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美宇
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為山嵌一個畫框
把我們裝進去
阿曼,讓那些小男生等在外面
讓他們的策蘭和洛爾迦在空中再飛一會兒
把這些小花插在門旁
插在河谷的轟鳴上
我們坐在床邊
被山風吹動
像兩顆飛躍的露珠
在草尖上奔跑
阿曼,閉上眼睛
我們就要墜入河流
退回高高的雪峰
或者像云雀飛抵云杉的針頂
吉木薩爾的晨光
在晨光里,我是皺了皮的蘋果
而你,鮮亮的,正滴下水珠
房間像只托盤
我們并排擺放
而內(nèi)心的羞澀,也許我比你更甚
你讓我看到一些漸遠的事物
它們就像哈爾濱和吉木薩爾一樣遠
就像昨夜山路上的黑暗和今晨房間里的陽光一樣遠
就像你的青絲和我隱藏在深處的白發(fā)一樣遠
“你真年輕!”
那是你看不到我的老
陽光一點點掃清被子上的陰影
你的長睫毛是拉緊的帷幔
它們綴滿星星
要握在怎樣的手里
你才聽不見明天的風雨
你那么美麗,你的命運一定比我好
這里是吉木薩爾
我屋中的女孩叫宋阿曼
她寫詩,也寫小說
我看著她在晨曦里安睡
窗外,天空澄明,云霞漫卷
北庭月色
一彎月,嵌入澄碧的天空
一圍天山,一枝樹影
城中城,河水搖曳
閃碎燈火
他們在跳舞,水泥路,踏不出煙塵
喧鬧的聲影里我突然屏息
我看見,細柔的風正悄悄
撫平他們的衣褶,抖落
藏匿的草芽兒
一些落入分開的山脊
它們爬上云杉的尖頂
滴下羌笛和胡語
這些閃爍的星子,吻醒一座荒園
并飄出紫色的夢囈
頓時,環(huán)佩叮當,人歸馬嘶
故鄉(xiāng)燃起溫柔的炊縷
而另一些落入曠野
在草場、沙地
生長珠簾、狐裘
將軍的角弓、都護的鐵衣
他們心緒如海
一波是盈盈的杯盞,一波是嗒嗒的馬蹄
一波是孤城月華,一波是長安日影
酒杯碰向月光,于是瀚海闌干百丈冰
馬蹄濺起風塵,于是漢家大將西出師
在綠洲與絕域,孤城與駝隊不息的絲綢之旅
冰凍,煎蒸,踐踏,焚燒
撕咬,絞殺,洶涌,喘息
一千年琵琶錚錚,一千年磨刀霍霍
風,吹散西大寺臥佛的頭顱和腳趾
流水,挾走古城墻曾夯實的泥沙
風云萬里,天山亦瘦
唯有,月色如昔
詩與鐵依然白光閃閃
不朽的胡楊
真的立了千年么?一場殘局,尸骸沉重
沒有一滴水分的生命,以仰望的姿態(tài)收束
身下是虬遒的根須,仿佛一場血戰(zhàn),骨架橫陳
輕盈的死亡,在此刻變得艱苦卓絕
楊柳科。怎么想都應該很柔軟,像腰肢
嫩嫩的,在陽光下羞答答地搖曳
以一萬種姿態(tài),一萬種風情
小鳥為她鳴唱,用顫動的歌喉
還有嬌柔的花朵,仰起紅彤彤的臉龐
可是,這是大漠里的生命
閃電般的日光,割開它伸長的手臂
嬉笑著跑到山的那一邊
月亮悄悄升起,在它的枝頭,又掛滿冰碴
星星墜在樹葉間,穿越漆黑的呼嘯的風
沙是壞脾氣的女皇,揮一揮衣袖,便是一片蒼茫
一只鼠的行跡,或是一行螞蟻
在樹身縱裂的溝紋里抖落腳上的石粒
逃遁吧,在地下,扎根進去,并且蔓延
用足夠的耐心,一滴滴收集,汲取鹽堿,在苦澀里
生出花朵,像一把紫紅的小針,挑起圓滿的果
靜靜地在根部萌生幼苗,緩緩地圍起更大的家
就這樣活過一億三千多萬年
看陸地從海上升起,又在冰川紀沉沉睡去
不要說敬意。太輕。生命有千萬種可能,它只是最堅定的一種:
活著,蓬勃地!這淺顯的愿望,使那最初的細芽
粗壯,龐大,春綠秋金,浮云像輕紗,揮動小小的致意
然后枝脫葉盡,皮離骨散,即使滄海桑田
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
大漠里的生命,蒼穹下,風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