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讀到小學四年級時,四嫚就敢往綁在樹上的籃球筐里投籃球,可是,幾個月后她就沒了這種機會,因為她不用再上學了。她再有投籃球的氣力,也只能干些莊稼地里的活計了。此后,她的身影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田間和村街上,兩條烏溜溜的大辮子在身后甩來甩去。
四嫚十八歲那年,包產(chǎn)到戶了,她也出落成一個俊俏的大姑娘。
初夏的一天,村街上來了兩個耍猴的人,一老一少。那少的二十多歲的樣子,中等個頭,身材細瘦,戴一副黑框眼鏡。四嫚去瞧熱鬧,猴子的滑稽表演沒把她逗樂,可那戴眼鏡的小伙卻讓她動了心。那老人管耍猴,“眼鏡”表演小搬運,就是把幾只小球變沒變有?!把坨R”似乎看出了什么,不時拿眼窺四嫚;四嫚的目光也不躲,迎著他。
當天晚上,耍猴的一老一少就宿在了供銷社旁邊的一間閑房子里。吃過晚飯后,四嫚就來到了供銷社,在門口處,她大聲地和碰面的人說話,磨磨蹭蹭地買著東西,耳朵卻支楞起傾聽外邊的動靜。四嫚從供銷社出來時,看見“眼鏡”正站在門口呢,遂怯著聲問道:“喲,你?你們明日就走嗎?”
“得走,去另一個村子?!薄把坨R”回道。
這當兒,屋子里的老人喊“眼鏡”進去,“眼鏡”戀戀不舍地轉身回到了屋子。屋子里傳出嘰里咕嚕的說話聲,但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四嫚左顧右盼,逡巡了一會兒,見房門沒什么動靜,便離開了。
晚上,供銷社快關門的時候,四嫚又來了,但一老一少留宿的屋子已經(jīng)黑燈了。四嫚走進供銷社,買了點東西,出門時,高聲和售貨員說著話,腳步踏出橐橐的聲響,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四嫚又來到了供銷社,得知那一老一少已經(jīng)離開了。這天晌午,四嫚干活累了,坐在地頭上擦汗歇息。她一只手托著汗津津的面頰,目光幽幽,望向遠方。
三天后,“眼鏡”一個人又回來了。在村街上,他熟練地玩起了小搬運。對于他再一次光臨,村人們并沒有感到奇怪,因為像“眼鏡”這類人,其實就是變相乞討者。這次來看熱鬧的人不多,除了打打鬧鬧的幾個孩子,再就是四嫚了。
傍晚時,有人看到“眼鏡”離開了村莊。
次日一早,從四嫚家里傳出了壓抑的哭聲。那是四嫚的媽的聲音。人們這才知道,“眼鏡”重返村莊是有預謀的,他把四嫚給帶走了。一時間,人們在驚訝和感嘆的同時,也把此事當成了一樁笑談,“眼鏡”竟有了大搬運的本事,把一個大活人給變沒了。
半年后的一天黃昏,有人看見從村頭走來一個手拎小包袱的女人,正當人們在猜測是什么人的時候,很快就看清了,來人是四嫚。有人喊她一聲,她不搭理;有人說四嫚你媽為你都病倒了,四嫚還是像沒聽見似的徑往前走去。
從此,四嫚幾乎成了個啞巴。雖然四嫚不說話,但活兒照樣干,而且比以前更賣氣力。時間一久,人們干脆就把她當成了啞巴。在無聲的世界里,四嫚似乎很平靜地過著日子。
一晃又是半年,一天,家里來了個媒婆,和四嫚的媽在屋子里唧咕了好一陣子,媒婆走后,媽把四嫚叫過來,嘆口氣,說讓她嫁給本村的光棍漢啞巴。四嫚對娘說“眼鏡”會來找她,然后不再吐露半個字。
這一等就是兩年。四嫚沉不住氣了,決定去找尋“眼鏡”,她跟娘打聲招呼,頭也不回地上路了。四嫚厚著臉皮來到了“眼鏡”的村子,可“眼鏡”不在家,耍猴去了。
四嫚已經(jīng)沒臉面再回自己的村子了。她一咬牙,去了城市。
開始,四嫚給人家賣早點,起早貪黑,很辛苦,但也積累了經(jīng)驗。后來,她有了自己的攤子。積攢了差不多的資金后,四嫚開了個小飯館,生意好得很。再后來,四嫚盤下了一家經(jīng)營虧損的中型飯店。四嫚的生意做得順風順水,最后,她在市里連鎖了四家飯店。有出息了的四嫚,沒有忘記家鄉(xiāng),她把村里的好多人都弄進了城里,甚至還有光棍漢啞巴。四嫚成了村里的驕傲。偶爾,村里人談起四嫚,有人就會用惋惜的口氣說,唉!都這么多年了,村里再沒有來過耍猴的嘍!言下之意,“眼鏡”的那次“大搬運”,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這期間,“眼鏡”從來也沒來村里找過四嫚。
一天,不愿進城的母親神秘兮兮地打來了電話:“你猜我碰見誰了?在村口碰見了那壞小子他兒子。小伙子打聽你,我一盤問,他爸原來就是那壞小子。”
靜了一會兒?!八麄冊趺礃樱俊彼膵爢?。
“還能怎么樣,父子倆分頭耍猴。那小伙子灰頭土臉的,牽著兩只猴子,還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看著我就生氣……你怎么不說話?”
“媽!我得去找他一趟,幫他一把!”
“什么?你成心想氣死我?”
電話那頭嘆一口氣:“媽!我撂不下那份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