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珰

舜天喜歡爺爺奶奶，可是不喜歡爺爺奶奶對他的關心。這種關心就像可以把人甜膩死的果凍。

外公外婆對舜天也一模一樣的甜膩，外婆甚至達到了豬蹄燉蓮子那么膩，舜天同樣消受不了。

爺爺奶奶是好人，外公外婆也是好人，可好人做的事有時是過火的事。

舜天的同學和朋友江筱悠也跟舜天抱怨：“我奶奶怎么那么煩啊，什么事情都要說八遍！我受不了她了，我也跟她吼！”

王靜宇更直接：“我一回家，外公外婆正要摟摟抱抱，心肝寶貝的，我直接就跑了！”

大家都怕的一件事是：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搶奪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

“我奶奶，居然為了我不去外婆家，給我買一大堆甜食！都是我媽平時不給我吃的！我就是不領她的情！”筱悠恨恨地說。

“我外公更絕，周末一大早就來我家，有一次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花白的東西在我眼前晃，嚇得我慘叫了半天！原來是我外公在看我起來沒有！”靜宇嘆氣。

舜天說：“我家也煩，我爺爺犯心臟病住院了?！?/p>

那天，舜天跟著媽媽去醫(yī)院看爺爺，爺爺一見到他眼睛就亮了：

“舜舜，爺爺想你了，你等爺爺出院就來跟我們住幾天，啊？”

在旁邊伺候爺爺?shù)哪棠萄壑幸猜冻鲂老驳墓狻?/p>

舜天看看媽媽，媽媽點點頭，臉色卻不是太好看。在病床前她能不點頭嗎？

于是三天后，舜天名正言順地住到爺爺奶奶家，周末回來看到外公外婆孤獨失望的臉，心里內(nèi)疚極了，好像自己吞吃了他們的好東西。

其實現(xiàn)在舜天吃掉什么老人們都不會心疼，只心疼跟他在一起的時間。為了住哪邊，爸爸媽媽沒少爭吵，雖然他們都是私下里吵，舜天全都知道——沒有什么瞞得過孩子。

“你爺爺也不為孩子想想，怎么這個時候讓你去住！”外公憤憤不平的樣子哪里像機關的優(yōu)秀黨員，多年的老革命？

“爸，媽，你們少說兩句吧，他奶奶說，他爺爺是因為太想舜天才犯了病呢，你們前一段讓舜天住得太長了！”媽媽盡量息事寧人。

外婆也生氣了：“要是交給他們，舜天每天能記得吃水果喝牛奶？他奶奶自己不懂科學不吃水果，孩子帶成什么樣？還有那生活習慣，天天大魚大肉，心血管疾病就是不健康的生活方式造成的！”

媽媽趕緊把舜天推進房間，壓低聲音跟外公外婆說話。

舜天一個人在房間里吃外婆剝好的葡萄，心里就像有一條小魚在上下翻騰。

舜天是個孝順的孩子，是天生的。他真的很愛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他們都給了他無盡的愛，教給他做人的道理，讓他長到現(xiàn)在是一個善良誠實的少年。

少年看到的世界，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了巨大的困惑。

他已經(jīng)感到了，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的互相埋怨，是因為太愛他，太依賴他了。爺爺和外公都是老革命，爺爺還是市政府書法協(xié)會副理事長，可現(xiàn)在一旦退休，精神上缺乏寄托，就把唯一的孫子當成一個寶了。奶奶和外婆在舜天小時候樂呵呵地帶他，舜天不再需要照顧以后，精神世界一下子空虛了。

舜天不愿意他們這樣。他突然有了主意：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找工作！

現(xiàn)在舜天在爺爺奶奶家，跟筱悠和靜宇倒是更近了，在一個小區(qū)里，可惜爺爺奶奶老是不讓他下去玩。

放學了，筱悠，靜宇和舜天打打鬧鬧地出了校門，就到小區(qū)里開的作業(yè)班去了，舜天則由爺爺接他回家。

他在路上踢著小石子，絞盡腦汁地想找工作的事。

“舜天，我好好教你寫一筆好字，你外公可就不會嘍！”爺爺邊走邊說，還不忘記損外公。

舜天反感地反駁說：“我外公會練太極拳！”

突然，舜天看見筱悠他們所在的“琢玉”作業(yè)教室，眼前一亮：“爺爺，你光教我一個，沒勁，你看我們班的筱悠，靜宇都在這里念詩，學數(shù)學，你來這里教3個徒弟，多好！”

爺爺看了看那個教室：“那是家里沒有人接的小孩才送到這里，你這么好的條件，我可以專心教你啊！”

舜天發(fā)現(xiàn)了爺爺猶豫的表情，干脆停下腳步：“我其實很喜歡和他們一起做作業(yè)，寫書法，大家一起你追我趕，進步也快嘛！要不，你進去看看？齊老師人也不錯！”

齊老師出來了：“你好，這位家長，想送孫子來看看嗎？”她是個長頭發(fā)的溫柔的老師。

爺爺頓時臉紅了，他有點不知所措。

這時，舜天勇敢地站出來：“齊老師，我們就看一眼，沒事吧？”他使勁拽著爺爺進去了。筱悠和靜宇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舜天向爺爺眨眼睛，使眼色，意思是：“看看吧，不用緊張！”

爺爺會意地笑了。這一笑，就放松了，開始了他退休后的第一次考察。齊老師在旁邊介紹引導。

走著走著，爺爺一眼看到筱悠寫的字，不由得叫了起來：“這孩子，臨字不能這么寫！錯了！還有，書法太差了！”

筱悠嚇了一跳，隨后面紅耳赤。

舜天連忙說：“我爺爺就是這樣要求我的，要不，咱們請他教我們寫這個‘臨字？”

齊老師拍手：“好啊，來，我們都來學學！”她馬上拿來幾張白紙。

爺爺本來很不好意思，差點就和筱悠一樣面紅耳赤了，現(xiàn)在他可以下臺階了，居然也就坐下來教大家寫字。

舜天悄悄地笑了。

就這樣，他們過了20分鐘才回家，爺爺還被孩子們圍著講什么是隸書呢。齊老師也請爺爺多來指導。

回家后，舜天接過奶奶送來的小包子和銀耳湯，還接受她親了好幾下，然后哄奶奶：“晚飯我想吃黃燜雞?！笨此艹鋈ベI雞肉了，他趁熱打鐵和爺爺商量：

“爺爺，我說，你就每天去教教大家寫字，練書法，好不好？齊老師還請了個老師來上美術課呢，這個教室就差書法老師了！”

爺爺為難了：“教倒是可以的，我也喜歡孩子?？墒?，我不能收錢哪，我堂堂的市政府書法協(xié)會副理事長，來作業(yè)班教小孩子收錢，那不是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舜天說：“咦，那你送我去作業(yè)班，也要交錢給齊老師啊，一邊收錢一邊交錢，不就扯平了？”

爺爺搖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好意思。不行?！?/p>

舜天突然一拍腦門：“這事需要和齊老師商量啊，她要不要你去教，收不收錢，這都需要和她商量！爺爺，現(xiàn)在就去！”

爺爺這會兒像個不倒翁了，搖頭搖得白頭發(fā)都飄起來了：“不不不不不！我不去！”

舜天沒轍了。

他拿出作業(yè)本準備做，突然，自己跳起來：“你不去，我去！”

爺爺還愣著哪，舜天已經(jīng)跑向琢玉教室。

他看齊老師沒有在忙，禮貌地說：“齊老師，我有事跟您商量?！?/p>

筱悠，靜宇都吃驚地看著他，就像看一個妖怪。

舜天一直比較膽小，他們班主任黃老師吼一聲，舜天會打顫。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主動找老師說什么事了。

那么，現(xiàn)在舜天不緊張嗎？

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臉紅，手心出汗，腦門發(fā)燙！

可是，舜天真的愛爺爺，真的要給他找到一份工作！

齊老師也有點意外，不過馬上就跟著舜天走到教室外面了。

舜天努力克制著臉紅，把給爺爺找工作的事跟齊老師說了。

他看見爺爺遠遠地站在小區(qū)的綠化帶，擔憂而期待地看著他，他明白了：爺爺其實很想要這份“工作”！

“舜天，你真是個好孩子?！饼R老師終于開口了?！斑@樣吧，由我去請你爺爺來教我們的孩子寫字，說是我們需要他的幫助，不付費，但是，每個月都會送他禮物；還有，你來這里做作業(yè)呢，就不收費了，你看好不好？”

舜天高興得幾乎跳起來：爺爺找到工作了！

以后的幾天，爺爺精神振奮，兢兢業(yè)業(yè)地開始了工作：他每天放學教孩子們寫字，從握筆的姿勢到一筆一劃，可認真啦！

琢玉教室名氣都大了：這里市政府書法協(xié)會副理事長免費教孩子寫字呢！

舜天、靜宇、筱悠他們幾個也爭氣，很快就寫得一手漂亮的字了。

爺爺滿面紅光，意氣風發(fā)。

爺爺要“上班”，奶奶全力打理家務，分享爺爺?shù)某晒拖矏偅鲲埜袆帕耍?/p>

周末，爸爸媽媽和叔叔嬸嬸們來爺爺奶奶家聚會，奶奶夸張地向大家報告新聞：“不得了啦，我們舜天，給爺爺找了份工作！”

爺爺也驕傲地說：“我現(xiàn)在真還能發(fā)揮余熱了呢！”

大家驚嘆之后，小叔叔問舜天：“你還真厲害啊，老爺子退休后啥都不干，居然跟你去干了免費的活！”

“就是，看爸爸紅光滿面，簡直像打了雞血！”爸爸也高興。

媽媽卻皺起眉頭了：是啊，現(xiàn)在舜天常住爺爺奶奶家，外公外婆那邊，可怎么辦？難道舜天還能如法炮制，給外公外婆也找一份這樣的工作不成？

果然，下一周舜天和爸爸媽媽去外公外婆家聚會，外婆看見他就抹眼淚了：“哎呀，我們想你都想得要落淚咯！”

舜天開始嘆氣，不過他真的愛外公外婆：“婆婆，我記得每天都吃水果的?！?/p>

“嘿！你的蔬菜吃得不多?。∧憧纯?，不結(jié)實??！”外公也來評頭論足，每次從爺爺奶奶家回來都這樣。

舜天真想說：現(xiàn)在爺爺奶奶都不這樣了！就像爺爺奶奶批評外公外婆時那樣?？墒沁@次他忍住了，爺爺有工作了，奶奶有勁頭了，外公外婆呢？

“快吃飯吧！”媽媽催，她也真是受不了兩邊老人這樣。

舜天想，爺爺找到工作，是因為有書法這個“特長”，那么，外公外婆有啥特長，可以發(fā)揮余熱呢？好像，只有外婆會織毛衣，這算特長嗎？

舜天吃飯時，故意問媽媽：“外婆會織毛衣，你會嗎？”

媽媽說：“我不會，我懶得學，只會最簡單的。你婆婆織的可好了！”

“對，以前人家有喜事都請她織呢！”外公也說。

舜天看婆婆，她卻像個小姑娘似的羞紅了臉，只說：“那些東西現(xiàn)在誰還要啊，都是去買來穿啦！”

“不會啊，我們手工課都需要做這個呢！手巧的還被表揚呢！”舜天鼓勵外婆：“婆婆，你可以織個漂亮的圍巾嗎？”

“沒問題，連手套都能織！”婆婆的皺紋滿面的面孔突然煥發(fā)了光彩。

“我們馬上有一個手工比賽，可能需要你的技術！”舜天說。

他這次面對的，可是更艱難的任務：跟他害怕的黃老師談事情！

一個星期過去了，舜天還沒敢開口。

黃老師會贊成嗎？會看不起這個想法嗎？同學知道了會譏笑他嗎？談不好怎么面對外婆？爸爸媽媽會生氣嗎？還有，怎么樣跟黃老師單獨談話??？跟齊老師還好辦，在學校里面，他怎么敢呢？怎么找機會呢？

這無數(shù)個問號，把舜天壓垮了。

舜天試了不是一次，而是9次。

每次他走到黃老師辦公室門口，試著去敲門，然后就飛快地跑掉了。

或者他看見黃老師要離開教室，追上去對著黃老師想說話，黃老師已經(jīng)停下來看著他，他又失去了勇氣，轉(zhuǎn)頭對著靜宇大喊一聲：“抓住你了！”

這天，筱悠中午吃飯時看見舜天，沒注意他的心事重重，卻高興地告訴他：“舜天，我也給我奶奶找了份工作！”

舜天楞了一下：“什么工作？”

筱悠得意地說：“我一直想，我奶奶閑著無聊就和人家說東家長西家短，跳廣場舞都止不住，她也可以發(fā)揮余熱??！所以我和爸爸商量了，讓她去爸爸認識的家政公司接電話，她懂怎么跟客戶溝通啊，正好可以做這份工作！現(xiàn)在，她干得挺好的！”

“哦！”舜天茫然地嚼著嘴里的飯。

“還是因為你爺爺?shù)氖?，真要謝謝你呢！”筱悠給了舜天一個真誠的微笑。

舜天放下飯碗就去找黃老師。

被人譏笑也好，不理也好，我都要去試試！外婆才66歲，她需要過好自己的退休生活！

舜天來到辦公室，敲敲門，黃老師正在和其他老師吃飯聊天呢，詫異地說：“朱舜天，你有什么事？”

舜天快要哭出來了：沒想到是那么多人！他怎么能夠當著那么多人說這件事？

可是，沒有退路了，如果這次不說，他永遠不敢再找一次黃老師了！

舜天只好說：“黃老師，我想給我外婆——找工作！”

“哈哈哈哈！”正在吃飯的老師們先是發(fā)愣，然后就哈哈大笑起來。

舜天的小心臟已經(jīng)快要跳不動了，眼淚也真的下來了：

“是這樣的，我外公外婆沒有事情做，老是要我去他們家，給我做很多吃的，我想讓他們發(fā)揮余熱！我們學校的手工比賽有編織工藝品，我外婆會編很多好看的東西，可不可以請她來教大家編織？我外婆——哇！”舜天說到這里，實在忍不住就哭出來了。

老師們紛紛放下飯盒，黃老師更是動情地拉住了舜天的手：“可以的，朱舜天，我去請你外婆來教大家，好嗎？”

舜天抹掉眼淚，向老師們鞠了一躬，飛快地跑出去了。

辦公室里安靜了片刻，然后一位老師幽幽地說：“孝順的孩子是怎么教出來的？”

第二周，舜天的外婆來到學校教了兩次手工課，黃老師不但夸獎了外婆的編制技術，還把她介紹給青少年宮的手工課老師了，以后，外婆可以每周去少年宮一次，教那些喜歡編織的孩子們。

舜天回家的路上，一會兒抹眼淚，一會兒笑。

這是他自己做成功的第一件事！而且是大事！大得不能再大的事！

可是剛回家，爸爸媽媽尷尬的臉就出現(xiàn)了，外公憤憤不平的聲音也傳來了。這是怎么了？

“你外婆，天天想著上班，飯也不好好做，家務也丟下一半，我怎么辦？你們?nèi)ジf，以后別去了！”外公在發(fā)火。

爸爸媽媽只好應聲：“好，我們跟她說說看。”

舜天急了，這可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工作”！外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又變得失落，天天等著他，怎么行？

他讓爸爸媽媽先去書房，對外公說：“外公，我覺得，你也可以學著做點家務。”

“什么？我？你——”外公炸了。還好爸爸媽媽都不在。

“外公，外婆做了一輩子家務，你天天抄著手吃現(xiàn)成的，為啥不可以為她學一學？這樣，你也可以不那么無聊了?。俊彼刺煺嫘恼\意地說。

外公居然沒有跳起來，而是呆呆地看著舜天。

“其實，一起做做事很有趣的，比光看電視好多了，還可以活動筋骨，預防老年癡呆，我都開始學做菜了，可好玩了！”舜天說。

外公有點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做過飯，一做就被你媽，你外婆笑話，這十多年就再也沒有進過廚房?！?/p>

“沒事！我們誰都不笑話你！誰敢笑我外公我跟誰急！”舜天鼓勵地說，“馬上放假了，我去你們家，咱們爺倆一起學，怎么樣？讓外婆吃一次你做的飯！”

“好孩子！”外公突然蒙住了臉。

舜天趕緊跟爸爸媽媽說，外公做什么都不許笑話他。他還打電話跟外婆說了。他還實現(xiàn)了諾言，放假就去和外公齊心協(xié)力學做家務。當外公笨手笨腳地給外婆端上第一次飯菜的時候，外婆笑得臉上都開了花！

當然，舜天還很忙，他要去琢玉教室看看爺爺，他已經(jīng)開始假期書法班了；奶奶在家樂呵呵地做飯，還給小朋友們做了呢！

爸爸媽媽說：“舜天，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