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章

在一幅作于1917年的《山水畫》（廣東省博物館藏）中，齊白石題識曰：“丁巳九月十七日，湘潭齊璜羈于京華，故山兵亂，欲歸無家。天日和暢，作此以奉寶臣先生?！痹搱D以水墨寫就，三段式構(gòu)圖，無論筆墨還是意境，都頗具古意，這是其早期山水畫常見的風格。這一年，齊白石55歲，初到北京，認識了畫家陳師曾、姚華、陳半丁、羅惇曧、汪靄士、蕭龍友等1。也是在這一年的七月，陳師曾有一首著名的七言詩題齊白石的《借山圖冊》（北京畫院藏），并在詩中向齊白石提出“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的勸導。而在次年，陳師曾再次在齊白石作于1917年的《墨梅圖》（北京畫院藏）中題跋詩塘，提出“酒后嘗為盡情語，何必趨步尹和翁”的勸喻。所以，大抵從1917年開始，齊白石的畫風開始逐漸轉(zhuǎn)變，以致有了后來的“衰年變法”2。本文所探討的齊白石早期山水畫，便是以1917年為分界線，解讀其早年在山水畫方面探索與嬗變的軌跡。

在齊白石早年的繪畫中，因其鬻畫之需，肖像畫占據(jù)主導地位，花卉草蟲次之，山水又次之。在一件作于1917年的《山水圖》（北京畫院藏）中，齊白石題識曰：“余不為人畫山水，即偶有所為，一丘一壑而已?！币蚨谠缙诶L畫中，無論就所下的功夫、受眾的需求，還是作品存世的數(shù)量，山水均居于末次。即便如此，在齊白石僅存的數(shù)十件早期山水畫中，仍然有跡可循，有助于我們了解其早期藝術生成的規(guī)律。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藏于北京畫院、遼寧省博物館、廣東省博物館、上海博物館、湖南省博物館等眾多公庫的，被認定為齊白石早年山水畫真跡的，大致有四十余件。很顯然，從數(shù)量上遠不及人物畫和花鳥畫，但作為早期藝術歷程中不可繞過的重要一環(huán)，其山水畫的初期發(fā)展確乎值得關注，而對于這一點，在齊白石研究中，又極少被人提及。在現(xiàn)有的學術成果中，郎紹君、宛少軍和陳晨專門寫過研究齊白石山水畫的文章3，而董寶厚則對齊白石早期山水畫作品《石門二十四景圖》作過深入探討4。本文即是在此基礎上對齊白石早期山水畫的進一步討論與補充。

一

齊白石《臨八大山人稿》(三開)之一 紙本墨筆 32cm×48.5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在齊白石早期山水畫中，以署有年款者而言，最早的作于清光緒二十年（1894），時年齊白石32歲。在此后的24年間，幾乎每年都有山水畫作品行世。但就作品數(shù)量而論，沒有哪一年是特別特出的。他的山水畫都是應贊助人所需求，特意繪制的，極少有閑來遣興之筆。

關于齊白石早期山水畫的源流，一般認為來自《芥子園畫譜》，郎紹君在《卅年刪盡雷同法——齊白石的山水畫》中指出，齊白石在1884年20歲時喜獲《芥子園畫譜》，“其中的山水譜，便成了他學習山水畫的啟蒙老師”5，但深究這種說法的來源，則是齊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中的一段：“我二十歲……在一個主顧家中，無意間見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間短了一本。雖是殘缺不全，但從第一筆畫起，直到畫成全幅，逐步指說，非常切合實用。我仔細看了一遍，才覺著我以前畫的東西，實在要不得，畫人物，不是頭大了，就是腳長了，畫花草，不是花肥了，就是葉瘦了，較起真來，似乎都有點小毛病?！?這里齊白石講到《芥子園畫譜》對其人物、花草的影響，很有今是而昨非之感，但唯獨沒有提及山水畫。這有兩種可能，一是這里提及《芥子園畫譜》“短了一本”，極有可能剛好就是山水譜，故齊白石無法在畫譜中找到法乳；二是此時齊白石對山水畫完全沒有感覺，只孜孜以求于人物寫真和花草。無論哪種情況，《芥子園畫譜》對齊白石早期山水畫的影響，應該說都是微乎其微的。在《齊白石全集》中，有一部分齊白石《選臨芥子園畫譜》的粉本，有人物，也有山水，書中注明大致的臨習時間是1890—1900年間7。這套稿本的來源為私人藏本，稿本上并無齊白石款識，僅有兩方印章，后面附有兩頁齊白石于光緒丙午年（1907）的題記。此稿究竟是否真為齊白石原跡，尚有待進一步商榷，但即使是真跡，從其題記所言“此亦吾二十余年常用之粉本也”推測，稿本臨習的時間當為1888年齊白石26歲左右。這顯然是后來離開老主顧家中之后的再次臨摹。

齊白石山水畫的另一個來源，便是直接拜師學藝。光緒十五年（1889年），27歲的齊白石結(jié)識了“半為知己半為師”的鄉(xiāng)賢胡沁園，跟隨其學工筆花鳥草蟲，且得以飽覽其所藏的名家翰墨。尤為重要的是，胡沁園介紹了一個叫譚溥的畫家，齊白石直接向其學習山水。關于譚溥的情況，文獻資料記載極為簡略?，F(xiàn)在所搜集的資料表明，他字仲牧，又字荔仙，號荔生，別號甕塘居士。一本油印于1966年的《湖南書畫篆刻家匯傳》中，引自采訪資料稱其“工詩，善山水、花卉，為齊白石早年學習山水之師”8。至于兩人的師承情況和相關資料，其細節(jié)就不得而知了。據(jù)說譚溥的畫，“風格古樸典雅，講求經(jīng)營位置與表達意境”，而齊白石則從此“遂知其如何運筆、布局、設色，掌握了傳統(tǒng)山水的皴、擦、點、染等多種技法”9。齊白石一方面從譚溥處得其耳提面命，承其教澤；另一方面則在胡沁園的書畫藏品中，得以飽游飫看，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傳統(tǒng)山水畫家的作品在內(nèi)。

齊白石《臨八大山人稿》(三開)之二紙本墨筆 32cm×48.5cm 無年款 北京畫院藏

二

在現(xiàn)存作品中，有一套遼寧省博物館收藏的齊白石《山水三條屏》，并無明確紀年，作者款識曰“漢槎夫子大人之命，受業(yè)齊璜”，館方將其定為1893年至1894年作， 不知何據(jù)，但從其畫風看，確可認定其為早期之作。其筆法與山石、構(gòu)圖、意境，都與清初“四王”以來的畫風極為接近，構(gòu)圖縝密，筆致細膩，大多從摹古中出，并無鮮明的個性可言，此畫也與其作于1894年的《龍山七子圖》（私人藏）風格相類。這種風格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初。1896年和1903年，齊白石分別為其業(yè)師胡沁園所作的《山水扇面》（湖南省博物館藏）和《蘆雁圖》團扇、《華山圖團扇》（均藏遼寧省博物館），以及1897年所作的《小橋詩思》《綠杉野屋》《江樹歸鴉》《瀛波帆影》（北京市文物公司藏），同樣沿襲了這種古典畫風，是齊白石早期專注于摹古的表現(xiàn)。而作于1898年的《蔬香老圃圖》（遼寧省博物館藏）是承繼了清代以來流行的宴賞娛樂性的肖像畫傳統(tǒng)，將畫主置身于林泉高致之中，以凸顯其超凡脫俗、雅人深致的文人情趣。此圖既是一幅肖像畫，也是一幅山水畫，畫中所渲染的樹石、林泉、籬笆等襯景，很好地烘托出畫主的山林之想。這種在清代中晚期以來極具模式化的創(chuàng)作在齊白石的畫作中并不多見，雖然如此，亦可略窺其早年浸淫于古風的藝術抉擇。

齊白石《白云紅樹圖》紙本設色 29cm×106cm 1915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藏

在早期山水畫中，雖然并無作品明確注明仿自“四王”一路風格，但在以上所述諸作中，大抵都能看出“四王”一派的痕跡。除此之外，在古人中用力最多者，當屬清代初期的石濤、朱耷和清代中期的金農(nóng)。

在傳世作品中，有兩開《仿石濤山水冊頁》，齊白石在畫上題寫“大滌子觀瀑卷”和“清湘道人本”10，從畫面看，明確是對石濤畫風的傳移模寫；在一套《臨八大山人稿》（北京畫院藏）的山水粉本中，齊白石在畫上題寫“八大山人本”字樣；在一套《臨金農(nóng)稿》（北京畫院藏）的山水粉本中，不僅臨摹繪畫，連書法也照臨。這些稿本雖然并無年款，但從畫風及筆法看，應屬于1917年以前的作品，故諸本畫集都將其放在早期畫作中。齊白石在其日記和畫集題記中均多次提及自己畫風與石濤等人的相近之意，顯示其早期山水畫淵源有自。在1903年的日記中，他寫道：“四月廿四日辰刻，為午詒畫山水中幅，非他人故意造奇之作，別有天然之趣，造化之秘，泄之盡矣。午詒極稱之。余恨八大山人及青藤、苦瓜僧不能見我，自當留稿還湘，再畫遺我故人?！?1其自負、自得之意，盎然紙上；在《齊白石畫集》樣本題記中，齊白石寫道：“從來畫山水者惟大滌子能變。吾亦變，時人不加稱許，正與大滌子同。”12看得出來，他是以“正與大滌子同”而愜懷的。所以在其存世的早期山水畫中，這類作品最為多見。

齊白石《秋林落照圖》紙本設色 34.5cm×102.9cm 1915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齊白石《山水圖》紙本墨筆119.5cm×47cm 1917 廣東省博物館藏

齊白石《山水圖》紙本墨筆 40.5cm×40.5cm 1917 北京畫院藏

當然，除了三家外，在畫作中，尚可見到對宋人、倪云林及沈周等人的臨習作品。因齊白石早期生活在湘潭一帶，自身并無多少名跡收藏，而觀摩的胡沁園藏品也有限，所以真正能學習前人作品的機會并不多。雖然如此，從這些僅存的畫稿中，我們亦可見其對古人用力之勤，這對于今后的山水創(chuàng)作無疑是有助益的。

增強所提建議的可操作性。針對存在的問題提出意見建議，督促“一府一委兩院”落實到位，是體現(xiàn)人大監(jiān)督工作效果的主要方式。目前，人大所提建議往往原則性、概括性有加，可操作性欠缺，致使“一府一委兩院”及相關部門難以全面落實。這一方面是由人大監(jiān)督抓大事、議大事的特點決定的；另一方面，也說明人大監(jiān)督工作開展不到位，對存在的問題把握得不準、了解得不深，從而使監(jiān)督的效果打了折扣。對策措施要避免流于抽象，要讓“一府一委兩院”在工作中能夠操作，這就要求建議意見不能都大而化之，還需要具體而微。

齊白石《蔬香老圃圖》紙本設色 81cm×147cm 1898 遼寧省博物館藏

三

齊白石在一篇《作畫記》中說：“畫中要常有古人之微妙在胸中，不要古人之皮毛在筆端，欲使來者只能摹其皮毛，不能知其微妙也。立足如此，縱無能空前，亦足絕后。學古人，要學到恨古人不見我，不要恨時人不知我耳?！?3所以在其早期的山水畫中，他已開始力避泥古之習，如作于1910年的《借山圖冊》（北京畫院藏）和《石門二十四景圖冊》（遼寧省博物館藏）就可見其一斑。兩本山水冊都是在脫去古人窠臼之后將意象山水與實景山水相結(jié)合，是在古意中的創(chuàng)新之作。在構(gòu)圖、用色和意境方面，和同時期或者稍早的作品相比，都給人清新自然、耳目一新之感。其《借山圖冊》非以實景寫生，在畫境中融于己意，開啟了他在山水畫方面?zhèn)€性化路徑的先河，因而深得于右任、陳師曾等人嘉許；而《石門二十四景圖冊》是應友人石門山人胡廉石之邀所繪，畫中景致，多為胡氏所居住地之實景，齊白石將實景與文人情趣相結(jié)合，生動地再現(xiàn)了石門山人高潔的文人情懷。在每一開冊頁中，多題寫自作詩，進一步升華了畫境，如《龍井滌硯圖》云：“君家書法筆如椽，衣缽阿翁舊有傳。日滌硯池揮宿墨，勸從水里悟云煙?！彼L柳岸硯池邊，一老者踞地洗硯，遠處淺山若隱若現(xiàn)，畫面顏色以淡青綠為主。有論者認為齊白石在《石門二十四景圖冊》中，“他將源于自己早年生活感受的民間因素融入其中，將傳統(tǒng)文人的文人畫轉(zhuǎn)變?yōu)槭浪灼矫竦奈娜水嫛?4，是很有道理的。這種極富文人情趣的山水畫在20世紀初以后，在齊白石作品中逐漸多了起來。其共同的特點是，構(gòu)圖疏朗，色彩豐富，畫面鮮活，摒棄了之前構(gòu)圖繁復，以淺絳設色為主體的山水模式。

在一件作于52歲（1915年）的《秋林落照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中，淺紅的云彩、濃墨的樹枝、淺赭的沙渚和暗紅的秋葉形成鮮明的對比，給人鮮活明快之感。這樣的風格，在無年款的《獨秀峰圖》（中國美術館藏）、《放風箏》（中央美術學院藏）和《白云紅樹圖》（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藏）等諸作中，都能看到這種過渡轉(zhuǎn)型期畫風，是齊白石早期山水畫由摹古轉(zhuǎn)向創(chuàng)新的標志。齊白石在一首《答徐悲鴻并題畫寄江南》的詩中寫道：“少年為寫山水照，自娛豈欲世人稱。我法何辭萬口罵，江南傾膽獨徐君。謂我心手出異怪，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憐一口反萬眾，使我衰顏滿汗淋。”15這或許可以作為其山水畫由傳統(tǒng)性轉(zhuǎn)向創(chuàng)新性（也即齊白石自嘲的“異怪”）的一個注腳。

四

因為有齊白石早期山水畫中摹古與創(chuàng)新之舉，為其后來的“衰年變法”奠定了基礎，使其在技法上的變革成為可能。他后來在《題畫山水》中所說的“亂涂幾株樹，遠望得神理。漫道無人知，老夫且自喜”16和“松下遠山圓，秋藤天上懸。世人休罵我，我是畫中顛”17，等等，都是基于早期在古人與造化中討生活的緣由。到了1918年以后，尤其是“衰年變法”之后，齊白石的藝術得到北京畫壇和收藏界的逐步認同，他在山水畫方面的造詣已經(jīng)很難看到古人的影子，獨具一格的構(gòu)圖與富有視覺沖擊力的色彩以及極富童趣的意境，為他在花鳥和人物之外，樹立了另一標桿，真正做到了他所說的“山外樓臺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卅年刪盡雷同法，贏得同儕罵此翁”18。而這所有一切，很顯然是離不開早期他在藝術上的努力探索的。齊白石自己有《吾畫不為宗派拘束，無心沽名，自娛而也，人欲罵之，我未聽也》詩云：“逢人恥聽說荊關，宗派夸能卻汗顏。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慣桂林山（桂林人自夸云：桂林山水甲天下）?！?9從詩題和內(nèi)容可以看出，這是齊白石對自己繪畫源頭的自評，從其早期山水畫嬗變的歷程便可印證此點。

齊白石《龍山七子圖》紙本設色 179cm×96cm 1894 私人藏

注釋

1.胡適《齊白石年譜》，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9頁。

2.關于齊白石“衰年變法”的具體時間，學術界并無確切的說法，郎紹君引述齊白石詩“十載關門始變更”，除去未曾安定的1917年和1918年，應大致為1919年至1928年間，參見郎紹君《十載關門始變更——齊白石的衰年變法》，載郎紹君《齊白石的世界》，時代出版?zhèn)髅焦煞萦邢薰?016年版，173-185頁。

3.郎紹君《卅年刪盡雷同法——齊白石的山水畫》，載郎紹君《齊白石的世界》，208-217頁；苑少軍《賞心誰看雨余山——試論齊白石的山水畫》，載王明明主編《北京畫院藏齊白石全集七·山水雜畫卷》，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7-19頁；陳晨《借山娛目——齊白石山水畫藝術分期及其筆墨語言》，載馬馳、盧永琇主編《人和件太平：白石老人津沽墨緣》，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82-86頁。

4.董寶厚《齊白石〈石門二十四景圖〉研究》，《榮寶齋》2013年8期。

6.齊白石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廣西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頁。

7.《齊白石全集·第一卷》，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年版，37-45頁。

8.徐鑫齡輯錄《湖南書畫篆刻家匯傳》，湖南省博物館1966年版，第141頁。

9.齊白石口述、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第54頁。

10.《齊白石全集·第一卷》，第4頁。

11.齊良遲主編《齊白石文集》，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63頁。

12.齊良遲主編《齊白石文集》，第156頁。

13.齊良遲主編《齊白石文集》，第153頁。

14.董寶厚《齊白石〈石門二十四景圖〉研究》，《榮寶齋》2013年8期。

15.齊白石《白石詩草二集》卷八，《齊白石詩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2頁。

16.齊白石《白石詩草二集》卷五，《齊白石詩集》，第140頁。

17.齊白石《白石詩草二集》卷五，《齊白石詩集》，第151頁。

18.齊白石《畫山水題句》，《白石詩章二集》卷五，《齊白石詩集》，第135頁。

19.齊白石《白石詩草二集》卷四，《齊白石詩集》，第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