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
農(nóng)歷三月,這個鄉(xiāng)村一成不變的季節(jié)。隨著犁鏵剪切著果盤一樣的大地,故鄉(xiāng),漸漸在農(nóng)事的扉頁豐滿起來。
最先嗅到泥香的,是彌散在鄉(xiāng)間的麻雀。仿佛是一種預感的召喚,它們一夜之間從未知的遠方聚集到亟待收割的麥田里,瘦小的身影輕輕搖晃著湛藍且透明的天空。像一片片秋后的落葉,次第綴結在麥秸和新翻開的紅土上,用貪婪的搶食訴說著它們對這塊土地的依戀和深情。
借助三月的指引,春天的韻腳開始閃亮在泥土和種子之間。被昨夜的露水滋潤的葉芽,在微風送來的春的訊息里慢慢拔節(jié)。叫天子,金鈴子,螞蚱,蛐蛐,爭先恐后地從青青的草叢中跳起歡快的舞蹈。這是滇西三月的早春,攙和著鳥兒蟲兒們的歌聲,在一場萬物歡慶的宴會中,布谷鳥一路按節(jié)氣飛來,在打開一本懷古的歷書的同時,最先打開了一扇屬于春天的門。
布谷鳥的到來讓滇西三月忙碌起來。一把閃光的犁鏵經(jīng)過父親結痂的大手,最終鑲嵌到祖?zhèn)鞯哪纠缟?。這個時候,父親的眼神永遠充滿了幸福。當黎明來臨,悶騷的夜蟬,不安分的螞蚱,失眠的蛐蛐,連同父親悸動的內(nèi)心,就會一起從寂寥的夢境中醒來。在露水的撫摸下,日漸蒼老的父親和他心愛的犁,就會穿過秋茅,踏著青霜,和早晨最初的一縷陽光一起,準點抵達散發(fā)著泥香的大地。
像熟悉自己的親人一樣,父親熟悉閃光的犁鏵割碎土地的“沙沙”聲,他蒼老的牛歌驅(qū)趕著氣喘吁吁的老牛,踉蹌的腳步就如一支鄉(xiāng)間舞蹈,迎風而歌,踏步起舞。在散亂的舞步后,母親追隨著深深的延伸不止的犁溝,把圍兜里的豆粒,玉米粒、高粱粒統(tǒng)統(tǒng)撒向泥土深處。她的十指纖細而溫柔,生怕捏疼了任何一粒種子。她的動作宛若一首有節(jié)有律的民歌,隨著犁鏵的深淺跌宕起伏,從不放過哪怕一塊堅硬的土塊。在母親看來,泥土深處的犁溝就是一道生命的軌跡,它能接納所有的生命,孕育泥巴和種子的愛情,也能創(chuàng)造任何一個關于民間和大地的傳奇。
在滇西鄉(xiāng)村,沒有人否認,父親永遠是農(nóng)事最好的講述者。當每一個收割的季節(jié)過后,播種成了他急切完成的一件大事。祖?zhèn)鞯耐恋鼐蜋M亙在離家不遠的山坡上,一塊塊月亮田像彎彎的月牙,星羅棋布的散落在大地這塊棋盤上。在所有的父老鄉(xiāng)親中,勤勞的父親總是第一個抵達春天的田畦,他彎腰撿拾著上一個季節(jié)遺留的瓜秧藤蔓,唯恐它們牽絆了老牛前進的步伐。有時候他也會抽著辛辣的草煙,用蒼老的眼神含情脈脈地撫摸腳下的泥巴,仿佛想從中打探一點關于下一個季節(jié)收獲的訊息。
播種季節(jié)的到來,讓母親常常忙得不可開交。進入三月,布谷鳥一聲一聲啼血的叫喚往往讓她整夜整夜睡不好。在我的滇西老家,人們忌諱在睡夢中聽到布谷鳥的叫喚,因為不小心聽到了那闖入夢境的布谷聲,將預示著來年的收成不好。所以母親永遠是第一個在東方熹微時醒來,然后從正房的樓上找到去年羈押下的種子。她要在父親開始犁地之前,按時把種子撒出去。
土地永遠充滿了生命的激情。在播種的間隙,偶爾有早起偷嘴的鳥啊雀啊肆無忌憚地從她眼皮底下?lián)屪咭涣;驇琢7N子,母親臉上總會浮起善意的笑,她噓噓地驅(qū)趕著那些可愛的生靈,心里卻充盈著濃濃的喜悅。當一切結束后,天色大亮,她會靜坐在地角的某個角落,看晨光一點一點在鄉(xiāng)村的上空亮起來,看父親朦朧的身影慢慢在她的眼神中清晰。
母親是泥土與種子的紅娘,是她用母性的溫情,牽起了我對童年鄉(xiāng)村的記憶。當每一個春天來臨,在無數(shù)個鄉(xiāng)間的清晨黃昏,她孱弱的身影融匯在滇西的薄霧里,最后消散在泥土的清香之中。那是讓人一想起就倍感溫馨的鄉(xiāng)間歲月,就連一只螞蟻也會對母親的指尖表示出不舍的依戀,它們懷念母親播種后留在指尖的種子撲鼻的芬芳。
從這個早晨開始,母親和父親親手播種了泥土和種子的愛情,他們在含蓄而專注的付出中完成了滇西鄉(xiāng)村最簡單而神圣的儀式。
傾 聽蛙鼓
蛙鼓,顧名思義。夏秋之交,蛙鼓在經(jīng)過了一年的蟄伏和歷練后,終于在一片潮濕的、漫溢著濕潤的氛圍中開始歡鳴。一聲聲,如浪如波,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聲勢浩大中又透出一份精慎細膩,且不煩耳,讓人聽了心曠神怡。那種源于生命,發(fā)自內(nèi)心的美妙音樂,一如天籟,一絲一絲叩擊著耳膜,撞擊著生命的動感。
故鄉(xiāng)在滇西,那里氣候溫和,水量充沛,是蛙鼓棲身的理想之地。在美麗的故鄉(xiāng),我是枕著蛙鼓聲長大的。那曼妙動聽的蛙鼓,在我聽來,如一首清雅高亢的詩,又如一曲遒勁有力的生命進行曲,時時洗涮著心靈的塵埃,伴和著生命的清唱。
蛙鼓唱起來的時候是激越壯觀的。日落西山,當最后一抹紅云隱退時,蛙鼓終于沿著清風流動的方向,沿著水草間的縫隙,在草芽拔節(jié)、花苞綻放的瞬間來了。開始是一兩聲,接著是蛙聲一片。在鄉(xiāng)間的一角,借著空氣和微風這無聲的翅膀,蛙鼓透著細瓷的質(zhì)感清清脆脆的傳過來,只聞蛙聲,不見蛙影,讓人可以隨意想象蛙的模樣。
在鄉(xiāng)村的黃昏,張開耳膜,最先聽到的一定是這像鐮刀放倒麥子一樣的放倒夜色的蛙鳴。蛙鼓來時,一如淅淅瀝瀝的雨聲,循序漸進,堅韌激越,恍然間,已是氣勢磅礴卻又整齊有序的一片。屏息靜聽,又宛如一曲來自城市的金屬管弦合奏,如此清麗,如此跌宕起伏,如此雄渾壯觀;這時,暮風也微微的、柔柔的,夾雜著泥香吹來了,伴著蛙鼓聲拂過人的發(fā)梢眉間、眼角耳際……你就會覺得你其實是一只唱頌生命贊歌的蛙,一縷風,一縷被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揉化了的魂。
我常常被那些熟悉親切的來自蛙鼓的鄉(xiāng)音所感動。在灰蒙蒙的城市高樓中,許多陌生面孔的話語和負重的心緒常常將我折磨得憔悴不堪。唯有那歡悅的、了無愁緒的蛙鼓聲,飄蕩著,擁擠著,聲聲入耳,從遙遠且熟悉的鄉(xiāng)間向我的夢境中傳來。那一聲一聲刻進心靈深處的親切鄉(xiāng)音,用它高亢的鼓點快慢有致地撫慰著我的內(nèi)心世界,愈合我的憂傷,熨貼我的困乏,讓我跟隨著這生命律動的聲音,在靈魂深處與一生走不出的故鄉(xiāng)臨近。
蛙鼓這東西是有靈性的。它此起彼伏,前呼后應,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在短短的瞬間便喚醒天空,喚醒大地,喚醒莊稼,喚醒花草……在蛙鼓的合唱聲中醒來,耳畔飄拂著大自然幻化出來的美妙靈息。這絲絲縷縷的天籟之音,宛如行云流水,又仿佛我故鄉(xiāng)土地上父老鄉(xiāng)親脫手而出的種子,撒到哪里,長到哪里。無時無刻不在我的靈魂深處流淌著生命的韻律。
在溫暖的鄉(xiāng)間,蛙鼓唱的時間長了,累了,隨著一聲清亮而感染力極強的蛙鳴,更多的蛙鼓便會四聲三聲,以至兩聲一聲,慢慢的越來越稀薄,瞬間便了無聲息,那流動的韻腳也隨之化為彌散的音符,在大地和天空之間洇染溶化開去。這時只有人的內(nèi)心還在強烈的跳躍,在脈搏震顫的節(jié)律中感悟那從自然時空中迸涌而出的,富有生命穿透力的鼓點。
蛙鼓這東西又是極富詩意極富含蓄的。不是么?看到一片落葉,聽到一聲蟬鳴,你或許會想到一首意境深遠的詩,一段難忘難了的情。而傾聽蛙鼓,你會感到這之中不僅有詩、有情,還有畫;有寓意深邃的哲理,也有耐人尋味的意韻。這是對生命的本質(zhì)感悟。它夾雜著泥巴味、青草味、鄉(xiāng)土味的歌唱,是鄉(xiāng)村一切聲音里最美妙的一種。的確,沒有蛙鼓的鄉(xiāng)村,又怎么稱得上是完美的鄉(xiāng)村呢?
蛙鼓最讓人受用的不是它的鼓噪,而是它鼓噪中滲透了哲理意味和活力的那種不屈不撓展示其生命力和生命態(tài)度的精神。蛙鼓給人的永遠是一種堅定的無畏的生命韌性,一種激昂的奮發(fā)向上的斗志和豪情。蛙鼓所昭示的,永遠是一種偉大的生命力的存在。
我曾經(jīng)癡癡地聆聽過蛙鼓,對那種執(zhí)著的生命表白方式產(chǎn)生了一份濃厚的情結,以至不愿走出那濃郁的氛圍。但我終究走出了。我想我是明白蛙鼓的意味的。對我來說,蛙鼓蘊含著簡潔、生動的生命過程。在內(nèi)心需要清洗的時候,在平淡、詩意的生活中偶爾睜開眼睛,張開耳朵,傾聽一下蛙鼓,那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