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小時候幾乎沒有挨過打，偶爾一兩巴掌一兩腳是有的。到我稍微長大一些，我才知道在那個年代，這并不普遍。為此，我一直很自豪，總很響亮地告訴人家：“我家，很民主?！?/p>

但我還是見過幾次家長打小孩，而且印象深刻。

第一家，是我隔壁鄰居。一姐一弟，姐姐比我大，弟弟單名一個“目”字，我爸告訴我：這名字，意味著弟弟像眼睛那么珍貴。后來才聽說：姐姐是收養(yǎng)的。

當(dāng)時我的父母在高校任職，宿舍樓里老師偏多，但隔壁不是，男的似乎是校辦工廠的工人，女的粗聲大嗓，一看也是出苦力的人。

每天中午放學(xué)路上，必然遇見他們：出門接兒子。目淘氣，是孩子王，天天帶著一幫小兄弟們在外面玩兒，不著家，最后一般都是被父母揪著耳朵，一路罵回來。然后：打。

目嚎得跟殺豬一樣，全樓鄰居都有義務(wù)去勸解。但次數(shù)實在太多，眾人都已習(xí)慣，打罵與嚎哭聲中愉快地吃中飯，等快睡午覺的時候，他們也打完了。

這幾乎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了，但目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是很差。他們又發(fā)明了很多奇特的刑罰。我從樓道經(jīng)過時，曾看見：目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手里握著日光燈的燈繩，一邊挨打一邊報數(shù)，但是燈不能亮，燈一亮就重新計數(shù)。那天，目的慘叫聲似乎格外尖厲，這么多年，依稀還有回響。

像眼睛那么珍貴的孩子，怎么會天天挨打，這繼父繼母干的事吧？

當(dāng)年還小的我，不懂。

另一家，也是我鄰居，住我樓下，與我家吵過很多次架。

當(dāng)時我們姐妹年紀(jì)小，在屋子里一玩瘋了動靜就很大，樓下必定上來敲門。最驚人的一次，樓下阿姨在我家門口潑了一盆水，堵在那里破口大罵了半小時。當(dāng)時我正好從外面想回家，嚇得不敢進也不敢退，緊緊貼在墻的陰影里，含著兩泡淚也不敢哭，生怕她看到、聽到我。

爸媽告訴我們：樓下大哥哥在準(zhǔn)備高考，你們輕點兒。

到暑假了，憋了這么久終于可以瘋了——怎么樓下阿姨又來敲門，不是高考完了嗎？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復(fù)讀”這個詞。樓下復(fù)讀得沒完沒了，今年明年后年……難道他一輩子考不上，我們得一輩子提腳走路嗎？兩家不吵架，是不可能的啊。

那時電表還沒有分裝到戶，一般都是一幢樓總收，再按照面積分算到各家，輪流到每家去收。收電費是個麻煩事兒，總有人要說：“我家很少開燈，不應(yīng)該繳這么多錢。”所以爸媽多半讓我們?nèi)ヅ芡取?/p>

我很怕樓下阿姨，鼓足勇氣才近前，一看燈是黑的，放下一大半心。準(zhǔn)備虛應(yīng)故事敲個門，就回去交差：“他們不在家?！睖惤?，卻聽見屋里乒里乓啷響成一團。

武漢是著名的火爐城，沒有空調(diào)的時代，大部分家庭夏天都是敞著門窗的，只有一道紗門、紗窗擋蚊子。隔著紗門，我看見幾個活動的身影，無聲地扭在一起，好像有人在逃，有人在抓，有人在堵。我看傻了。

逃的人被一把抓住了，一堆亂扯，我看到露出白色的身體。然后，砰，砰……我突然醒悟了：有人在挨打，應(yīng)該是大哥哥。挨打的，打人的，都一聲不吭。

我簡直是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現(xiàn)在想來，復(fù)讀若干年，大哥哥當(dāng)時只怕有二十多歲了。

我一直很怕樓下阿姨，覺得她有一張兇神惡煞的臉。所以，另外兩件小事，也記得很牢。一次是我燙傷了手，她教給我媽用醬油治燙傷。二是我撿到一只小貓，她告訴我怎么鑒別它會不會抓老鼠。兩次都很和藹，笑瞇瞇的，與她堵門的樣子差距太遠(yuǎn)，我想不通。

我媽說：“你們現(xiàn)在不用那么束手束腳了?！睒窍麓蟾绺绮豢剂?，去當(dāng)臨時工了。

第三例，是最可怕的，因為就發(fā)生在我的課堂上。

我的英語老師是我爸媽同事的家屬，為了解決就業(yè)問題，才進了附中。她和我們一樣，從來沒學(xué)過英語，僅僅只在暑假里培訓(xùn)過兩個月。每次她上課，就是全班同學(xué)的噩夢：講課文、講單詞、講音標(biāo)之后，她叫起一個同學(xué)——總是那同一個，向他提問。

那男生一言不發(fā)。

她反復(fù)地問，口氣越來越嚴(yán)厲，越來越歇斯底里。

男生轉(zhuǎn)過頭去不看她。

她漸漸失控，開始拿英語書左一下、右一下打他的臉，啪，啪，一邊伴隨凄厲的問話：“你說呀，你說呀，你有沒有聽講，你到底會不會……”有一次，我們眼看見男生的鼻血飆了出來。

才初一，同學(xué)都才十一二歲，都被嚇得鴉雀無聲。從沒見過老師打?qū)W生，還這么的狠，女生都在無聲地哭——不敢出聲，生怕引火上身。

幾乎每次，都是隔壁班的老師聽到動靜，過來把她拉走，安排我們上自習(xí)，這堂課就此不了了之。

有一天早上，一進校園，發(fā)現(xiàn)：全校學(xué)生都站在校園里面，沒有一個老師在場。大家都莫名其妙，亂哄哄了一陣，才有個人出來宣布：今天放假半天。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從我爸媽嘴里聽說：英語老師的兒子離家出走了，全校老師都幫她出發(fā)找兒子了，所以沒人上課。幸而找到了。

她兒子多大？

她兒子也在你們班上。

原來，她每天打的，是她自己的兒子。

那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期，恢復(fù)高考沒幾年，大學(xué)四處納賢，來的老師們多半拖家?guī)Э?，身邊的黃臉婆被安排到各種崗位。后來，許多人都離婚了，包括我的英語老師。

這三位，都不能算教育工作者，包括我的英語老師?；叵胨麄兏⒆拥幕?，我看不出任何教育的影子。連體罰都算不上，就是徹頭徹尾的暴力。

體罰是一種懲罰，以身體的方式懲罰錯誤。而我目睹的，是家長自己的身份焦慮：我干了一輩子粗活，你不能干這個；家長欲改變命運而不得的憤怒：全家都指著你了，你為什么這么沒出息；婚姻生活不如意的巨大怨氣：你爸是白眼狼，你還不給我爭氣。

一下，一下，書、棍子，碰撞身體的聲音，代替他們沒有出口的哭喊，震耳欲聾。

用我媽的話說就是：開心了，逗孩子；煩心了，打孩子。

現(xiàn)在，體罰孩子的家長很少了吧？這真是文明的進步。

我們都從童年走來，又都會長成大人，有誰把童年挨打當(dāng)作最美好的記憶嗎？你從挨打里，感受到的是規(guī)則，抑或父母那洶涌澎湃的怒火？

而如果你是打孩子的家長，有多少次真是因為孩子干了什么不打不足以平民憤的事兒，還是當(dāng)時你很煩，最好誰也別招你，但不懂事的孩子居然拿了張不及格的試卷讓你簽字？你明明知道，知識與紀(jì)律，不能沿著你的手掌與孩子身體的接觸，斷點續(xù)傳——那上面沒有USB口。但是，你被老師批評了，你很沒臉；你對孩子束手無策了，你很絕望……

聶紺弩有一篇《怎么做母親》，值得每個人深思：我的母親于不知什么時候死去了……我聽見了這消息，奇怪不，沒有哭，并且沒有想哭，簡直像聽隔壁三家的事情似的……其實這淡漠，早在母親的意料之中，她曾對我說，將來你長大了，一定什么好處都不記得，只記得打你的事情……

想到我小時候，那是如何的一截黑暗的生活喲！其實所謂黑暗，也沒有別的，不過常常挨打而已。打手常常是我的母親——說常常者，是說打我的人除了母親之外，還有父親和我的親愛的老師們。

有一次母親丟了錢，認(rèn)為是他偷的：母親也真是一個青天大老爺，她從來不含糊地打一頓了事，一定要打得水落石出。偷錢該打，不算；撒謊該打，也不算；一直打得他承認(rèn)是他偷了，并且說是買什么東西吃了，頭穿底落，這才罷休。不用說，這都是完全的謊話。記得很清楚，從那次起，孩子知道了兩件事：一，錢是可以偷的；二，人是可以撒謊的。但是但是，那錢，真不是他偷的呀。

母親在他做了官的時候還稱功說：“不打不成人，打了成官人，要不是我從前打你，你怎會有今天？”為了證明母親的話之不正確，聶紺弩有時真想自暴自棄一點才好。

挨打?qū)λ簧挠绊懯鞘裁矗?/p>

我從小就很孤僻，不愛和人來往，在熱鬧的場中過不慣。這就是雞毛帚教育的結(jié)果。我小時候總以為別人都是有母親疼愛的孩子，他們不了解我的苦楚；我也不愿意鉆進他們幸福者群的圈子里去……

雞毛帚教育另一結(jié)果，是我無論對于什么人都缺乏熱情，也缺乏對于熱情的感受力。早年，我對人生抱著強烈的悲觀，感到人與人之間，總是冷酷的，連母親對于兒子也只有一根雞毛帚，何況別人……

此外，雞毛帚教育的結(jié)果，是我的怯懦，畏縮，自我否定。

最后，聶紺弩的結(jié)論是：我有一個牢不可破的偏見，無論為了什么，打孩子，總是不應(yīng)該的，而錯誤總是在大人一邊。

這是他1940年的作品。

我真的不認(rèn)為，七十余年后，這個問題還有討論的必要，除非你希望你孩子“怯懦、畏縮、自我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