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公念念有詞的時候，我坐在客廳里凝視著他墻壁上的照片，仿佛他也在看著我。那深邃的目光，像極了我們家那口廢棄已久的古井，很少再泛起漣漪，除非作為他親人的我們變成一塊石頭擲入古井，才能聽到有力、清脆的回聲。

道公終于念完了超度詞，我在給他燒冥錢，不知道是被熏到了還是什么，眼睛生澀，眼淚一直在打轉。我邊燒紙邊自言自語似的對妹妹說：“你說，外公還會回來看我們嗎？可能他去旅游了……”妹妹在一旁低著頭，默不作聲。

說到他呀，其實就是一個可愛的臭老頭。他是補鞋匠，除了會補鞋，還會車出編織塑料的鼓風管等等。外公是后天性失聰，每天都會拉著他自己制成的雙輪車到街上固定的地方補鞋。那是外公為自己“量身定做”的汽輪車，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粗糙的車柄在外公的手心里磨得愈加光滑，現(xiàn)在似乎還保持著外公最后一次觸碰時的體溫?？晌业哪抗鈸崦鴫ι纤南嗥?，我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很多人都喜歡找我外公補鞋或者補啥的。以往他幫別人補鞋，比如給鞋上線，他會先擺出他的家當：鉤針鉆頭，尼龍線，一把刀。那把鉤針鉆頭有著小于0.5毫的鉤針，還有三指大小的上大下小的圓柱型把手；那把刀則是外公用銅器讓別人打成的，三指大小，直角梯形形狀，刀尖的另一頭被輪胎條纏繞著。他上線的時候，會先幫別人把鞋底刷干凈，再在大腿上鋪上一層布，放上鞋，用刀在鞋底邊上劃上一周，再用鉤針鉆頭勾住尼龍線，往劃痕處戳進去，再從那相交處咬著牙齦狠戳出來，如此來回一周。完了外公不會馬上結線，而是再補上一圈，他說這樣更牢固，但外公也不會因此多收別人一分錢。外公走后，他再也不能幫我的鞋子上線，我必須拿給別人幫忙。當他們幫我上線的時候，我以為補上兩圈是每個鞋匠的做法，但我觀察了很多次，他們做工粗糙，都只上一圈的線，價錢翻倍，更不用說幫我把鞋底擦干凈了。我曾因此不止一次跟我媽媽抱怨外公走得太快了，相片里的他要是能脫框而出就好了。

畢竟天下也就只有這么一個他，就像人們常說的同一棵樹不可能長出相同的兩片葉子，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的。聽媽媽說，在她的小時候，外公看到人們去干農活的小路變得坑洼不平了，就帶著她一起去修路補路。他就用那輛汽輪車從對面遙遠的山上挖來石土把路填平。那條路不知道外公修了多少次，直到他去世。

提到外公，我不禁想起他的一件糗事。媽媽說，八七年的時候，外公去買補鞋的用具時，因為身上帶的錢比較多，就故意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把錢放進一個抹了鍋底灰的編織袋就上了火車，肚子餓了就從袋子里拿出自己在家里做好的半好半焦的饃饃吃。外公回來后還跟家里人很自豪地說：“他們想吃，所以就一直看著我吃?！泵慨敾叵肫疬@件事，媽媽不禁一直笑，我也因此捧腹大笑。

我們都笑了，只有墻上照片里的他不哭不笑也不鬧。

說到吃的，小時候呢，我就特別喜歡吃一種龍蝦形狀的糖果，所以總是在我爺爺?shù)男≠u部窗前趴著，但又爬不上去。外公看到了，就給我錢去買糖吃，直到現(xiàn)在仍然覺得那糖果比任何時候都甜，比野蜂蜜還要甜?，F(xiàn)在再也看不到那種糖果了，但那種味道是難以忘懷的。

外公還喜歡帶我去釣魚。他用那雙長繭的手拉著我——此刻我看著外公的半身相片，想象著他那雙曾經(jīng)拉著我的手。那會我剛讀初中，一個雨過天晴的下午，天空如湖水般湛藍，薄薄的白霧似那被風吹散的棉花糖，一切都是干凈的，讓人看著很舒服，就像一個身穿整潔衣服的、臉上帶著甜美微笑的人。外公把魚竿扛在左肩膀上，左手拿著裝著蚯蚓的盒子壓著魚竿的末端，右手拉著對著天空傻笑的我。我將白色透明的雨傘打開，握住傘頂?shù)捻敹?，企圖用傘接住那湛藍的湖水，還有那軟軟甜甜的白色棉花糖。我看著外公嫻熟地釣著魚，不久魚簍里就裝滿了。每次外公都會把魚頭剁下，搗碎，再放進鍋里，加入大蒜、辣椒爆炒。外公覺得這是非常好吃的菜肴，卻從不讓我們吃。他說辣椒太辣對我們的腸胃不好，而我和妹妹只適合吃魚身。我們一直都很聽話，從不搶吃外公炒的魚頭。

既然你那么喜歡吃魚頭，可為什么我每次把魚頭湯端到你的相片前，你還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呢？

從小到大，爸爸媽媽出去做生意，我和妹妹由外公外婆照顧，我們的學費還是外公交的呢。上初二時，有一次周末我在家閑來無事，想釣條大大的、肥肥的魚燉湯給外公喝。我悄悄地拿著外公幫我做的魚竿，到池塘邊的泥土里挖了一條蚯蚓。我拿著魚鉤，對準著太陽，那尖尖的魚鉤跳躍著耀眼的光，似我抓到了肥碩的大魚般喜悅。我把蚯蚓串到了魚鉤上，調整好魚漂的位置，拿著線拋到水中，將魚竿放在地上，靜靜地盯著魚漂?？偸怯幸粌芍回澩娴尿唑言谖业聂~竿上打鬧。是瞧不起我釣魚的技術嗎？我趕走了它們又來，真是氣死我了。我一氣之下走過去趕它們，奈何踩到了油膩膩的青苔，滑到了水里。再后來我看到氣泡，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再后來我就看不清了。當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外公的腦袋在我的眼前無限放大。他說：“哎喲，我的孩子呀，你怎能獨自去釣魚呢？以后沒有我的允許不能去！”當著我的面，他把我的魚竿折斷了。我那會恨死他了，恨他把我的魚竿折斷，以后再也無法去釣魚了。都怪此刻在相片里的他。

自從那以后我恨透那個臭老頭了，特別是給他送飯的時候。一天中午，天氣特別熱，走在柏油路上，感覺鞋都快熔化了，腳都快熟了，變得麻麻的。不知他在哪棵樹下熱鬧地閑聊，我拾起地上的石塊胡亂丟了過去?？窗桑莻€臭老頭就在那，拿著我那被折斷的魚竿在拍打著正回頭看著一簇青草的黃牛，就連竹刺刺進了他厚厚的手掌中，流著血也毫無知覺。他依然憨笑著，幾年十幾年后，也許我也會在生活中遇到各種毒刺，然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顫抖地拿著針在昏黃的燈下挑著。也許那正是外公給我的生活的啟發(fā)。我真不希望他像現(xiàn)在這樣安靜地待在鏡框里，我想和他一起去釣魚。

外公除了教會我釣魚，還教我識繁體字，寫毛筆字，用算盤算數(shù)等。但我寫毛筆字的時候，每個字就像一條惡心的蚯蚓趴在紙上；用算盤算數(shù)，我總是背不了珠算口訣，直到現(xiàn)在也記不完整。盡管這樣，外公也不會強求我做這做那，更不會像爺爺一樣說我除了蠢還是蠢，再怎么努力也只會考零分，他是除了鼓勵我還是鼓勵我。他就像許久不見的陽光，讓人感覺十分溫暖?，F(xiàn)在我長大了，我也想把溫暖帶給相片里的他。

外公對我們誰都很好，唯獨在媽媽還小的時候曾意外傷害過外婆。因為外公與外婆只生下了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媽媽和小姨，在這種重男輕女的家族里，外婆只有受到排擠的份，但外公不會重男輕女，相反對待媽媽和小姨都很關愛。家族里的人，看到外公失聰，總是利用機會挑撥外公與外婆之間的關系，所以，有時候外公也打外婆，就連生小姨的時候也只能在柴房生產(chǎn)。因此，外婆一直對外公耿耿于懷。外公去世后，外婆表現(xiàn)出一副恨死外公的模樣，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外公以及曾經(jīng)給她帶來過傷痛的事。其實呢，外婆就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那年我讀初三，外公早晨遛狗的時候，不小心被摩托車撞了，被送進了醫(yī)院。外公的飲食包在外婆的身上，每當我去醫(yī)院給外公送飯時，外婆總免不了提醒我說：如果你外公問起飯是誰做的，你就說是你媽媽做的。外婆看到外公總是忍不住數(shù)落一番，外公呢，聽不到以為是外婆在罵他，兩個人就忍不住大吵一架。大人就是這樣，讓人捉摸不透他們的心思。現(xiàn)在好了，外公只能在相框里呆著了，就算外婆對著他的相片跟他吵，他也不會回擊了。

也許是“各懷鬼胎”吧。聽外婆說，當初她從姥姥家?guī)淼镊梓肷兜囊恍氊?，都被外公家族里的那些人給搶走了。外婆的那些寶貝，是姥爺年輕的時候跟一些壯丁給一位國民黨高官挑運各種天價的寶貝到隱蔽的地點后，高官賞賜的。我姥姥又在我外婆嫁給我外公的時候，把姥爺?shù)脕淼膶氊愃徒o我了外婆。但是外公這邊家族的人，喜歡搬弄是非，在一次欺負我外婆時順便把那些寶貝拿走，占為己有，而我外公也沒有插手要回寶貝。也許外公覺得，自己只有兩個女兒，而家族其他人的孩子，都是男丁并且他們的兒子也承諾以后會養(yǎng)我外公，所以外公聽信了他們的話，對外婆大打出手，以至于外婆現(xiàn)在都挺討厭外公的。隨著外公由桀驁不馴的年輕面龐變成歲月雕刻的沉著冷靜面容，誰是誰非都已如水上浮萍。外公對外婆開始懷著懺悔的心，一旦外婆數(shù)落他的時候，他就把眼神移開，步履蹣跚地到樓上去看電視。墻上相片里的外公呀，你不是喜歡看電視嗎？我老爸買了臺超大的電視機，你來看看，我保證不跟你搶遙控器，為什么你就不愿意回我一句？

外公喜歡看戰(zhàn)爭片，看電視喜歡挑那些有字幕的戰(zhàn)爭片看。而我們喜歡看動畫片，于是開始跟外公搶頻道，外公急了就用他的桂柳話對我們說：“呀，孩子別亂按，那打仗的好看多……”假如我們一意孤行，外公就會生氣，說我們調皮搗蛋，但還是會笑瞇瞇地跟我們看動畫片。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外公的那件軍大衣。一到了冬天，他就會穿著他的那件軍大衣，用右手拉著胸前右邊的衣襟蓋著左手握著的左衣襟，緊緊地捂著，端坐在屬于他的單人沙發(fā)上看起電視，遠遠看著，他就像退役的老軍人。但那件大衣再也看不到了，在外公下葬前，它連同我們的記憶一起，被丟進了火堆中化為灰燼，可家中的每一個角落還是爬滿了對他思念的痕跡。他不會像外婆一樣給我們講牙騙婆，講在月亮上的那縷暗影是因貪心被卡在榕樹里的特山，不會講達娘的故事，等等。更多的時候，他會跟我們說他看的電視劇的情節(jié)，說得繪聲繪色，我們也都聽得津津有味。如果我把他的相片掛在電視機前，他還會笑嘻嘻地看著，再笑嘻嘻地給我們復述嗎？

照片里的外公給人的感覺很沮喪，但他卻是什么事都特別樂觀，總給能自己找樂子。外公生前都沒能用我們掙的錢去享受生活，現(xiàn)在只能“用”冥幣了。我望著他的相片，有說不出的傷心。我很小就說過，長大了要努力賺錢給外公治耳疾。但說好的約定呢？在外公病重的時候，連我是誰都快辨認不出來了，更不用說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他走的時候都不舍得等我一下，我連他最后一面都沒看到。我從沒幫他洗過腳，剪過一次腳指甲……太多的沒有，甚至我懇求再拉一次他的手，這愿望都有點異想天開了。不知道大人們在幫外公沐浴的時候，有沒有把外公的指甲縫洗干凈，里邊藏有太多的泥垢；不知道那奇形怪狀的指甲剪了沒，留太長會劃破外公脆弱的皮膚。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問誰。那天我回到時只看到一具棺材，我好想隔著棺材跟他握手，趴在棺材上聽到哪怕一絲微弱的心跳聲，我多希望他能用力地頂起棺材蓋，坐起來數(shù)落我不孝。怎樣都行，只要能起來，跟我說說話就行?？伤褪遣黄饋恚湍敲床幌胪侠畚覀?，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外公真的走了，永遠地走了，去到公路旁那塊地里。無論天氣如何，他和生前一樣無所畏懼吧。每當我坐車路過，總是看到他那高高的墓上那簇綠得發(fā)黑的草。不知道他是否會跟螻蟻們抱怨我又不去看他，不知道他在里邊是冷是暖，不知道他是否吃到我買了他最喜歡的面條。曾經(jīng)我做了一件很可笑的事，就是一天我煮好了面條，習慣性地跑到外公的窗口那大喊：“外公，吃面了?！碑斘液巴?，你可以想到我有多滑稽，第一次那么難以言狀的目瞪口呆，只能失落地返回了廚房。

時隔兩年之久后的今天，我望著他的相片，想想自己也挺“搞笑”的，特別是對他給我們四個孫女留下的錢。當初他被車撞了之后，精神狀況就一直不佳，就連走路都要借助拐杖了。那會他突然在自己的房門口對我說：“我死了以后，你們就四姐妹平分錢，你們拿錢去廣州讀大學，或者去你們想去的大學。我把錢放在……”當時我聽到就特別心慌，就打斷他的話，罵他胡說八道。下葬前火化他的遺物時，也沒想起這件事。我們從外公的衣櫥等地方找出了他留下的人民幣、硬幣、一副銅的針灸、族譜……當天晚上，我們四個孫女當著外公的相片，分了外公留下的錢。分著分著就感覺到有一種莫名的生物在我的心上爬著，纏著我的心臟，越來越緊，讓我非常難受。外公留給我的東西，現(xiàn)在都保存在我的箱子里。說到外公的錢，我就想笑。以前我小姨養(yǎng)了好多豬，第二天需要賣豬肉，就拿紅紅的大錢跟我外公換零錢，外公都是拿著他自己用竹條編的可以提的籮筐裝錢，好多張綠綠的2元錢，紅的1塊錢，還有灰色的100塊錢……總之，外公的那些人民幣，在現(xiàn)在都很難見到了，也彌足珍貴。如果可以，我愿意用那些錢換回外公。但，那是白日夢。

我們四個孫女每人分到的人民幣和硬幣，最多分得二十幾塊錢。那么，外公的那么多錢哪去了？不用說，被我外婆拿走了。她恨我外公，所以在我們都不在家的時候，開了我外公的箱子拿走了，至于是哪口箱子，我不知道。但我們也當作不知道。就當作是外公償還外婆的吧。外婆這一生也挺不容易的，遭受的折磨是我這個常人無法能體會到的。還是希望外婆能原諒外公。與其恨著活，不如遺忘地活。相片里的外公，你說我說得對嗎？

像一些大道理我們都懂，但我們就是無法做到釋懷。我們不知道珍惜，只有逝去了才覺得珍貴，就像他的相片一樣，對我來說異常珍貴。看吧，以前他都每天準時在我家樓下的那塊水泥空地累得蹲著，拿著竹葉帽子扇著風，用桂柳話喊著我們：“孩子，起床啦，快回來喝粥?！蹦菚r我就覺得外公很啰嗦?，F(xiàn)在呢？就算我們睡到下午，也沒人會像他一樣來喊我們起床了。此刻，我也只能在客廳里看著他的相片了，我想搖醒他，但我失敗了。相片里他那雙深陷的眼睛曾泛起的漣漪也只能在我遙遠的記憶中封存。我曾一次次在夢里跟外公去玩，夢到我在外公的葬禮上等等，也許這都是外公以夢境的方式來彌補他的不辭而別。自從外公走后，原本完美的愛就缺了一角，磕得人生疼，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破了之后就全都散架了，無論怎樣重新熔鑄，再也不是原來那塊水晶了。水里順流而下帶著我的愿望的野芋頭葉子，請你告訴外公：時過境遷，你永遠在我記憶漩渦的最深處，請你原諒外婆。我相信即使以后我深處黑暗的生活漩渦中，外公依舊是那道引我向前、克服困難的曙光；即使大風大浪，總會雨過天晴，天依然是湖水藍的天，云依舊是棉花糖般軟的白云；許多年之后，我依舊是我！外公，那河流盡頭的漩渦處，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林靜瑩，女，90后，壯族，廣西南寧上林縣人。河池學院學生，南樓丹霞文學社社員。作品散見于《丹鳳》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