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了一個夢,在周遭微明迷霧朦朧之際,一個穿著橘紅色短袖的男人提著丹竹編織的籃子走進了深深的山谷,山谷里綠草茵茵,野薔薇在晨風中搖曳,太陽刺破山巒投下暖黃色的陽光。
從夢中醒來,我一片茫然,腦海浮現(xiàn)出一張模糊的男人的笑臉,眼角邊上的狡黠卻清晰得很。這是我五叔的臉,他愛好養(yǎng)魚,已經(jīng)故去七年了。在這七年的時間里,活著的逝去的,相識的不相識的許多人都曾在夢里出現(xiàn)過,唯獨五叔是第一次到訪。他死在壯年,像一片被夏風吹散的云,遠遠地飄出了我的視野,一去不返。突然出現(xiàn)在夢里的他想要告訴我什么?他在那邊是不是也挖了一方魚塘養(yǎng)著幾尾悠閑的草魚,是不是早晨出來割魚草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我的夢?
當年,五叔走的時候我在鎮(zhèn)上讀初中,周末回家,走上坳的時候隔壁村的阿嬸驚訝地跟我說:“你怎么才回來?你五叔已經(jīng)走了三天了!”她說這句話的表情好像在責備一個不孝的冷血人?;氐郊?,沒有白綾飄飄沒有哭聲滿天,五嬸在洗碗,六姐在梳頭,媽媽在掃地,一切如故又不如故。媽媽把冷掉的芋頭拿給我吃,說味道還不錯。我想大聲喊出來:“為什么沒人去學校告知我?”芋頭堵住喉嚨,眼淚流出來,只能低頭繼續(xù)吞咽。大家都在演戲,我沒有理由不配合。每一個成長都有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五叔給我的童年是酸甜的。
童年的我就像打游擊一樣,一年換一個根據(jù)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今年讀和平小學明年就讀鳳平小學。一來二去,由于條件限制,有些根據(jù)地已經(jīng)不能待了,爸媽就把五叔家當成新的“據(jù)點”。把我的手交給五叔的那天,爸媽順便把一袋陳年米、50塊錢和自家的三分地托付于他,兩人就攜手到外地打工了。走的那天,兩人是高高興興出門的,好似不是去打工而是私奔過二人世界去了。
我喜歡五叔是從喜歡他的魚塘開始的。
每次晚飯后,兩個堂哥的任務就是按照五叔指定的地點去割魚草,作為新成員的我以為可以自在地玩耍,可是五叔早已準備了一個小小的竹籃用嚴肅得不可抗拒的眼神示意我跟著堂哥們走,那眼神和我爸爸叫我跑腿幫他買煙的眼神一模一樣,拒絕的下場會吃一鞭子。生著悶氣走向田野的我一下子被廣闊的綠油油的田地所吸引,一塊一塊的綠布連接著從天邊的山腳一直鋪到我家的菜地鋪到五叔家的魚塘又翻過了一座山鋪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我一想到我就在柔軟的綠布上行走,心情就寬闊了,心情一好就走得極快,急著去尋找那綠布的源頭。走著走著就去捉田野里的螞蚱蟋蟀和溪里的小魚小蝦,摘樹上的野果,戲弄螞蟻和蝸牛,被隱身在草叢中的草花蛇嚇得哇哇叫,哪里還記得那綠布的源頭和魚草。所以每次割魚草回家,我的籃子里有半籃蟋蟀螞蚱、石頭竹子和幾棵狗尾巴,五叔不罵我,他就在魚塘邊上坐著抽煙聚精會神地看魚吃草。因此我就愿意和他說話跟他一起看魚吃草。
“魚塘里養(yǎng)有什么魚?”我問道,嘴里咬著狗尾巴草學著五叔抽煙的動作。
“草魚,好大條的草魚?!蔽迨迳駳獾卣f道,眼里就有一條草魚正在拉扯魚草,我看到了便大叫一聲,魚塘里的魚受到驚嚇瞬間整個魚塘就動起來了,不一會兒所有的魚躲回水深處了。五叔看了我一眼,站起來走了?!安豢戳藛??”我小心翼翼地問道。“看什么看!小孩不懂事!”從那以后,在魚塘邊,我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看五叔的眼睛了。
五叔的魚塘邊上有一棵沙梨樹,通身灰褐色,長滿皺紋的樹皮里爬著許多小黑螞蟻,到了四月份就開著滿樹的白花,風把白花瓣吹落了滿塘子,花瓣在水上飄著魚就在水下吃著,那景色是最好看的。我喜歡那樣的四月里的魚塘,往往五叔走了我還蹲在那里癡癡地看。到了八月,沙梨成熟,一個個棕色的果子掛在樹上,樹下的我早已流著口水。
“五叔,魚識不識吃梨?”我站在梨樹下?lián)牡貑枴?/p>
“識得,什么都吃?!蔽迨逍χf。
“魚沒有牙齒,吃不得?!蔽液藓薜赝~塘。
“沙梨子咚的一聲跌落魚塘就被魚吃了!”
遠遠的在廚房里聽到咚的一聲,我就馬上扔掉手里的火剪子和攪火棍,一邊跑一邊大叫:“魚吃梨啦!魚吃梨啦!魚吃梨啦!”五叔和嬸嬸就在廚房里哈哈大笑。當我為了打沙梨從給魚遮陰用的魚蓬子上掉入魚塘的時候,五叔真正發(fā)了脾氣。他生氣地像撈一條病魚一樣把我撈上來就著濕衣服,在曬場上當著眾小朋友重重打了我兩鞭子后就氣呼呼地走去看魚了,邊走邊說:“有飯不吃偏學魚吃草,沒個妹兒樣!”夜里夢見五叔變成一條大魚把我吃掉了。此后,我老實在廚房幫五嬸擇菜擇了三天,三天后又重回魚塘看魚吃草,蹲在離五叔遠遠的地方,他一叫我我就哭。
“哭什么?”
“怕你打我,你和我爸一樣壞!”我哽咽著。
“你說我為什么打你?”
“不知道?!?/p>
“不知道,還敢來?”
“我想看魚吃草?!?/p>
“不打你不長記性!這魚蓬子是人可以站上去的嗎?掉進塘里如果沒人發(fā)現(xiàn)你就變成魚了,等著被宰!原本你也有一個大伯的。”
“大伯呢?”
“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掉進塘里淹死了,發(fā)現(xiàn)時他就浮在水面上。”說完他向天空吐了一個煙圈。
“你怕嗎?一個人就浮在水面上叫不醒?!彼麊栁业臅r候又吐了一個煙圈。
我流著淚不說話,開始害怕著池子,害怕大伯變成水鬼來捉我。從那以后,我真的再也不蹲在塘邊看魚吃草了,只留五叔一人獨自看著魚來魚往,看著沙梨樹在四季里的變化。
除夕是放塘的日子,家里異常熱鬧,連遠方的表哥也來拿魚回家做團圓飯。五叔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異常興奮地在撈魚,一點兒都不懼怕寒冷的水,拿著魚網(wǎng)子往水里一撈就是一條大草魚,看見我站在邊上就笑著說:“今晚給條魚腿你吃?!薄棒~沒有腿,魚哪里來的腿?”我不領情地問著。他已經(jīng)到那邊又撈了一條,完全不理我,等他上岸哆嗦著穿衣服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肚子上有一條刀痕子橫著掛在那里像一條繩子。后來,四姐一臉崇拜地告訴我那是五叔年輕時走江湖留下的印記。
“走什么江湖?不帶刀嗎?”我一臉好奇。
“我小時候的事,那是八月十四的夜晚,五叔載我回家路上遇到幾個后生仔攔截,五叔把我護在后面,抽出皮帶大聲說‘要就來。后來打了幾個回合,五叔受傷,他們跑了。哼,我們五叔厲害著呢。”四姐邊講邊給我演示。
那是四姐見到的年輕時勇敢又正義的古惑仔模樣的五叔,而我見到的卻是五叔的另一個江湖。
那個年代,賭博風氣盛行,我們家的男人都不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他們也有了賭博的惡習。先是二伯后來是我爸,我爸為了躲避賭債而逃到他鄉(xiāng)的深山里當伐木工人了,再回來的時候是傷員,被滾落的木頭砸中了頭,重傷。五叔也賭,漸漸地他回家的次數(shù)也少了,魚塘邊的荒草早已有了兩丈高。當他回來的時候,眼神里已經(jīng)有了狡黠,好幾次夜里總聽到有人敲他的房門還有急促的腳步聲。“最近外面風聲緊,該收收手了?!边@是我爸的聲音在漆黑的寂靜的夜晚里顯得特別響亮,“放心,有六叔在?!蔽迨蹇攘艘宦暢练€(wěn)平靜地說。后來聽聞這個“六叔”是我們縣黑道上的人,放高利貸是他手下經(jīng)營的業(yè)務。五叔從被追債人變成追債人了,他在江湖上又多了一個傳說。賭博風氣過去以后,五叔搖身一變做了小商人,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不回家,偶爾回來割了兩籃魚草就走了。長大的堂哥們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讀書了,整個村子只剩我和在家養(yǎng)傷養(yǎng)病的爸爸,沉寂寂的,夜里常常被貓頭鷹的叫聲穿透夢境。五叔?;丶业脑蚴腔剂宋赴斔频L輕地把這個結(jié)果告訴他的四哥也就是我爸的時候,我們?nèi)齻€就坐在長凳上沉默了好久。我轉(zhuǎn)回廚房邊煮飯邊流淚,爸爸坐在椅子上望著墨色的遠山,五叔走上魚塘看魚吃草去了,那天下午他在沙梨樹下抽了很多煙,吐了很多煙圈。
龍應臺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里說:其實我們都活得熾熱,因為誰也不明白那逝水如斯、那行船如光。所有的愛和懸念,所有的怨和不舍,所有的放棄和苦苦尋找,都是在逝水上,行船中發(fā)生,所以熾熱。五叔平凡又短暫的一生是熾熱的,我常常被他留下的東西滾燙著心,在灰冷無望的時候被燙得熱淚盈眶。
往事如云,飄在歷歷萬鄉(xiāng)。
(陸節(jié)婷,女,廣西欽州人,河池學院學生,南樓丹霞文學社成員。訪談錄發(fā)表于《鳳山文學》、《堆云文學》,散文見于《河池文學》、《視點》、《南樓丹霞》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