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壽榮
粵北南雄自古以來就流傳著一首民謠:“漿田的魚塘,上溯的村莊,弱過的書房,白勝的祠堂,魚鮮的庵場……”民謠概括了各個村莊的顯著特點,村莊因之聲名遠播。我的家鄉(xiāng)在漿田,自然是以“魚塘眾多”“魚肉鮮美”享譽南雄。
家鄉(xiāng)漿田是“恐龍故鄉(xiāng)”南雄盆地里的一個典型客家村莊,登高遠眺,周圍是連綿起伏一望無際的紅沙嶺,嶺上稀稀落落生長著野草、野棗樹、荊棘叢……頗有祖國大西北的蒼?;臎?。故鄉(xiāng)紅土地紅沙嶺近年來已漸漸開辟成為新興的旅游勝地,省內(nèi)外游客慕名紛至沓來,一睹“紅沙勝景”“塞外風(fēng)光”。我年輕時的這個構(gòu)想竟成現(xiàn)實,此是后話,不表。
走近漿田,卻又是另外一番迥異的景象:你仿佛來到了江南水鄉(xiāng),村頭屋角隨處可見汪汪水塘。沿著古老的鵝卵石輔成的街道走進村子中央,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明晃晃的水域,由十多口形狀各異的水塘組成。堤岸縱橫交錯,往來便捷;其上有野生的桃樹、李樹、枇杷樹,還有叢叢灌木、竹林,綠樹成蔭,鳥語花香。年輕時我曾設(shè)想,假如把村子中央和外圍的水塘全部打通連成一體,再置畫舫小舟留連蕩漾,此情此景一定不輸于杭州西湖。
村里村外的水塘邊上矗立著許許多多古老的大榕樹,樹冠高聳入云,枝條向四面八方伸展,濃蔭遮蓋了一半水面。有一棵榕樹猶如比薩斜塔傾斜生長,樹桿中部不知何故形成了一個天然洞穴,貫穿前后,大約有一丈來長一米多寬一人多高,里面藏匿十個八個小伙伴也仍然寬敞有余。這棵樹這個洞是村里孩子們最愛戲鬧的地方之一。
中央水域周邊是古老的民居,先祖不知多少百年前從中原遷居至此,建筑風(fēng)格保留了中原特色,青磚灰瓦,雕梁畫棟,簡繁有致,古樸莊嚴(yán)。每個街道口聳立著一座座雕刻精美的牌樓,村子中散落著一棟棟色彩鮮艷的祠堂。在中央水域民居門前有一條縱貫村莊東西的鵝卵石主街——古時叫“官道”,它有一個霸氣沖天的名字:天燈腳下——的確恰如其分,名符其實。設(shè)若浩月當(dāng)空,月亮如天燈一般籠罩著古老的村莊,水塘如鏡子一般靜靜地反射著光華,波光瀲滟,上下一白,四周屋影幢幢,樹蔭婆娑,如夢似幻般的潑墨山水畫即在眼前。
我的整個童年時期離不開水塘,水塘是我童年的樂園。
三月枇杷四月李,五月桃子盡管取。春夏之交塘堤上野生的枇杷李子桃子陸陸續(xù)續(xù)成熟了,我和小伙伴們一天到晚都在樹底下晃蕩轉(zhuǎn)悠,抬來長竹桿敲砸果子,拾起石塊飛砸果子,或爬上樹上搖晃樹枝震落果子……為了“嘗鮮”,無所不用其極。
此時塘堤上長滿青草,深沒過膝,正是我們尋歡作樂的好時光。我們偷偷在塘堤上巧設(shè)“機關(guān)”,將兩邊貼地的雜草牽在一起,中間打個結(jié),然后埋伏在塘邊的菜園里靜觀“好戲”。有大人挑著水桶從那邊走過來了,稍不留神,腳下被草繩絆住,一個趔趄,連人帶桶摔倒在堤壩上,滾下水塘里,四腳朝天,我們哈哈大笑……大人們爬起來罵罵咧咧地追趕我們,我們?nèi)鰵g奔逃,哪里追得上?
我們常常在水塘邊玩“打水漂”。小伙伴們各人在地上找一小塊合適的瓦片,在塘邊站成一排,一聲令下,揮手將瓦片朝水里甩去,看誰的瓦片甩得最久最遠。瓦片貼著水面唰唰唰向前飛去,激起一行行水花并排盛開,宛如一條條梭魚齊頭并進向前猛沖,煞是壯觀。
到了夏天,大榕樹和水塘成了我們的“兒童樂園”。我們爬上塘邊那棵長著天然洞穴的“歪脖子”大榕樹樹洞里,或坐或躺納涼聊天。涼風(fēng)颯颯穿洞而過,不一會兒暑熱盡散,通體舒暢?!八眽蛑?,我們噼里啪啦扯下衣服,扔在樹洞里,光著身子爬出洞口,一個挨一個排著隊小心翼翼地爬上離水面一丈多高的橫枝上,閉上眼睛鼓起勇氣從頭到尾一個接一個往水里跳……水柱水花交替濺起,如音樂噴泉一般錯落有致……從水里鉆出來后,我們又爬上榕樹上跳水練膽,不亦樂乎。
一天,我們將一只靠在墻上曬太陽的“桶缸”(一種體型碩大的木制農(nóng)具,夏收秋收時掛在打禾機后面接納谷粒)拖到水塘里玩耍。我們坐在桶缸里,兩邊各兩人,用手將“船”劃到水塘中央。這時,對面兩個小伙伴竟然同時站起來走向我們這邊,桶缸一下子底朝天翻了過來,我們?nèi)勘坏箍墼诶锩?,拼命鳧水鉆出來,卻怎么也鉆不出……在極度恐慌之中,桶缸被掀了開來,我們重見天日,全部獲救。原來一個村民路過塘邊,看見桶缸在水里動來動去,意識到不妙,馬上跳進水里過來營救。
正因為游泳危險,大人對我們管制很嚴(yán)。有沒有偷偷去游水,我們說了不算,大人們有一套行之有效的驗證方法,張開五指用指甲在我們手臂或肚皮上用力一劃,幾道顏色不一的痕跡——我們稱之為“水毛”——立刻顯露出來,很久也消失不了。這是長時間被泥漿水浸泡的明證,想賴也賴不了——水底下都是泥漿,上岸之后泥漿在前胸后背手臂腿腳各個部位形成了條條“水毛”,清晰可見,不容易完全清洗干凈。
有一次我們私自游泳被老師當(dāng)場捉到,老師罰我們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跪在碎石滿地的操場上,整整一上午。下午放學(xué)回家之后,又被家長罰跪在廚房土灶前到半夜,深刻反省,面壁思過。從此之后,我們幾乎不敢偷偷下塘游水了——這事放在如今,老師、家長決不會這樣做的。
寒冬臘月,水面常常結(jié)冰,這又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我們將石子砸在冰面上,咔嚓一聲,冰面應(yīng)聲而裂,條條裂痕像不規(guī)則的枝丫由近至遠向四周伸展;與此同時,冒著熱氣的水從石子落下的原點下面涌了出來,冰面處處煙霧騰騰……石子砸過去,咔嚓響起來,冰面裂開來,溫泉冒出來,水氣漫開來,聲情并茂,如詩如畫,想想也是醉了。
快過年了,村里人要“干塘”,用一種古老的水車將塘水抽干,以便撈魚和清理淤泥——塘泥是上好的肥料,曬干后撒到田地里,有利來年耕種——塘邊還覆蓋著厚薄不勻的冰塊,我們一群小伙伴光著腳丫,一邊玩著冰塊,一邊捕捉著小魚小蝦,雙手雙腳凍得像紅蘿卜般通紅,直打哆嗦,但誰也不在乎不退縮。趁著大人歇息的空隙,我們爬上水車,雙手吊著欄桿,雙腳踏在水車鈾承上來回轉(zhuǎn)動,看著水流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龍骨”中排出,小小心里是滿滿的快樂。
令我們喜出望外的更在后頭。水快抽干的時候,我們爭先恐后撲向塘邊,專門在村里人平時洗衣服器物的位置尋尋覓覓,用腳踢泥或用雙手挖掘塘沙。一會兒有人驚叫,他淘到了一個一分錢的硬幣;一會兒又有人驚叫,他挖到了幾個二分五分硬幣——在那個年代,那可是一筆“巨款”啊。原來平日里村民們都在水塘邊洗刷衣服,衣服里面偶爾藏著的幾個硬幣就落到塘底去了,到冬天“干塘”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發(fā)一筆小財了。
我們在故鄉(xiāng)的水塘里打水戰(zhàn)、捉魚蝦、套圈釣水蛇……我們在水塘邊出生、成長;我們在水塘邊尋歡、作惡……家鄉(xiāng)的水塘陪伴我們度過了美好的童年時光,給了我們無窮無盡的歡樂……
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后,像中國大多數(shù)村莊一樣,家鄉(xiāng)青壯年勞力大量進城務(wù)工,村子里只留下老弱婦孺。人氣不旺,物難永駐。青磚老屋日益衰敗,久而久之接踵崩塌。氣勢恢宏的牌樓倒了,高大雄偉的祠堂塌了,圓鼓光滑的鵝卵石路面殘破不堪,坑坑洼洼……村莊深處,處處殘垣斷壁野草薺薺,麻雀與昆蟲齊飛舞,走狗與野貓共出沒……曾經(jīng)古老繁華的村子,物敗人非,恍如一夢。
魚塘也未能獨善其身。年復(fù)一年村里沒人養(yǎng)魚、干塘、清淤,年復(fù)一年村民將魚塘當(dāng)成垃圾池,水面深僅尺余,終年渾濁不堪,塑料袋飲料盒玻璃瓶在塘中花花綠綠——“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
塘堤上那些引誘了我們無數(shù)口水的野果樹,水塘邊貯滿我們無窮歡樂的大榕樹——誰也不知道,它們何時不見了。
“漿田的魚塘”已成絕唱。我們的童年去哪里了呢?
值得欣慰的是,如今村民生活水平有了顯著提高,村莊外圍矗立著幢幢嶄新漂亮的小洋樓,跟城里的別墅好有一比。美中不足的是,小洋樓東一棟西一排,顯得規(guī)劃不足,雜亂無章。幸好的是,現(xiàn)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在全國各地鋪開,如火如荼方興未艾,力圖將從前只重經(jīng)濟增長,忽視環(huán)境保護而造成的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破壞等等這些逐步修補,重建文明和諧家園,既要金山銀山,更要綠水青山。
我的故鄉(xiāng),“漿田的魚塘”,能否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東風(fēng)中,脫胎換骨、重塑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