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凌
魔都上海一直是電影導演喜歡拍攝的對象,尤其是“老上?!?,很多中外大導演都拍過。曾經(jīng)的上海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歲月已經(jīng)給她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永遠聚焦著人們好奇的目光,也給了創(chuàng)作者展開想象、自由抒寫的空間。然而,真正能拍出上海內(nèi)在精神的鳳毛麟角。觀眾們或感嘆“上海味道”不夠“濃”,或抱怨上海只是影片的背景、一個華麗的虛殼,更重要的是,近些年上海題材的影片寥寥,讓觀眾尤其是上海觀眾掛念。因此,近日銀屏上一下子出現(xiàn)的兩部上海黑幫題材的電影,立刻點燃了大家的興趣。
一部是程耳導演的《羅曼蒂克消亡史》,個性化的風格引發(fā)了觀眾的熱議。影片非線性敘述的方式,讓一些觀眾大呼看不懂,也讓一部分觀眾認為“有個性”、“有腔調(diào)”,要去二刷甚至三刷。在最近上海電影評論學會發(fā)布的“電影眼”新片評分榜上,對于《羅曼蒂克消亡史》的評價也呈現(xiàn)了兩級化,影評人的打分從9分到0分不等。
另一部影片是上海導演胡雪樺執(zhí)導的《上海王》,雖然尚未公映,但拿獎已經(jīng)拿得手軟。第12屆中美電影節(jié)上斬獲最佳影片、最佳年度導演、最佳男配角三項大獎,第8屆澳門國際電影節(jié)上斬獲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音樂、最佳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五項大獎,近日入選第74屆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提名。
無論是被熱議的《羅曼蒂克消亡史》還是“金光燦燦”的《上海王》,都不再局限于以往很多影片中人們熟悉的上海元素:耳熟能詳?shù)纳虾@细?,華麗精致的旗袍,男女間的曖昧,這兩部影片都有著更大的“野心”,即反映那個時代以及時代中人物的沉浮命運。最終,《羅曼蒂克消亡史》到底是一部有個性、有腔調(diào)的“奇作”,還是一部歪曲歷史、雜亂無章的“偽作”?即將公映的《上海王》是否能滿足觀眾對上海本土導演的期待?這需要時間來驗證。不過,兩部片子的“新氣象”以及引發(fā)的爭議倒可以先談?wù)撘幌?。本文采訪了一批電影評論家、電影導演、滬語研究專家,一起來探討如何在電影里“熬制”上海味道……
電影里的滬語,錦上添花還是畫蛇添足?
《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當章子怡、閆妮等北方背景的演員以及日本演員淺野忠信說著一口上海話時,很多觀眾都感到新奇。尤其是上海觀眾,感到久違了。影院里罕見地出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少的頭發(fā)斑白的上海觀眾。網(wǎng)絡(luò)上有人因此片專門撰文分析“上臺面”和“不上臺面”的上海話。
近二十年來,不少影片中夾雜著一些滬語,但總是寥寥幾句,就像一桌菜中的小點心,猶如點綴,如今此片一下子用了大規(guī)模的滬語對白,如同上了一桌子的上海菜,不少觀眾自然大感過癮,聽著親切。但也有些觀眾認為味道不地道,說得過于刻意,讓人分分鐘出戲。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毛尖認為,《羅曼蒂克消亡史》里的上海話,感覺爛熟,熟透的熟。口語排練太多遍,標本感,像公交報站,聽著不舒服。
導演朱楓坦言,看片時,演員們的一口上海話讓他感到別扭,對影片而言反而幫了倒忙?!拔矣X得葛優(yōu)演得最好,葛優(yōu)基本不說上海話。上海話的質(zhì)感,王汝剛等演本地戲的演員才能體現(xiàn)出來,不是光配音就好了。要復原上海的文化,上海的影像場景,上海的語言環(huán)境,人物的對白如同對電影道具的最后一道做舊工序,對了,復舊的感覺就出來了,沒有對,是一口大興話,如同非但包漿沒有做好,又刷了一層新的油漆,不干不凈卻又嶄新嶄新?!?/p>
對此,滬語研究專家錢乃榮則有不同的觀點。他指出:“上海話是有變化的,像唱滬劇、滑稽戲一樣的上海話是戲劇上海話,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上海人講的是交際上海話,跟戲劇上海話是兩回事,不能要求太高。上世紀五十年代就有上海話話劇,還拍成了電影,后來有滬語電視劇《孽債》,上海人很喜歡看,所以滬語影視劇不是新生事物,現(xiàn)在是恢復的問題。那么多年不講了,剛開始的時候,是比較粗糙的,我覺得要一點點來?,F(xiàn)在是先鼓勵大家講,講語言不是制造一個產(chǎn)品,一定要多標準,只要大家能夠交流、聽得懂就行,等到電影里的上海話都講起來了,再談怎么更標準?!?/p>
電影《上海王》里也有不少上海話,包括主演之一胡軍雖然是北方人,但是在臺詞當中不時夾雜著上海話。朱楓認為《上海王》里的上海話處理得比《羅曼蒂克消亡史》好,“特別是曹可凡帶有尖團音的很蘇很糯的上海話,完全還原了上海師爺?shù)馁|(zhì)感。這些細節(jié)是胡雪樺作為本土導演富有的天然優(yōu)勢?!?/p>
導演胡雪樺向我透露,在拍片時,對里面的上海話做了精心設(shè)計,比如影片剛開始,筱月桂說的一句“我還不情愿”,就是浦東川沙話,因為筱月桂是浦東川沙人?!斑@里還有我的一個個人情結(jié),我母親就是浦東川沙人。我覺得在這個戲里面要有這種感覺,一開始是浦東話,然后說上海話,之后再說普通話、英語。她的語言的演變也反映了人物的成長和變化。”
主持人曹可凡在《上海王》中扮演了洪門師爺一角,憑借這個角色,他在12屆中美電影節(jié)上斬獲最佳男配角獎。除了精彩的演技,曹可凡的一口地道的民國上海話也讓人印象深刻,這一點在他飾演《金陵十三釵》時,很多觀眾就見識了。該片中,曹可凡扮演的“孟先生”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南京底層小吏,既說英語,又說日語,還說了一段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上海話。曹可凡雖然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但并不天生就會說老上海話。“我們現(xiàn)在說的上海話和以前不一樣了。比如現(xiàn)在上海人自稱‘我用‘阿拉,其實這是從寧波傳過去的,老上海人說‘我是‘哦呢。只有像盧燕老師這樣,很早就出國了,她的鄉(xiāng)音沒有受到后來的影響,就固定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以前,所以一開口就有老上海的味道?!睘榱苏f好老上海話,曹可凡還曾虛心向老上海人程乃珊夫婦求教,把那段臺詞逐字逐句改成上海話的講法,然后把每一句臺詞念給程乃珊的丈夫嚴爾純先生聽,請他糾正發(fā)音。在演《上海王》時,曹可凡的上海話依然是“民國的”,碰到吃不太準的發(fā)音,還是會打電話去問一下嚴爾純先生。
電影里的“滬語”標不標準是一個問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要不要加,怎么加?在上海題材的影片中,上海話到底是必不可少的“鹽”,還是增添點上海味道的“雞精”?
“語言是電影里邊非常重要的因素,對于一個片子的年代感,人物的個性,劇情的烘托,都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痘幽耆A》里的孫太太是上海人潘迪華扮演的,幾句臺詞,味道就出來了,那個年代感就出來了?!渡虾M酢分形已莸膸煚斒桥浣?,《金陵十三釵》中演的人物戲份也不多,但人物有個性,語言有特色,所以人物就比較豐富?!辈芸煞仓赋?。
對于上海話,很多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聽不大懂,因此也有人擔心,電影中大規(guī)模使用滬語會帶來地域上的局限。對此,電影學者葛穎不以為然。他舉例道,他在“關(guān)燈拆電影”的微信公眾號上發(fā)布的電影同評視頻,用上海話評論電影的視頻的點擊量遠高于用普通話評論的,可見滬語市場遠比我們想象中大?!半S著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地區(qū)多元性的崛起,必定伴隨著地域文化出現(xiàn)。大家漸漸發(fā)現(xiàn)了文化多樣性的重要性。其實現(xiàn)在方言電影越來越多,不少電影里用了東北話、陜西方言等,只是現(xiàn)在上海話的電影好像遲于其他北方語言。因此,要允許上海獨特文化的生長?!?/p>
上海話能帶來“上海味道”,這毋庸置疑,但是怎樣放入影片也有講究。錢乃榮就指出,上海話的運用不單單是語音,還有詞匯、語序以及整個語言體系的問題?!芭纳虾n}材影視劇時,最好先寫成上海話劇本。方言詞匯總是比書面語生動,而且上海話有上海話語法,有些上海話的語序跟普通話里不同,比如:普通話中是‘我吃了飯了,但是上海話里是‘我飯吃過了。像小說《繁花》中,并不都用上海話詞匯,但是大家覺得上海味道比較正,用上海話讀出來很親切,就是因為他用的是上海人的表達方式、講話習慣。所以如果只是用上海話來說普通話寫的劇本,依然會缺乏滬語特色??傊?,我覺得應該積極支持拍滬語電影,若希望里面的上海話標準,可以讓上海演員來演,不然的話,用配音的方法,各種方法都可以。”
在影院里,每個觀眾的觀影感受都會不同。一些觀眾聽到上海話就感到親切,并不在意是否足夠“純正”。但對某些觀眾而言,讓一個北方人說一口吳儂軟語的上海話,如同讓一個大大咧咧的東北姑娘穿上一件精致的旗袍,舉手投足間總是不著調(diào)的,那么上海演員就有著天然的優(yōu)勢。
“如果上海題材的電影能請上海的演員來演就更好。王志文的上海話非常好聽,只是屏幕上不說而已,陳沖的上海話那是相當標準、非常純粹,還有一些上海的青年影視演員,如胡歌、孫儷等,都能說一口地道的上海話,很有味道。據(jù)說王家衛(wèi)要拍的電影《繁花》中會用上海演員,會說滬語,我很期待。”曹可凡說道。
在《上海王》中,曹可凡飾演的洪門師爺并不完全說滬語,他可能對這人說的是上海話,轉(zhuǎn)身對另一人說起了普通話。在一些人看來,難得有一口標準的老上海話,這不是稀缺資源的浪費嘛!但胡雪樺自有想法,雖然作為上海導演,在上海話的運用上更有優(yōu)勢,但他講究的不是多,而是是否到位。《上海王》中前半部分,很多人物說滬語,但是到了后半部分說得越來越少。胡雪樺解釋,人物的語言也要隨著人物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變化而變化,譬如曹可凡飾演的師爺會面對不同的人,因此對不同背景的人就要說不同的話?!吧虾1緛砭褪俏宸诫s處的,現(xiàn)在在一個餐廳里,能聽到上海話、外地方言、普通話、英語等各種語言,以前的上海也是這樣,非常多元。”
上海題材已經(jīng)不是上海獨有的資源
《羅曼蒂克消亡史》這個片子完全是由非上海的導演,帶領(lǐng)著一撥非上海的演員,在非上海的地方取景拍的一部反映舊上海眾生相的影片。這也讓一些影評家看到了一種新現(xiàn)象。
葛穎指出:“我們上海從事電影的人一直在糾結(jié)上海題材的問題,因為一直沒有出現(xiàn)讓我們非常滿意的作品,但是從歷史上講,上海題材或者說上海電影又是那么的輝煌,所以這種落差,到今天還是我們的一個心結(jié)。而《羅曼蒂克消亡史》完全突破了我們對于所謂上海題材的那些固有的觀念,我覺得這個創(chuàng)作群的突破是非常好的信號,也就是說上海題材已經(jīng)不是上海獨有的東西,其他地方的創(chuàng)作者,海外創(chuàng)作者都可以拍。之前我們老覺得好像別人要拍老上海的東西,非得來車墩影視基地取景,但這次程耳完全在北京搭的景,說明目前我們上海的所謂優(yōu)勢都被打破了,對我們這邊而言也是一個挑戰(zhàn)。從比較公允的心態(tài)上來看,上海題材真的不應該是一個地區(qū)創(chuàng)作群獨有的資源?!?/p>
為什么具有上海味道的景可以在別的地方搭起來,某種意義上還不影響人們對上海味道的辨識?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湯惟杰認為這是一個可以探究的話題?!翱赡苌虾_@個城市代表著現(xiàn)代歷史上的某種普遍性。上海具有某種非地方性的地方性,它本身就是一個在流動中產(chǎn)生并且在流動中持續(xù)的城市,和全球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不像其他地方必須依托于一方水土一方人才能造就那種獨特性?!读_曼蒂克消亡史》它不是一部地域片,也并非純?nèi)灰庠趹雅f。該片在上海之外搭建了‘上海,展示了上海在中國現(xiàn)代地景呈現(xiàn)上所具有的‘非地域性潛能。當然,要在北京棚里把某種上海意味的景搭出來,要拍出既抽象又富有時代感的上海味道,對攝制組是一個考驗?!?/p>
《羅曼蒂克消亡史》放映后,很多觀眾對里面的音樂印象深刻。湯惟杰也認為該片音樂的設(shè)計頗見巧思,沒有被那幾首所謂海上金曲圈拘住想象力?!吧虾J莻€移民城市,五方雜處,世界各地的資源都可能匯聚于此,因此音樂元素也非常豐富,并不只有我們所熟悉的那些上海老歌。所以不用糾結(jié)于非要用很多熟悉的上海元素,上海本身是變動不居的城市,很難確定哪些是純上海因素?!?/p>
“只有上海人理解上海這座城市,這個說法站不住腳。我也不太同意‘上海人對這個城市有更權(quán)威的闡釋這種觀點。”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石川指出,“從電影史看,主要形成了兩種表達上海的視角:一個是外部視角,一個是內(nèi)部視角。1949年以前的上海題材電影很多都是內(nèi)部視角,比如《一江春水向東流》把抗戰(zhàn)后上海人的生活艱辛,內(nèi)心對于公平、對于光明、對于進步的吶喊刻畫得淋漓盡致。最近二十年主要是外部視角,像陳凱歌、張藝謀、斯皮爾伯格等都拍過上海。世界各地的人都可以拍上海,這樣是對上海豐富性的最大肯定。上海在開埠以來不到二百年的時間內(nèi),擁有了巨大的包容性、開放性以及到今天所形成的異常復雜的文化特質(zhì),很難用一句話或者特定的東西來概括其豐富性,任何這樣的概括都會把上海刻板化,所以我們就直面它的豐富性,從各自的角度去表現(xiàn)、理解它?!?
《上海王》,展現(xiàn)一個血氣方剛的上海
日前,上海電影博物館舉辦了一個特別策劃:“中國力量·上影制造——胡雪樺與他的朋友們”放映活動,展映胡雪樺導演的“王·三部曲”系列電影:《蘭陵王》《喜瑪拉雅王子》《上海王》。我去觀看《上海王》的那天,正巧胡雪樺也在,放映結(jié)束后,很多觀眾不愿離去,圍著胡雪樺合影、聊天,觀眾們感慨最多的就是,總算看到上海本土導演拍的很有上海味道的電影了,并希望胡導能多拍一些。的確,近二十年,眼看著諸多外地“大廚”熱火朝天地烹飪出各種號稱上??谖兜挠耙暣蟛?,而上海本地的“廚師”的灶頭卻冷冷清清,上海觀眾自然著急啊。
“胡雪樺導演的《上海王》是屬于內(nèi)部視角的重要收獲。最近二十年的上海題材電影的內(nèi)部視角比較薄弱,相對外部而言,內(nèi)部這條腿要短一點,現(xiàn)在兩條腿長齊了,這也是重要的成就?!笔ㄕf道。
胡雪樺告訴我,身為上海導演,一直有拍一部上海題材電影的情結(jié),但是并不想草率地推出。因此《上海王》整整“熬制”了十多年。
2002年時,胡雪樺在北京碰到作家虹影。虹影聊起自己正在寫的上海題材的故事,引起了胡雪樺的興趣。經(jīng)過幾次的面談、溝通、討論后,虹影寫了近萬字的故事梗概,胡雪樺覺得很精彩,當即決定買下版權(quán)。雖說2003年就開始創(chuàng)作《上海王》的劇本,但是胡雪樺不愿速成,而是精心打磨,直到十幾年后,才拿出了《上海王》,他希望展現(xiàn)一個與眾不同的上海影像。
《上海王》講述了洪門三代“上海王”與奇女子筱月桂之間曲折離奇、充滿傳奇色彩的愛恨情仇。很多上海題材的影片聚焦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而《上海王》中的故事發(fā)生在清末民初。為何選擇這個時代背景呢?胡雪樺解釋道:“之前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黑幫故事的電影太多了,我們拍《上海王》就要跟以往的電影不太一樣。我們要營造出一個別人并不完全知道的曾經(jīng)的上海。我們的故事從1905年開始,1925年結(jié)束。1900年到1925年,這是改朝換代的年代,是一個充滿了激情、浪漫又非常野蠻的年代,上海的變化巨大,華洋雜處的文化狀態(tài)下,各色人等,各種黨派,各有訴求,魚龍混雜。電影《上海王》在這樣一個大背景里講了洪門三代‘王與筱月桂的傳奇故事,講了在這個大時代里幫會的人、革命黨人、租界的人怎么在上?;ハ嘟诲e、相互抗爭,這是之前的影視作品里幾乎沒有過的。”
上海黑幫故事、人物很多,為何著力于塑造一個女性的黑幫老大?胡雪樺回答道:“在我看來,上海這座城市就是一位優(yōu)雅的女性。從某些程度上講,她代表了一種現(xiàn)代的文明。‘上善若水,海納百川,這就是上海的特質(zhì),就是開闊、包容、創(chuàng)造,同時水也代表著女性?!渡虾M酢分?,筱月桂,一個浦東大腳丫頭,最后成為上海灘上的‘無冕之王,似乎是當今‘女屌絲逆襲的故事。上海這個地方就是英雄不問出處的,只要懷揣夢想,只要肯干,只要聰明,只要有機會,你就能成功,這樣的故事在上海有很多?!?/p>
近日,在上戲召開的電影《上海王》學術(shù)研討會上,諸多影視界專家對《上海王》在時代、人物等方面的設(shè)定給予了肯定。上海戲劇學院教授吳保和認為《上海王》在表現(xiàn)上海題材的電影創(chuàng)作當中做到了三個突破,“第一是突破了之前香港電影人給觀眾留下的‘上海灘的固定印象,《上海灘》背后是香港電影兄弟情仇的模式,給我們的印象太深了,要突破它真的不容易,有很多電影都在這個模式里迷失了方向,胡雪樺以幫會作為背景、講述三代上海王的設(shè)定突破了‘上海灘的敘事模式。第二個突破是在題材和電影空間上,《上海王》中,除了城市的感覺,還有租界的感覺,這在電影空間上有大大的突破,所以《上海王》給我的一個很深的感受是:終于不是‘車敦一條街的感覺了。第三個突破就是,最近十幾年,由于張愛玲的走紅,上海被打上了‘小資的文化符號,但其實上海有很豐富的城市特征,《上海王》中的女性就突破了‘小資的局限?!?/p>
“上海女王的塑造就給了那些把上海男人塑造得娘娘腔的創(chuàng)作者一記響亮的耳光?!笔ㄖ甭实卣f道,“很多人認為,上海是非常女性化的城市,胡雪樺的片子展現(xiàn)的就是血氣方剛的上海。為什么不可以從這個角度體現(xiàn)?哪怕是女流之輩,但也是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杰?!?/p>
《上海王》雖未公映,但已參加了不少國際影展,也贏得不少外國人士的稱贊。金球獎評委會好萊塢外國記者協(xié)會成員安德里·加蒙德先生贊嘆,《上海王》中精彩的打斗場面以及復雜多變的細節(jié),真實地再現(xiàn)了那個時代。美國電影人、學者喬納森·巴爾曼先生給予了《上海王》高度評價:“這是部美麗壯觀的史詩電影,使我更想深入地了解上海的文化和歷史,也使我不禁聯(lián)想起由意大利導演瑟吉歐·萊昂導演的《美國往事》?!?/p>
身為上海人的胡雪樺是否更能把握上海題材呢?胡雪樺回應,這之間有關(guān)系,但并沒有太大的、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有關(guān)系是因為在上海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對這座城市自然有著真情實感。與此同時他表示,自己在國外求學、工作的經(jīng)歷,讓他有了一種“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的感受,讓他對家鄉(xiāng)看得更加清楚,更客觀、更宏觀?!白叩迷竭h,對家鄉(xiāng)看得越清楚。這個清楚并不是距離的遠近親疏,而是對這個城市的了解,對這個城市會從比較客觀、宏觀的角度看,從而把握住它的本質(zhì),這是很關(guān)鍵的。”在胡雪樺看來,上海這座城市的本質(zhì)特征是:外來文化,這迥異于北京的傳統(tǒng)文化?!霸诔鞘械奈幕娜诤戏矫妫虾J鞘浊恢傅?,過去是,今天還是。因此,我們要有一個開闊的視野,上海這個城市的坐標一定要劃在國際上?!?/p>
上海題材的電影如何“熬制”上海味道
對于外地和上海的藝術(shù)家而言,上海提供了非常豐富的素材,但是是否能“熬制”出濃濃的“上海味道”,則考驗著他們的功力。
曹可凡認為,要拍出“上海味道”,首先要對上海文化熟悉,否則容易造成兩層皮?!半m然我們是上海人,但對民國的解讀可能也是不一樣的,今天對老上海的理解,基本上還是流于膚淺,碎片化的,大多數(shù)拍民國時期上海的電影,鮮有成功者。你要拍出上海文化的骨髓,必須沉浸在上海文化里很多年,否則對它的理解可能是有偏差的,不一定能掌握住那種調(diào)調(diào),上海人的那種范兒?!辈芸煞不貞洠S宗英曾跟他講,趙丹過去演李時珍時,平時生活中家里頭也穿著李時珍的衣服,他的理由是,必須生活中就穿著這衣服吃飯、走路、喝茶,這樣到拍戲時才會很自然。“現(xiàn)在是 IP時代,大家都在趕時間,但是你真的要拍出一點上海味道,還是要花很多時間去研究,讀十本參考書都不夠,還要跟文化進行大量對話,對城市的文化要有參悟。否則即便是一個大藝術(shù)家,若遠離上海文化,很難拍出上海的真正的神韻?!?
“有一些影片中的上海只是一個基本背景而已,是因為對上海不了解。要拍上海,必須要了解上海是怎樣的城市,那個年代是什么樣的,在那個歷史階段會發(fā)生一些什么事,人們會怎么做?!焙逭f道。為了拍《上海王》,他研讀了很多老上海的資料,并從那個年代的人物身上,感受到了寶貴的品質(zhì):情與義?!啊渡虾M酢愤@部電影不僅展現(xiàn)了清末民初的上海,還探討了人性,與現(xiàn)代社會、與現(xiàn)代人也有關(guān)聯(lián)。我們希望通過細節(jié),折射出那個年代的風貌,展現(xiàn)人的情感以及一種處事規(guī)則,讓現(xiàn)代人了解那個年代的人,并關(guān)照現(xiàn)在的生活,在內(nèi)心里邊呼喚一點丟失的東西和希冀的東西。《上海王》這部電影歸根結(jié)蒂就是講:情與義、情感與規(guī)則。這對現(xiàn)代人還是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的。”
《羅曼蒂克消亡史》講述了1937年大動蕩前夕,上海灘風云顯赫的陸先生正面遭遇侵華日軍施壓,被卷入一場暗殺陰謀,身邊朋友一一慘遭牽連,亂世當前,大佬、小弟、弱女子等往昔人物走向了不同命運的故事。影片中,小跟班間比腳的大小以及閑聊“童子雞”等細節(jié)也引發(fā)了爭議,一些觀眾認為情節(jié)太碎或太低俗,但這些看似跟整個劇情無關(guān)的臺詞,一些看似狗比倒灶的細節(jié),恰恰是讓葛穎看得欣喜的地方。
“我覺得這個影片最大的一個特點是把這種雞零狗碎的東西拍出來了,把上海的黑幫老大、妓女、小馬仔等邊緣人物納入到整個影片的所謂‘凝視的范疇,讓他們作為主要角色出現(xiàn)。整個影片其實并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所謂的完整故事,只是有人物線索,很多都是碎片化、多線索的東西,但是我覺得從根本上來講,樹立了一種美學標準,我借用昆汀的片名,把它叫做‘低級趣味審美,也就是民間審美。程耳作為一個影迷,看了很多西方的作品,像昆汀的作品,那完全是一種民間的街頭美學?!读_曼蒂克消亡史》中用上海話,很多人只是感受到一種地域性的表達,但是我覺得更是支撐了一種民間審美?!虾N兜酪彩且环N上海民間的味道,比如說上海有十里洋場,上海大亨殺人不像北方人那么生猛的,親自是不動手的;他們是要有腔調(diào)的,哪怕喝黃酒也是要有吧臺的;有時在殺人之前,是很關(guān)心生活里面很下作的事情的,這些都是上海的碼頭文化?!备鸱f說道。因此,他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者千萬不要怕“俗”,如果重視民生的話,就不要居高臨下地把老百姓的趣味貶低為“低俗”?!斑@個時代,民間性正不斷被強調(diào),被重視,被尊重。所以我覺得《羅曼蒂克消亡史》在這方面有很大突破,也給我們啟發(fā)。之前很多創(chuàng)作者習慣于主題先行,但‘上海味道在于生活中的那些人以及聽說的那些人,所以創(chuàng)作者現(xiàn)在真正要補的一課是,先去了解老百姓喜歡什么。尤其是上海本地的創(chuàng)作群體,敢不敢把老百姓的真實趣味拍出來?!?/p>
近年來,在上海題材的影視劇中,“老上?!北缓芏鄬а菥祛櫍虼顺鲧R率比較高,而“新上?!眳s很少露面。對此,也許有人會反駁,近些年在上海拍攝的影視劇很多啊。的確如此,但大多數(shù)情況上海在其間只淪為背景而已?!拔也徽J為這些是上海的電影和電視劇,里面的家長里短的細節(jié),沒有真正城市的靈魂、城市人的靈魂,只是概念化的上海。我稱之為‘綠幕扣像,把片子里發(fā)生在上海的故事搬到蘇州、南京都一樣。我覺得只有像黃蜀芹導演的《孽債》這樣的作品,才真的反映了上海人的精神風貌,深入刻畫了上海人的靈魂。”曹可凡說道,“當代生活是那么豐富,作為創(chuàng)作者對生活不能視而不見,不能沒有藝術(shù)感受力?!?/p>
胡雪樺透露,他也特別想拍一部反映現(xiàn)代上海的電影?!案母镩_放三十年,上海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目前缺少深度的反映,這個大的時代真的需要更多影視作品來記錄、展現(xiàn)。但是要拍的話,難度也很大,關(guān)鍵是劇本。劇本首先要好,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寫,但寫不深?!?/p>
上海這座城市,有老上海的想象,也有新上海的現(xiàn)實;有神秘莫測的黑幫史,也有風起云涌的金融史、革命史等。上海有太多的歷史皺褶可以展開,這座城市中的人有太多的情感需要抒懷,如何“熬制”出一桌桌有著濃濃的“上海味道”的影視大餐,這是觀眾的期待,也是時代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