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斌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上海,200241)
1949年之后的中國,出現(xiàn)過幾代知識者。其中最特殊的一代,是出生于20世紀40年代末至50年代中期,完整經(jīng)歷“文革”十年動蕩,并做過知青的知識者。由于歷史的荒謬與殘酷,這代人的大學夢被無情粉碎,爾后上山下鄉(xiāng),長時間無書可讀,無師可從。等到風雨驟停,得以重獲讀書的機遇?;厥讱q月坎坷,青春逝去大半。因此,一旦得到讀書的機會,深感來之不易,幾乎人人時不我待,廢寢忘食。如果再運氣好,碰到好老師,請益求教,恰如逢雨露春風。而高等學府中不少老師,也是劫后余生,珍惜重上講臺的機會,以高度的責任心及對事業(yè)的熱愛,真誠對待學生,專心教學。特殊的學生,劫難之后的教師,共同描繪出一幅1949年之后中國大學動人、和諧的師生關系圖。老杜說:“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庇捎谔厥獾臍v史文化背景,“文革”結(jié)束之后的一代知識者,許多人都是“轉(zhuǎn)益多師”,如蜜蜂采百花而釀蜜。在我“文革”之后的求學生涯中,受到不少前輩學者的教誨。其中,南京大學的王氣中老師、程千帆老師,復旦大學的王運熙老師,不論為人與學問,都對我產(chǎn)生深刻影響。他們諄諄教誨我,真誠關懷我。我終生感激這三位老師,永遠記著他們。
1970年12月,在插隊落戶兩年之后,命運似乎特別垂青于我,讓我進了復旦大學,做了第一屆工農(nóng)兵學員。江南名校復旦,名師云集??墒?,當時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革命烈焰正熊熊燃燒,學問精湛的名師被燒得焦頭爛額。我們這些深受“革命理論”蠱惑的工農(nóng)兵學員,狂熱地喊著“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的口號。名師近在咫尺,我們卻批判他們,藐視他們。學術權威則如驚弓之鳥,哪敢傳授我們知識?在復旦三年多,我從未有過與名師接觸的機會?!拔母铩苯Y(jié)束后,我有時想起在復旦做工農(nóng)兵學員的經(jīng)歷,會悵恨不已。我們與許多大學問家同處一個校園,政治惡勢力卻筑起無形的高墻,隔絕彼此,即使相遇也形同陌路。我永遠失去了向他們請益的機會。猶身在寶山,卻空手而歸,能不憾恨終生?
1978年,“文革”結(jié)束后開始恢復研究生招生。時代賜予我第二次進大學的難得機遇。由于我的特殊經(jīng)歷,我報考時選擇了南京大學。這年的7月12日,我來到南大參加研究生考試的復試。先筆試,后面試。面試老師有三四個,其中有一長者,年紀已有七八十歲,臉盤、骨骼皆粗大,氣象渾樸敦厚,慈眉善目,舉止徐緩儒雅。不知為什么,我初見這位老先生就備感親切。六七年前,我在復旦難得見到老先生,偶爾在中文系開大會時見到劉大杰、趙景深等幾位老師,彼此根本不可能交流。而現(xiàn)在,時代變了,一位陌生的老先生就在眼前,那樣可親可近。我還緊張什么呢?
面試采用抓鬮的形式,題目寫在小紙條上,卷起來,摸到紙條就照題回答。我抓到的好像是關于唐詩的題目。我回答問題時,他只是仔細聽,并不追問我,臉上始終帶著笑意。我自覺面試并不怎么好,不深刻,也少有新意。實在想不到,幾個月后老先生成了我的指導老師。他叫王氣中,將近八十高齡了。
1978年國慶節(jié)剛過,我進了南大,成為“文革”后第一屆研究生。10月10日,中國古代文學史專業(yè)的指導老師同研究生見面。我又見到了氣中師,還有面試時未曾見過的管雄先生。此時,可以從容地認識我的指導老師。氣中師大概年近八十,安徽口音,說話語速慢,聲音不高,平緩如滿河流動的水。舉止徐緩亦如言辭,沉穩(wěn)如山。穿著樸素,初看像個鄉(xiāng)下老農(nóng)。細看才能覺察氣局渾樸內(nèi)斂,自有讀書人的氣度。猶如古鼎,沉積著歲月的厚重,古樸雅正。
我在南大求學三年,是繼復旦做工農(nóng)兵學員之后的第二次揚帆學海。這次完全不同于往昔。我在復旦時,忙著大批判,“以社會為大課堂”,耗費著寶貴的時光。只有在“開門辦學”回到學校時,才從圖書館里借來王逸《楚辭章句》、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等幾本代表性的《楚辭》研究著作。后來又讀過幾篇研究李白詩的文章以及研究《紅樓夢》問題的論文集。中文專業(yè)最主要的課程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國歷史、中國思想史、古代漢語,都未系統(tǒng)學過。二十四史除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等在“文革”中偶然翻過幾篇外,幾乎未曾過目。文學批評史、哲學史、思想史、語言學,一概不知。在先師氣中先生和研究生指導小組老師們的指導下,我抓緊時間研讀本專業(yè)必讀的古代典籍。
我先讀《詩經(jīng)》、《楚辭》,找來朱熹《詩集傳》、余冠英《詩經(jīng)選》,邊讀邊摘錄朱熹和余冠英對每首詩意旨的解釋,再了解歷代《詩經(jīng)》研究的部分資料,如《禮記·王制篇》、《孔叢子·巡守篇》、《漢書·食貨志》、《漢書·藝文志》,以及代表性的《詩經(jīng)》注本。相比《詩經(jīng)》,我讀《楚辭》花費了更多氣力,把《九歌》、《九章》、《招魂》等篇工整地抄在活頁紙上,原文用紅鉛筆畫出,下面取王逸、朱熹、王夫之及今人馬茂元《楚辭選》等各家研究成果,加以注釋。1979年3月,管雄先生講《歷代楚辭研究情況》,我又閱讀和摘錄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班固《離騷序》,劉勰《文心雕龍·辨騷》,劉熙載《藝概·賦概》,魯迅《摩羅詩力說》、《漢文學史綱要》,游國恩《楚辭論文集》,何其芳《屈原和他的作品》等論文與專著,最后寫成論文《論屈原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此文寫成后,氣中師推薦給南大學報。
氣中師指導我讀書要深思悟解,強調(diào)勤于思考,善于發(fā)現(xiàn)問題,養(yǎng)成讀書時有想法隨手記下的習慣。他說:“要特別注意文學史上的一些重要問題,注意歷史上的某些重要時段對文學的影響?!弊裾障葞熤更c,我讀中國文學史,概括出文學史上的一些問題。例如文體的興起與衰落的原因,民歌對新文體興起的作用,文學的興盛是否同社會的繁榮成正比,文學史同政治史、思想史的關系,五言詩與七言詩的起源和發(fā)展,詞的起源與發(fā)展,人民群眾是否是推動文學發(fā)展的真正動力,等等。
氣中師非常重視中國思想史,以為文學同思想關聯(lián)最緊密。我讀思想史收獲頗豐。以前,我讀過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任繼愈《中國哲學史》的先秦部分,對諸子百家略有所知。魏晉玄學、佛學,宋明理學,屬基本無知。進南大之后,開始讀中國佛教史,涉獵過的有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任繼愈《漢唐佛教論集》、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考》、陳垣《中國佛教史籍概論》等,而最喜歡湯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這部書不僅當時讀,后來也常常讀。二三十年后,我寫《慧遠法師傳》、《鳩摩羅什傳》,追溯其因緣,當與讀湯先生的名著有關。佛教史最有影響的原典,如《弘明集》、《廣弘明集》、《高僧傳》、《續(xù)高僧傳》、《景德傳燈錄》、《佛祖統(tǒng)紀》,也讀過一部分,作過摘錄。
氣中師多次對我們說,文史哲不分家。于是我讀文學史,也讀歷史。讀先秦至唐代歷史,主要參考書是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后來讀《資治通鑒》,著重關注與思想史、文學史有關的史實,比如周代文化的創(chuàng)造和變遷,戰(zhàn)國諸子百家,西漢文景之治,黃老之學,漢武帝獨尊儒術,東漢黨錮之禍,靈帝開鴻都門學,西晉八王之亂,魏晉玄談,梁武帝崇佛,唐代宦官,藩鎮(zhèn)割據(jù)之類。讀歷史與哲學,對我畢業(yè)以后的學術研究工作影響深遠。幾十年之后我寫《鳩摩羅什傳》、《世說新語校釋》、《南蘭陵蕭氏家族文化史稿》,都是文史哲兼顧。學文學若只專注于文學,視野必窄,格局必小,所論必淺。
萬丈高樓平地起。當年南大中文系研究生的課程涵蓋中華優(yōu)秀文化的眾多方面,夯實了治學的堅實基礎。氣中師及研究生指導小組,甚至請經(jīng)濟系老師為我們講授馬克思《資本論》,講完,老師布置作業(yè)。我也讀過黑格爾《美學》,但太過艱深,未曾深入。南大天文學系海內(nèi)獨步,中文系請該系盧老師給我們上過好幾周古代天文歷法的課。1980年10月,由氣中師和南京師院徐復先生共同發(fā)起,在安徽滁州師院舉辦古代天文歷法講習會,請張汝舟老先生的弟子講授《史記·天官書》,使我們大開眼界。南大中文系培養(yǎng)研究生既博且精,倡導樸實的優(yōu)良學風,為我們后來的學術研究打下深廣的基礎。為此,我終生感激南京大學,感激氣中師和指導小組的老師們。
氣中師對中國文學史造詣較深,尤擅長講授古文辭。1979年下半年至1980年上半年,他講授唐宋古文,唐以韓愈為主,宋以歐陽修為主。如韓愈《藍田縣丞廳壁記》、《題李生壁》、《貞曜先生墓志銘》、《女挐壙銘》、《送窮文》,歐陽修《五代史伶官傳序》、《醉翁亭記》、《豐樂亭記》。氣中師細致比較韓、歐兩家文章的差異,對古文的作法有獨特體會。譬如他分析《藍田縣丞廳壁亭記》說,韓愈追求弦外之音,話講出來背后還有許多東西,詩的“味”、文的“趣”都表現(xiàn)在這里。又說,把詩的寫法與文的寫法統(tǒng)一起來,以前的古文家都會寫詩。分析韓愈《題李生壁》說,這類文章與詩無別。散文有詩味,與詩相通。
寫作畢業(yè)論文之前,我們的指導老師是氣中師和管雄先生。寫畢業(yè)論文時,氣中師是我的指導老師,故與氣中師接觸更多一些。“文革”后第一屆研究生指導老師中,氣中師年紀最大。初識先師,覺得他像個有文化的老農(nóng)民。時間長了,才知他確實出身農(nóng)家,年輕時家境貧寒,姊妹兄弟七八人,他是長子,很早就分擔一家生活的重擔。有一次,先生偶爾談起解放前在河南大學教書,奔波勞苦。又說他患肺病數(shù)年,名醫(yī)束手,最后竟然痊愈。他還說早先通過熟人,在國民政府的“蒙藏委員會”工作過。他所說零零碎碎,我聽著也無多大感觸。最近王學昀告訴我,他爸爸解放前在“蒙藏委員會”的經(jīng)歷,解放后成了“歷史問題”,每次運動來了都要吃苦頭,“文革”中成了“反動證據(jù)”,被誣為“國民黨特務”,橫遭造反派批斗。造反派命令氣中師與陳瘦竹先生兩人互打?qū)Ψ蕉?;又用皮帶抽打他,慘無人道。先師批斗回家,從不與家人說,默默忍受紅衛(wèi)兵的武斗。
“文革”結(jié)束后,有一次軍隊提拔干部,找氣中師調(diào)查南大畢業(yè)的一個學生。這個學生是造反派,打過先師。先師在調(diào)查人員面前不講這學生是造反派,只是說,學生在“文革”潮流中身不由己,不必讓他們承擔責任。先師以德報怨,結(jié)果這位造反派提拔成干部,但他從來未謝先師,然先師與人為善,本來就沒想到要人謝。
三年之中,記不清上氣中師家的次數(shù)。先師有時也問我研究生班里的情況。有一兩次見到氣中師和師母,不由聯(lián)想到我的父母。之所以有此聯(lián)想,主要是我的父母與氣中師、師母的年紀相仿。再有,氣中師和師母也確實對我好。二師兄與師妹,都對我講過:“王先生對你好?!蔽也簧?,自然也感知了。但我當時還真不明白氣中師為什么對我好。我究竟有什么好,而氣中師要對我好?近來王學昀告訴我,爸爸曾在家里說:“聽說龔斌是個造反派呢!”語氣惕然有驚?!拔母铩敝谐赃^造反派苦頭的人,大概都會厭惡造反派。氣中師知道我是造反派,難怪會吃驚。我一直承認自己在中學時是個激進的造反派。我不賴,想賴掉歷史事實是愚蠢的。至于氣中師從哪里得知我是造反派,我不知道。而我從擁護“文革”的造反派,到后來懷疑、不滿“文革”,厭惡“四人幫”,輕視“文藝旗手”江青,成了“思想反動”的人物,氣中師大概也不知。師門三年,我從未講起過自己的經(jīng)歷。后來氣中師對家人說:“龔斌蠻好嘛。”可能他老人家覺得我不像造反派了。如果當時我仍像造反派,“左”得六親不認,面目可憎,又不刻苦讀書,恐怕先生不會對我好。
進校一年半之后,上完了專業(yè)基礎課。到了1980年5月,我開始構(gòu)思畢業(yè)論文。以前,我寫過各類文章,詩、散文、小說、電影劇本、通訊報道、評論、雜文,還有大批判文章、自我檢討書、申訴書,唯獨沒有寫過學術論文,也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正規(guī)訓練。所以,我對寫作畢業(yè)論文十分在意。
五月上旬,我去見氣中師,談畢業(yè)論文的題目。我對先生說,我準備寫漢魏之際的文風演變。先生頷首,說:漢魏之際確實是思想、文風的轉(zhuǎn)折時代,這個題目可以做。我說,我想做一個真正屬于文學發(fā)展史的題目,不做個別作家作品的研究。先生說:這個想法好的。不過,這個題目涉及這個時代的政治、思想、文學、士風等許多方面,你要全面摸一摸,工作量很大。我說,我已經(jīng)做了許多讀書筆記。先生想了想又說:文風演變可以改成文學演變,包括詩、賦及各體文章的演變,把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再好好讀一讀。
畢業(yè)論文的題目得到先生的首肯,這在我意料之中。先生講古代文章的演變,多次強調(diào)思想史同文學史的緊密聯(lián)系,也指出過漢末魏初是中國思想、學術、士風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的時期。因此,我讀思想史、哲學史、文學史,特別留意漢魏之際。以往研究這個時期的文學,大多集中在三曹和建安七子,缺乏宏觀審視、縱橫交叉的整體把握和闡述。我企圖揭示漢魏之際各體文章演變的軌跡和特點,并用當時的政治、思想、士風,以及文學的繼承和新變的普遍規(guī)律來作出解釋。
論文題目得到氣中師首肯后,我歷二十日而后成畢業(yè)論文提綱。月底,我把論文提綱交給先生看。六月初,開始寫論文。暑假回家,邊讀《昭明文選》,邊寫論文。八月中旬,我寫信給先生,匯報寫作中碰到的困難與疑問。先生回信說:“前人已經(jīng)論到的,我要突破;前人沒有論到的,我更要闡述……關鍵還是在于從那些材料中發(fā)現(xiàn)新的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辈⒄f等你回校后我們可以詳細研究。九月返校,再請教先生。又歷五個月而成論文初稿,大約五萬字。抄了半個月,交給先生審讀,已經(jīng)是十月底了。先生審讀完論文,提出修改意見。
到了第二年開學,論文改出了第二稿。二月中旬,按先生的意見,又改了一稿。3月中旬,局部修改潤色第三稿,刪削至三萬字。月底,謄清論文。氣中師遞給我一張紙,紙上寫著一段簡短的評語,多是鼓勵和肯定的話。我意識到,論文在先生那邊算是基本通過了,雖然“更深入的發(fā)展”還不夠。
我進氣中師門下三年,游于學,游于藝,也游于景。六朝古都,山河壯麗,勝跡不計其數(shù)。那是一部讀不完的大書,寫滿歷史風云,寫滿詩歌和藝術。南京近郊及周邊,自然景觀及人文景觀引人入勝。記不清有多少回,我徜徉在紫金山麓、秦淮河畔,在孫崗、明陵、石頭、棲霞……流連忘返,遐想不已。
記得初次從氣中師出游,時在1979年春天。氣中師與程千帆先生等幾個老師帶著我們外出踏青,地點是南郊的牛首山。我們年輕,在山路上腳步輕松,往山頂走去,漸行漸高。氣中師年紀最大,不用拐杖,挺直了腰板,腳步很慢,卻很堅實。程先生手持拐杖,走了一段,停下來,笑著說:“高山仰止?!庇谑抢蠋焸冎共剑呎勥吙粗覀兊勤?。
1980年10月,氣中師帶著我們及1979級的莫礪鋒、徐有富、張三夕等七八個研究生,乘校車來到安徽宣城的青山,憑吊李白墓。以前我拜謁過當涂采石磯的李白衣冠冢,卻不知李白真墓何在。現(xiàn)在看到的李白墓在荒無人煙的田野里,孤零零一座土丘,上面雜草叢生,周圍樹木全無。站在李白墓前,遐想一位偉大的詩魂,千年孤獨,青山無語,而詩名響徹寰宇,卻少有人來此憑吊,不禁生出感慨。那天,艷陽當頭,氣溫很高,氣中師與我們在大太陽下曬了一個多鐘頭。過了不久,我寫《青山吊李白墓》游記一篇,并送給氣中師看。他說:“好啊,連游記都寫出來了?!?/p>
1981年末畢業(yè)離開南大后,我又見過氣中師三次。1985年夏天,我攜妻兒赴九江開會,歸途中停留南京,住進南大南園餐廳。當時餐廳作了臨時招待所,拼起來的課桌,鋪上竹席,掛著蚊帳。白天氣溫高達38度,夜里悶熱難當。傍晚,年過八十的氣中師來南園看望我們,手里拎著一瓶麥乳精。想到天氣這么熱,老師年紀這么大,從家里跑來看弟子,還送禮物,我與妻都十分感動。1991年,我從山東半島函授回滬,又在南京停留,去看望氣中師。老師留我住宿,問我年歲。我答已44歲了。老師說,我大你一倍。我看氣中師腰板挺直,猶如當年模樣,以為仁者壽,健康無虞。不意兩年后,即1993年2月,收到大師兄來信,說恩師身患癌癥,將不久于人世。當時,我母親剛故世沒幾天,突聞老師病危,急匆匆從上海乘火車趕往南大。進了校醫(yī)院,只見我?guī)煿铝懔阋蝗颂稍诓〈采?,雙目緊閉。我走近病床前,低聲呼喚老師。老師睜開眼,見了我,只問了一句:“你怎么來的?”說完又閉上眼,不再說話。我默默地坐在病床對面的椅子上,看著老師強忍病痛,束手無策,心里說:“今世師生之緣將盡矣!”次日,我返回上海。又過了幾天,氣中師駕鶴西去。一個月之內(nèi),先失慈母,又喪恩師,一時間傷痛不已,心灰意冷。南大百年校慶,我見大師兄,問先師墓在何處。他不知其詳。最近,問老師女兒王學昀,始知先師墓在牛首山。何日再上牛首山,磕頭先師墓前,以蔬果鮮花祭奠之,乃是我有生之年的一個心愿。
百年名校南京大學,得六朝古都的流風遺韻,名師輩出,其文采風流,毫不遜色于北大和復旦。一個世紀以來,南大中文系留下了許多學術大師和著名學者的足跡。我生也晚,進南大時,活躍在上世紀前半葉的大師級的人物皆已逝去,但他們的聲名仍被弟子們津津樂道??邕^1949年的歷史門檻的一代知識者,先是經(jīng)歷十幾年的精神絞殺與肉體摧殘,最后遭遇“文革”浩劫,紛紛凋零,存者寥寥,且大多已至暮年?!拔母铩苯Y(jié)束了,幸存者重新走上講臺。這些民國培養(yǎng)的學者,竟然如老樹生花,生命力非凡。我在復旦讀書時,“反動學術權威”正噤若寒蟬,度日如年,我無緣結(jié)識他們。我在南大讀書,看到了老樹生花,格外絢麗多姿,感嘆時花新花難與之相比。
程千帆先生晚年在南大,恰如生花之老樹,絢麗無比。
千帆先生不是我的指導老師,但南大第一屆研究生,實際上都沾溉于他的精湛學問。古典文學專業(yè)和古漢語專業(yè)的八個研究生,以及許多中青年教師,其實都是他的學生。千帆先生初回南大之時,還來不及做研究生指導老師,但他授課之多,指導學生之認真細致,實乃不是指導老師的指導老師,我們對他無不敬佩。
千帆先生命運多舛,1957年掉進“引蛇出洞”的“陽謀”大羅網(wǎng),無端戴上右派分子帽子,趕下講臺,養(yǎng)雞、放牛幾近20年。平反后,武漢大學棄良才而不用。千帆先生“奉命退休”,委身窮巷,淪為街道居民。1978年秋,南大校長匡亞明聘請先生來南大中文系任教,此時先生已經(jīng)65歲了。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多年里,千帆先生爭分奪秒,綻放出燦爛無比的輝煌。我們進南大時,千帆先生也剛回母校,住在南園門口西側(cè)的一棟小樓里,獨自一人。我常見有一老者拎著熱水瓶進出小樓。然我孤陋寡聞,有眼不識泰山。后來我見大師兄經(jīng)常去那棟小樓,手里拎著熱水瓶。我覺得奇怪,有一天問他怎么回事。他告訴我小樓里住的是程千帆先生。這樣我才知曉先生其人,以及他夫人沈祖棻的不幸經(jīng)歷。
自1979年開始,千帆先生接連開講歷代詩選、目錄學、校讎學等多門課程,還作過多次講座。
這年二月始,千帆先生講“歷代詩選”課,主要內(nèi)容有三:關于抒情詩,古典詩歌的基本特點,八代、唐宋詩發(fā)展概要,而以唐宋詩最詳。同管雄先生的“中國詩歌理論史”一樣,千帆先生的“歷代詩選”,系統(tǒng)講述古詩到唐宋詩的發(fā)展歷程,使我從理論和創(chuàng)作兩個方面把握了中國詩歌史的整體風貌。
四月,千帆先生作題為“古典文學的學習與研究”的講座,重點談到“文學獨特性”問題。他說,研究者應該發(fā)現(xiàn)作家對生活的獨特看法,發(fā)掘作家的藝術獨特性。他又批評“四人幫”,說他們對文學獨特性患有恐懼癥,違反藝術規(guī)律。談到古代愛情詩時說,少部分是為明媒正娶的太太寫的,大部分是給妓女做的。古代一男多女,所以有時遇到妓女,感情超過正妻。制度是不合理的,感情是真摯的。并舉宋代婉約詞為例,以為對此不能一概抹殺,不能用簡單的方法處理。程先生的觀點,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藝理論”完全不同,我聽來覺得十分新鮮。他又談到以怎樣的態(tài)度來學習和研究古典文學,提出五點:老實,有鉆勁,熱愛,謙虛,勇敢。其中解釋“勇敢”說,從創(chuàng)作來說要敢于干預生活,從研究來說要勇于突破禁區(qū),要有獨特性。禁區(qū)來自兩方面,一是自己害怕,二是“四人幫”設置的。千帆先生的講座,富有創(chuàng)見,體現(xiàn)了一位著名學者的博學以及重返講臺的勇敢。
五月,程先生作題為“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的講座,以為唐人邊塞詩中的地名不是考據(jù)學的問題,而是理論問題。作家有意改變自然和社會真實,并不稀奇。他舉例說:歌德談魯本斯畫,說是一方面很真實,但有的是物體投影,光不是來自一邊,而是兩邊。唐詩中的地名,有的并不符合當時真實,只是為了引起聯(lián)想。程先生關于唐詩邊塞詩中地名的研究,解釋了文學創(chuàng)作中虛寫同比喻、聯(lián)想之間的關系,指出藝術不等同于生活真實。這確實不是考據(jù)學,而是文學理論。
1980年上半年,我聽千帆先生的??睂W、目錄學,讀張之洞《書目答問》、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掌握學問的門徑及治學的基本方法。目錄、版本、??敝畬W,我從未接觸過。而這些學問,正是從事文史工作的不可或缺的基礎。千帆先生的兩門課,把我們領進學術研究的大門,從此我始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即類求書這些治學門徑和基本方法,對我后來的學術研究影響深遠。當時,我在千帆先生的指導下,上南京圖書館作校勘,寫??庇?。又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余嘉錫《目錄學發(fā)微》、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汪辟疆《目錄學研究》等著作。課上完做作業(yè),我寫成《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別集類札記》。先生用紅筆仔細批閱,指出引文中的多次錯誤,嚴肅地教育我必須認真校對原文,訓練學術研究的基本功。我看著先生的批語,覺得臉發(fā)熱。我把文章改好后,千帆先生主動推薦給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后來發(fā)表在該社主辦的《文獻》雜志上。我上千帆先生的課,不僅得到知識,同時也學到從事學術研究工作的態(tài)度,即認認真真,一絲不茍。更重要的是收獲如何為師的品格——嚴格要求學生,細致批改學生的作業(yè),同時鼓勵學生。
1979年下半年,千帆先生開始指導自己的研究生,相繼開設校讎學、目錄版本學、杜詩研究等課程。我們這一屆研究生及中文系中青年教師,常去聽他的課。千帆先生才情高,又善表達,板書認真,聽者無不稱心愜意。課間休息,千帆先生坐在講臺后面,往往有人跑過去向他請教問題。先生有問必答,談笑風生。看到這幅情景,我就覺得千帆先生講課是藝術,而他對講臺是何等熱愛啊。
當時國門初開,大洋彼岸的漢學家開始跨過山海的阻隔,來到中國大陸,進行學術交流。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華裔加拿大漢學家葉嘉瑩女士來到南大,作唐宋詞研究的報告,好像是分析晚唐溫庭筠的《菩薩蠻》詞。葉女士條分縷析,娓娓而談,體會之深細,見解之精妙,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感覺像是清風來自天外,一掃大陸古典文學研究中的陳詞濫調(diào)。千帆先生坐在下面第一排,與我們一起聽,不斷頷首微笑,欣賞之情形之于外,甚至幾次走上講臺,親自替葉女士擦黑板。千帆先生熱愛學術,欣賞才能之士的性情,給人深刻印象,故我至今不忘。
至于千帆先生的學術造詣,培養(yǎng)人才的卓越成績,程門弟子有許多回憶文章,用不到我來說。我僅僅以自己的經(jīng)歷,講述千帆先生給我的影響。我始終認為,事實也是如此,千帆先生對“文革”后南大第一屆研究生的指導和幫助,是全面而有成效的。他的作用,并不亞于我們的指導老師。我從他那里不僅學到知識,更學到他身上“時不我待”的勤勉精神。一個年在桑榆的老人,被荒謬的政治謀殺了寶貴的二十年之后,重返講臺,老當益壯,把苦難的經(jīng)歷化作奮然前行的動力,創(chuàng)造出豐碩的學術成果。他的晚年不是衰朽,而是生命力旺盛的創(chuàng)造,是向人生高峰的最后攀登。那是晚霞滿天的景象,使我驚奇并喝彩。幾十年來,我每每想到千帆先生的晚年,就覺得他是最好的榜樣。如今我也垂垂老矣,但一想到千帆先生,就感到不能懶惰停頓,生命不止,攀登永無止境。
1981年12月,畢業(yè)離校前兩天的晚上,我到千帆先生家里道別。先生拿出一張紙,熱情地為我寫了一封介紹信,把我引薦給他的老友華東師大徐中玉先生,請徐先生“湔拔”我。
我自離開南大后,20年間局促于海濱。別易會難,再未見過千帆先生。2000年初,我寫完《陶淵明傳論》一書,想請千帆先生作序。但一想到他年且九十,我又長期未聆聽其教誨,現(xiàn)在貿(mào)然請他寫序,合適嗎?躊躇一陣子后,覺得我終究是他的學生,不必太顧慮。到了四月,我終于鼓起勇氣,寫信向千帆先生求序。想不到信寄出沒幾天,就收到先生的序及所附短信。序大概由師母謄寫,經(jīng)先生改過,寥寥數(shù)百字,文思清晰,敘事簡練有序,短信筆跡勁健若游龍。再三展讀千帆先生的序和短札,目光停留在“耳聾目瞀,彌念故交”二句上,那種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溫厚誠篤,令我感動不已。遂思及20年前我在南大從氣中師、管雄師學,以及親受千帆先生音旨的情景,幾至淚下。與千帆先生書信往復后,我一直想去南大看望他,相思不已,積思成夢。無奈教務纏身,不能成行。后來一想,反正暑假外出開會,途徑南京,屆時看望他不遲。豈知6月3日,千帆先生駕鶴西去,使我痛失與先生最后一面的機會。后來,我作《師恩綿長》一文,追思千帆先生,寄托感恩之情。
千帆先生成就卓著,我作為一個他曾經(jīng)教過的普通學生,受惠于他許多,卻從未給他做過什么。為此,我不免慚愧和內(nèi)疚。歲月易逝,千帆先生故世至今,又快近20個年頭了。對于我來說,他離開我已將40年了。但他的道德文章及音容笑貌,會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激勵我有意義地度過余生。
距今40多年前,我在復旦校園里認識王運熙老師。運熙老師當時還不到五十歲,屬于中年教師。有一天,我看到在中文系那棟古雅小樓前面的水泥路上,走著一個很瘦弱的老師,面色略顯蒼白,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手里拎著一只極普通的黑色人造革包,步子很慢,目不斜視,一副沉思的樣子。因我常去資料室看書,在路上不止一次見到他。假若天氣陰沉,他的臂彎里還會掛一把黑洋傘。后來,我問創(chuàng)作專業(yè)的老師,我見到的瘦弱老師是誰。他們告訴我,這是王運熙老師,以研究樂府詩出名。
那時,工農(nóng)兵學員不上古典文學的課,學生也大多對古典文學不感興趣。在大批判和“開門辦學”的年代,我們不需要一個研究樂府詩的專家。所以,我們與運熙老師從未有過接觸。但我記得中文系曾安排過運熙老師給我們講過《文心雕龍》。他是上海金山人,講著上海腔調(diào)的普通話,細聲細氣,不緊不慢,外地學生想聽懂有些困難。再說,有幾個學生對深奧的《文心雕龍》感興趣呢?一間大教室里,下面的學生似聽非聽,有的說著小話,老師、學生之間毫無溝通。十幾年后,我清理復旦求學時的聽課筆記,記運熙老師講課內(nèi)容的筆記只有一二頁。不過,我還是記住了運熙老師的學術專長,頭腦中永遠留存著初見到他時的清晰印象:一想到他,“文弱書生”四個字就冒出來。
真正接觸和了解運熙老師是我在南京大學讀研究生時。1980年下半年,我的學位論文已經(jīng)基本完成,接下來考慮邀請校外專家答辯的事。我首先想到邀請復旦中文系的王運熙老師。他的漢魏六朝樂府詩研究成果蜚聲海內(nèi)外,對建安文學也有精入研究。我以為邀請他是非常合適的。當我把這想法告訴氣中師,征求他意見時,氣中師一口答應。再經(jīng)南大中文系批準,我于3月25日傍晚,從南京抵達復旦。次日上午,找到復旦中文系黨總支書記徐俊西老師,說明來意。徐老師說:“沒有問題。你找個時間同王老師講,就說系里同意了。”第二天,我去天目中路拜訪運熙老師,并請他看我的論文。他說,我眼睛不好,你讀給我聽。那時,他的目疾已經(jīng)很嚴重了。為了不損傷他的目力,我借了一只“三洋牌”收錄機,把三四萬字的論文全錄了音,再放給他聽,足足花費半天時間。他聽得很仔細,聽完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見。
6月25日下午,運熙老師來南京。我們從車站接他,住進南大南園招待所。晚飯后,去招待所看他,他正在整理行李包里的書面材料。我說,王老師路途辛苦,早一點休息。他回答說,幾篇論文還要看一下。說完,拿眼藥水滴眼睛。我知道他眼有毛病,視力很差,不能長時間看書。但他是個做事極認真、極細致的人。我還能說什么呢?只好看著他滴完眼藥水,早早告辭。
在南大參加我的論文答辯期間,運熙老師要我陪他去拜訪氣中師、管雄、程千帆、孫望等老先生。他體弱,走路又慢,一家一家登門,費時又費力??伤麖牟徽f累,也看不出有倦意。我不知道他和那些老先生是否都相識。氣中師對我講過,他與運熙老師相識早在1958年,后來就不曾見過面。而千帆先生1957年蒙冤,以后20多年無緣學界,我猜想運熙老師不太可能有與之過從的機會。但他一一謁見前輩學者,噓寒問暖,若遇故人,談吐那樣的真誠、謙恭?,F(xiàn)在,像運熙老師這樣待人接物溫煦和藹的謙謙君子越來越稀見了。
答辯工作完成后,我陪他游覽金陵名勝。彼時大不如此時,連出租車也見不到。我陪王老師游南京,自己買票坐公交車。出行雖不便,但不妨礙我們勝游六朝古都。玄武湖、中山陵、明孝陵、棲霞山、莫愁湖……金陵勝跡幾乎游遍。兩人擠上公共汽車,運熙老師不管有座無座,基本上閉目養(yǎng)神。我盡量靠近車窗,兩眼盯著車窗外,唯恐錯過了下客的站頭。
中午,便到路邊的小飯店充饑。運熙老師大概見我是個窮學生,每次吃飯都堅持由他付鈔。他胃口小,吃得很少。我年輕,胃病還未纏上我,飯菜一大半由我掃蕩。
早在三月份,我去復旦請運熙老師來南京時,不經(jīng)意間問了一句:“王老師,南京您去過嗎?”王老師答:“沒去過。”當時我想,南京沒去過,怎么能考證吳聲西曲的產(chǎn)生地域,寫出《六朝樂府與民歌》這本高水準的學術著作?誰知他初游南京,對六朝古都的勝跡十分熟稔,為此我大感奇怪。一天中午,游雞鳴寺一帶,登上古城墻的遺址。時值初夏,玄武湖煙水明媚,湖邊垂柳萬千,城墻高矗。他向我指點,何處是臺城。初游南京,居然能指點古都勝跡。我猜想他一定讀過不少有關金陵的地理著作,且了然于心。見到石碑,他常駐足,辨認碑文,能流利地讀出來。這也讓我佩服。休息時,我有時會向他討教讀書、治學上的問題。記得在玄武湖一處繁茂的紫藤花架下,他對我談了好久。
6月30日,最后一天陪王老師出游。上午,到鼓樓乘車。車還未到,我問他當代最有價值的學術著作有哪些。他首先說是陳寅恪,說他的著作能發(fā)人之所未發(fā)。寅恪先生著作我雖讀過《元白詩箋證稿》,其實并未真正了解他非凡的學術成就。后來,我讀了寅恪先生的許多史學著作,就是受王老師這次談話的影響。我又從包里拿出兩張白紙,請王老師給我開一份書目。王老師站著,當即寫出書目,范圍涉及史學史、政治史、思想史、經(jīng)學史、文學史、目錄學、詩話、詞話,著作有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二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聞一多《神話與詩》、《唐詩雜論》、《樂府詩箋》,余嘉錫《余嘉錫論學雜著》,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駱名凱《文選學》,周予同《群經(jīng)概論》,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等將近五十種。我佩服他的記憶力,在這樣一種倉促的場合,能不假思索開出長長一串書目。
前幾年搬家,我還發(fā)現(xiàn)那份書目裝在一只粗糙的信封里。與運熙老師的數(shù)日金陵之游,使我獲益良多,同時也更具體、更真切地了解了老師的學問和性情。
我在復旦讀書時認識運熙老師,也聽過他的課??墒?,與王老師從未交談過。邀請他參加我的畢業(yè)論文答辯,使我得到當面向他請益的極好機會?!爸S詠遺言,不如親受音旨?!蓖趵蠋煹闹魑易x過,受益匪淺。但親受音旨,耳提面命,得到的教益更覺親切和難忘。
運熙老師走后約一個多月,我收到了他寄給我的一套倪璠的《庾子山集注》。看著書的扉頁上“龔斌學弟留念”幾個端正秀逸的字,我感動不已。他的心細和真誠,不僅我感激,連我的同窗學友也被感動了。一位師兄對我說:“王先生對你真好!”是的,王老師關懷著我。在南京鼓樓,我說起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的狀況,表示將來要研究庾信。實在想不到王老師心細如發(fā),回上海后特地買了這套書寄贈我。如此細心關懷后學的老師,在我的求學生涯中并不多見??上Ш髞硌芯刻諟Y明,那套《庾子山集注》用牛皮紙包著,一直躺在書柜里。真不知道是否還有時日,能深入庾信的堂奧,不辜負運熙老師當年的一片心意?
自來華東師大幾十年間,我仍經(jīng)常得到他的關懷和幫助。南大畢業(yè)回到上海頭幾年,我看望過運熙老師多次。又多年之后,我與他相遇于復旦校門口。他對我說,你的畢業(yè)論文可以再補充內(nèi)容,成一專著出版。我唯唯。也確實心存此念,但一直忙于其他問題的研究,補充畢業(yè)論文的事落空至今。世上許多人、許多事都是空言立志,末了總是空。
1995年,拙著《陶淵明集校箋》書稿交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我考慮下來,決定請運熙老師為書名題簽。他欣然應諾,很快就寄來了題簽數(shù)紙,并在信上談了他對書名的看法,認為改為“校注”可能更合適一些。在感謝他的墨跡之余,對他在學問上的認真精神,又多了一分了解。
大概十年前,我去看望他。言談中,他指出我的《青樓文化與中國文學研究》這本書中的一處錯誤。我在書中引南朝樂府民歌《翳樂》,誤以為“人言揚州樂”一句中的“揚州”為隋唐后江北的揚州。運熙老師指出,六朝時的“揚州”,實指京城建業(yè)?;丶液笪曳_他的《吳聲西曲的產(chǎn)生地域》一文,證實自己確實犯了許多學人常犯的錯誤。韓愈說,師者乃在于“傳道、授業(yè)、解惑”。運熙老師就是這樣一位好老師,時時不忘自己的職責。
幾十年來,我能經(jīng)常得到運熙老師的指點和指正。他的學術成果雖都出版于解放后,但他的學問根底成于民國,學術研究也始于民國。他的最著名的作品《六朝樂府與民歌》、《樂府詩論叢》,在上世紀40年代末就開始寫作。他屬于從民國走來的著名學者,謙虛、敬業(yè)、慎獨、深思、求真、遠離名利。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受民國學風熏陶的學者多具有高貴的氣質(zhì)和純正的學術風范。我就讀過復旦、南大兩所著名大學,后來又在一所不算差的大學里教書,見到過、接觸過的人不少,但總以為品德高尚、學術精湛,令我尊敬且佩服的學者寥寥。運熙老師自當入寥寥之列。
當今之世,士風敗壞,師德不揚。既要學問好,又要人品好,有操守,真誠關懷學生,樂于獎掖后學,德、藝、知、行數(shù)者兼?zhèn)?,真正稱得上好老師的老師,少之又少。我有時看某一圈子里的人鬧哄哄宣揚某某為“著名學者”、“德高望重”、“著作等身”云云,實際名實相距何止千里,常不禁啞然失笑。而運熙老師乃一文弱書生,居鬧市卻遠避塵囂,偶爾出門則徐步緩行,與人言談輕聲細語,不張揚、不傲物,不凌人,真誠謙虛,潤物無聲,是個少見的忠厚長者,謙謙君子。他終生視名利為塵土,潛心學術數(shù)十年如一日,不以物喜,不以物憂,豈非古人所言“有道之人”歟?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凡與運熙老師有過交往的人,大概都會感受到他那瘦小身軀里散發(fā)出來的宜人的暖意,感受到由平等親切而產(chǎn)生的敬重,別后又常常會滋生出思念之情。
先師王氣中、程千帆先生、王運熙老師,是我求學生涯中對我影響最深刻的三位學者。我先后在江南兩所名校讀書,本可以邂逅更多的名師,然而由于時代的荒謬與清貧,命運只安排我與三位好老師有更多的交往。后來我想,一生中能遇見三位好老師,幸已莫大矣。三位老師各具風采,各有境界。氣中師如古鼎,他以古文辭授弟子,他的學問與器局,亦如漢唐古文,醇厚渾樸。他性格堅韌,樂天知命,行事舒緩,對待學生仁厚。這種品格,不僅讓我理解兩漢古文與韓愈文章的文以載道、醇厚雅正,同時,也讓我懂得人生應該處變不驚,居常而待盡。千帆先生的才情使我敬佩,我唯有高山仰止。但他視學術為生命,無比熱愛學生的品格,更讓我感動。尤其是他的輝煌晚年,如青山夕照,是我學習的最佳榜樣。離開南大至今,四十年一瞬間,我也垂垂老矣。每當我讀書作文懈倦之時,千帆先生的形象會浮現(xiàn)我眼前。他那歷盡艱難后的奮發(fā),激勵我挺直人的脊梁,勇敢前行。運熙老師遠離名利,為人為學,幾至爐火純青的境界,是很不容易達到的。“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三位老師的學問與道德,足夠讓我學習終生。才情出于天賦,學問難以企及,道德庶幾可以仿效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