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煜暄

我八歲那年冬天，寒風(fēng)凜冽，天寒地凍。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一片，整個村莊掩埋在皚皚的世界里。寒冷的冬夜，空洞寂靜，冷清蕭瑟。屋外大煙炮卷著雪花在天空中打旋，發(fā)出尖利的聲響，凄厲蒼涼。偶爾幾聲狗吠，低沉凄楚?；璋档陌谉霟粑灮鹣x似的，忽明忽暗。黯然的燈光將我和娘的身影拉在墻上，細長細長。

我圍著棉被，止不住的咳嗽，陣陣咳嗽聲像擂鼓似的咚咚作響，震得房巴灰塵不時地落下，震得五臟六腑疼痛難忍。大口喘著粗氣，臉憋得青紫青紫的，兩只血紅的眼睛向外鼓突。娘一邊嘆息著，一邊捶著我的后背，依然咳嗽不止。娘急忙下地，趿拉著棉鞋去外面菜窖捧回一個蘿卜，用刀切了一塊給我，急切地說，嚼幾口，止止咳。整夜的咳嗽，折騰的我一宿宿睡不著覺，瘦得像麻桿似的，如一只病怏怏的小羊羔蜷縮在炕腳底，弱不禁風(fēng)。突然我一陣震耳欲聾的猛咳，隨之一口血賁張而出。娘霎時慌了神，臉色蒼白，惶急地說，快，穿衣服，找張恒看看是咋了。娘急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娘背著我在寒冷的暴風(fēng)雪里，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奔跑。娘一個踉蹌闖進張恒家，上氣不接下氣，岔聲地喊道，張恒，快，看看兒子咋了。張恒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他讀過高中是村里最有文化的，村人尊敬地叫他，張醫(yī)生。張恒瘦高挑的個，文質(zhì)彬彬，三十了還光棍一條。在農(nóng)村男人過了二十五還沒娶妻生子，那是對祖宗的大不敬，或者是二流子、小混混，沒有哪個姑娘嫁給他。張恒這兩樣都不是。給他介紹對象，他笑笑，搖搖頭，不搭腔；姑娘暗送秋波，他笑笑，搖搖頭，不搭界。有人納悶地問，張恒這小子怪了，對女人咋沒一點興趣？是不是那玩意有毛?。?/p>

一旁的五爺吐口煙霧，撇下嘴，說，沒毛病，等人。五爺知道自己說漏嘴了，急忙溜走。疑惑的人望著五爺佝僂的背影，茫然地自言自語，等人？

我煩張恒娘們腔腔的樣子，從不叫他大夫，而是叫他張光棍。當然是背地里偷偷地叫了。

張恒扒扒我眼皮，聽診器聽聽我前胸后背，然后喘口粗氣說，肺結(jié)核，需要打針吃藥。張恒總是晚上來我家給我打針，時不時會帶來一只山雞，或是野兔。說是給我增補營養(yǎng)，病才好得快。我當然盼他來了，有好吃的誰不高興。但我奇怪，張恒每次打完針，就和娘去西屋嘀嘀咕咕，半天不出來。

冰雪融化了，春天來了，我的病好多了，也歡快地上學(xué)了。

有天晚上打完針，我迷迷糊糊睡去，不知啥時被尿憋醒，當我在院子撒完尿，發(fā)現(xiàn)西屋的燈還亮著，便推門進去，頓時驚呆了，張恒和娘赤條條的抱在一塊。我呆傻了，頓時怒火燃燒，猛地一摔門，倉皇逃回到東屋，將自己蒙在被里偷偷流淚。雖然我對男女之事不明白，還是有些懵懂的感覺。我恨死張恒了，也不搭理娘，整天悶悶不樂。張恒見到我遠遠地躲著，娘也不敢正眼看我。

不久，文革來了，娘脖頸掛著一雙鞋，胸前大牌子寫著“大破鞋”，游街批斗。我再也不敢上學(xué)了，一個人跑到爹的墳上偷偷地哭，覺得娘太丟人了，在同學(xué)面前抬不起頭。一切怨恨加在張恒身上。有天夜里，我將張恒家的玻璃砸得粉碎，終于解了心頭之恨。

我對娘吼道，我再也不回來了，這不是我的家。我跑去五爺那，抱著他號啕大哭。五爺嘆息地說，山伢子，別怨恨你娘，長大了你就明白事理了，好好讀書，將來有個出息，也不枉費你娘一輩子心思。

一天中午放學(xué)，河邊圍滿了人群，亂哄哄的。我擠進去一看，張恒仰面躺在河岸上，死了。旁邊人說，扛不住批斗，投河死了?？粗鴱埡愕乃老啵睦锖藓薜卣f，該，報應(yīng)，要不是你，娘會挨批斗嗎？我發(fā)現(xiàn)娘整整哭了一夜，翌日去給張恒上墳去了。這是后來五爺告訴我的。

我記住五爺?shù)脑挘硇耐度雽W(xué)習(xí)，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傷心的家鄉(xiāng)，在城里安家娶妻生子。但對娘的怨恨我一直記在心頭，就像結(jié)的疙瘩怎么也解不開，繞不過那個圈子。我很少回去看她，也很少過問她的事，頂多過年過節(jié)寄回點錢。家門口時常會有個籃子，裝滿雞蛋和新鮮蔬菜，我的心一陣泛酸，知道娘又來了。

那天，五爺拄著拐杖來城里，開門見山地對我說，山伢子，回去瞧瞧你娘吧，她痛苦了一輩子，早年和張恒情投意合，兩情相悅，你姥爺硬生生給拆散了，說張恒家窮，硬逼你娘嫁給了你爹，誰知你爹年輕輕的打石頭讓炸藥崩死了……五爺抹著眼淚。

那天，像我八歲那年冬天一樣，寒風(fēng)凜冽，天寒地凍，飄著鵝毛大雪。娘躺在炕上，面容憔悴，形容枯槁，滿頭白發(fā)。我一陣心寒，眼含淚水說，娘，我接你回城去。說著，背起娘就往外走，一直走到村頭山坡，那里有座被雪掩埋的矮矮的墳頭，墓碑刻著“張恒之墓”。我把娘放到樹樁上，撲通跪地，叩三個響頭，淚流滿面，仰天大喊道，爹，我來看你了。

紛紛揚揚的雪花灑落娘的身上，花白的發(fā)絲在凜冽的風(fēng)雪中搖曳，猶如晶瑩的雪花，滄桑的臉微微地笑了，淌下兩行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