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

二十五 蔣村老屋的藏書

一般而言，作家之讀書，一是由著興趣，故而看起來是信馬由韁，散漫無羈；二是根據(jù)自己創(chuàng)作的需要，有選擇地讀書，故而看起來又有些偏窄，至少在某一個階段是偏于一隅。在藏書方面，作家不像學者和研究者，專博兼?zhèn)洌骷沂菍嵱弥髁x者居多，他們的藏（買而后藏，也有借而不還變?yōu)椤安亍钡模话愣寂c自己的創(chuàng)作追求有關。因此，研究一個作家的藏書情況，既能看到一個作家的興趣所在，也能發(fā)現(xiàn)一個作家的精神來源。

陳忠實有三個存書之所：蔣村老家，西安建國路省作協(xié)他的辦公室，西安石油大學他的工作室。后兩個所在，一是他1993年以后進城，在省作協(xié)辦公室所放之書刊，多為各方所贈；一是從2003年起至今，在西安石油大學工作室所放之書刊，亦多為各方所贈。在我看來，他真正意義上的書房，還是蔣村老家那個。這個書房，是他1992年底回城之前，也就是寫完《白鹿原》之前，他的讀書創(chuàng)作之所在，其中存放著他數(shù)十年間所購、所藏之書刊。這個書房共有三個兩開門書柜，其中兩個樣式一樣，稍寬一些，上邊是花紋玻璃推拉門，里面分為三層，下邊是木拉門；一個較窄，上邊是木框鑲透明玻璃拉手門，里面分為四層，下邊是木拉門。陳忠實的讀書情況是我的一個研究課題，我把他在這里的藏書全部拍了照片。他的藏書大致有一個歸類，如中國文學、外國文學，但總體上沒有很細致地分類存放，看起來是散亂擺放的。從藏書來看，書多，刊少。書主要是文學書，文學書里又多是外國文學作品。

我這里做一個簡單的歸類介紹。俄蘇文學：屠格涅夫《獵人日記》，車爾尼雪夫斯基《序幕》，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柯切托夫《葉爾紹夫兄弟》《春回大地》《電擊頂》，尼古拉耶娃《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nóng)藝師》，亞·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欽基茲·艾特瑪托克《一日長于百年》《斷頭臺》，費·阿勃拉莫夫《普里亞斯林一家》，阿達莫夫《惡風》，伊凡·沙米亞金《夜幕中的閃光》，《俄國短篇小說選》《蘇聯(lián)短篇小說選》《蘇聯(lián)當代小說選》《蘇聯(lián)當代青年題材小說選》等。歐美文學：薄伽丘《十日談》，盧梭《懺悔錄》，左拉《金錢》，羅曼·羅蘭《捕斗》，讓·熱內《小偷日記》，《茨威格文集》（1—7卷），《斯蒂憤·茨威格小說選》，詹姆斯·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羅伯特·穆齊爾《沒有個性的人》，狄更斯《大衛(wèi)·科波菲爾》《荒涼山莊》，瑪?shù)偌{·考爾《致命的冒險》，奧維德《變形記》，莫拉維亞《冷漠的人》，霍桑《紅字》，斯坦培克《煩惱的冬天》，弗·納博科夫《洛麗塔》，米蘭·昆德拉《玩笑》，君特·格拉斯《鐵皮鼓》，米洛拉德·帕維奇《哈扎爾辭典》，《歐·亨利短篇小說選》，《海明威短篇小說選》，以及《世界中篇名作選》《外國短篇小說》《美國短篇小說選》《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選》《荒誕派戲劇選》等選本。拉美文學有《當代拉丁美洲短篇小說集》。日本文學：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水上勉選集》，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以及《村上春樹文集》數(shù)卷。

政治、文化、歷史類：赫·喬·韋爾斯《世界史綱》，蘇維托尼烏斯《羅馬十二帝王傳》，亞歷山大·奧爾洛夫《斯大林肅反秘史》，齋藤榮三郎《中曾根首相的思想和行為》，埃德溫·賴肖爾《日本人》，薩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等。文藝理論、作家傳記類：柳鳴九編選《薩特研究》，崔道怡等編《冰山理論：對話與潛對話》，陳眾議《加西亞·馬爾克斯評傳》，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傳》，阿納托利·耐曼《哀泣的繆斯：安娜·阿赫瑪托娃紀事》，《巴納耶娃回憶錄》等。心理學、動物心理學類：柯林·威爾森《心理學的新道路——馬斯洛和后弗洛伊德主義》，康蘿·洛倫茲《攻擊與人性》等。

刊物主要是《世界文學》，該刊為雙月刊，每年6期，陳忠實的藏刊有1979年至1981年全年的，1985年至1988年全年的，還有1900年和2002年的幾期散本；《外國文藝》有1985年的幾期散本。

相較外國文學，中國文學反而顯得少了一些，有：《唐詩三百首》，《聊齋志異》，《柯仲平詩文集》，《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上卷，王汶石《風雪之夜》，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莫言《檀香刑》，王安憶《69屆初中生》，古華《浮屠嶺》，邵燕祥《無權者說》，浩然編《中國農(nóng)村小說大觀》（3），《重放的鮮花》，《臺灣作家小說選集》，幾種20世紀80年代前期全國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年選，一些陜西作家贈送的作品集。中國文學研究與評論的著作有：上海師范學院中文系編《文藝理論爭鳴輯要》上下冊，許子東《郁達夫新論》，蒙萬夫等編《柳青寫作生涯》，杜鵬程《我與文學》，《胡采文學評論選》，曉雪《詩的美學》等。中國歷史：胡繩《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梁啟超《李鴻章傳》，斯諾錄、汪衡譯《毛澤東自傳》等。

以上幾乎是逐一錄下了陳忠實在蔣村老家的藏書。我的感覺，陳忠實沒有多少藏書意識，他的藏書，主要是為了自己開闊視野和文學上的探索。當然，他的閱讀范圍絕不止于自己的藏書。他五十歲以前基本上一直住在鄉(xiāng)下即蔣村老家，即使當了陜西作協(xié)的專業(yè)作家也是如此。他當年生活上還是比較貧困的，應該沒有多少閑錢去買書。六十歲以后，他在西安城里的位于二府莊的西安石油大學為自己安了一個工作室，讀書兼寫作，屋里堆了不少書刊，但多是別人送的，估計他看的時間也不會多。藏書意識可能仍然沒有或沒有多少。當然，有人送給他的一些書，很有收藏價值，如清代孫溫繪圖的《紅樓夢》，作家出版社出的，送了他一套，但送了也就送了，他未必就像藏書家那樣對之特別當一回事。

二十六 蟄居鄉(xiāng)村的寫作生活

陳忠實曾經(jīng)說，他的人生理想，就是能當一個專業(yè)作家。調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西安分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之后，這個理想實現(xiàn)了。戶口和人事關系都進了城，陳忠實決定，還是回到原下的祖居老屋。寫作，特別是寫農(nóng)村題材，原下的祖居老屋接地氣，也更安靜。沒有人要求他，是他自己深思熟慮之后決定的。

此前，陳忠實是灞橋區(qū)文化局的副局長兼文化館副館長。區(qū)委領導關心、愛護他的創(chuàng)作，只讓他參與文化局大事的決策和研究，他可以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創(chuàng)作上。在文化館期間，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已處于半專業(yè)狀態(tài)，讀書和寫作的時間是比較充裕的。因此，這個時期，他對自己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還頗為滿足，對進入省作協(xié)當專業(yè)作家不是太急切。1981年，中國作協(xié)西安分會黨組決定調他到專業(yè)創(chuàng)作組，但因為行政管轄范圍問題一時沒有調成，他也順其自然，能泰然處之。一年之后順利調入，他決定回歸老家。他從1964年離開老家村子，近三十年間，單位和職業(yè)都換過幾個，但都是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周日晚必須回到供職單位。如今當了專業(yè)作家，時間是充分的自由了，他非常珍惜這個難得的自由支配時間的權利，覺得要盡量避免沒有實際意義的應酬。在新時期躍上文壇的青年作家群中，他覺得他的年齡是偏大的，適值文藝復興時期，自己不抓緊不行。在鄉(xiāng)村工作整整二十年了，必須安靜下來，細細回嚼鄉(xiāng)村生活的體驗，反芻積累的素材，爭取多出作品。要認真讀一些書，進一步開闊藝術視野，調整藝術思維，爭取更上一個境界。要躲開熱鬧，也要躲開文壇的是是非非，保持思考必需的沉靜心境，以把精力和用心都專注于對問題的思考和藝術的探索上。

成為專業(yè)作家的最初一年，陳忠實自己的戶口進城了，但妻子兒女的戶口還在農(nóng)村鄉(xiāng)里，他除了寫作，還要作務莊稼。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隊實行了大包干責任制以后，分給陳家五六畝地，其中一半是原坡地。陳忠實的母親和妻子有病，兒女還小，作務莊稼全靠陳忠實干。家里沒有成年男勞力，養(yǎng)不起牛，耕作是相當困難的。1982年的10月，陳忠實就是自己在地里拉犁，播完了小麥。1983年5月，根據(jù)“專業(yè)技術干部的農(nóng)村家屬遷往城鎮(zhèn)”的相關政策，陳忠實的妻子和子女一共四人的戶口由灞橋農(nóng)村遷到了西安市，生活好轉了一些。

這一個時期，陳忠實的級別為行政23級，月工資是52元。

陳忠實依然住在農(nóng)村。他的生活與普通農(nóng)民沒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與農(nóng)民作務的工作不同，農(nóng)民是種地，他是寫作和讀書。

1985年4月下旬，作協(xié)陜西分會三屆二次理事會（擴大）在咸陽召開。在這次會上，陳忠實被增補為副主席。同時增補為副主席的，還有路遙、賈平凹和楊韋昕。陳忠實的行政級別成為副廳級，工資達到158元，這使他一直過得很緊的生活一下子寬松了很多。這一年的夏天，作協(xié)陜西分會發(fā)揚作家掛職深入生活的傳統(tǒng)，安排一批新時期出現(xiàn)的青年作家到農(nóng)村和工廠去任職，陳忠實不想離開自己的生活基地，遂被任命為中共灞橋區(qū)委副書記。

又回到老家的轄區(qū)掛職，陳忠實原想多參加一些區(qū)上的工作，充分感受正處于農(nóng)村變革最活躍時期的生活脈動，但是這一年的秋末冬初，他在寫中篇小說《藍袍先生》時，萌生了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的意向，便調整自己的安排，打算重點做長篇小說的先期準備工作，同時也不完全放棄對當下生活變化的關注。他同區(qū)委書記交換意見，就他掛職參加區(qū)上的工作提出自己的意見。一是每個星期一參加區(qū)委常委會，了解區(qū)委的工作計劃和大事；二是每開區(qū)鄉(xiāng)村三級干部大會，他到各個小組聽大家的發(fā)言，以便直接了解農(nóng)村的發(fā)展動態(tài)和問題；三是區(qū)上的重大活動，爭取參加；四是區(qū)上的日常事務不參與，以騰出時間寫作。區(qū)委書記支持他的安排。

陳忠實不論掛職不掛職，其實都住在老家的村子里。在鄉(xiāng)黨眼里，陳忠實就是村子里的一員，只是工作特殊一些。大家種地，他是“作家”，坐在家里的涼房底下耍筆桿子就能掙錢，干的是一個省力的好事。至于陳忠實當副主席還是當副書記，還是當著副主席又兼著副書記，他們覺得和自己的關系不大，也不關心。鄉(xiāng)村社會是一個小的自足社會，遇事鄉(xiāng)黨都要互相幫忙。鄉(xiāng)黨要辦事，凡是想到陳忠實能辦的，也不管他是在讀書還是正在構思或者寫作，就徑直進門找他說事。先是在破舊的廈屋，后來是在新建房子的寫作間里，不管陳忠實是忙著讀書思考還是弄他的“枕頭工程”《白鹿原》，突然會有一位鄉(xiāng)黨走進來，眉眼里洋溢著不加掩飾的喜悅，以不容置疑也不許推辭的口氣說：“明日給咱那個大貨（大兒子）辦事哩，今黑請執(zhí)事，你今黑就得去。”作為鄉(xiāng)黨的陳忠實，不容許說半個不字，必得立刻應諾，還要表現(xiàn)出積極的情緒。鄉(xiāng)黨再叮嚀一句“你還干你那一攤子事”，就又喜滋滋地忙著邀請別的執(zhí)事去了。頃刻之間，陳忠實腦子中的有關文學的形象或思緒，統(tǒng)統(tǒng)消失，他當即要做的最切實的事，是給一家為兒子娶媳婦的鄉(xiāng)黨去做幫忙的執(zhí)事，“那一攤子事”就是去做賬房先生。

鄉(xiāng)俗，村人紅白喜事所請的賬房先生一般要由村里最有文才、會計算而且正派公道的人充任。陳忠實做這個賬房先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村人對他的認識。結婚喜事，他先一天下午要寫好對聯(lián)，并貼好。按講究，一般需給臨街大門、院子正屋和新房貼上三副對聯(lián)，內容各有區(qū)別。大門對聯(lián)是向全村的人宣示這戶人家的某個小子結婚的喜事，正屋的對聯(lián)一般是農(nóng)家院主人胸懷和姿態(tài)的表白，新房對聯(lián)則是對兩個新人未來美滿婚姻的祝福。再一個任務是協(xié)助總管安排好執(zhí)事分工，總管一般由村子的書記或村長擔任，喜事需要的挑水的、洗菜的、端飯的、燒酒的、洗碗的等活路，都要落實到人，然后由賬房先生寫到紅紙上貼到院子最顯眼的墻壁上，各司其職，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漏洞，就可以找到具體的人。除此之外，先一天晚上，鄉(xiāng)黨好友接二連三向主家送禮祝賀，或一段布料，或一床被面，或不等數(shù)量的現(xiàn)金，他都要一一登記，再用紅紙書寫了張貼到主屋正面墻上，這個工作需要持續(xù)到深夜，直至再無送禮者上門。最忙活的時段，是結婚這一天的上午，各路親戚來參加婚禮，送來的既有傳統(tǒng)的各色花饃，又有綢緞被面、布料和現(xiàn)金，偶爾還有城里人時興的花籃，他一件一件登記，再用紅紙寫了貼在墻上。賬房先生經(jīng)管的最復雜的事，是對煙酒糖果的支配，雖然喜事不能掃了鄉(xiāng)親的興，不能傷了朋友的面，但為主家特別是家境不太寬裕的主家著想，這些東西都要合適地控制發(fā)放，以免支應不到終場。陳忠實洞明世事，人情練達，處理這種事原則中又有靈活，善于應對，主家滿意，鄉(xiāng)親也都高興。

埋葬老人的白事要復雜一些。這種復雜，一是要以對聯(lián)的形式對逝者進行概括評價。從逝者咽氣倒頭直到下葬完畢，短則三天，隆重一些的要持續(xù)五天或七天。陳忠實還是賬房先生，他要以對聯(lián)的形式，把逝去老人一生的功德與性情概括在一副對聯(lián)里，用白紙寫了，張貼到大門門樓兩邊的門柱上，給以彰顯。這樣的對聯(lián)往往能贏得鄉(xiāng)村那些識字的人的贊賞。他們看了以后往往贊嘆說，逝者能得到陳忠實所寫對聯(lián)的表彰，死亦瞑目。陳忠實每每聽到村人這樣的贊嘆與言說，甚感欣慰，認為自己的一篇小說得到了好評也無非就是這樣的感覺。常常，陳忠實當著他的賬房先生，有位老頭走進他的賬房，接過陳忠實遞給他的一支煙，一邊感慨地評說陳忠實所寫的總括逝者一生的對聯(lián)如何之好，一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到爺（或叔）閉眼的時候，你給爺（或叔）也寫上一副，爺（或叔）一輩子受的苦就算沒白受。陳忠實在感動的同時也深深地意識到，語言和文字的力量確實是很大的，即使一個最普通的農(nóng)民老人，也需要在告別這個世界時獲得一種客觀的評價。復雜之二是，白事期間，主家多年因諸種原因甚至瑣事累積的矛盾往往在老人去世后爆發(fā)出來，有的還發(fā)生打罵。陳忠實就得參與調解矛盾，以便逝者能如期入土為安。

鄉(xiāng)黨建房，陳忠實也被請去當賬房先生。蓋房對于農(nóng)民來說，是一件大事。中國農(nóng)村，在20世紀的50年代到80年代前期，建房的人家還是很少的，很多人住的還都是新中國成立前蓋的房。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初，只有六七十戶人家的西蔣村迎來了建蓋新房最紅火的時期。以前的房屋，好的是青磚青瓦房，次一點的是土坯墻青瓦房，最窮的是土坯墻茅草房，這個時期興起的新房，一是紅磚紅瓦磚木結構房屋，一是紅磚立墻水泥板蓋頂?shù)钠椒?。農(nóng)村蓋房，破土動工和上大梁（或吊裝水泥樓板）是兩個重要日子，主家一般都要慶祝。陳忠實自然又受邀成為賬房先生，“管那一攤子事”。

除此之外，鄉(xiāng)親們偶爾遇到一些急事，想著他有著“官家”的身份，外邊關系廣，人熟些，能幫忙，也會找他。誰家酒釀好了，豬養(yǎng)肥了，要給兒子結婚，不料卻因這因那領不來結婚證，要他去給鄉(xiāng)政府領導說情；或者是女方家里又提出來了不能接受的物質要求而陷入僵局，要他去給女方家長做調解工作，諸如此類，陳忠實都不推卻。他也能自然地適應生活賦予他的若干反差頗大的角色。剛給一個女方家做了調解，又回到作家協(xié)會參加文學作品研討會，同作家朋友交流創(chuàng)作體會，議論某個新的藝術流派，他既能適應也更有對比之后的新鮮感。

1986年春天，陳忠實自己建房，滿村的鄉(xiāng)黨幾乎全部都來幫忙了。陳忠實一方面還做“管那一攤子事”的賬房先生，另一方面，在活路緊張人手短缺的時候，也當一個勞力，或抬木頭或搬磚瓦。西蔣村老家新房建成，他為自己辟出了一間書房，約有十多平方米。新房建設時，他還在屋后廊沿兩邊的石子墻上，以深色石子各畫了一幅畫，一邊是山，一邊是水和海燕，算是山水畫吧，鑲在墻上。這是陳忠實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作畫。

在區(qū)上掛職期間，他除了每周一次要參加的區(qū)委常委會之外，其他諸種社會角色，一年也就是一二十回，不算什么負擔。但是到了1988年春節(jié)過后，構思完成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即將動筆，他請求終止了中共灞橋區(qū)委副書記的掛職。其他的文學活動該參加的還得參加，賬房先生的角色是不能免除的，陳忠實也樂于繼續(xù)其職。

刪繁就簡三秋樹。蟄居鄉(xiāng)間，陳忠實自覺心境踏實而且單一，心思只集中在寫作上，幾乎沒有別的什么欲望。尤其是在《白鹿原》的構思完成開始草擬以后，他更是覺得，他對這個世界幾乎再無任何個人的欲望了。

事后回顧，從1982年到1992年，陳忠實認為這是他寫作生涯中最好的十年。四季流轉，心情恬靜，偶爾忙一下，幫鄉(xiāng)鄰當一下賬房先生，更多的時候是自己獨處一室，面對自己筆下紛繁的人物世界和文學世界，上天入地，閃轉騰挪，這里另有一個世界，別有一個宇宙。

生活則是閑散的，從容不迫的。氣定神閑，寫作起來更為心神投入。

冬來了，忽然一夜大雪，漫天皆白。陳忠實起床之后，顧不得洗臉，先掂起長柄竹條掃帚掃雪。掃了院子，再掃大門外的道路。出門聽到的第一句話，是鄰家掃雪的人不由自主地贊嘆好雪，雪于麥子的生長太好了。掃了雪，回到小書房，趕緊捅開火爐燒開水。洗罷臉，水開了，沏上新茶，喝上一口，身熱神爽。面對窗外白鹿原北坡上覆蓋的耀眼的白雪，創(chuàng)作的激情便潮溢起來，他鋪開稿紙，開始寫作。

春天的一個早晨，打開窗戶，忽然看到院子里自己手植的那株梨樹花兒開了，心不由得一陣悸動。跑到樹下，點一支煙，久久不忍離去。這是他栽的梨樹苗兒，不經(jīng)意間已然長大，春來第一次開花，不過十來串，卻粉白嬌麗，點綴在枝杈綠葉之間，竟是世界上最讓他動心的花朵了。這以后就有了牽掛，梨樹成為每天必賞的風景。眼看著一個個彈球大的小梨一天天長大，然后變成拳頭大的青梨，再由青梨變成燦燦的黃梨，認識到生命的成長是怎樣的一個過程。

三伏酷暑是一年里最難熬的季節(jié)。在鄉(xiāng)下，不單空調是一個陌生的機械，電扇也是一種奢侈裝備，趁著前半天涼快，陳忠實抓緊寫作，午后便無法捉筆了。天太熱時，他給桌下放一盆涼水泡腳降溫。有時這個辦法也不行，手心手背手腕上盡是汗水，弄濕了稿紙，無法寫字，便只好等待次日早晨再寫。這個時節(jié)，每當傍晚日落時分，他就到門前的灞河里先洗個痛快，再走上村背后的白鹿原北坡，擇一處迎風地坎坐下，點一支煙。這里，順坡而下的微風不時拂過，螞蚱在整個坡地里此起彼伏地大聲歌唱著呼應著，間或有一兩聲狐鳴，仿佛一種變奏，偶爾還會看到一團鬼火忽起忽落飄移游走，像是逐聲而去。陳忠實抽著煙，靜靜地沉浸在這野風和天籟之中。

1991年初的一個早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早間新聞聯(lián)播中公布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結果，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名列榜首。這天上午，陳忠實從鄉(xiāng)下趕到西安市北大街參加陜西人民出版社的一個座談會。由于路遠，他晚到了一會兒，坐在路遙旁邊。身旁的路遙正在發(fā)言，路遙那邊是評論家李星。李星見他來了，隔著路遙將早晨剛聽到的消息告訴他。陳忠實早上走得急，沒有聽廣播，聽到這個消息，他說：“這是大好事?！崩钚菃査骸澳愕拈L篇寫完了嗎？”他回答：“還沒有?！崩钚钦f：“幾年了，你躲在鄉(xiāng)下都干了些啥，咋還沒有完？”他說：“不急?！蓖Ａ艘粫?，路遙還在發(fā)言，李星又招手讓他俯過頭來說：“今年再拿不出來，你就從這七樓跳下去。”陳忠實沒有說什么。直到1993年，《白鹿原》火了之后，陳忠實才幾次舊話重提：“李星讓我從出版社七樓跳下去，心急我了解，但我是不以為然的。自己還不滿意的作品，匆忙拿出來又有什么意思？只能是又多了個印刷垃圾?！?/p>

陳忠實當了專業(yè)作家蟄居鄉(xiāng)間寫作的十年之中，最初是一家六口都住在農(nóng)村。他的妻子和子女戶口遷往西安之后，陳忠實和妻子基本住在農(nóng)村。后來，老母親陪著陳忠實的大女兒陳黎力在城里讀書，二女兒和小兒子在中學寄宿讀書。1991年深冬，在西安城里陪陳黎力讀書的老母親雙腿因老年性病變，行走不便，無法支應買菜做飯的家務，妻子王翠英就進城代替老母親，原下的小院便只剩下陳忠實一個人。陳忠實依然投入地寫他的《白鹿原》，生活自己料理，自己打火做飯，洗鍋刷碗。為圖方便，王翠英走的時候給他搟下并切好一大堆面條，陳忠實吃飯時只需把面條下到鍋里煮熟就行了；還留下不少的饃，餓了在火爐上把饃烤得焦黃，陳忠實感覺味美無比。得著空閑，王翠英還回來給他送饃，同時再搟些面條。王翠英如果太忙，陳忠實便趕到城里家中，再背饃回原下。陳忠實感慨，自己與背饃結下了不解之緣，少年時為讀書從鄉(xiāng)下把饃往城里背，中年時為寫作又把饃由城里往鄉(xiāng)下背。

1991年農(nóng)歷臘月，王翠英最后一次回原下給陳忠實送面條和蒸饃。臨走，送妻子出小院時，陳忠實說：“你不用再送了，這些面條和饃吃完，就寫完了?！蓖醮溆⑼蝗煌Ｗ∧_，問：“要是發(fā)表不了咋辦？”陳忠實沒有任何遲疑，仿佛考慮已久地說：“我就去養(yǎng)雞?！蓖醮溆]有再說話，轉身出門，進城去了。

《七爺》（1979年）寫生產(chǎn)隊長沒有人愿意當，“我”只好當了，可是沒有生產(chǎn)經(jīng)驗，一個被叫作“七爺”的富農(nóng)分子則在向“我”匯報思想時夾上條子，暗中幫助指導怎樣抓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這個“七爺”原名田學厚，原來是田莊的農(nóng)會主任、農(nóng)業(yè)社社長、人民公社田莊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在“四清運動”中被錯劃為富農(nóng)。陳忠實多年在農(nóng)村基層生活和工作，他認為“四清運動”普遍打倒農(nóng)村基層干部和農(nóng)民中的積極分子對農(nóng)村社會破壞性極大，這篇小說著重寫的就是一個被錯劃為富農(nóng)的農(nóng)村基層干部、農(nóng)民積極分子在身不由己的困難環(huán)境中的積極作為。

《心事重重》（1979年）寫方老三老漢的兒子準備結婚，女方提條件，要男方進了社辦工廠才行，老漢只好去找公社林書記“走后門”“塞黑拐”，結果是送兩斤點心一瓶酒被點名批評，送了兩根木頭就把事辦了。老漢心事重重，不斷進行道德自我譴責，借此表現(xiàn)社會風氣的變壞。

這一個時期陳忠實的小說創(chuàng)作，總的特點是緊緊追蹤時代的腳步，關注政治與人的關系，注重描寫政治與政策的變化給農(nóng)村社會特別是農(nóng)民生活、農(nóng)民心理帶來的變化，或者反過來說，是通過農(nóng)民生活特別是農(nóng)民心理的變化來反映政治的革新和時代的變化。小說藝術的側重點是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在性格描寫中，著重展示人物的道德品質。道德品質是那個時代對人物的一種強調和評判。

中篇小說《初夏》在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中是一個里程碑，也是一個重要的過渡。里程碑是說這是他的第一部中篇，過渡是說這部小說既有以往寫作的慣性延伸，如注重塑造新人，又有新的社會問題的發(fā)現(xiàn)和強烈的現(xiàn)實關懷。這部小說于1983年寫成，共十二余萬字，是陳忠實寫的最早的一部中篇小說，也是最長的一部中篇小說，發(fā)表卻在中篇小說《康家小院》之后。《初夏》寫的是改革開放初期一個家庭父與子的故事。離開還是堅守農(nóng)村，只考慮個人前途利益還是帶領大伙走共同富裕之路，在這個個人人生選擇問題上，父親這個農(nóng)村的“舊人”與兒子這個農(nóng)村的“新人”發(fā)生了激烈的無法調和的沖突。父親馮景藩，是馮家灘的老支部書記，他創(chuàng)辦了家鄉(xiāng)的第一個農(nóng)業(yè)合作社，當年真誠地拒絕了當脫產(chǎn)干部轉換身份的機會，幾十年來一直奮斗在農(nóng)村基層，把一切都獻給了黨在農(nóng)村的集體化事業(yè)。如今，農(nóng)村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面對這一顛覆性的歷史巨變，再看村人馮安國，此人當年與自己一同搞合作社，后來頂了自己讓出的機會當了國家干部，一家人的日子因此過得很是舒心，馮景藩自家的生活不僅一仍其舊，而且受人欺辱，思前想后，他感覺自己的忠誠工作吃了大虧，有一種強烈的幻滅感。馮景藩的心理活動和精神狀態(tài)極具時代的典型性。醒悟之后，他走馮安國的后門，決定讓兒子到城里當司機，離開農(nóng)村。不料，兒子馮馬駒卻重蹈他的覆轍，居然還是放棄了他多方奔走弄到的進城機會，決心留在農(nóng)村創(chuàng)辦農(nóng)辦工廠和副業(yè)，帶領大伙“共同富?！?。這是一個中國社會歷史轉型初期的故事，陳忠實的思想觀念和藝術觀念也正在轉變的過渡之中。他在與著名的寫合作化題材的作家王汶石的通信中說，他寫這部小說，期望“用較大的篇幅來概括我經(jīng)歷過的正在經(jīng)歷著的農(nóng)村生活”（陳忠實：《關于中篇小說<初夏>的通信》，《陳忠實文集》第二卷，廣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492頁），但他寫得很艱難。陳忠實說，“這是我寫得最艱難的一部中篇，寫作過程中僅僅意識到我對較大篇幅的中篇小說缺乏經(jīng)驗，駕馭能力弱。后來我意識到是對作品人物心理世界把握不透，才是幾經(jīng)修改而仍不盡如人意的關鍵所在。”（陳忠實：《在<當代>，完成了一個過程》，《陳忠實文集》第六卷，廣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264頁）他于1981年元月寫了《初夏》第一稿，寫好后寄《當代》雜志編輯何啟治，何基本肯定后提了一些意見退回讓他修改，他再改后，《當代》主編秦兆陽閱后指出，“馮景藩等人物身上有很大潛力可挖掘”，讓他再改。他三年多時間三次修改始得完成?！懂敶冯s志于1984年第4期刊載，后獲1984年《當代》文學獎。陳忠實寫馮景藩，集中筆力寫的是這類人物在特定歷史時期的“思想負擔”和“失落”情緒，干了一輩子的集體化事業(yè)，且一心撲在其上，現(xiàn)在這個集體解體了，馮景藩的心比身更累，覺得一生白費，這個虧吃大了，虧了己也虧了家。所以，醒悟后的馮老支書，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想盡辦法讓小兒子馮馬駒進城，決不能重蹈自己的覆轍。小說中寫的這個人物是真實的，頗有時代的典型意義和相當?shù)乃枷肷疃?，這也反映了作者對于生活的敏感。但是，陳忠實這時的藝術思維，受十七年文學影響所形成的心理定式還未完全沖破，他還習慣以對比手法塑造與“自私”“落后”的馮景藩對立的另一面，這就是鄉(xiāng)村里的新人形象馮馬駒，這是一個退伍軍人，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對于進城，他雖有猶豫，但最終還是心明志堅，主動地放棄了進城機會，矢志以同村六十年代初放棄高考、回鄉(xiāng)建設奮斗的馮志強為榜樣，扎根農(nóng)村，帶頭與青年伙伴一起改變農(nóng)村的落后面貌，共同致富。馮馬駒這個人物不能說現(xiàn)實生活中絕無僅有，但他顯然是作者藝術固化觀念中的一個想象式的人物，缺乏歷史的真實感和時代的典型性。

《初夏》以及陳忠實這一時期的相當一部分小說，如短篇小說《棗林曲》（1980）、《丁字路口——南村紀事之三》等，都把青年人進城與留鄉(xiāng)的行為選擇、為公與謀私的個人打算作為衡量、評價人物的一個標尺，有時還給人物涂上或濃或淡的先進與落后的政治色彩，筆下自覺不自覺地對人物進行著高尚與低下的道德人格評判。在《初夏》中，與馮馬駒有特別關系的兩個農(nóng)村女性人物，一個是嫌農(nóng)愛城進而毀棄婚約的女教師薛淑賢，一個是暗地里愛著馬駒矢志不移的鄉(xiāng)村赤腳醫(yī)生馮彩彩，也在這個標尺之下被衡量著，兩人至少在道德人格上的孰高孰低，經(jīng)過對比手法的描寫，非常鮮明地表現(xiàn)了出來。而且，在陳忠實的《初夏》以及同類小說中，往往還表明了這樣一個認識，這就是農(nóng)村的貧窮，主要是因為沒有或缺乏好干部的領導，所以，陳忠實在多篇小說中，都在著力塑造好干部的形象。這樣的好干部差不多都有著與馮馬駒一樣的性格特征：年輕，黨員，公而忘私，能舍棄個人利益，一心撲在集體事業(yè)上，肯吃苦，腦子也靈活，最終成為農(nóng)村走共同富裕之路的帶路人或榜樣。由此表明，陳忠實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頑強的思維定式，這就是塑造不同時期農(nóng)村好干部的新人形象。這樣一來，作者所塑造的人物性格，特別是所謂的正面人物形象和作者心目中的新人形象，都有著或濃或淡的某種既定概念的影子，人往往只是表達概念的工具，而不是藝術的目的。所以，這些人物的性格在藝術上都顯得比較單薄甚至純粹，往往是非此即彼，缺乏性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藝術思維的簡單化，或者說，受十七年文學觀念的影響過深，思想缺乏必要的前瞻與超越，藝術思維還未能擺脫舊的觀念的束縛。

《初夏》的艱難寫作以及此一歷史時期諸多社會和思想的變化引發(fā)了陳忠實的文學反思，他后來稱之為思想和藝術的“剝離”。陳忠實于1982年的9月至11月間，寫了中篇小說《康家小院》，發(fā)表于上海文藝出版社主辦的1983年第2期《小說界》雜志，這是陳忠實發(fā)表最早的一部中篇小說。陳忠實寫這部中篇，至少受到兩個外部因素的影響，一是1981年夏，他參加由《北京文學》組織的黃島文學筆會后，去曲阜參觀了三孔——孔府、孔廟、孔林，在那里，他對文化與人的關系深有感觸，由此生發(fā)而孕育出了這部小說；二是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在《收獲》1982年第3期發(fā)表后，他于當年的6月間讀了，為其人生主題、人物的真實準確描寫和藝術的力量而深受震撼，觸動他深入思考文學如何寫人?！犊导倚≡骸烽_始關注文化與人的內在關系。小說在寫真實的人物和真實的人物命運的過程中，觸及到了文化與人的關系這一重大命題。陳忠實此后的小說不斷觸及文化與人這個命題，最后走向《白鹿原》并在《白鹿原》中全面地完成了關于文化與人的文學思考。

中篇小說《最后一次收獲》（1985年），寫一個即將舉家遷往城市而最后一次回到家鄉(xiāng)收獲莊稼的文化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人生感悟，該作深刻地融入了陳忠實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一般作者選擇這樣的題材，可能會簡單地處理，寫成一種抒情性的感慨之作。陳忠實顯然不是一個僅僅喜歡抒發(fā)個人感慨的作家，他正面切入這個題材，“硬碰硬”地展開描寫，而且進行了深入開掘，人物性格真實、準確、生動，鄉(xiāng)土生活氣息濃郁，是一部藝術魅力極強的小說。由此甚至可以看到陳忠實創(chuàng)作的一個特點，這就是他不大選取側面取巧的方式處理素材，一般都是正面切入，直接面對他筆下的人物和生活，進行正面描寫。

寫于1985年夏秋之季的《藍袍先生》，寫文化觀念對人行為的影響，特別是傳統(tǒng)禮教與政治文化對人的束縛。新中國成立前的徐慎行，是在鄉(xiāng)村坐館的私塾先生，他思想上受到了封建禮法的束縛。新中國成立后的徐慎行，因為一個不自覺的言論——批評他的同學兼校長劉建國有些“好大喜功”，被打成“中右”分子，一頂右派帽子對他的思想特別是行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不敢言，不敢動，甚至主動提出與他心愛的同學田芳分手，還寫出了惡毒咒罵田芳的信。其實，文化人的言行相對粗野之人顯得有些所謂的“拘謹”，正是因為被“文”所“化”的結果，他的內在思想和氣質，是有一種“文”在支撐，那是一種修養(yǎng)，一種已然內化為生命的精神和氣質，而非像只披了一件藍袍那樣的外在和簡單。這個小說雖然以較長的篇幅寫鄉(xiāng)村的小知識分子，陳忠實也觸摸到了文化人的一些特點，但陳忠實對文人和知識分子還是多少有些隔膜，不如對農(nóng)民那樣了然于心，他對文化人精神世界的把握還未能深入內里，多少有些外在和表面。由于把握不到位，寫出來的藍袍先生的性格，前后有些不夠連貫，甚至有不太諧調的地方。

寫于1986年夏天的中篇小說《四妹子》，是陳忠實第一次從地域文化對人物文化心理性格的影響入手開掘人物性格的特點，小說描寫來自陜北農(nóng)村的女子嫁到關中鄉(xiāng)村的生活，其爽快、敢作敢為的行為方式與關中人的因循守舊形成鮮明對照，也因此產(chǎn)生了陜北人的大刀闊斧風格與關中人的謹小慎微風格的沖突，展現(xiàn)了人物性格之間的沖突和生活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