然而不論雷六鼎如何激將,雪山老怪始終不見蹤影。雷六鼎牽著阿依古麗在鐘山下走了個遍,回到原地,隨手點了阿依古麗腿上穴道,命仆人為自己生火做飯。自己將那幾匹散失的黑走馬圈住拴起,解開馬上的革囊,全拖到一起,倒出三五十顆人頭。

        雷六鼎守著人頭呆立,忽然放聲大罵道:“你這個雪山老怪,當真從頭到腳,從皮到毛,再沒一丁點地方是人。你為了練那狗屁千佛神功,支使惡徒殺害無辜牧人,這等傷天害理,便是老天也不會容你。那邪門透頂?shù)囊姽砬Х鹕窆?,只要有老夫在,就讓你到死也練不成!”說著罵得更是大義凜然、久久不絕,一直等到飯熟,方止住吃飯。

        仆人給他做的飯菜頗是豐盛,雷六鼎便在雪地中放了一張小桌吃喝。不過天氣寒冷,不待吃完,飯菜已經(jīng)冷卻結(jié)冰。雷六鼎抹抹嘴,叫道:“痛快!老怪物,你看我殺了你的弟子,使喚你的仆人,不生氣嗎?”縱聲大笑。哪知這一回笑得不暢快,沒幾聲之后便接不上氣來。

        忽然之間,雷六鼎臉色大變,指著那幾個仆人道:“大膽東西,膽敢給老爺飯菜里下毒!”捂著肚子亂跳。三名仆人見情勢不對,全四散奔逃。雷六鼎強忍疼痛,彎腰抄起一團雪來,捏成一個實疙瘩,隨手扔出,正中一名仆人后腦。那雪團中蓄了內(nèi)力,堅若鐵石,竟將那仆人砸得頭破而死。

        雷六鼎如法炮制,又將其余兩名仆人打死,“嘿嘿”笑了兩聲,此時藥力已經(jīng)發(fā)散,他再也支撐不住,踉蹌幾步,翻了一個空心筋斗,大叫一聲,栽到地上,又翻騰了幾下,叫道:“雪山老怪,老夫做鬼也饒不了你!”終于兩腿一伸,沒了聲息。

        吳土焙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等場面,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中又麻又苦,不知怎么,急得快要落下淚來。心里直埋怨那雷六鼎:老前輩武功如此了得,這心計卻忒也少了些!怎么能想不到雪山老怪的這些惡仆會在飯菜中下毒?你這一死不打緊,從此后誰還能治得了雪山老怪?治不了他,阿依古麗又怎么能重獲自由?又想到一代豪俠竟然死得如此唐突,不禁悲從中來,不能自已,叫道:“雷老前輩,你不能死,不能死!”

        那阿依古麗穴道被點,耳朵卻沒關住,叫道:“漢人小伙子,是你嗎?”她身子轉(zhuǎn)不過來,卻是看不到他。

        吳土焙道:“是我。阿依古麗,你沒事么?”

        阿依古麗急道:“我沒事。小伙子,你快跑吧,我的丈夫就要出來啦,他出來,你就跑不了啦。”

        吳土焙向那鐘山之巔望望,卻沒有什么動靜。他壯著膽子,慢慢爬起。這半天臥在冰雪之中,手足俱麻,活動了一會,方能行走。當下扶著樹干走了兩步,回頭叫道:“師叔祖,師叔祖!”卻聽樹林中一聲輕響,一團雪趟開一溜腳印奔得遠了。

        吳土焙自語道:“師叔祖,你老人家有這等本事,卻膽小如鼠,不是英雄?!痹掚m如此,不自覺又向那鐘山望了一眼,確信沒什么異常,一步步從樹林中走出,跑到阿依古麗身邊。

        阿依古麗神色驚慌,低聲道:“我的丈夫會殺了你,你還不快跑!”

        吳土焙定定心神,說道:“阿依古麗,你跟不跟我走?”

        阿依古麗眼看要哭,急道:“你瘋了嗎?你快跑!”

        吳土焙轉(zhuǎn)了一圈,咧嘴笑道:“我沒有瘋啊,你先等等?!弊叩嚼琢κw之前,著地跪倒,磕了三個頭,嘆道,“晚輩吳土焙,跟你老人家磕頭啦。你老人家是笨死的,您的武功,天下無敵,你只是太笨啦!老前輩,晚輩無福,不能侍奉你這樣的人物一天半日。晚輩從這里離開之后,自會想法子傳出消息,讓你的后人前來收尸。”抹抹眼淚,牽了一匹馬來,來到阿依古麗身邊,問道,“你跟我走么?”

        阿依古麗眼神中全是驚恐,搖了搖頭。吳土焙慘笑一聲:“是了,我當你是一見鐘情的女子,你不過當我……當我……”說不下去,抬頭吐了口氣道,“我要走啦?!?/p>

        阿依古麗一語不發(fā),臉色像吃了一個麻核一樣苦。吳土焙咽了口唾沫,轉(zhuǎn)身要上馬,忽然間叫道:“我就是要帶你走!”

        吳土焙返身抱起阿依古麗,放在馬上。他心口狂跳,正待翻身上馬,忽然一個謙和的聲音道:“這位公子,閣下欲要帶走這個女子,可問過她的丈夫嗎?”

        吳土焙身子一震,只覺頭頂上澆下一瓢開水,順著脊背直淋下去。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只見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名高大的老者。那老者滿頭銀發(fā),足有四尺余長,滑順柔軟,直垂到腰際,將一張紅潤飽滿的臉龐襯得如圓月、賽美玉,雙眉黑中帶白,壓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鼻挺口正,不言自笑,身穿一件牙白繭絲袍,腰系玉帶,足蹬薄靴,讓人一見,便疑似天上神仙下凡,亦或是人間得道高士,不禁頓生自慚形穢之感。見到此人,吳土焙張口結(jié)舌,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那高大英俊老者向吳土焙抱拳微揖,說道:“這位女子乃在下小妾,公子若是喜愛,只要出言商量,便有余地。只不過如此不言不語,便要強娶,未免略顯失禮。在下所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吳土焙道:“你……你是……”

        老者笑道:“在下姓潘,表字笑夫。蒙武林朋友抬愛,贈‘雪山老怪四字諢號。不敢請問公子上下?”

        吳土焙聽他說姓潘時,心里一松,待他說雅號雪山老怪時,又是一驚,聽他問自己姓名,結(jié)結(jié)巴巴道:“我……在下姓這個……姓吳,表字……表字土焙?!眳峭帘耗X海中一片混亂,能記得自己姓什么,已是難能可貴,早已分不清什么名和字了。

        雪山老怪潘笑夫點頭道:“原來是吳兄弟。”

        吳土焙點了點頭,又慌忙擺手:“不不不,前輩稱晚輩為兄……兄弟,晚輩……晚輩萬不敢當,萬萬不敢!”

        雪山老怪笑道:“咦,吳兄弟何必客氣!兄弟既然抬愛賤內(nèi),你我便平輩論交。這樣吳兄弟,在下尚有一件小事要辦,稍頃再與吳兄弟商議讓妾之事,你看如何?”

        吳土焙有如癡傻,連連點頭,心道:這樣一位謙謙君子,莫非當真要把阿依古麗讓與我?賠笑道:“好好,兄臺……不,前輩請便?!?/p>

        潘笑夫道:“稱兄臺即可。讓兄弟等候,著實抱歉?!北Я吮?,微微一笑,緩緩走向雷六鼎的尸體。

        他在離雷六鼎三四步前站定,嘆道:“雷兄啊雷兄,小弟正閉關練功,聽你前來探訪,著實歡喜,無奈練功之時,不能起身相迎。心想只好等收了功,再與雷兄把酒言歡,一醉方休。沒想到雷兄不等小弟,便讓我那幾個不懂事的仆人伺候。小弟管教無方,只是雷兄打罵他們,他們可不下毒害你?唉,這下可好,雷兄在小弟寒舍暴斃,讓小弟其痛何如!”

        他這番話娓娓道來,情摯意真,吳土焙聽得像是撥云見日,暗道:原來雷老前輩與他是故交。我剛才哭雷老前輩他一定看在眼里了,不然不會對我這樣和顏悅色。師叔祖對他們怕成那樣,只怕未必有道理。

        潘笑夫嘆息幾聲,兩手提起,吸氣運功,忽然雙掌猛推,但聽“呼”的一聲,一股勁風挾雪向雷六鼎的尸身撲去。吳土焙吃了一驚,嘴巴大張,不敢相信他方才還情意深深,轉(zhuǎn)眼便會對亡者的尸身痛下狠手。

        忽然之間,他眼睛更張大了些,只見雷六鼎的尸身突然跳起,雙掌一旋,迎著雪山老怪的掌力擊上。但聽一聲巨響,數(shù)丈之內(nèi)雪粉飛濺,勁風逼得人眼睛難以睜開。

        潘笑夫所養(yǎng)的仆人均是西域南疆胡人術士,眾仆跟隨他日久,他早將施毒法門傳授數(shù)分。雷六鼎臨死之前的種種情狀,正與服下他所秘制的獨門毒藥“三跳奈何橋”一般無二,是以潘笑夫這才現(xiàn)身。他先入為主,沒想到雷六鼎詐死,只不過見到宿敵身死,仍是余恨未消,才發(fā)出一記“裂云掌”摧殘其尸。未料雷六鼎突然跳起以“海濤掌法”相迎。

        雷六鼎功力本來就高出他一二分,潘笑夫又是突然遇變,這一掌對下來,卻是吃虧不小,只感胸口一窒,氣血翻涌,受雷六鼎掌上的無儔壓力,雙足竟然站立不住,身子向后直滑出四丈之多,直到后心碰到鐘山石壁上,這才停歇。雷六鼎跟著跳出雪霧,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可知上當了嗎?”

        潘笑夫強運內(nèi)息,壓住翻涌上來的血氣,問道:“老猴兒,你如何知道我獨門藥物‘三跳奈何橋的法門,裝得這般像?”

        雷六鼎咳了一聲,笑道:“告訴你個老怪物,老夫那三跳卻不是裝的。不過你忘了老夫外號叫做什么了嗎?哈哈,毒藥卻是奈何不了我!”

        雪山老怪暗罵自己該死。原來雷六鼎綽號“通臂猿”,一身“通臂易筋”功夫已臻化境。這功夫練到家,雙臂能一只變長一只變短,全身骨骼伸縮自如,隨意變化。其神奇之處,不在其表,更在其內(nèi),全身經(jīng)絡血脈可以逆行轉(zhuǎn)移,正逆由心。

        雷六鼎發(fā)現(xiàn)仆人奉上的飯菜有毒,卻全然不在乎,仍是大吃大喝,全因有“通臂易筋功”為恃。他服下毒藥,將計就計詐死,暗中卻逆行經(jīng)脈,將“三跳奈何橋”毒性逼出,雪山老怪一時不察,竟然上鉤。

        雪山老怪知道雷六鼎行動神速,若是逃跑,等于自尋死路,慢慢往石壁上靠得更緊一點,強笑道:“五年不見,老猴兒的掌力更威猛了些。來,上前來,讓兄弟再領教幾招?!?/p>

        雷六鼎冷笑道:“你這老怪物,盡會占便宜。背靠著山壁,好借力氣嗎?”

        雪山老怪笑道:“兄弟這幾年參悟了一套功夫,叫做面壁羅漢拳,靠著石壁,豈不名副其實?老猴兒莫要胡亂挑刺。”

        雷六鼎哈哈大笑:“面壁羅漢拳,名稱倒是不差。只不過老怪物面未對壁,反是臭屁股對著山壁。莫非老怪物果然是毫無人性,連臉跟屁股都分不清了嗎?罷了,老夫不管你面壁也好,腚壁也罷,領教領教你這幾年有無長進才是正經(jīng)!”

        練武之人,誰不將高手比拼視作盛宴。吳土焙雖在此等險境,見兩大高手便要決戰(zhàn),也禁不住瞪起眼來,生怕錯漏一點兒精彩之處。

        只見雷六鼎腳下扎樁,腰馬發(fā)力,一拳打出,卻是一招最平常不過的“馬步?jīng)_拳”。然而這一拳的威勢卻是吳土焙一生從沒見過的,那拳勢挾風裹雪,雷聲大起,拳力未到,勁風先至,雪山老怪如此高手,也被拳風刺得眼睛瞇起,白發(fā)飄揚,絲袍更是簌簌抖動。

        第三章 歡喜冤家

        相遇不知緣,那時節(jié),輕楫撥開一池蓮。采菱角,無意失落桃花扇。笑乍起,濕青衫,自此彩云常遮天。托杏腮,展望眼,未到萬里山。離別亭,猶在楊柳岸。一浦人家,百戶團圓。裊裊炊煙,更順風,召問歸來帆。便不是君,但可曾見?

        雪山老怪潘笑夫咬緊牙關,左手一翻,裂云掌力推出,迎雷六鼎這一招馬步?jīng)_拳。右手晃動,發(fā)出一重氣波。兩道掌力合在一起,一直一曲,一快一慢,與雷六鼎拳風相交,發(fā)出一連串“啵?!甭曧?。

        雷六鼎贊道:“老怪,你右掌的無影袖力比五年前強了不少?!闭f完便右拳收回,左手成掌,虛空劈出。

        潘笑夫笑道:“好說!”說著雙臂交叉,掌心向上,連畫三個圈子,化解他掌刀勁力。

        雷六鼎雙手忽回,右腿斜刺踢出。他身材雖然矮小,然則通臂易筋的功夫卻非常人所能揣度,明明與潘笑夫相隔有六尺之多,斷不能踢到對手,然則一條腿忽然暴長,一晃間便踢向潘笑夫面門。

        潘笑夫雙手的三個圈子還沒畫完,驀見老對手變招,這時他臂上勁道將盡未盡,自知斷不能接住通臂猿這奪命一腿,忙將勁力運到背上,引動背上肌肉,貼著山壁左移一尺。他腳下丁步卻未來得及變化,拱起一個小小雪堆。

        雷六鼎一腳踢在石壁上,只聽“啪”的一聲,石屑紛飛,堅硬的石壁竟顯出一個深達寸余的腳印。

        潘笑夫豈可放過這襲敵良機,待雷六鼎收足之時,脖頸一轉(zhuǎn),一頭銀發(fā)散開來,“唰”地甩出。雪山老怪一身邪異功夫當真匪夷所思,內(nèi)力到處,根根頭發(fā)便跟鋼絲也似,散成一個徑達七八尺的銀傘。

        雷六鼎怎么也沒料到他會突施此計,反應過來,銀絲傘緣已到了眼皮底下,百忙中身形縮成小小一團,一個筋斗倒翻回丈余,身形彈開,站在當?shù)?,喜道:“老怪物,你這招‘白驢甩尾極是不俗。我說老怪五年沒見,怎么留了個白驢尾巴,原來有這等妙用?!弊箢a熱辣辣的,原來方才雖然退得快,卻仍被潘笑夫數(shù)叢頭發(fā)掃中,劃破幾道小口子。

        潘笑夫見此招得手,呵呵一笑:“好說好說。猴兄這招‘撅屁股跟頭也不見得差了。”心中卻暗道可惜:我這招煩惱三千還是沒練到家,沒重傷到這老猴子。他吃了個虧,再引他上當,自必十分難了。

        雷六鼎吃了小虧,斗志更勇,叫道:“老怪物,再來!”猱身攻上。潘笑夫出掌迎敵。雷六鼎手臂雙腿能長能短,變化無方,一拳一腿都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挾著呼呼風聲,只要一招打?qū)?,滋味斷難消受。

        潘笑夫背靠山崖,守多攻少,招式與雷六鼎相比慢了不少,然而姿勢瀟灑,綿力不盡,恰與敵手的至剛至強之勢相生相克,互為奇正。加上每遇險招,那“煩惱三千”招法便生奇效,逼得雷六鼎不得不退,是以兩人攻守了一百余合,竟是分不出高下。

        雷六鼎越斗越喜,他立志要除去雪山老怪,與他交手已非一次。若論真實武功,雷六鼎自然勝他不止一籌,但每次都被他狡計逃脫,不能遂愿。兩人上回交手已是五年之前,當時雷六鼎便覺出潘笑夫的一身邪異武功長進頗快,與自己越來越相當,擔心假以時日,雪山老怪便會超過自己,那便大事不好。

        這回為了引出宿敵,不惜見機服下毒藥,足見他除敵志堅,務求一役斃殺,永絕后患。然而一個人的武功到了沒有對手之時,難免深陷寂寞,非常人所能體會。這十數(shù)年來,讓他最為興奮之事,便是能與潘笑夫放手一搏。此時看到潘笑夫練了這頭發(fā)上的招數(shù),不禁又急又喜。

        吳土焙眼見兩大高手生死對搏,所用武功招式,無一不是聞所未所想所未想,看得如癡如醉、目瞪口呆。

        雷六鼎出招之時又叫又罵,每占上風,則必出言譏諷。潘笑夫偶爾回敬,但稍一分神,便被雷六鼎強攻勁力壓制,好不容易方能扳平,索性再不開口,任雷六鼎笑罵。不知覺間,兩人打了一盞茶時候,雪山老怪頭上冒出縷縷白霧,心中對雷六鼎又驚又佩:老猴兒如此剛猛拳路,按說不能持久,可他偏偏越戰(zhàn)越勇,如此耗下去,我只怕真要壞在這人手里。

        一面苦苦支撐,一面尋思逃脫之計。他背心已在山壁上換了好幾個地方,初時尚以為背靠大山好借力,這時方知有一利必有一弊:想要施展閃轉(zhuǎn)騰挪身法擺脫眼下困境,卻也極為不易了。

        雷六鼎何等人物,于他內(nèi)息盈虧、心思變化豈會不察,哈哈笑道:“老怪這一回算盤沒打好,折了你奶奶的老本嘍!再不出五十招,老夫必讓你老怪物輸?shù)每诜姆?!”將通臂易筋拳法使得有如暴風驟雨,潘笑夫?qū)矣冒l(fā)鞭功法,勉強相抗。突然之間,頭發(fā)一緊,卻是招數(shù)用得老了,被雷六鼎一把揪住。

        雷六鼎苦斗良久,豈會失此時機,左臂一抖,通臂易經(jīng)神功到處,手腕竟然憑空轉(zhuǎn)了數(shù)圈,將潘笑夫的一縷銀發(fā)纏上兩尺有余。潘笑夫勾著頭揮掌猛擊,卻被雷六鼎一只右手一一接住,更被他忙里偷閑一腳踢中右膝,站立不住,單腿跪倒。

        雷六鼎笑道:“老怪物,你壽終正寢的好日子到啦!”“呼”地一掌,拍向他膻中大穴。以他的內(nèi)力修為,這一掌若是打?qū)?,潘笑夫哪里還會有命在?當此關頭,潘笑夫忽然一聲大喝,腦袋猛縮,竟將自己頭皮硬生生扯落下茶杯口大小一塊,脫了牽制,右掌一盤,擋向雷六鼎左掌。

        雷六鼎見他竟敢跟自己比拼掌力,一聲冷笑,掌上加勁,“啪”的一聲,兩人手掌粘在一起。潘笑夫但覺對方掌上內(nèi)力洶涌而至,暗道不好,欲待撤時,卻被雷六鼎手掌牢牢粘住。他大急之下,左手伸出欲要解救右掌,雷六鼎哈哈一笑,又是一掌,左掌又將他右掌吸住。

        兩人四掌相抵,一時動彈不得。只是潘笑夫頭頂上鮮血流下,沿著額頭經(jīng)過臉頰,從鼻尖上瀝瀝滴落,加上他單膝跪地,無復方才瀟灑從容氣象。這情形看來比剛才安靜了許多,實則卻是最為兇險的比拼內(nèi)力之局,他最怕與雷六鼎比拼內(nèi)力,哪知最終卻還是難逃厄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

        雷六鼎笑道:“老怪物,你認輸了么?”潘笑夫素知雷六鼎欲殺自己而后快,便是認輸,也不過在臨死前再受羞辱而已,微微搖了搖頭。他全身勁力已集于雙掌,其余皆是無力可使,這一輕輕搖頭,被雷六鼎掌力壓得雙臂彎進數(shù)分。

        吳土焙終于醒過神來,心道:兩大高手比拼內(nèi)力,誰都無暇多顧。此時不跑,更待何時?見阿依古麗坐在雪地中嚇得有如癡傻,上前幾步低聲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阿依古麗望一望他,又望一望潘笑夫,搖了搖頭,低聲道:“他是我的丈夫,我怎么能不管他?”

        潘笑夫正全力苦撐,阿依古麗一言入耳,登時精神一振,開口道:“你撿一把刀!”聲音低啞,勉強發(fā)出。

        他一言即是圣旨,阿依古麗當下站起來,就近撿了一把彎刀,慢慢上前,說道:“主人,刀拿來了。”在她眼中,這位夫君便是天神,從未見他頭破血流之狀,驚嚇之下,聲音發(fā)抖。

        潘笑夫剛才開口說話,雙臂又被壓彎了數(shù)分,內(nèi)息翻涌,竟無力再開口。這情形說來復雜,其實就似千斤重擔壓在身上,勉強撐住,再多放一根稻草,便會被壓倒。他暗里大罵阿依古麗:蠢笨女人,刀拿來,往這老猴兒背心捅下去便是了!牙關卻緊緊咬著,心知只要再一張口,便會被雷六鼎內(nèi)力震斷心脈,口噴鮮血。只好用眼睛狠狠瞪著阿依古麗,示意她去殺掉雷六鼎。

        阿依古麗卻越發(fā)驚慌,問道:“主人,我把刀放在哪里?”潘笑夫只氣得險些背過氣去。

        此時雷六鼎心下也暗暗叫苦,雖是內(nèi)力占了上風,然則也一樣不能稍動。只要自己掌力一撤,雪山老怪邪異內(nèi)力必會乘虛而入,后果不堪設想。他心知阿依古麗不用使刀,只要在自己后背輕拍一下,便會震得自己內(nèi)息走岔,從而一敗涂地。他眼睛一轉(zhuǎn),肅容說道:“你這個小娘子太不成話。既然有丈夫,便不該再跟別人勾勾搭搭。你丈夫是天下第一醋缸,恨你給他戴綠帽子丟了他家祖宗三代的老臉,要命你自殺?!?/p>

        阿依古麗焉知是假,哭道:“主人,我……我……我不好,可是你天天在山頂上不下來,我真是想……想你想得壞啦。你不要讓我死,今后我再也不敢了。”

        潘笑夫肚里大叫:你只要殺了這個老猴兒,便是偷他媽的十個八個漢子,老子也不在乎了。又氣又急,雙掌又回縮了寸余,手臂被壓得咯咯作響,實是到了生死一線的險要關頭。

        阿依古麗見他面目兇狠,全無平日謙和自得之態(tài),心里只道雷六鼎說得不錯,自己一時風流,丈夫必是恨到了極處,以至話也懶得跟自己多說。她親眼見過這個神魔一般的丈夫如何處置那些犯了錯的騎士、仆人,暗道:我犯了這樣的大錯,他能讓我自殺,已經(jīng)是極大的寬容啦??薜溃骸皩Σ蛔?,我……這是我自己該死!”刀鋒一轉(zhuǎn),向脖子抹去。

        一人驚呼一聲,斜刺里沖到,一把抓住阿依古麗的手腕。那長刀鋒利異常,雖被奪下,阿依古麗的脖頸上仍然多了一道血印。阿依古麗惱道:“你做什么?”

        吳土焙見她脖子上沁出血珠,連忙掀開外衣,從里面襯衣上撕下一縷布條,不由分說給阿依古麗包扎上。阿依古麗只駭?shù)妹嫒缤辽?,心想:完啦!主人一定對我恨到家了,不知會怎么對我?/p>

        吳土焙撿起彎刀來,對潘笑夫說道:“潘老前輩,我對阿依古麗一見……一見鐘情,你方才說要跟晚輩商議讓妾之事,不知是真是假?”

        潘笑夫這當兒只想大哭,只聽吳土焙又道:“若是真的呢,便請你眨一眨眼;若是假的,你就別眨眼?!?/p>

        潘笑夫心中一動:這個小子雖然愣頭愣腦,卻是練武之人。他自然看出我與老猴兒拼內(nèi)力的兇險之局。莫非他要幫我?左右是個沒好事,便是答應他又有何妨?當下眼睛快速眨了兩眨。

        雷六鼎覺出不妙,只盼能在片刻之間耗盡敵人內(nèi)力,解脫僵局。然而雪山老怪的裂云內(nèi)力雖然已經(jīng)顯出枯竭跡象,卻并非會立即窮盡。雷六鼎一生不知遇到過多少大戰(zhàn),卻覺得竟以此際最為兇險,當下將通臂易筋功運到極限,雙足離地,將全身勁力悉數(shù)壓在雪山老怪雙掌之上,罵道:“渾蛋小子,這里沒你什么事,你趕緊滾吧!”

        潘笑夫暗喜:老猴兒到底計拙。你罵他,豈不激得他出刀更快?自己則連眨眼睛,表示于“讓妾”一事,再無疑議。

        吳土焙說道:“潘老前輩如此身份,說話應該算話。雷老前輩便是證人。阿依古麗,潘老前輩已經(jīng)將你許給我了,你應當……應當知道?!?/p>

        阿依古麗大是奇怪:主人明明將那瘦老頭子舉起來了,看樣子過會兒便會摔死他。為什么卻答應將我讓給這個漢人小伙子?難道他厭煩我了,放我一條生路?卻不敢輕易點頭,只含含渾渾“唔”了一聲。

        吳土焙道:“那么這事就這樣說定啦?!?/p>

        潘笑夫肚里大罵:此人怎的如此啰唆!大眨眼睛。他頭上流下血來,眨動之下,眼皮都要粘在一起,只唯恐吳土焙不能領會自己“讓妾”心意之堅,硬撐著眨巴,眼睛所見,盡是血紅。

        雷六鼎見事不妙,怒道:“姓吳的蠢材!雪山老怪向來是說話當放屁,你若是殺了老夫,他不僅不會把這娘們兒讓給你,還會倒過來搶走你家七姑八姨、五媽六奶。小子,你他媽趕緊滾吧!”

        吳土焙向前兩步,站在二人面前。雷六鼎這時想脫脫不出,想進進不了,暗道糟糕:沒想到我雷六鼎一世英雄,竟會死在這個渾蛋小子手里!

        這時卻聽吳土焙說道:“既然話已經(jīng)說清楚,潘老前輩,晚輩多謝你的恩德。只不過你支使門人殺害無辜,多行不義,吳土焙若是因為你對晚輩的好意便不分是非,那不是我天刀門行俠仗義本色。你死之后,就不要怪晚輩!”揮刀向潘笑夫胸膛刺去。

        潘笑夫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眨了數(shù)十次眼皮竟然換來如此一個結(jié)果,大驚之下,忽然一聲暴喝,叫道:“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口中鮮血噴出。雷六鼎只感他雙掌上內(nèi)力忽然如濤水般洶涌而出,“咯咯”兩聲,自己雙臂竟被他震斷,胸口一窒,眼前一黑,只覺得身子飄飄搖搖,渾不知所歸,終于跌入雪地之中,昏死過去。

        吳土焙一刀刺到潘笑夫胸膛肌肉上,卻不料刀鋒竟不能入,反激得他陡生神力,將雷六鼎震得飛了出去。他吃驚之下,只覺得頭皮發(fā)麻,雙耳嗡嗡作響,暗道:完啦,我吳土焙到底死在行俠仗義四個字上!懵在當場,手挺著刀,不知如何是好。

        只見潘笑夫口鼻中都噴出血來,仰天哈哈大笑,有如著魔,叫道:“老猴兒,須讓你知道我千佛神功的厲害!你領教了嗎?你領教了嗎?怎么不說話?”情形竟好似他雙眼什么也看不見。他哈哈大笑聲中,口鼻中鮮血不停涌出,滿頭銀發(fā)冒出青煙,不一刻就變得焦黃卷曲,連衣服也起火冒出煙來,身子轉(zhuǎn)動,雙掌伸著胡亂摸索。忽然間一掌拍出,風聲大作,直若鬼嚎,雪地中一道勁飆卷起,三尺余厚的積雪被激得四處飛散,露出一道地面。

        吳土焙駭?shù)煤粑家O拢睦镏坏溃哼@不是人能練成的武功!

        雪山老怪連發(fā)數(shù)掌,叫道:“老猴兒,你這回終于服了嗎?我已經(jīng)練成了千佛神功,你再也不是我的對手。你來啊,來啊!”腳下踉踉蹌蹌向前走,從雷六鼎身邊四五尺處過去了,卻似沒有看見,身上已經(jīng)四處冒煙,一直走到前面的斷坡處,忽然腳下一絆,撲了下去,一聲大叫,再沒了動靜。

        過了好半天,吳土焙驚魂歸竅,只見阿依古麗縮成一團渾身發(fā)抖,使勁捂著嘴不敢哭出聲。吳土焙吸了幾口氣,提刀奔向雪山老怪跌落的斷坡,往下看時,只見下面三五十丈處,卻是一條凍河,只不過此處剛好有一片約摸兩三丈寬的河面沒有結(jié)冰,河水冒著裊裊霧氣。

        雪山老怪跌落時留下的痕跡伸到那河洞中便沒了,想來是掉進河中,被沖到冰層之下去了。吳土焙心下大奇:河水別處都結(jié)冰,為什么這里偏偏不結(jié)冰,莫非老天有意讓雪山老怪死在此處?極目再望,這才恍然,原來對面山上有一眼溫泉,熱氣騰騰,泉水溢出,注入河中,方致此處不結(jié)冰。吳土焙大喜,走回來看見雷六鼎,忙搶過去,見他臉色蠟黃,鼻翼微微翕動,只有一絲氣息而已。

        雖相識不過大半天,吳土焙對雷六鼎卻已佩服至極。心想眼下情形救人要緊,蹲下將他抱起。入手但覺雷六鼎極輕。他左右一望,見南首有一間板棚正是昨夜關押自己的地方,當即跑將過去,一邊叫道:“阿依古麗,來!”自己搶先進入,將雷六鼎放在板床上,蓋上被子。

        雷六鼎面如金紙,雙目緊閉。吳土焙道:“雷老前輩,你老人家可不能死。你神功蓋世,死了……死了可就不好了。”抱他之時便感到他身體很熱,這時伸手一摸他額頭,真是燙得嚇人,四處一瞧,將昨夜自己洗澡時用的一塊手巾蘸了冷水敷在他頭上,自言自語道,“將就一下吧,不過看你老人家這身舊衣裳,應該不像很講究的人?!币姲⒁拦披愡€沒進來,跑出去看。卻見阿依古麗仍然縮在原地。吳土焙道:“趕快進屋啊,在這里時候長了,不凍壞了嗎?”

        阿依古麗驚恐之色未退,小聲問道:“他……他呢?”

        吳土焙道:“那河里有一個窟窿,潘老前輩掉進去了?!?/p>

        阿依古麗道:“死……死了?”

        吳土焙點點頭,嘆道:“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多行不義必自斃。你看我本來是想殺他,沒殺成,他卻自己掉在冰窟窿里死了。這不叫自斃么?”說著搖頭裝作很是痛惜。心想畢竟他曾經(jīng)是阿依古麗的丈夫,自己就算幸災樂禍,也只能放在心里。

        阿依古麗頭抬起一點,問道:“真死了?”吳土焙“悲痛”地點頭。

        阿依古麗站起來,身子兀自有些趔趄,說道:“你帶我過去看看?!?/p>

        吳土焙道:“我看得清清楚楚,一道人滾落下的印子,直通到那個冰窟窿里。”

        阿依古麗擔心道:“然后呢?”

        吳土焙道:“然后什么也沒有了唄。”有些悻悻然。

        阿依古麗腳步急邁:“我去看看?!?/p>

        吳土焙連忙跟上,前面引路,到了那斷坡之處,將雪印指點給阿依古麗看,一邊嘖嘖嘆息,仿佛很為雪山老怪慘遭不幸感到惋惜。阿依古麗執(zhí)意要下到坡下去看看,吳土焙只得領著她從緩坡處繞下去。到了那冰洞之前,阿依古麗左看右看,確信除了這一處,再沒有任何足印人跡,那么潘笑夫果然是掉入河中沖到冰層下面去了。此等情形,生還的希望幾乎一點沒有。

        阿依古麗道:“他果然是死啦。”掉下淚來。

        吳土焙假意悲傷:“是啊,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必過于悲痛?!?/p>

        阿依古麗說道:“我悲痛什么?”

        吳土焙暗道:莫非她受打擊太重,以至神智有些不清了?嘆道:“你丈夫……不,你前夫不幸去世,你當然……當然心里難受?!?/p>

        阿依古麗搖頭道:“我怎么會為這個難受?”

        吳土焙奇道:“你不難受,哭什么?”

        阿依古麗嘆了口氣:“你真是個傻瓜。我這是高興得掉眼淚。你想一想,我十六歲的時候,他帶人殺光了我的全家,我被迫跟著他,九年間東奔西跑,天天看著他殺人,割開人家的人頭,難受不難受?他死了,你換作是我,高興不高興?”

        吳土焙大喜過望,連連點頭:“高興,是高興,那是高興得很。沒想到潘老……雪山老怪這么不像話,你……你這幾年受苦太多,以后我自然好好待你?!?/p>

        阿依古麗眨了眨眼睛,貌有羞意。正是申時,一輪夕陽將紅彤彤的光輝灑在冰天雪地上,溫泉附近一片氤氳之氣。身邊河水輕響,岸邊的樹林頂雪衣淞,美不勝收。那阿依古麗一張豐艷的面容迎著夕陽,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淚珠,臉上喜、悲、憂、盼種種神情變幻不定,美得當真像從冰層下鉆出的雪域異花。

        吳土焙看得忘乎所以,一把摟住她,吻她雙唇。阿依古麗婉轉(zhuǎn)承接,兩人雙雙跌倒在雪地上,一番胡天黑地,凍出一身雞皮疙瘩方作罷。整好衣服,踏著厚厚積雪,仍循著原路上岸,回到那板棚里,一時間兩情繾綣,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仍是意猶未足。

        天色慢慢黑下來,阿依古麗點了酥油燈,吳土焙在炭火盆中生了火。那阿依古麗從另一間板房中取來肉飯,就著那火盆熱了,與吳土焙準備開飯。

        吳土焙道:“我先瞧瞧雷老前輩?!钡桨宕睬疤酵瑓s見他睜著兩眼,原來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了。吳土焙不禁怪自己大意,喜道,“雷老前輩,你醒了么?”

        雷六鼎嘴唇哆哆嗦嗦,聲音微不可聞。吳土焙俯過身去,耳朵貼在他嘴邊,只聽他說道:“腰帶……腰帶……”

        吳土焙道:“腰帶怎么啦?”伸手摸過去,卻是一條挺寬挺厚的布條腰帶,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奇特。他心想:莫非腰帶勒得太緊,雷老前輩不得勁?幫他解松。

        雷六鼎嘴唇還在咕噥,吳土焙再俯身過去,聽他說的仍是“腰帶”二字。吳土焙道:“雷老前輩,都解開啦!”干脆給他從褲腰上抽出來,拿到他眼前晃動。雷六鼎肩頭動了一下,然而兩條胳膊被震斷了,卻是舉不起來。

        這通臂老猿本就性急,嘴巴抖了幾抖,又昏死過去。吳土焙掐他人中,撫他胸口,好不容易將他弄得緩過氣來。雷六鼎眼睛亂轉(zhuǎn),像是找什么東西,吳土焙忙把那條腰帶遞在他眼前,心道:雷老前輩真是小心,一根破腰帶,上吊都嫌不好使,用得著這般急心上火地惦記!聽他說道:“腰……腰……”這回氣力不濟,連腰帶也說不全了。

        吳土焙道:“雷老前輩,我把腰帶放在你身邊,沒人搶你的?!?/p>

        雷六鼎好像十分焦急,說道:“是腰……不是腰……”

        吳土焙搖頭苦笑道:“腰就是腰,又怎么不是腰了?”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他說的是“藥”,不是“腰”,左手捏緊腰帶一端,右手拇、食二指一捋,覺出腰帶中段硬邦邦縫著有物,問道,“是這里嗎?”

        雷六鼎眼光中大喜。吳土焙拿來刀,割開腰帶上的線腳,夾層正有一個扁扁的小皮夾,另外還有一卷羊皮紙。他將小皮夾打開,卻見里面有七粒黃色的藥丸,被制成長方塊,每塊有一截指頭大小。吳土焙拈起一粒,一股辛辣腥臭的氣味撲鼻而至,令人聞之欲嘔。雷六鼎張開嘴,嗬嗬喘氣,等待他喂下。吳土焙把藥丸放入他嘴中,讓阿依古麗倒了碗溫水,給他服下。

        雷六鼎服下藥后,閉上眼睛,將養(yǎng)精神。吳土焙見暫時沒什么事,便與阿依古麗一起吃飯。兩人一見鐘情,便是吃飯,也是動輒四目相投、歡天喜地。正在這里吃喝,只聽咕咕幾聲,卻是雷六鼎放了一串響屁,屋內(nèi)頓時臭不可聞。阿依古麗掩著鼻子苦笑,吳土焙卻知這是傷重之人度過危險的征象,忙跑過去伺候。

        雷六鼎說話聲音微有底氣,讓吳土焙扶他坐起,雙腿互盤,又讓吳土焙把他的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掌心向天,運行功法療傷。過了一會,他神情入定,身上骨節(jié)不時“咯”地響一聲。

        吳土焙雖不是內(nèi)家子,畢竟是練把式,知道修煉內(nèi)功之時,心神合一,最怕驚擾。當下他悄悄對阿依古麗道:“你要休息,便回以前的住處,我要在這里為雷老前輩護法?!?/p>

        阿依古麗自不舍得與他分開,低聲道:“那么,我們兩個,就坐著等。”

        這一夜,雷六鼎一直坐著練功療傷,兩個人便一直坐在那里陪他。自然,陪同之時,少不得卿卿我我,他們坐在雷六鼎側(cè)面,也不怕他看見。天快亮時,兩人實在犯困,背靠著背瞇了一小會兒。天亮之后,怕驚擾雷六鼎,兩人連早飯也沒吃。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照進這間小小的雜貨房。只見雷六鼎臉色已經(jīng)轉(zhuǎn)為常色,頭頂上盤旋著一團白霧,竟然不散。吳土焙只覺得有些稀奇,他卻不知這叫做“白龍護頂”,非內(nèi)家絕頂高手不能為。

        又過了一個時辰,雷六鼎睜開眼來,哈哈笑了一聲:“造化,閻王爺討厭老夫不好收拾,沒收了老夫命去!”說完竟自己站起。

        吳土焙見他奄奄一息之人,只一夜運功療傷,便如常人,不禁更是敬佩。卻見雷六鼎兩條手臂比平時略粗,垂在兩側(cè),那斷骨當非一日便能愈合。雷六鼎在屋內(nèi)走了兩步,鼻子嗅了嗅,說道:“有肉嗎?給老夫煮一盤來!”這地方當然不缺肉,吳土焙與阿依古麗去伙房里挑了一塊最好的羊后腿肉,帶著胯骨的一塊,煮到大鍋里。這塊肉當?shù)厝朔Q為“江巴斯”,一般只給身份尊貴者食用。

        趁煮肉的工夫,雷六鼎自己捏合雙臂的斷骨。他的通臂易筋功夫當真有出神入化之能,手指不動,肌肉屈伸之處,已將斷骨續(xù)接完好。又讓吳土焙削了幾片木板,撕了布條為他綁牢,自己左右看看,笑道:“沒想到我通臂老猿變成了斷臂老猿?!焙鋈簧裆?yōu)槟兀瑖@道,“千佛神功,果然這般厲害。幸虧老怪物沒有大功告成,否則通臂老猿變成斷臂老猿還不算,非變成斷臂死猿不可?!?/p>

        他昨夜練功之時,聽吳土焙與阿依古麗竊竊私語,知道雪山老怪已死,想起雪山老怪臨死之前,那千佛神功的無儔一擊,不禁仍有后怕,臉顯懼色。過了一會,自笑道:“哈哈,這老怪物千佛神功沒有練成,便不能使用。若是強用,便會渾身起火自焚而死。奶奶的,老怪運氣好,沒被火燒死,卻掉到冰窟窿里,到底是死啦。老夫幾年工夫沒有白費,這番算是大功告成。”好似有些傷感。

        吳土焙不敢接他的話,自去翻煮鍋里的肉。阿依古麗加火添柴。雷六鼎卻是閑不住,走出門去,扔下話道:“肉煮好了便叫我?!蹦_步有些遲滯,卻徑下了雪山老怪落水的那處斷坡。不一會兒又爬上來,鉆進松林。

        吳土焙心道:雷老前輩真不是常人,便不論武功,只這份強硬精神頭兒,就讓人不敢相信?;仡^一瞥眼間,卻見地鋪上那個小皮夾與羊皮紙卷還在,不禁心中一動,低聲道:“阿依古麗,你在門口看著,雷老前輩若是回來,趕緊告訴我。”阿依古麗將他視作托身之人,豈會見外,當下守在門口為他把風。

        吳土焙已經(jīng)見識過那黃白長方藥丸的神力,卻不知那羊皮紙卷是什么物事。但以雷六鼎那等人物將它貼身收藏,想來不是等閑物件,猛然間想到:我們天刀門五人千里迢迢來西域,就是為了打聽那三頁刀譜。倘若得到雷老前輩的武功秘訣,比那三頁刀譜,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嗎?他知道偷看別人的秘物乃武林大忌,倘若被發(fā)現(xiàn),那便糟糕至極,伸手將那卷羊皮紙拿起,咽口唾沫,抑住通通心跳,輕輕展開。

        那羊皮紙卷各層之間已經(jīng)粘連,一揭輕輕作響。吳土焙耐著心不使揭破,很費了一番工夫,終于完全展開,但見整張羊皮紙不過一尺多長,五寸多寬。前端寫了五個字“贈霹靂將軍”,下面副題乃是“江南牡丹妹嘔心而作,霹靂兄當泣血閱之”,接著卻是顏楷體寫的一首詩,字頗娟秀,見是:

        鳳生金巢羨雎鳩,自在雙飛鳴河洲。

        執(zhí)子之手與子老,男耕女織共白頭。

        晨妝銅鏡余三寸,暮寢錦被寬半籌。

        桃花徒開艷陽天,無非更增相思愁。

        吳土焙粗識文字,雖不能盡解詩中之意,然而也知這是一首女子贈情郞的心曲,并非什么武學秘笈或者什么江湖秘密,不禁老大失望。只見皮紙顏色泛黃,是年代久遠之物,心道:原來雷老前輩還有個外號,叫做霹靂將軍。江南牡丹妹,自然是他的老情人啦。若是活到現(xiàn)在,那就是牡丹大娘,不,應當是牡丹奶奶了。

        吳土焙將皮紙依舊卷好折起,見紙卷比方才鼓起一些,怕雷六鼎看出,忙用手壓平。忽然手心一刺,被那紙上一根什么硬刺扎破,沁出血來??茨羌垥r,留了一滴血漬。他暗道糟糕,正待設法擦去,卻見那血色極快便被吸干隱去,只顯出一片深黃,比別處略深,然而不仔細看便難以分辨。吳土焙暗道僥幸,不敢再直接去按壓這張會刺人的皮紙,拿那皮夾墊著壓平,放回原處。

        皮紙中既然沒有秘密,他的心思便放在皮夾中的藥丸上。要知對于行走江湖之人,有此靈丹妙藥便等同多了一條性命。然而心思動了動,終是怕雷六鼎看出,乃忍饞放下,走回火爐之旁。

        阿依古麗見他笑嘻嘻的,悄聲問他究竟。吳土焙將詩詞對她說了。阿依古麗于漢語到底不很深知,聽不明白詩中的意思,吳土焙就解釋給她聽。不過吳土焙從小練武,于文章詩詞著實談不上“甚解”,兩人又是有過肌膚之親,言不避丑,解釋之時,少不得葷素搭配,阿依古麗聽得吃吃直笑,羞道:“你們漢人女子,花樣就是比我們多些?!?/p>

        吳土焙的心思由武林秘笈、三頁刀譜轉(zhuǎn)到阿依古麗的身上,兩人耳鬢廝磨,說些風流情話。稍頃,肉香飄出,吳土焙起身出門叫雷六鼎回來吃飯。卻見雷六鼎從一道坡下慢慢上來,吳土焙看清之后,險些笑出聲來,原來雷六鼎雙臂折斷,出恭之后,提不上褲子,一條棉褲便這樣堆在小腿上拖著走回。吳土焙趕緊上前幫他提起。雷六鼎沒有絲毫不好意思,晃著兩條斷臂進了板房。阿依古麗已將手抓肉撈出裝盤,便在一張木桌上擱著,吳土焙用小刀一片片削了,喂雷六鼎吃一片,自己吃一片。

        雷六鼎個頭瘦小,食量卻很驚人,一人足足吃了有三斤多肉。吃飽之后,雷六鼎道:“你們兩個,是留在這里呢,還是要離開?”

        吳土焙拿眼色征阿依古麗意見。阿依古麗小聲道:“我全憑你說了算?!?/p>

        吳土焙沉吟道:“雷老前輩,您老人家如何打算?”

        雷六鼎道:“他奶奶的,雪山老怪的千佛掌力讓老夫元氣大傷,兩條胳臂又斷了,總得在這里養(yǎng)個三五十天的,才好離開。老夫想讓你們兩個留下來侍奉我老人家養(yǎng)傷,不知道你們有什么打算?”

        吳土焙對雷六鼎欽佩有加,喜道:“那敢情好?。⊥磔呏粨睦桌锨拜呄油磔叴质直磕_,侍奉得不如意。既然有命,自當遵從?!?/p>

        雷六鼎嘻嘻笑道:“要說也確實不怎么如意。不過,人笨點,便可靠一些。你的新娘子,只怕不愿意你陪我這老頭子吧?”

        阿依古麗聽他說自己是吳土焙的新娘子,又喜又羞,道:“他怎么說,就怎么辦?!?/p>

        雷六鼎怪眼一翻,向她看了一會,說道:“嗯,你煮肉的手藝不壞。你們真要走了,老夫在這里只怕要餓肚子?!辈辉俣嘌?,回到地鋪上練功。吳土焙看他用腳將那小皮夾與皮紙卷撥到里側(cè),略有緊張,但看他好像沒發(fā)現(xiàn)什么。

        此后一連數(shù)日,雷六鼎除了吃飯,便是練功,偶爾走兩圈活動一下筋骨。吳土焙與阿依古麗搬到另一間板房里去住。那間板房原是雪山老怪的住處,吳土焙極想發(fā)現(xiàn)什么練功秘笈或與之有關的物事,卻毫無所獲,好在得了所愛之人,得此一寶,勝過別樣無數(shù)。

        雖然他擔心會有鹿帽騎士來此,但據(jù)阿依古麗說那鹿帽騎士是雪山老怪從遼東建州衛(wèi)帶來的十三名女真子弟,前面在鐵熱克村死了六人,其余七人在鐘山之下被雷六鼎悉數(shù)殺盡,再也沒有了。吳土焙再無擔心,每日除了幫雷六鼎提提褲腰喂喂飲食,便是與阿依古麗說話盡歡,好不自在。

        這一日,他自己肩頭的傷已經(jīng)完全結(jié)痂痊愈,在房前閑看雪景,見那堆人頭還在,忽然起念,尋了鐵鎬鋤頭,在雪地凍土上費了渾身力氣,總算挖出一個不小的坑,將那百十個人頭埋了。吳土焙葬完人頭,雙掌合十默禱,返回板房。

        阿依古麗已經(jīng)燒好了熱水,讓他洗澡更衣。許是他帶回些許腥氣,阿依古麗給他拾衣服之時,忽然哇的一聲,吐了出來。吳土焙見她臉色顯黃,慌道:“你怎么了?”

        阿依古麗搖頭歉笑,說道:“沒有事,大概是這幾天肉吃得太多了些,又聞了不潔的氣味?!毖哉Z間又干嘔了一回。

        吳土焙大是心疼,讓她到鋪上歇息。自己擦洗了身子,穿好衣裳,對阿依古麗道:“那些人頭都凍得硬邦邦的,哪有什么不潔的氣味?我葬了他們,我們漢人的說法,叫做積德。今后,老天保佑我們兩個百事順利。”

        阿依古麗搖頭笑道:“從前……從前……他割開人家的腦袋,我也看過。不舒服是不舒服,卻沒覺得想吐?!卑⒁拦披愋α诵?,神色轉(zhuǎn)正,說道,“埋葬人頭會積德嗎?安拉會保佑我們嗎?”

        吳土焙來西域時日不短,知道當?shù)氐淖迦硕嘈呕亟蹋c頭道:“那是當然。你說的安拉,我們叫玉皇大帝,他老人家在天上看著人間,誰做了好事,誰做了壞事,都一筆一筆記在賬簿上,到時候一總算一算。好事做得多,讓他榮華富貴長命百歲;壞事做得多,我的媽,那可完啦,讓他妻離子散不得好死?!?/p>

        阿依古麗偎在他懷中,輕輕撥弄他的手指頭,悠悠道:“我過去那個樣子,你真的不嫌棄我,要娶我當老婆嗎?”

        吳土焙一下坐起,指天道:“那還有假!你以前全是讓雪山老怪逼的,我怎么會嫌棄你?我發(fā)誓,這輩子娶阿依古麗當老婆,要是說話不算,就讓老天打雷劈死我!”

        阿依古麗拉他躺倒,仍偎在他懷里,長長的睫毛上掛了細細的淚珠,笑道:“我信。將來,你到哪里,就把我?guī)У侥睦?。你回到你的家鄉(xiāng),就把我?guī)У侥愕募亦l(xiāng)?!?/p>

        吳土焙道:“當然。你這輩子都得跟著我?!?/p>

        阿依古麗咯咯一笑,眨眼望著屋頂,神情頗是憧憬那快來到眼前的“將來”,過了一會,想起什么,說道:“等明天,咱們到鐘山南面去,那里還有好多人頭,我要和你一起埋葬他們,安拉保佑我們兩個滿滿的好一輩子?!?/p>

        吳土焙學著她的腔調(diào)道:“好,安拉保佑我們兩個圓圓滿滿的?!?/p>

        次日早晨給雷六鼎喂完了飯,吳土焙與阿依古麗帶了鐵鎬鋤頭來到鐘山南側(cè)。只見一個低洼之處,扔著許多人頭。兩人就近挖坑,一個上午,方才挖好。準備葬那人頭時,吳土焙忽然發(fā)現(xiàn)一事,只見每個人頭眉心上面都被挖出一個窟窿,讓人分外驚怖。

        吳土焙少不得罵雪山老怪:“砍回人家的腦袋來,為什么還這樣糟踐?你知道他這是做什么嗎?”

        阿依古麗嘆道:“人的兩道眉毛中間上面,都長了一只天眼。他練的那個法術,要挖出人的天眼拿來用。究竟怎么用,我就不知道了?!?/p>

        吳土焙這才明白,搖頭道:“呸!雪山老怪,白長了一個好人的樣子,卻是這等十惡不赦的家伙。那千佛神功,邪惡至極?!眱扇巳讨y受將那些人頭埋了,又禱告了一番,轉(zhuǎn)回北側(cè)木屋。

        回來之后,阿依古麗一直犯惡心嘔吐不止。吳土焙無計為她止嘔,向天禱告:“那些冤死的鬼魂,我們好心埋葬你們,你們用不著感謝。若是你們侵擾阿依古麗,便請離去,今后若得方便,我請大和尚來給你們念經(jīng)超度?!卑⒁拦披惞缓昧艘恍?。

        然而到了中午吃飯之時,嘔吐毛病又犯,竟連飯都吃不成。當時吳土焙正給雷六鼎侍奉,忙告罪去為阿依古麗捶背抹腰。雷六鼎眼睛翻了翻,對吳土焙道:“你這個老婆病啦,我給她把肥脈。”

        吳土焙大喜,忙叫阿依古麗坐在雷六鼎面前,請他診脈。

        雷六鼎手臂已能微微活動,只是不敢抬起,當下垂著胳膊,伸出三指,輕按阿依古麗右腕寸關。過了一會,似有所得,撤下手來,臉上浮起一層喜色。

        吳土焙心下忐忑,問道:“雷老前輩,內(nèi)子……內(nèi)子得的是什么???”

        雷六鼎笑道:“她得的這個病,叫做小人作怪癥?!?/p>

        吳土焙從來沒聽過這種病癥,心想沒聽過的病,便是疑難雜癥,不禁大憂,小心問道:“那,那這小人作怪癥難……難治么?”

        雷六鼎點頭道:“很是難治。此病初發(fā)時,患者頭暈惡心,后來便四肢乏力,再往后,便腹脹如鼓,行動不便?!?/p>

        吳土焙嚇得變了顏色,聲音都顫了:“那……那再往后呢?”

        雷六鼎道:“再往后,便有人哇哇大哭。”

        吳土焙一張臉似被人打了一拳一樣難看,回看阿依古麗,一樣的臉色發(fā)白。

        阿依古麗道:“我……我怎么會得這樣的怪病?”

        雷六鼎小瘦核桃臉向吳土焙一晃:“你這病,便是因他而起?!?/p>

        吳土焙一愣,失聲道:“因我而起?原來是我害了阿依古麗?”又是自責,又是心痛,雙眼望著阿依古麗,險些要哭出來。

        阿依古麗強笑道:“沒事,沒事。你對我很好,我長這么大,從來沒人對我這樣好。我就是為你死了,也……也是不要緊?!?/p>

        吳土焙與她結(jié)識不過十來天,然而直到此刻方知自己已經(jīng)情根深種,阿依古麗越是不怪他,他越是難過,抹淚道:“沒想到老天待我這樣不好。倘若……倘若……我……”

        雷六鼎笑道:“你這笨東西,老天爺對你好得很,你怎么還會說對你不好?”

        吳土焙如同瀕死之人忽遇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雷六鼎手掌:“雷老前輩定是有法子治她這個病。對不對,對不對?”

        雷六鼎哈哈大笑:“她這個病到了后來,老夫卻是治不來?!?/p>

        吳土焙眼睛都要紅了,顫聲道:“前輩這樣神通廣大的人治不了,那么還有誰能治?”雷六鼎神色莊重,一本正經(jīng)道:“到時治她這個病的,非接生婆莫屬?!?/p>

        吳土焙先是一怔,繼而說道:“接生婆?難道……”他幾乎不敢相信,慢慢轉(zhuǎn)頭望雷六鼎,一張臉像是剛出爐的鐵鏟,當真紅光滿面,驚喜交加。

        雷六鼎笑得幾要跌翻,樂不可支,忽然跳起來連翻兩個空心跟頭,躺在地鋪上去,雙足亂蹬,笑道:“哈哈,天下還有你這樣的笨蛋蠢貨!”

        吳土焙興奮至極,渾不理會他笑話自己,看阿依古麗時,卻見她臉上隱隱有一層憂色,嘴角輕輕抿了抿,強笑而已。吳土焙一手攬住她后心,一手指著她的腦門,喜滋滋道:“你還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哈哈,原來你有了娃娃啦。嘿嘿,雷老前輩真會嚇唬人玩兒,說你得的是什么小人作怪癥,肚子里有了娃娃,可不就是小人作怪嗎?”

        阿依古麗好像明白過來,憂色遮隱,淺淺一笑,羞窘低下頭去,轉(zhuǎn)身跑出了板房。

        吳土焙樂得直像高中皇榜的狀元郞,便在屋子中大步轉(zhuǎn)圈,一邊笑一邊叫:“哈哈,我吳土焙要當?shù)?!?/p>

        人逢喜事精神爽,吳土焙只覺得渾身是勁,一人擔負起照顧兩人的責任,這邊給雷六鼎提褲疊被,那邊給阿依古麗揉肩捏腿。忽忽數(shù)日不知怎么就過去了,算來到這鐘山腳下已經(jīng)滿一個月,天氣也漸漸轉(zhuǎn)暖了。

        近來,雷六鼎已經(jīng)差不多痊愈,這日到外頭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吳土焙見他已經(jīng)解去了雙臂上的夾板。兩人相處月余,關系已非初時可比,雷六鼎見了他,說道:“我正要找你,走,到那溫泉里,給老夫搓澡去!”

        吳土焙向阿依古麗說了,囑她等候,帶上屋門,陪雷六鼎涉過冰河,登上對面山峰,到了那溫泉旁邊。極目望去,真是一處好地方,只見怪石成盆,籠著半間屋子那么大的一洼泉水,白霧撲騰,泉水四周二三丈內(nèi),地氣溫熱,草木青翠,山花常開。

        雷六鼎三兩下脫得赤條條的,卻見他一身肋巴骨,剔不出四兩肉,真不知這樣一個身軀之中何以能蘊藏那等高深武功、驚人威力。只聽雷六鼎叫道:“楊貴妃華清池入浴來也!”撲通跳進溫泉,對吳土焙道,“喂,吳笨蛋,你怎么不下來?”

        吳土焙道:“晚輩服侍老前輩就行啦,怎么敢跟老前輩一個池子洗澡?”

        雷六鼎笑道:“這池子又不是我老人家的,誰想洗便洗。什么老前輩不老前輩,一個池子里泡澡就不敢啦?吳笨蛋,你這人年紀不大,卻迂腐得很,真看不出你有那么大膽量,跑到雪山老怪家里搶人家的小老婆?!?/p>

        吳土焙與他相處這些時日,早知他說話向來不管別人感受,專挑瘡疤揭著方才過癮,當下也不見怪,笑道:“既然老前輩不責,晚輩就下來。”

        一老一少在池中泡了足足一個多時辰,太陽偏西時方從池中爬出,穿了衣服。雷六鼎倚在一塊山石上,懶懶地曬太陽,偶爾撓撓肩膀,蹭蹭腳跟。吳土焙便老老實實坐在一旁等候。過了一會,雷六鼎說道:“姓吳的笨蛋,老夫越來越覺得你這個人挺好。老夫身上的傷全好啦,這一兩天便要離開此處了。你跟那個阿依古麗怎么打算?”

        關于此事,吳土焙其實早與阿依古麗商議過,當下老老實實作答:“晚輩打算帶她先去那個鐵熱克村看看,然后回山東老家去。雷老前輩,當真要離開了嗎?”雖然知道早晚有這一天,然而真要與這位武林異人分開了,竟是有些不舍。

        雷六鼎閉著眼睛,拿一根草棍捅著耳朵眼,說道:“當然要走啦,這里有什么好?你要去鐵熱克村,去干什么?”

        吳土焙說道:“晚輩的幾位師兄的尸骨都在那里,要去看看。嗯,晚輩燒了他們的尸骨,揀幾塊骨頭帶回老家?!辈唤氲剑瑤熜值芪迦艘煌鲫P來此,四人丟了性命,我一人回去,怎么跟師父說起?想到此處長嘆一聲。

        雷六鼎慢慢吐了口氣,像是想什么心事。半晌問道:“吳笨蛋,你們幾個從山東大老遠來這里干什么?”見吳土培面有猶疑,道,“你小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當老夫放了個屁?!?/p>

        吳土焙咧嘴一笑,說道:“這事在別人跟前自然不能提起,可老前輩是什么人物,晚輩其實早就想跟前輩說的。只不過怕前輩不愿意聽,才沒敢提起。晚輩是天刀門的,拜天刀門童門主為師?!?/p>

        雷六鼎眼睛一睜,說道:“當年中原武林結(jié)盟剿蕩倭寇時,老夫聽說過天刀門,那時的門主好像叫什么‘潑風刀鄭中,刀使得還行,老夫有點印象。對了,我想起來了,鄭中帶了一個弟子,三棍打不出屁來,一臉的麻子,好像姓童。那便是你師父嗎?”

        吳土焙的師父童浩聲一張黃臉上生了百十個大大小小的白麻子,因此“刀鏢雙絕”之外,還有一個綽號,叫做“金面銀坑”。

        此時吳土焙聽雷六鼎之言,不禁喜道:“對,對,那便是我?guī)煾浮①量艿臅r候,我?guī)煾钢挥卸鍤q,比我現(xiàn)在還要年輕些,今年卻五十二啦。雷老前輩,你當年也參加過武林結(jié)盟,與戚家軍一起殺過倭寇嗎?”

        雷六鼎呵呵一笑,似是不屑多說,閉了眼睛,仍鼓搗耳朵,說道:“老夫不想跟你天刀門敘舊,你用不著啰里啰唆?!?/p>

        吳土焙不以為忤,說道:“那么晚輩就揀要緊的說。”當下將赴西域的前因后果向雷六鼎簡要說了。雷六鼎坐起身來,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吳土焙已知他每遇費思量的事,眼睛就這般轉(zhuǎn)個不停,當下斂氣凝神,不敢多言。

        雷六鼎忽然問道:“你們天刀門的那三頁刀譜,你師父也不知道究竟寫著什么?”

        吳土焙苦笑道:“假若師父知道是什么,晚輩等五人也不必來此,送了四人性命?!?/p>

        雷六鼎又道:“你說是發(fā)力的要訣、內(nèi)外功的融合法門?”

        吳土焙點頭道:“據(jù)師父講是這樣的?!?/p>

        雷六鼎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過了一會,又問:“天刀門到底有沒有人知道這三頁刀譜所記?”

        吳土焙搖頭道:“沒有。知道的只有涂師叔祖,可他……他,晚輩找不到他?!眳峭僚鄵睦琢宜隳恰皩O女兒被傷”的賬,因此干脆說成從沒見過涂松林。

        雷六鼎冷哼了一聲:“這個人偷偷摸摸的沒半分出息,你不要提他。”

        雷六鼎沉吟片刻,站起身來,笑道:“吳笨蛋,要不是你,老夫這把骨頭說不定就扔在這鐘山之下啦。老夫有個規(guī)矩,你想不想知道?”

        吳土焙聽他言外之意竟是想回報自己,強忍著歡喜道:“請老前輩教誨。”

        雷六鼎道:“這個規(guī)矩就是有仇不可不報,有恩可以不報?!?/p>

        吳土焙心上那點喜意不由得涼了半截,賠笑道:“晚輩原也沒指望老前輩能給點什么好處。能有幸認識雷老前輩,運氣已經(jīng)很好啦?!边@話倒不全是假,倘若沒有雷六鼎,雪山老怪自然不會死,自己別說跟阿依古麗成雙成對,能不能活著只怕也難說得很。

        雷六鼎哈哈笑道:“有恩可以不報,自然也可以報。這一回,老夫打定主意要幫幫你這個笨蛋,免得你將來光吃人家的虧。這樣吧,你將你的什么狗屁天刀刀法,練一遍來讓我瞧瞧?!?/p>

        吳土焙大喜過望,渾不在乎他說自己的刀法是“狗屁天刀刀法”,這些日子他早已在板房后面找到自己的單刀,當下走開兩步,站在平坦之處,將“天刀刀法”一招一式使出來。

        天刀門刀法一套三十六招,隱含“天罡”之數(shù)。一盞茶的工夫,才將三十六招刀法從起手式“敬天請刀”至收手式“天刀歸位”練畢。

        雷六鼎打著呵欠漫不經(jīng)心地瞧著,好像十分不耐煩。見他練完,喜道:“完了?”吳土焙點了點頭,等待指教。雷六鼎道,“完了便回去吃飯。走走,老夫餓得前心貼后心啦?!?/p>

        二人回到那板房,阿依古麗已經(jīng)煮好了飯菜。雷六鼎一如往常吃得津津有味,吳土焙心里惦記他“打定主意要幫幫你這個笨蛋”的話,這頓飯竟是食不知味。吳土焙正失落,忽聽他叫道:“啊呀,啊呀啊呀!”坐起來在鋪上四處亂摸。

        吳土焙奇道:“雷老前輩,怎的啦?有跳蚤么?”

        雷六鼎不理會他,撂開被子,揭起褥子,甚至把鋪著的干草都翻起來看。吳土焙與阿依古麗相互望望,均是一頭霧水。卻見雷六鼎翻了一會,了無所得,停下來望著兩個人,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忽然道:“誰偷了老夫的腰帶?”

        吳土焙嚇了一跳,望著阿依古麗,心想:難道她聽我說雷老前輩的那幾粒靈丹妙藥寶貴,悄悄偷了,打算留給我?

        阿依古麗搖頭道:“不要看我,我沒有拿?!?/p>

        吳土焙道:“阿依古麗,咱們一輩子不能偷別人的東西。你要是拿了,就還給雷老前輩。你是為我好,雷老前輩也不會怪你?!?/p>

        阿依古麗急道:“我真沒拿!你怎么不相信我?”

        吳土焙點了點頭,對雷六鼎道:“雷老前輩,我相信她沒偷。你老人家沒有扔在別的什么地方嗎?”

        雷六鼎急得皺紋都擰到一起:“我明明放在枕頭底下的,怎么會扔在別的地方?奶奶的,你們要是喜歡那六?!卮浩?,老夫就送給你們好啦,那卷羊皮紙,卻是牡丹姑娘贈給老夫的詩,說什么也不能丟。再說你們要了有什么用?”騰地跳起來,一步來到二人面前。

        阿依古麗搖頭道:“我們真沒有偷,你不相信,我們也沒有法子?!?/p>

        吳土焙吸了口氣,說道:“雷老前輩,晚輩是很眼饞你的藥,可決不會偷東西。不過,這里只有我們?nèi)齻€人,我們沒偷,你老人家又不可能說假話,這可真是奇怪了?!?/p>

        雷六鼎轉(zhuǎn)了一個圈子,氣咻咻道:“不錯啊,你們沒偷,莫不成是我自己賊喊捉賊?我們只有三個人……咦!”忽然間躥到門口,在地上查看,叫道,“吳笨蛋,抬起腳來讓我看看!”

        吳土焙抬腳。雷六鼎看了一眼,怒道:“你看這里還有一人的腳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那便是這個偷兒的!咱們剛才說誰來著,當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吳土焙順著他手指瞧去,見門外雪地中果然隱隱約約有一人的腳印。他眼睛一亮,卻見雷六鼎已經(jīng)一溜煙般沿著那串腳印追了下去,高低起伏,轉(zhuǎn)眼便不見了蹤影。

        吳土焙已知這必是師叔祖涂松林所為。正在猶豫,阿依古麗跟了出來,委屈道:“他相信不是我們偷的了嗎?”

        吳土焙嗯了一聲,苦笑道:“可也好不到哪里去。阿依古麗,我有個師叔祖,雷老前輩的腰帶定是他偷去的。若是他被雷老前輩追上,那就……那就……唉!我這師叔祖當真是只會辦壞事,雷老前輩本來說要幫幫我,看樣子是打算傳授我武功。若是得到他的指點,那該多好!偏偏讓這個……這個老人家壞了事!”氣惱之下,腳下重重一跺。

        卻聽一人道:“徒孫,通臂老猿當真答應你,要教你武功么?”

        吳土焙一驚,只見板房外面堆的幾根大原木上站起來一根木頭,不是涂松林又是誰?阿依古麗見到這等奇人,不禁嚇得花容失色,緊緊抓著吳土焙。

        吳土焙惱道:“師叔祖,你老人家怎么偷人家的東西?”

        涂松林嘿嘿笑道:“我老人家有事前來找你,見了雷六鼎的寶貝,一時手癢,便拿了。本來決不還他,不過,看著徒孫的面子,那就不同。”說著手上多了一物,正是雷六鼎視作寶貝的那條粗布腰帶。

        吳土焙一把接過,捏一捏兩樣東西都在,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師叔祖,你這回可惹了大禍。雷老前輩順著你的腳印,定會追回來。到時可怎么辦,你還是趕緊跑吧!”

        涂松林“嘿嘿”一笑,臉上全是得意之色:“我方才偷了東西,一口氣跑到十里外的一片樹林中,然后呢,我老人家又反穿了鞋子,一步一步順著原先的腳印倒著走回來。這招叫做‘去而復返,你以后行走江湖,不可不學。呵呵,通臂老猿這會兒必是在那片樹林子里到處亂找,氣得拔胡子揪頭發(fā)?!毕氲侥軐⒗琢φ蛇@樣,樂得眉開眼笑。

        吳土焙面對如此一位師叔祖,不知說什么好。正要規(guī)勸他老人家今后應當為老養(yǎng)尊,卻見涂松林忽然尖了耳朵傾聽動靜,慌神道:“不好,通臂老猿又回來啦。好徒孫,通臂老猿若是教你武功,你務必仔細記牢,到時好講給我聽。我到鐵熱克村等你。對啦,譚火池沒有死,也在那里。我老人家本來就是要來看看你死了沒有,哪知你不僅沒死,還騙得通臂老猿信任于你,徒孫,你將來的本事不會小了?!?/p>

        不及多言,他右手在衣領一根線頭上一扯,全身衣裳不知怎么就變成了白色,只見一團雪球隱入地上,急速滾出,眨眼之間,已經(jīng)看不見了。

        阿依古麗只驚駭?shù)谜ι嗖灰?。吳土焙凝神傾聽,果然遠處一陣嘯聲漸漸清晰,片刻之間,那嘯聲越來越近,不一會,雪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灰點,小灰點越來越大,正是雷六鼎回來了。他一邊疾掠一邊罵道:“你個姓涂的壁虎子!乖乖地等在那里,老夫便不殺你!”

        轉(zhuǎn)眼間雷六鼎已經(jīng)到了跟前,只見他滿臉怒容,一雙眼睛都瞪得圓了。吳土焙將手上腰帶一晃,道:“雷老前輩……”

        雷六鼎早已一把拿回,喜出望外道:“怎么找回來的?”

        吳土焙不擅撒謊,當下將涂松林“去而復返”之事說了,賠罪道:“此事說起來是因晚輩而起。我?guī)熓遄婕磳|西還回來了,萬望雷老前輩恕罪莫怪。”

        雷六鼎將腰帶系回腰間,氣道:“這個壁虎子,時時在暗中跟著老夫,想偷學老夫的武功。今天變成一塊石頭躲在院墻角,明天混在一捆柴禾里,當真是令人不勝其煩!不行,這回無論如何要追到他,殺了這個老賊!”

        吳土焙急忙拉住他央求。雷六鼎恨恨作罷,回屋歇息。

        吳土焙與阿依古麗自回住處。當夜吳土焙滿腹心事,難以入眠。四師兄譚火池居然還活著,這個消息自然令人振奮,然而看雷六鼎心緒不佳,傳授武功之事只怕就此告吹,大是遺憾。只怕明日雷六鼎就會離此而去,他走之后,自己與阿依古麗也該啟程了。假如一路順利,回到泰山,白秀齡與師父的中秋約會也就為期不遠。師父若是敗在白秀齡手下,天刀門將何去何從?

        想了好久,渾無頭緒。耳畔傳來阿依古麗的沉沉呼吸,不禁轉(zhuǎn)為高興,心道:“老天待我,總是不薄。再怎么說,我也是快當?shù)娜肆?,將來只要管好她們母子,別的事,且聽天由命罷了?!毙穆芬粚?,擁著阿依古麗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飯既畢,雷六鼎拿出三張紙來,笑道:“看看?!?/p>

        吳土焙一怔,伸手接過,卻見上面寫著一行題標,乃是“天刀刀法窺奧解”。

        吳土焙心頭一跳,接著看去,見下面全是一行行蠅楷小字,寫著如何修煉內(nèi)功火候,融合刀法,每招的要訣。吳土焙喜道:“雷老前輩,原來你也知道我們天刀門刀譜三頁精要!”

        雷六鼎哈哈一笑,問道:“編得像嗎?”

        吳土焙驚道:“你編的?”

        雷六鼎眼睛一翻:“不是編的,難道是抄的?昨天我讓你練一遍刀法,便是好看看有什么不對之處,有什么要緊之處。呵呵,老夫欠你的人情,給你編三頁刀譜,便算兩清。吳笨蛋,老夫要走啦!”他是爽落之人,說走便走,一聲長笑,已出門而去。

        吳土焙這才明白過來,追出好幾里,卻哪里還能看到他的影子?吳土焙悵然止步,粗略看那三頁刀譜,當真越看越驚。原來雷六鼎所編寫的那三頁刀譜無一不是精要之言。

        吳土焙練此刀法已逾十年,自認為已經(jīng)領悟了刀法的宗旨要義。然而此時看雷六鼎編出的假刀譜,方知天刀刀法當真是浩瀚如海。若是照此精要練習,今后進境,必是一日千里。他喜得雙手發(fā)抖,望著雷六鼎消失的方向,情難自抑,就地跪倒,磕了三個頭。

        他將三頁刀譜貼身收好,回到那板房中,與阿依古麗收拾了一些包裹,因為當日鹿帽騎士的黑走馬早已走失,二人只得徒步行走,離開了鐘山。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明月枯葉 郵箱:mingyuekuye@sina.cn)

        下期預告:

        吳土培帶著阿依古麗離開鐘山,前去鐵熱客村尋找譚火池,再準備返回山東。只是這西北邊疆,吳土培帶著癱瘓的譚火池,能平安回到中原嗎?另一方面,雖然帶著雷六鼎的三頁刀譜,但是天刀門五雄卻折損過半,吳土培又能否憑借這刀譜幫助師門順利度過危機呢?盡情期待下期《大風吟·山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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