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不是農村人,她一生受到的是和農村文化截然不同的教育,所以與鄉(xiāng)村的文化和習俗,她是堅決地格格不入。每次回家,打算著初六返回,初二她便焚心地急。今年過年,我獨自同孩子回了,長途客車顛到鎮(zhèn)上時,我問孩子:“見了奶奶你怎么做?”“讓奶奶抱?!薄罢f啥?”“說奶奶好,我想你?!薄斑€說啥?”“說媽媽上班回不來,媽媽讓我問奶奶好。”
我牽著孩子的小手,背著行李從街上穿過。推開家門的時候,母親正圍著那條圍裙,在房檐下攪著面糊。孩子如期地高喚了一聲“奶奶”,母親的手僵了一下,抬起頭來,欲笑時卻又正色,問,就你和孩子回來了?我說孩子他媽廠里不放假。母親臉上就要潤出的喜紅不見了,她慢慢走下臺階,我以為她要抱孩子,可她卻只過來摸摸孩子的頭,說長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動了。
到這時,我果真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白發(fā)參半了。孩子也真的長高了,已經(jīng)和奶奶齊腰了。我很受驚嚇,仿佛母親的衰老和孩子的成長都是母親語后突然間的事。跟著母親,默默地走進上房,七步八步的路,也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經(jīng)走完了33年的人生。
我說母親,“你怎的也不去車站接我們?”
母親說:“知道你們哪天哪一陣到家,我就可以在家給你們按時燒飯了,不用接了?!闭f話時,母親用身子挨著她的孫子,問:“在家住幾天?”
我說:“過完正月十五?!彼f:“半個月?”我說:“十六天?!薄爱敱嗄辏氵€從沒在家住過這么長時間哩?!蹦赣H這樣說著,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陣后,端來了兩碗雞蛋面湯,讓我和孩子吃著,自己去包了餃子。接下來,就是幫母親貼對聯(lián),插柏枝,放鞭炮。
鞭炮的鳴響,宣告大年正式開始了。
夜里,我抱著睡熟的孩子陪母親熬年,母親說了許多村中的事情,說誰誰家的女兒出嫁了,家里給陪嫁了一臺電視機;村里哪個人剛四十歲就得了癌癥,話到這兒時,母親看了一眼桌上擺的父親的遺像。我便說:“娘,你獨自在家寂寞,同別人一道,來回跑跑身體會好些。”
母親說:“我都試過?!?/p>
兩人當下無話,夜也深了。來日,我早早地起床,放了初一鞭炮,領著孩子去村里看了幾位老人,回來時母親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裝滿了。
她說:“你明天領著孩子走吧?!?/p>
我很疑惑:“走?我請了半個月假啊?!?/p>
母親說:“你走吧,過完初一就過完了年,你媳婦在外,你領著孩娃回來,這是不通道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媽,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過年咋樣也不能分開!”
我堅持著:“過完十五再走?!?/p>
母親怒了:“你要是不孝子,你就過完十五走?!?/p>
一夜無話。來日母親果真起床燒了早飯,叫醒我和孩子吃了,就提著行李將我們送往鎮(zhèn)上了。
這個年,前計后算,也才滿了一天,且走時,母親交代,說明年別再回了,外面過年比家里熱鬧。
(閻連科 中國著名作家?,F(xiàn)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