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光慶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我知道，本文的標題有些別扭；但是，它的別扭卻是來自我作為讀書人思想歷程的別扭，因而也就不去改動它。

論及我作為讀書人思想歷程的別扭，其實我早就有所感受。1998年7月，我在《中國讀書人的理想人格》“后記”里就說過：1978年春，中國開始在重重困境之中籌劃改革開放，我們終于有了實現(xiàn)攻讀研究生夙愿的可能。填報專業(yè)時，我選定了漢語史。這并非由于對它有著特別的興趣與認識，而是認為，這個專業(yè)似乎離開政治較遠，既可能多一分平安，又可能少一些沾染，還能夠做幾許真學問?！?0年來，我研究過漢語歷史詞匯的發(fā)展，研究過語言與文化的共變，研究過中國古典解釋學，并以在這些領域里闡釋文化、創(chuàng)造文化和傳播文化為職守。然而，在心靈深處，我又始終以為，我首先應該是一個中國的讀書人。而在中國，作為一個正派的讀書人，不能不經(jīng)歷一些“運動”，不能不備嘗日常生活的艱辛；個中一切固然難以為外人言說，卻也能使自己獲得一些別樣的生命體驗。……但是，無論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多少險阻與清貧，我還是相信，人文關懷與自我實現(xiàn)，總是讀書人能夠成為讀書人的精神支柱，總是讀書人獨立自由之人格境界的精神支柱[1]。

這一段自白是真誠的，可是對于隱含著的別扭卻又未能完全昭示：我在困難的條件下，懷著改變?nèi)松缆贰橹腥A學術貢獻點滴的夢想報考研究生，卻又基于那種在特定社會條件下形成的明顯缺乏書生意氣的動機而選定漢語史專業(yè)，卻又以“多一分平安，少一些沾染”為自我規(guī)約，這還不夠別扭嗎？盡管到后來，我逐漸相信人文關懷與自我實現(xiàn)，必然是真正的讀書人的精神支柱，可是在實際上，我又如何能在一個有意遠離政治的專業(yè)領域里，真正確立這一精神支柱呢？這不也是別扭嗎？不過，心靈深處的別扭是很奇怪的，它既能使人不安，又能促人改變。漸漸地，也是情不自禁地，我由單純的漢語史研究走向了漢語文化學、漢語哲學和中國古典解釋學的研究。2002年秋，我在中華書局出版了《中國古典解釋學導論》，在“緒論”里，我又發(fā)出了自己一段新的心聲：“我相信，即使是在新的時代里，不斷地立足現(xiàn)實以解釋文化經(jīng)典，在解釋中對自身各種可能性進行自我籌劃，獲取關于新的歷史進程的啟示，同時也使文化經(jīng)典在解釋中煥發(fā)出新的生命活力，仍然必將是各個民族以及全人類的永恒事業(yè)。因此，文化經(jīng)典、文化經(jīng)典的解釋以及對文化經(jīng)典解釋的研究，在各個民族的文化歷史進程里，都永遠是富有魅力的重大課題；對于肩負著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以開拓現(xiàn)代化艱難進程的中華民族，更是永遠具有特別的意義。本著這樣的認識，我早就開始從事中華文化經(jīng)典解釋觀念、解釋方法和解釋歷史的研究，一直呼喚著在已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起中國自己的解釋學。”[2]

平心而論，我之所以開始由訓詁學研究而走向中華文化經(jīng)典解釋觀念、解釋方法和解釋歷史的研究，并一直呼喚著重新建立起中國自己的解釋學，深處的原因有二：一是因為我已在讀書、研究中認識到，不斷地立足現(xiàn)實以解釋文化經(jīng)典，在解釋中獲取關于新的歷史進程的啟示，進而對自身各種可能性進行自我籌劃，必將仍是各個民族乃至全人類的永恒事業(yè)；而我開始從事的，正是關于這種永恒事業(yè)的探究！二是由于我想要真正解除自己心中的別扭。這是因為在我當時看來，既然人總會不斷地立足現(xiàn)實以解釋文化經(jīng)典，在解釋中對自身各種可能性進行自我籌劃；那么我現(xiàn)在從事這種研究，不就能在似乎離開政治較遠的專業(yè)領域里真正確立人文關懷與自我實現(xiàn)的精神支柱嗎！經(jīng)過這樣的一番努力，我心中的別扭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舒解；然而實在說來，我的心靈卻并未因此而特別暢快、特別奮發(fā)，倒是總有一種未曾穿透、未曾徹底的感覺！

2012年初，我設法購置到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資中筠自選集》。資中筠先生是我早已仰慕的學者，盡管是八十多歲的老先生，然而她那錚錚的風骨，廣博的學識，敏銳的眼光，深刻的思想，犀利的文筆，總能使我在閱讀中獲得很大的啟示與激勵！于是，我首選《資中筠自選集》中的《士人風骨》那一本，急切地讀著，細細地讀著，不顧一切地思考著，若有所向地思考著；特別是對于那篇《中國知識分子對道統(tǒng)的承載與失落》用力更多，其中的有些段落還能爛熟于心。例如：

對我這個半生為馴服工具的人來說，發(fā)現(xiàn)原來這支筆還能屬于自己，可以這樣來用，是一大解放。

遙想兩千年前，猶有太史公這樣的風骨，再看兩千年后的今天“頌圣”和“迎俗”的態(tài)勢，能不令人唏噓！

先秦時期，諸子百家是獨立自由的。……(而秦漢以后讀書人大都)講究的是“術”而不是“道”。從道德層面看，也不再堅持原則和人格獨立。自此以后，中國的讀書人日益與現(xiàn)實政治緊密結(jié)合，經(jīng)典著作也僅僅被當作了治國的工具。

張奚若在國民政府召開的“國民參政會”上的發(fā)言被蔣介石打斷，就拂袖而去！……1940年，馮友蘭受西南聯(lián)大教授委員會的委托，給當時教育部部長陳立夫?qū)懙哪欠庑?，最集中體現(xiàn)了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精神的結(jié)合。事件起因是教育部下達指令，要審核大學的課程和實行統(tǒng)一考試，受到全體教授的抵制，并委托馮先生起草回絕函。信是典雅的古文，套用諸葛亮《后出師表》的語氣，內(nèi)容是據(jù)理批駁教育部的指令文件，通篇貫穿著現(xiàn)代教育獨立于權勢的理念，擲地有聲。結(jié)果教育部的指令就此被頂回，學校保持了獨立。

家國情懷、憂國憂民，和對“道”的承載，依然存在于一部分人中間，現(xiàn)在轉(zhuǎn)化為對普世價值的追求，還有拒絕遺忘，追尋和揭示歷史真相的努力。[3]

在研讀《資中筠自選集——士人風骨》的過程中，我時時捫心自問：作為一位大學老師、一名書齋學者，我的家國情懷是否也能“轉(zhuǎn)化為對嚴重的時弊和改革倒退的憂慮、對普世價值的追求，還有拒絕遺忘，追尋和揭示歷史真相的努力”？與此同時，我又聯(lián)想到，以2004年在《語言文字應用》上發(fā)表《漢語命名造詞的哲學意蘊》一文為標志，自己近幾年來研究方向與作風的逐漸改變，我的心靈又開始暢快起來、奮發(fā)起來：我對自己在當下的時代里，應該如何在研究中真正確立人文關懷與自我實現(xiàn)的精神支柱，應該承載什么樣的“道”和如何承載我認定的“道”，似乎有了拓展性的新思考。這正如資中筠先生所論述的：中國“士”的黃金時期是在春秋戰(zhàn)國，真正的“百家爭鳴”發(fā)源于此時。至今國人引以為豪的“幾千年的輝煌”，從思想層面上說，實際主要就是那個時期所創(chuàng)造的。而在那個時期，諸子百家既是獨立自由的，又是勇于承載“道”的。許多人周游列國，游說諸侯，但是要求見用的，首先是自己建構(gòu)的“道”而不一定是其本人。然而從漢代開始，政治一統(tǒng)，獨尊儒術。讀書人唯一的出路，是以儒術從政；特別是實施科舉制度之后，更是有如唐太宗所說，“天下英雄入吾彀中”。漸漸地，讀書人在懷有“家國情懷”的同時，也興起了一種“頌圣文化”，“把愛國與忠君混同為一，導致發(fā)自內(nèi)心的絕對服從，其倫理的依據(jù)就是儒家的‘三綱’，其現(xiàn)實的基礎則是人身的依附。在那種制度之下，讀書人除了‘報效朝廷’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的途徑可以用其學。其結(jié)果，只能是思想專制，理性泯滅，創(chuàng)造力萎靡不振”。

亦如資中筠先生所贊揚的：“以鴉片戰(zhàn)爭為契機，古老的農(nóng)耕文明遭遇了上升的工業(yè)文明，無法再照老路對入侵者在文化上加以融化。這‘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促發(fā)了民族的猛醒和震蕩，‘士’的心靈受到了空前的沖擊，少數(shù)先知先覺者開始新的探索，中國人的現(xiàn)代‘啟蒙’于此開始，到清末民初漸成氣候，新潮不可阻擋?！薄皬膰缽偷摹_啟民智’到梁啟超的‘新民說’，到‘五四’一代人為‘德先生、賽先生’的吶喊，都是企圖喚起民眾擺脫在頌圣文化下培養(yǎng)出來的奴性與愚昧?！?jīng)歷了百年的新文化運動(廣義的)，現(xiàn)代文化、教育、新聞、出版等事業(yè)初具規(guī)模，同時出現(xiàn)了在思想上和學識上堪稱貫通中西的知識分子。即使在抗日戰(zhàn)爭極端艱苦的條件下，文化教育還在繼續(xù)發(fā)展，新舊結(jié)合的‘士’的精神沒有出現(xiàn)斷層。甚而可以說，中國讀書人的傳統(tǒng)中優(yōu)秀的部分與新的思潮相結(jié)合達到了歷史的新高度。”[4]

資中筠先生還辛辣而又熱情地指出：“以1979年真理標準的辯論為標志，打破‘兩個凡是’，可以說是一次再啟蒙，對三十年蒙昧的祛魅作用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長期被壓抑的理性爆發(fā)出來，借此沖破牢籠，封閉的國門再一次打開，中國人又一次受到震撼。長期視為不可動搖的教條和權威在理性面前失去力量；原來不能想象的都可以成為現(xiàn)實。是非觀念又回歸常識。”

我特別忘不了資中筠先生那振聾發(fā)聵的呼喚：“有鑒于此，當前我國急需開啟民智，掀起一次再啟蒙，打破新老專制制度造成的精神枷鎖，否則民族精神有日益萎縮之虞。在這方面，號稱‘知識分子’者責無旁貸?！薄叭缈档滤裕畣⒚删褪恰杏職膺\用自己的理智’，就是用理性之光照亮蒙昧的心智。在長期思想禁錮的制度下，每個人都需要而且可以自我啟蒙，也可以相互啟蒙?！薄爸R分子需要自己解放自己，爭取人格獨立，減少依附性，堅決抵制頌圣文化，理直氣壯地弘揚：人權、法治、自由、平等、憲政、民主，這是自救與救國的需要?！?/p>

如此鞭辟入里，如此醍醐灌頂，我的心靈能不開始特別暢快、特別奮發(fā)嗎！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我盡管不是開啟民智的先覺者，既不能站立高處大聲疾呼，更不能奔走民間傳送科學，然而我畢竟還是人文科學中語言學的研究者，首先就必須嚴肅正視現(xiàn)實：一方面，語言學領域本來似乎就離開政治較遠，而最近五十多年來，中國語言學者又在研究中樂得將“一切我們用‘外部語言學’這個術語所指的東西排除出去”，以為這樣就真能離開政治較遠，可以不要人文關懷；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作為自己選定的漢語史和訓詁學的研究者，我過去總是以“多一分平安，少一些沾染”為自我規(guī)約，并以此種眼光端詳其他學者，自許清高，實則怯懦。正是此景此情，造成我特別需要自我啟蒙，需要激發(fā)勇氣運用好自己的理智，需要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能力和暫開風氣的自信。語言學既然是人文科學，它就應該煥發(fā)人文精神，實現(xiàn)人文關懷，努力在全民再啟蒙中從語言研究的角度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我不能忘記自己是探討過中國讀書人理想人格的學人！每每想到這里，在暢快、奮發(fā)的情緒中，我總是遙望著好像在遠處飄揚著的那面人文關懷的旗幟。

現(xiàn)在有很多人都在稱說“人文關懷”，可是其中有真有假，特別需要辨析。而我所認同的人文關懷只不過是：它發(fā)源于人文主義，與終極關懷相映發(fā)，其“人文”又是與“神文”、“政文”相對立的；它認定人本身就是目的，人不僅是一種物質(zhì)生命的存在，更是一種文化、精神的存在；它肯定個人的價值和尊嚴，肯定人的自我認識、自由發(fā)展、自我完善，乃是人之一切活動的最高目標；一切學術研究，尤其是真正的人文科學研究，必須是為了實現(xiàn)人文關懷，語言學研究自然也不例外；對于真正具有良知的學者而言，無論社會現(xiàn)實怎樣，自我實現(xiàn)與人文關懷永遠是相互融合、相得益彰的，沒有人文關懷，也就不可能有那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這樣的人文關懷，就是我應在研究實踐中確立的精神支柱！否則，我如何能夠真正付出“追尋和揭示歷史真相的努力”呢。

然而，最近五十多年來，中國語言學研究一直呈現(xiàn)著一種半封閉狀態(tài)；那么，在漢語研究實踐中，如何才能真正實現(xiàn)人文關懷呢？我情不自禁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哲學大師關于語言的一系列重要論述。卡西爾早已論證過：人與所有的動物一樣，都生存在同一個自然的物理世界之中，都對自然物理世界的不同局部予以適應、利用乃至改造。然而，除了一般動物都具有的感受器系統(tǒng)和效應器系統(tǒng)以外，在人那里還發(fā)明了語詞符號系統(tǒng)的第三環(huán)節(jié)。這個新的發(fā)明物改變了整個的人類生活，使得人對外界刺激的理性“應對”與動物的生理“反應”具有本質(zhì)的不同。這樣一來，與其他動物相比，人不僅生活在更為寬廣的實在之中，而且還生活在新的實在之維中[5]。海德格爾曾經(jīng)指出：人在語言活動中理解了世界的存在，領悟了自己的存在，從而主動地“籌劃著”自己的存在。人的這種介入世界、與世界互動的方式，亦即“存在”的方式，就是人的生存方式。從這里出發(fā)，他又特別強調(diào)：“語言是‘存在’本身的既澄明著又遮蔽著的到達”，“作為此在展開于其中的這一實存論機制，言談對此在的實存具有構(gòu)成作用?！盵6]伽達默爾又進而揭示：“以語言作為基礎，并在語言中得以表現(xiàn)的是，人擁有世界。世界就是對于人而存在的世界，而不是對于其他生物而存在的世界，盡管它們也存在于世界之中?！盵7]結(jié)合自己近幾年來研究方向與作風逐漸改變的實際，我重新體會哲學大師的這些教導，終于眼前一亮，似乎理性之光也照亮了我被長久遮蔽的心智：從語言哲學的角度看，這一系列重要論述的核心精神，不就是認定人本身就是語言研究的最高目的嗎？不就是強調(diào)要在揭示語言真相的同時更將人的自我認識、自由發(fā)展、自我完善，作為語言研究的最高目標嗎？不就是要求語言研究必須是為了實現(xiàn)人文關懷嗎？在中國語言學界，在我的心靈深處，所急切需要的，正是這種核心精神，正是這種人文關懷。現(xiàn)在的問題是，需要我們結(jié)合中華民族的實際，結(jié)合漢語的實際，去努力實現(xiàn)這種人文關懷！

因為眼前一亮，我的心靈也就更加暢快、更加奮發(fā)，很想像青年人那樣呼喊！正好，2012年10月，第九屆全國漢語詞匯學學術研討會要在山東大學召開，恰似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講臺。于是，我進入了一種酣暢淋漓的狀態(tài)，針對五十多年來中國語言研究的半封閉現(xiàn)狀，針對我自己最為需要自我啟蒙的現(xiàn)狀，迅速寫就一篇長文，《從人的存在看詞的存在——詞匯研究能否嘗試這樣一種思路》[8]，決心本著對“道”的承載，就語言研究必須是為了實現(xiàn)人文關懷而率先做些嘗試性的探討，即使不能形成新的理論，即使可能引起各種議論，即使只是能夠成為鋪路的石子，甚至只能算是“放一炮”，也真正值得的。

我首先說出了早就想大聲說出的話：直到現(xiàn)在，漢語詞與詞義研究，特別是其思路的開拓和范疇的建立，仍然存在著嚴重的缺陷，處于半封閉狀態(tài)，因而需要有一種根本性的突破。這主要還是由于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理論的偏頗沒有得到深刻的反思，致使有的研究者仍然忽視了一些最普通、最根本的問題：語詞符號形成發(fā)展的基本動力何在、主要方式為何、突出效應如何觀察？人為什么需要、為什么能夠創(chuàng)造語詞符號？語詞符號何以能夠幫助人認知世界、建立社會、創(chuàng)造文化？如果沿著這些問題本身所啟示的方向探索下去，或許倒能打開詞匯學研究的新興局面。反思結(jié)構(gòu)主義語言學理論的偏頗，最好還是能從我們崇敬的索緒爾大師開始。因為索緒爾一方面重視“語言在人文事實中的地位”，承認“語言是一種社會制度”，指出語言的外部要素非常重要，甚至“設想有一門研究社會生活中符號生命的科學”；另一方面卻又極力要將“一切我們用‘外部語言學’這個術語所指的東西排除出去”，造成語言研究的半封閉狀態(tài)。試想，既然語言的內(nèi)部機構(gòu)經(jīng)常要依賴于語言變化的外部因素，那么怎能將外部因素從研究中排除出去呢？如果在語言研究中不重視外部因素，就如在植物研究中不重視土壤氣候因素，至少“就不能全面、深刻地認識語言的內(nèi)部機構(gòu)”。譬如，如果在研究中完全不考慮中華先民的生存方式中國文化的歷史特性，那么就難以全面、深刻地認識“天、春、中、政、協(xié)、和、同、道、學、修、名分、政教、心寒、變通、水清無魚”等等漢語語詞形成、發(fā)展、使用、解釋的真諦與規(guī)律；就難以全面、深刻地認識古代漢語中何以不能自源產(chǎn)生“民主”、“平等”、“人權”等等詞匯。故而我們認為，漢語詞匯研究固然可以有多種思路，但是最為根本的思路應該是，從人出發(fā)，從人的存在看詞的存在，以理解詞語、認識世界、觀照人生作為研究的最高目標，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漢語詞匯事實作立體的、動態(tài)的研究。

我接著貿(mào)然表述了自己的認識：在目前的情況下，要想真正實現(xiàn)從人的存在看詞的存在，首要的是必須回歸人之存在的起點，真正理解語詞符號對于人的存在，對于人與世界的互動，對于人擁有世界，何以能夠具有如此重要的關系和如此奇特的功用。首先，語詞具有指稱“對象”、引渡“對象”的功能，在空間上具有與指稱對象的分立性，在時間上具有約定俗成的永久性。正是依靠語言，人類才能進行語言級別的交際，組成人類級別的社會，并在社會中體驗與“你”的關系，稱自己為“我”，從而逐步形成人的主體意識和主體性；正是憑借語言，人類才能進行語言級別的思維，并在思維中認識“我”與“非我”，把握人我關系和物我關系，從而漸漸能在生活中總結(jié)經(jīng)驗，轉(zhuǎn)化經(jīng)驗，適應現(xiàn)實，改造現(xiàn)實。其次，人類在創(chuàng)制語詞符號的時候，總是本著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社會文化生活的需要，對世界林林總總的事物進行了分類，總是在依據(jù)自己的需要與眼光，揭示著事物，解釋著事物，賦予特定事物以特定的“意義”，并在這種揭示與解釋的過程中領悟著、彰顯著自己的存在。而對于這種“意義”的探究和理解，則構(gòu)成了人對意義世界探索的起點。進而言之，語詞符號的發(fā)明與運用，有助于人認識到事物與符號、事物與意義、現(xiàn)實與可能之間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利用具有“意義”的詞語，創(chuàng)造觀念，形成思想，向著“可能”前進，這樣，人就可以更加主動自如地“籌劃著”自己的存在。

我甚至還想進而指出：從人的存在看詞的存在，強調(diào)從漢語詞匯產(chǎn)生、發(fā)展的外部原因、內(nèi)部原因以及由此形成的實際過程入手，從漢語詞義形成、演變的外部依據(jù)、內(nèi)部依據(jù)以及由此形成的深層狀態(tài)入手，考察民族人如何創(chuàng)造和運用詞匯以揭示世界的存在、展現(xiàn)自己的存在、建構(gòu)自己的文化世界；而民族人的這種存在方式，又如何成為潛在動力、真實歸向和規(guī)范原則，引導著、制約著漢語詞匯的創(chuàng)造、運用和發(fā)展，并且因此而形成了漢語詞匯系統(tǒng)何等風貌與規(guī)律。簡而言之則是一步一步地：一、從人的存在看詞匯的產(chǎn)生；二、從人的存在看詞匯的發(fā)展；三、從人的存在看詞義的結(jié)構(gòu)；四、從人的存在看詞義的演變；五、從人的存在論詞和詞義范疇的建構(gòu)。按照這一思路深入研究下去，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說，人的存在是詞的存在的動力、引導和依據(jù)；那么，詞的存在就是人的存在的彰顯、建構(gòu)和中介。

在第九屆全國漢語詞匯學學術研討會上，趁著第三個作大會報告的機會，我就本著“放一炮”的精神，結(jié)合前面江藍生、符淮青兩位先生的報告，作些臨場發(fā)揮，講述了《從人的存在看詞的存在——詞匯研究能否嘗試這樣一種思路》一文的主要觀點。有些出乎意料，我那“放炮”式的報告竟然引起了較為熱烈的反響，大家像是聞所未聞，包括江藍生等幾位著名學者，都主動地、熱情地表示理解和認同。而根據(jù)我的品味，除了客氣與鼓勵的成分之外，這里確實有著對于“從人的存在看詞的存在”研究思路的初步肯定。由此，我更加堅信：我心目中語言學研究的最高目標，就是人，就是人的自我認識、自由發(fā)展、自我完善！

事有湊巧，2014年，我發(fā)表了訓詁學研究的一篇新作，主要論證了：從起源、特質(zhì)及其與中華文化的互動關系來看，中國訓詁學都是中國特色的詮釋學；不斷地立足現(xiàn)實以解釋文化經(jīng)典，在解釋中獲取關于新的歷史進程的啟示，進而對自身各種可能性進行自我籌劃，必將是中華民族乃至全人類的永恒事業(yè)；而我們由此而開始從事的，正是從人的存在看詮釋的存在，正是這種永恒的事業(yè)！《新華文摘》2015年第6期，則以《中國訓詁學是中國特色的詮釋學》為題，摘要轉(zhuǎn)載了這篇文章。以我的感受，這是對于我率先表達的上述論斷的認可與支持。我的心靈又更加暢快、更加奮發(fā)了！

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年逾七十，但是，我既然越來越熱愛自己的學業(yè)，我既然越來越信從人文關懷，我既然越來越堅信自己研究的最高目標就應該是人的自我認識、自由發(fā)展、自我完善，我既然相信讀書人的家國情懷可以在學術領域里奮發(fā)，我既然有一個平安、和諧而又愿意有所作為的家庭；那么，無論自己的精力與智慧將來可能會怎樣地減損，我都將完全拋棄“多一分平安，少一些沾染”的自我規(guī)約，不斷地激發(fā)勇氣運用好自己的理智，在研究漢語歷史詞匯學的過程中，在研究訓詁學亦即中國特色的詮釋學的過程中，都永遠切實地確立人的自我認識、自由發(fā)展、自我完善這一最高目標，并且大聲疾呼，盡力為掀起一次民族再啟蒙而敲響邊鼓！即使因此而涉及社會現(xiàn)實，即使因此而面臨艱難險阻，我也決不會忘記資中筠老先生深情的呼喚：“在這方面，號稱‘知識分子’者責無旁貸！”

注釋：

[1]周光慶：《中國讀書人的理想人格》，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

[2]周光慶：《中國古典解釋學導論》，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

[3]資中筠：《資中筠自選集——士人風骨》，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

[4]資中筠：《資中筠自選集——士人風骨》，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7頁。

[5][德]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33頁。

[6][德]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語言存在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52、76頁。

[7][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下卷，洪漢鼎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566頁。

[8]周光慶：《從人的存在看詞的存在——詞匯研究能否嘗試這樣一種思路》，后收入《詞匯學理論與應用》(第七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