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麗 女,維吾爾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新華文摘》等刊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已出版《隱秘的故鄉(xiāng)》《散失的母親》《百年血脈》。曾獲“北京市優(yōu)秀長篇小說”“第三屆向全國推薦百種優(yōu)秀民族圖書”“北京市優(yōu)秀圖書獎”,《被語言爭奪的舌頭》獲得2014年度人民文學獎。
在新疆多民族聚居的村莊,有很多鮮有人知的人間秘境。不同民族的人們,世代和睦共聚在同一個村莊里,共同勞作生活,不同程度地接納和吸收兄弟民族的文化,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保留著自己民族特色的生活方式。在他們的飲食習慣、文化禮儀、語言溝通、人際交往、婚喪嫁娶等生活細節(jié)中,“交融”這個平面化的詞匯顯得格外立體。
庫車縣齊滿鎮(zhèn)莫瑪鐵熱克村,幾十戶漢族人,生活在稠密的維吾爾族人中間。這在庫車縣百分之九十九是維吾爾族的農(nóng)村,是極其罕見的。
姬村長20世紀60年代初,跟一大批漢族人來到莫瑪鐵熱克村定居,是這個村最早定居的一批漢族村民。
20世紀80年代,他跟隨全鎮(zhèn)的維吾爾族村民,帶著馕和水,住在戈壁灘上挖排減渠。當時這一帶沒有見過漢族人,莫瑪鐵熱克村的維吾爾族村民,與漢族村民朝夕相處,情同兄弟,但外村沒有見過漢族人,白天一起干活兒時,他們用一種排斥的姿態(tài),像看猴子一樣圍觀漢族人,氣氛不是十分融洽。到了夜里,地鋪打在野外的荒灘上,周圍無遮無攔不說,漢族村民對這種“天當被子地當床”的睡法沒有體驗,加上外村的維吾爾族人都在不遠的地方盯著他們,看起來不是十分友好,漢族村民猶猶豫豫,不肯打開鋪蓋。
莫瑪鐵熱克村的維吾爾族村民沖著那邊吼:“有啥好看的,沒見過人睡覺嗎?”
“我們就是想看看你們這幫有胡子的家伙,怎么跟這群臉上不長毛的家伙一起睡覺?!蹦切┤巳氯轮豢狭T休,遠遠地站成一排,盯著這邊看。
本村的維吾爾族村民,看出漢族村民臉上顯出為難和驚慌的神色,擔心漢族村民晚上睡不安生,自動圍攏過來圍成一個大圓圈,把漢族村民包圍在中間。
“有個風吹草動,有我們保護你們?!本S吾爾族村民拍拍胸脯,示意漢族村民放心睡覺。
在熟悉的維吾爾族村民圍成的溫暖的包圍圈中,姬村長和漢族村民們睡得很踏實。
姬村長回憶起50年前的往事,睡在維吾爾族村民圍成的包圍圈中的情形,眼睛有些濕潤,喉結一上一下地在稀疏的胡子里蠕動。這個漢族人,跟當?shù)厝藢W會用流利的維吾爾語交流感情,也學會了像維吾爾族男人那樣留小胡子。連他家的房子也是“一屋兩制”,一半維吾爾族風格,一半保留了漢族特色。
姬村長家的里屋是維吾爾族風格的,靠墻疊著一大摞五顏六色的被子,大炕上鋪著花氈,花氈四周攤著褥子,褥子圍起來的中間一大塊是達斯汗(餐布,相當于餐桌的用途)的位置。鏤花的沙發(fā)巾和繡花的窗簾布,透出幾分維漢特色混搭的味道。外屋,八仙桌、椅子、沙發(fā)、茶幾,完全是一個漢族家庭的陳設。
本來他家的里屋是板床,家里經(jīng)常來維吾爾族朋友,招待不方便,為了照顧維吾爾族朋友的習慣,只好把板床拆了,用木板做了炕。有時候睡在炕上,明明是自家的屋子,也隱隱有種睡錯了炕頭的感覺。
他在家里,大部分時間在外屋活動。維吾爾族朋友來了,他覺得這些維吾爾族面孔的兄弟姐妹,只有坐在花氈和花被褥包圍中的里屋才相配,寧可自己“睡錯了炕頭”,也不讓維吾爾族朋友坐錯了達斯汗,家里漸漸地也就習慣了“一屋兩制”的風格。
村里不少年輕人家,都是“一屋兩制”,鍋碗瓢盆也購置兩套,一套專門留給維吾爾族朋友用。老姬的屋子里是漢族式的,小姬的屋子里是維吾爾族式的。維吾爾族朋友來了,在小姬的屋子里按照維吾爾族的習俗招待;過年過節(jié),漢族親戚朋友來了,不按照漢族的禮儀招待,也顯得不夠客氣,只好領進老姬的屋子里。
跟維吾爾族人家不同的是,小姬維吾爾族式的屋子里,有間白色的衛(wèi)生間。小姬說,為了老婆孩子冬天洗浴方便,造了一個衛(wèi)生間。這衛(wèi)生間像是一截白色的小車廂,停在走道當中,一看就是一個“外來物”。
村里人辦喜事,姬村長都會帶著漢族村民去賀喜。維吾爾族村民家里辦喪事,也會請姬村長和漢族村民。深諳維吾爾族禮節(jié)的姬村長,會安排合適的時間,帶著漢族村民到合適的場合,去問候和安慰逝者家人。
在一樣的環(huán)境下一起生活了40年,維吾爾族村民和漢族村民語言通了,互相了解對方的習慣了,吃喝也變得幾乎一致(這里的漢族都不吃豬肉)。胃一致了,生活在一起,似乎連模樣也變得相像了,除了進清真寺這一點不一樣,其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的不同。
天堂果
莫瑪鐵熱克村的漢族村民在這里生活幾十年,仍然保持著他們“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的習慣??死锬締栃蘸畹睦洗逯?,漢族人家為啥不種桑樹?老村支書說“桑”跟“喪”發(fā)音相同,諧音跟死有關系,不吉利。
克里木瞪大了眼睛說:“你姓侯,叫你猴子,難道你就會變成猴子?死不死人關桑樹啥事?難道一家人在門前種了桑樹,就意味著每天乞死?人遲早是要死的,死了人怎么能怪樹?”
村里的維吾爾族人家園子里,一般都種葡萄、無花果和桑葚,維吾爾族認為這幾種樹的果實都是“天堂果”,不會因為諧音而褒誰貶誰。
漢族人不在門前種桑樹,不意味著能隔斷五月桑葚美味的誘惑。桑葚熟透的六月,坐在維吾爾族人家院子里,等著吃桑葚的多是漢族村民。年紀大點兒的漢族男人,很少會爬到樹上去摘桑葚。村里的維吾爾族男人即使七八十歲了,也能像猴子一樣利索地爬上樹冠搖動樹枝,讓熟透的桑葚麻雀一樣,撲棱棱地飛落在漢族大娘和小孩子展開的餐布上。
甜,從嘴唇甜到舌尖,從舌尖甜到唇齒,從唇齒甜到舌根,甜到喉頭。紫色一點點染過去,甜一絲絲染過去,甜甜的笑意一點點蕩漾開來,從維吾爾族大爺喜滋滋的眉梢眼角,蕩漾到漢族村民掛著桑葚汁液的嘴角。
村里的漢族人家門前多半是菜地,不種樹,尤其是桑樹。老村支書家門前,幾棵高大的桑樹樹冠如蓋。他說,生長在這里的漢族第二代、第三代已經(jīng)不再講究前輩的那一套。他跟維吾爾族學會了種植果木,他覺得維吾爾族喜歡植樹是個好習慣。維吾爾族人的家園意識更濃,每家都有小果園、葡萄棚,人住到哪里就綠化到哪里。
侯書記講了一個風趣的故事。
前幾年,村子里灌溉墓地里栽的桑樹,要修條水渠,水渠必須從克里木父親的墓地前經(jīng)過,克里木心里疙瘩,怕水把他爹的墓地淹了,就推說他父親不愿意。
侯書記說:“虧你是個天天祈禱的人,明明是你這大活人心里疙瘩,還說你死了的人不愿意。說假話不怕胡達懲罰?”
過了兩個月,克里木在家門口騎摩托車撞斷了腿。侯書記每天派人去醫(yī)院看護??死锬境隽酸t(yī)院,拄著拐杖,買來幾個涵管找侯書記,說要挖渠放水,澆灌墓地里的桑樹,還想在渠上搭個小橋。
侯書記故意問他:“問過你父親了沒有?他老人家愿意嗎?”
“這次我聽你的話,可惜我聽你的話聽晚了?!笨死锬景没诘貙顣浾f。
“這下你父親可以在渠溝邊桑樹底下,他兒子修的小橋上乘陰涼了?!睍浻牧怂荒?。
克里木也不含糊,拍拍侯書記的肩膀:“以后我們大家都要在渠溝邊的桑樹底下乘陰涼,要趁活著的時候把橋修好,免得將來找書記聊天,過不了渠溝,摔斷了我的另一條腿?!?/p>
莫瑪鐵熱克村最茂盛的桑樹林,就在克里木父親躺著的那塊墓地里。侯書記父親的墳,緊挨著克里木父親的墳地。
為了村里的漢族墳和維吾爾族的墳地不被混淆,漢族村民和維吾爾族村民一起在墓地中間種了一排桑樹,給兩塊墓地隔了一道綠色的屏障。這道屏障,本是用來給躺在地下不同族的逝者做一個標記,界分不同民族的死者,有趣的是,每當桑葚熟了的季節(jié),漢族村民和維吾爾族村民都聚在這一排桑樹底下吃桑葚。墓地里的桑樹林,倒成了兩個民族的生者品嘗生活甜美的甘果林。
桑樹搖曳的墓地,似乎在向人們傳遞一些什么。在只有死人與活人之分的墳地,生死將人們隔開在陰陽兩界,人人平等的死亡面前,顯現(xiàn)出人性的寬厚,民族無形中已經(jīng)被人們淡化了,不再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阻隔和界限。
村里人去墓地,不管漢族還是維吾爾族都要走同一條路。這條路一次又一次整修,都是漢族村民和維吾爾族村民扛著鐵锨、坎土曼一起去。
村里人說,有些路,你可以不走,這條路你沒法選擇,早晚得走。這條路通向每個人都必須去的地方,是誰都省不了的一條路。生者送死者去墓地,要走;活人去上墳掃墓,也少不了要走。活著的時候,有千條路萬條路;死了以后,大家走的是同一條路,不管漢族還是維吾爾族。
莫瑪鐵熱克村兩個民族的村民,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共同生活中,已經(jīng)深諳這種由生活教給他們的樸素哲理,對生死、對人生共同的領悟,讓兩個民族在生活的諸多方面變得十分默契。
一缸子苞谷面湯飯
艾山江跟侯尚璽侯老爺子,一輩子的交情源于一缸子苞谷面湯飯。
1961年,侯尚璽從甘肅武威逃荒出來,帶著一家三代15個人,扒上火車。路上歷時12天,到達吐魯番收容站,后來來到庫車縣,被疏散到莫瑪鐵熱克村。當時每人一個月28斤的口糧,百分之七十是苞谷,不夠吃就吃苜蓿,吃多了拉肚子。當時吃不飽肚子,干的都是“改造地球”的重活兒。
那時候4歲的艾山江父親剛去世,母親改嫁,他跟姐姐一起生活,姐姐8歲就幫著別人干活兒掙飯吃。4歲的艾山江,干啥活兒別人都不要。鄰居侯尚璽看著艾山江家里沒有男勞力,孤苦姐弟日子難過,就讓艾山江幫忙在自己院子里摘杏子,給他點兒工錢。
一天午飯時間,艾山江干完活兒,一個人蹲在墻背后,被侯老爺子看見了,走過去問他咋不回家吃飯。
“到家里也沒吃的,要等上三天才喝一頓稀粥?!?/p>
侯尚璽端出一缸子苞谷面湯飯,遞給他:“不吃飯,咋干活?”
“不好意思吃,怕人看見我吃漢族人家的飯。”
“有誰看見?看見咋啦?是人都要吃飯,不吃就得餓死!”
從這第一缸子湯飯開始,艾山江再也沒有挨過餓。
“每人的口糧都有數(shù)。您給我吃了,自己就得少吃。”
“餓的滋味我嘗過,我啃過樹皮,吃過土。虧你忍得住,還是個孩子,正長身體。大人吃點兒苜蓿將就一下,也就過了。”
艾山江的衣服破了,侯老爺子拿自己孩子的舊衣服、舊褲子給他穿。艾山江只好穿上,不穿就得光屁股。
那只在侯老爺子家端玉米湯飯的缸子,艾山江端了8年。12歲的時候,他能幫人家干點兒雜活兒掙錢了。
艾山江蓋新房子,侯老爺子拿出15000元,看到大門他買不起,又添了1000元。艾山江要還,他不收。
后來,艾山江找了女朋友,沒錢結婚,侯老爺子給了他5000元,算是賀禮。
侯家開1200畝鹽堿地,艾山江幫著澆了六年的水。侯老爺子開荒虧了,一算工錢不得了。
“我不是為錢才干,我是記著那一罐子苞谷湯飯。要付錢,你找別人干?!?/p>
“又是為了那一罐子苞谷湯飯!缸子都找不到了,你還提它。等著這地里種出莊稼,你真要餓死!”
“那不是一只缸子的事,我吃了您八年的湯飯,我的這身力氣都是那時候長的。這力氣都是您的飯給的,不給您出力,給誰出力?”
艾山江帶著妻子去侯老爺子家做客,第一次去,侯老爺子按照維吾爾族的禮節(jié),請人宰羊做了抓飯。妻子只吃瓜子、花生,其他的東西一律不動。
“我以為我嫁了一個維吾爾族人,看來我嫁錯人了,嫁了個漢族,你干嗎吃漢族人家做的抓飯?”
“那也是一樣的抓飯,用維吾爾族人宰的羊肉做的,我為什么不能吃?”
第二次去,妻子看著艾山江吃面,她只吃馕、喝茶。
“看你長得像維吾爾族的,你怎么愛吃侯老爺子家的飯?”
“他家的飯救過我的命。”
艾山江一五一十地把一缸子苞谷面湯飯的事告訴妻子,還悄悄告訴她:“你都是我用侯老爺子給我的錢娶的?!?/p>
第三次去,侯老爺子做了湯飯,妻子端起來就吃,還問那只40年前的缸子在不在了,想看一眼。
侯老爺子哈哈大笑,埋怨艾山江就記得那缸子湯飯。
后來妻子到侯老爺子家,跟侯老太太一起做飯吃。
“你有一個很棒的漢族哥哥,快去看看他家有啥活兒要你幫忙?!痹瓉碡煿职浇偸窃谵r(nóng)忙的時候,扔下自己的地,去幫侯老爺子干活的她,開始主動催艾山江去幫侯老爺子。
現(xiàn)在,80歲的侯老爺子把地交給了兒子去種,平時他不去幫兒子,總惦記著幫艾山江干農(nóng)活。
隔不了幾天,侯老爺子就要打電話給艾山江:“你在哪兒?”
“我在棉花地里,馬上回來?!?/p>
“別回來了,你家那塊地我知道,我到地里去。”
“大熱天,在家休息,別來地里,蚊子多?!?/p>
“別看我一把老骨頭,撕薄膜、間棉苗、除草,還是把好手。地種慣了,跟你聊聊天,不寂寞?!?/p>
侯老爺子送了一臺拖拉機給艾山江,艾山江要給錢,侯老爺子急了:“這東西賣鐵能賣幾個錢,你那些年在我家?guī)浊М€地里出的那身力氣,我這輩子能拿錢還得清嗎?”
“我那身力氣,還不是您那一缸子苞谷面湯飯……”
“這孩子,還記著那一罐子湯飯,都啥時候的事了。”
“40年前,要不是您天天給我吃苞谷面湯飯,我會餓死的?!?/p>
“哈哈,不會,我不給你苞谷面湯飯,換一戶人家,也一樣會給你一碗苞谷面糊糊。這個村里的人,不會讓一個孩子餓著?!?/p>
丟了的生活和撿起來的生活
在村小學門口,我先見到的是玉素甫校長的回族妻子,她白帽子上面戴著頭巾,坐在小店門口的矮凳上,朝著馬路對面的學校張望著。聽我要找玉素甫校長,她麻利地站起來,去搖晃學校的大鐵門。“六一”,學生下午都放假了,她不甘心,用腳踢了幾下大門。玉素甫從一排學校辦公的平房中的一間走出來,人有點兒矮,很壯實。
玉素甫校長領我走進辦公室,一開始,我們都互相看著對方,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心里想,他不太像維吾爾族,我猜他心里也在猜測我的民族。
我說:“玉素甫校長,您是維吾爾族,妻子是回族,您的家庭跟我家一樣是‘混血的?!?/p>
他一聽我也是“混血族”,話頓時多了起來,說他父親是維吾爾族,活了128歲,母親是東鄉(xiāng)族,妻子是回族。他大哥是母親跟撒拉族的前夫所生的兒子,會說東鄉(xiāng)話,戶籍上報了東鄉(xiāng)族。他父親原來也娶過一個維吾爾族妻子,這次生的兒子,戶籍上當然報了維吾爾族。1958年災荒,玉素甫的父親帶著這個維吾爾族的兒子,留下自己90歲的老爹,從庫車去了米泉,結識了玉素甫的母親。母親帶著她東鄉(xiāng)族的兒子,在米泉與父親結婚。1960年,“混血”玉素甫就降生在這樣一個多民族的“混血”家庭。
我覺得玉素甫的家族有點復雜,怕一時搞混了,本想掏出本子記上,玉素甫有點兒警覺,趕緊打住,不再往下梳理他多民族大家族的“混血”史了。
玉素甫在米泉上的是漢語學校,接觸的全是回族和東鄉(xiāng)族的親戚,16歲以前,玉素甫幾乎沒有跟維吾爾族人打過交道。
玉素甫16歲時,爺爺100多歲了,催促著玉素甫的父親回到莫瑪鐵熱克村來。1976年,玉素甫的父親帶著他回到了爺爺身邊。爺爺一句漢語也不會說,他喜歡騎著毛驢上巴扎,一口牙比他兒子還要好。
“為了等兒孫從北疆回來,我已經(jīng)長了第三次牙了。”百歲老人總愛說他的牙是等兒孫等出來的。
玉素甫作為一個維吾爾族人,從小在米泉母親的回族親戚朋友間長大,一句維吾爾語也不會說,回到莫瑪鐵熱克村,這里全是父親的維吾爾族親戚,他們說玉素甫除了名字像維吾爾族,啥也不像。
村里的漢族人個個會說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許多維吾爾族人也學會了漢語。到了這里,他最大的收獲是重新學會了維吾爾語,現(xiàn)在在學校,他用維吾爾語為學生上課。他的孩子們也都學會維吾爾語和漢語兩種語言。學校維吾爾語班和漢語班都有,許多漢族孩子從小進了維吾爾語班,而不少維吾爾族孩子,選擇上了漢語班。這種自行選擇另一個民族的教育,主動融入另一種文化的方式非常耐人尋味。
“都是環(huán)境的力量”,玉素甫說,“別人過的生活我也能過。我是把爺爺和父親的生活重新?lián)旎貋?,過下去?!?/p>
玉素甫的爺爺,耐心地在莫瑪鐵熱克村守了128年,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他認為,離開一個地方,就要丟下一些東西,比如丟下一些血脈親人,丟下一些熟悉的話語,丟下一種氣味記憶。他在這里長了三次牙,三次牙都丟在同一個地方,他堅守在這里,等來了兒子,等來了孫子。去另一個世界之前,他把自己的生活傳給了后代,讓他們接著過下去。
玉素甫父親一輩子在兩種語言、兩種生活之間過活。南疆和北疆,維吾爾族和回族。
玉素甫的經(jīng)歷讓我想到我的父親:我父親丟下了我爺爺?shù)纳睿暮蟀肷?,過的是一種他全然陌生的北疆回族人的生活。即使在維吾爾族稠密的村莊里,他也沒法再把過去維吾爾族的生活接上,他把我們送進了漢族學校,我們?nèi)唤邮芰藵h語,他的后代的生活,發(fā)生了他無法預料的改變。而這些改變,起因只是因為我父親離家出走,遇到了母親后,在北疆定居。他會感覺自己丟掉了一種生活,過了另外一種生活么?
現(xiàn)在我又想把父親丟掉的生活接過來,繼續(xù)過下去,中間的那些無法省略的東西,我能把它們都一一撿拾起來,叫出它們的名字么?
玉素甫從北疆回來,把父親丟下的生活方式撿起來,接著過起了維吾爾族生活?,F(xiàn)實中,我看到他的兩種生活都走了樣子,有了縫隙,已經(jīng)接不起來了。我看得出他眼睛里雙重的失落,我懂得他莫名的憂郁,那是父親和我的目光里也沉淀著的東西。
我家的炕上,父親請和田的氈匠搟的花氈,配上母親陪嫁過來的印花布被子和繡著艷麗牡丹花的黑布枕頭,乍一看,就像一個甘肅的回族媳婦睡錯了維吾爾人家的炕頭。
父親野心勃勃叫了南疆來的姑父打的馕坑,在馕坑邊烤馕的,卻不可能是我的母親。一輩子都沒有學會打馕,為此自卑了一生的我的回族母親,自卑到連饅頭和花卷都不敢再蒸。母親說,維吾爾族婦女都是媽媽把她們生在馕坑邊上,從小就學會了打馕。她責怪母親沒有把她生在馕坑邊上。母親一輩子甚至沒有燒過一次奶茶給我們喝。我和妹妹跟母親學會了包餃子、蒸饅頭,但父親和我們喜歡吃的是馕、奶茶和薄皮包子。只有在維吾爾族和哈薩克族鄰居家的達斯汗上,父親帶著我們盤腿坐著的時候,我們才感覺當了一回維吾爾族父親的孩子,我們的胃才會因為馕、奶茶和抓飯而暫時舒展一下。我們勉強跟著回族母親學會做的飯菜,永遠不對父親的維吾爾族的胃口。脫軌的生活,走樣的習俗,錯位的人生……日子就這樣一代一代過下來,越走離本來的模樣越遠。我的孩子們,他們回到維吾爾族祖源地的生活,更成了一種奢侈。去年我?guī)Ш⒆觽內(nèi)タκ彩∮H,女兒穿了艾黛萊絲長裙,頭頂系了花頭巾,連步態(tài)走姿都像是一直生活在南疆的維吾爾族少女??蓱z她一句維吾爾語都不懂,跟從未謀面的維吾爾族的堂妹見面擁抱在一起,只有用不斷的親吻表達對外公那股血脈的親近。兒子頭頂被親戚戴上了小花帽,讓我想起跟在江南的舞臺上,戴著小花帽跳新疆舞的他。那時的他描了眉毛,畫了眼圈,現(xiàn)在他的模樣即使不畫眉描眼圈,也是高鼻深目,一看就知道有維吾爾族的血統(tǒng)。孩子長大后這種外在的“返祖”,像是從內(nèi)里生長出來的那份對外公所屬的那個民族的認同。
玉素甫的母親一直都留在米泉,怕回來語言不習慣,為了看望和照顧母親,他和妻子經(jīng)?;厝ァK麌@息說:“已經(jīng)過成這樣了,也不知道哪種生活方式更適合自己了,就是再回米泉,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把那個生活撿起來。也不知道丟了的生活和撿起來的生活,哪一個是對的?!?/p>
玉素甫的親戚都是維吾爾族,在一起時大家都說維吾爾語,他妻子也學會了說維吾爾語,戴頭巾。他母親的東鄉(xiāng)話被留在了米泉,東鄉(xiāng)族的習俗也完全淡出了這個家庭。他家里的裝修和陳設很漢化,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風格,好多東西都是從米泉帶來的。也許這樣正好,他還部分地守著米泉的記憶和過去的生活。在維吾爾族親戚眼里,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跟周圍所有的人都不太一樣。親戚們都沒去過外面,他們不知道,玉素甫的家里看不出特色的生活方式,恰好跟外面世界趨同的生活保持了一種默契。
玉素甫在莫瑪鐵熱克,徹底適應了維吾爾族人群中的生活。他的妻子還在念叨著米泉回族的親人們和那里的吃食、風俗。想想她的后半生,也只有生活在無窮無盡的念叨里了。
丟下米泉的回族生活,回到莫瑪鐵熱克的玉素甫,并沒有繼承爺爺和父親的維吾爾族生活方式,也沒有完全沿襲母親回族式的生活。達斯汗已經(jīng)撤離了他們的家庭,被餐桌代替了,床代替了炕。他的家庭陳設既不是維吾爾式的,也不是回族式的,更不是東鄉(xiāng)族式的,混合的結果,也許生活里暗藏各種元素,但哪一種民族風格都占不了上風,民族特色完全淡化了。
有些東西似乎是難以撿回了,比如純維吾爾族的生活、原汁原味的回族傳統(tǒng)。失去了一些無形的東西的同時,玉素甫得到的也很豐盈,在這里他們聯(lián)結上了血脈親情。這塊土地給他們文化上豐厚的回報,也是別處沒法給予他們的,孩子們學雙語的舌頭,從小就比玉素甫那時候要靈活很多,他們再也不用擔心他們沒法跟維吾爾族朋友聊天,也不用擔心回米泉沒法跟回族親戚拉家常了。
“沒有壞的生活,也沒有不能過的生活,只有過不好的生活。這么多的人都在過這種生活。別人能過的生活,我們也能過下去。”玉素甫說起這些時候的語氣,帶著幾許沉吟。我知道,他想在人前盡量顯得達觀一些。
他不知道“混血”的家庭意味著什么,也沒有細想過,撿起了一種生活的同時,可能就要拋下另外一種生活。他想把兩種生活接起來,生活出現(xiàn)斷裂的時候,又想著靠混淆與別人的差別來為自己寬心。玉素甫眼睛里時常顯現(xiàn)出的焦慮和憂郁,還有他妻子望著馬路時疲憊的眼神,泄露了他們跟這里埋頭過日子的人有些不同,他們是有過另外一種生活的人,那種生活現(xiàn)在被他們拋在了遠處。
沙坡上的羊圈
墩闊坦,維吾爾語的意思是沙坡上的羊圈。這個名字很形象地將這個鎮(zhèn)的地貌和居民主要從事畜牧業(yè)的歷史涵蓋其中。過去,這個地方跟新疆很多地方一樣,以牧業(yè)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現(xiàn)在牧業(yè)已經(jīng)退居其次,農(nóng)業(yè)占了主導,大片的玉米地、麥地、棉田和紅棗林、白杏林、核桃林、蘋果林,在一年不同的季節(jié)里,呈現(xiàn)出不同的色彩,羊圈倒成了不那么多見的風景。
在維吾爾族比例占百分之九十九的新疆庫車縣農(nóng)村,我聽說墩闊坦鎮(zhèn)亞喀守努特村401戶人家里有32戶漢族,大為驚奇。當墩闊坦鎮(zhèn)有人告訴我,在亞喀守努特村,維吾爾族和漢族的墓地緊緊挨著的時候,我立刻問對方:兩個墓地相聚多遠?
對方看出了我的懷疑,說,去看看就知道了。
在北疆,我非常熟悉那種漢族圍裹中維吾爾族人家的生活。維吾爾族包圍中少量的漢族人,他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這個在層層維吾爾族人群中的漢族小隊,兩個民族的文化習俗如何在交融?雙方用什么語言方式在交流?生活中的交往是不是順暢?我?guī)缀跏菐е鴿M心好奇撲進這個叫亞喀守努特的村莊的。
在村口我果然看到了兩片緊緊相連的墓地,一邊是漢族的,一邊是維吾爾族的,中間僅留出一塊磚的距離,方便人們通過。這不管在南疆還是北疆都是十分鮮見的。
從墩闊坦鎮(zhèn)的亞喀守努特村民漢墓葬那頭兒的棉花地里走過,我遠遠地看見一個戴頭巾的婦女在地里摘棉花,背影看著是個維吾爾族女人。她把摘的棉花大把大把地塞進身上穿著的夾襖里,這個動作很當?shù)鼗?,讓人?lián)想到維吾爾族女人往絲襪里、往胸衣里塞錢的動作。
棉花從領口塞進去,壓幾下,摘了再塞進去,再用拳頭往下壓瓷實。棉花從她的胸部一直上升到脖頸,壓下去,彈回來,胸脯像灌滿了奶的奶牛的巨乳,乳房快要從領口爆開的樣子。她這才停住手護住胸部,從棉花地里走上來,把“巨乳”里的棉花一把一把掏出來,塞進棉花袋子,剩下的,像是給嬰兒喂奶一樣,挨近棉花袋子,把“奶子”里雪白的棉花倒出來,灌進一條長長的白布袋子里。起初,布袋子像一個胎盤軟軟地攤著,棉花倒進去后,袋子鼓了起來,她像騎馬一樣。把袋子拉在胯下,騎在袋子上,把袋子拉進棉花地,坐在袋子上,清地里沒清完的棉桃。袋子里的棉花越裝越多,放平攤在地上,變成了一條褥子,被她拖著走。她摘累了,就勢躺倒在棉花行子里,棉花袋子在她褲襠的部位,陡然高起來,像是底下蓋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她仿佛是產(chǎn)后的婦女,臉上疲乏而又滿足的樣子,眼睛看著羊群在棉花已經(jīng)清完的地邊吃棉花葉稈。那些羊都是她的,個個黑身子、白腿白臉,是維吾爾族在古爾邦節(jié)宰的那種宰牲羊。她養(yǎng)的羊很有名,很吃香,鎮(zhèn)里的清真餐館也點名要買她的羊。每年古爾邦節(jié)前,羊都被維吾爾族村民買走了,她基本上自己吃不到自己養(yǎng)的羊。這些羊,是她今年重新買來養(yǎng)的。
這個女羊倌叫杜臘娥,是我到亞喀守努特村認識的第一個村民。她的父親杜學發(fā),就是1960年修哈密鐵路下放到亞喀守努特村的湖北人。跟他父親一起到來的,還有80多個湖北老鄉(xiāng)。現(xiàn)在活著的基本都生活在這一帶,逝去的就葬在漢民墓葬里?;钪臅r候,這個村兩個民族的兄弟姐妹血肉連著血肉,死了以后也是骨頭挨著骨頭。
離羊群遠遠的地方,臥著溫順的大黑狗,很膽怯地用金黃的眼睛環(huán)顧四周。狗在這個村莊里,是可以養(yǎng)的,不犯禁忌,維吾爾族人不吃狗肉,也不用擔心它會被人抓去吃了。天冷了,杜臘娥看到狗,就想到狗肉的味道。狗好像知道杜臘娥心里在打它的主意,見到她很膽怯。杜臘娥說,這狗,見了羊都躲,膽小。一年四季吃不了幾頓肉,狗沒有骨頭啃,腿細細的,都懶得費力氣站起來。杜臘娥覺得狗很聰明,故意在她面前不吃胖,讓她沒法宰了它吃肉。
其實,她一直迂回地想打破點兒禁忌:“我又不是尼姑,一年到頭不吃肉。吃不了羊肉,吃點兒狗肉也行,冬天補補熱量?!彼f的一年到頭吃不到肉,指的是豬肉,但她從來不說這個字,維吾爾族鄰居聽了會不高興。她也不敢養(yǎng)豬,這個地道的湖北漢族女人,從正面看,塌鼻子,小眼睛,一點兒也不像一個放羊的維吾爾族女人。在這個村里待了半個多世紀,生活把她變成了一個女羊倌。養(yǎng)豬對于她,已經(jīng)成為另一場夢境。
她家里除了羊和狗,還養(yǎng)了維吾爾族人喜歡的鴿子。只有豬這樣的東西,已經(jīng)與她無緣了,“這輩子不可能再養(yǎng)它了”。她還是不愿意說出那一個字,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不說,就是為了尊重維吾爾族的習慣,她很明白,尊重一個民族,首先尊重這個民族的風俗習慣。你養(yǎng)了豬,家里吃豬肉,維吾爾族人就不會來你家里做客了。她不愿意為了這個,失去維吾爾族朋友。在維吾爾族人家吃飯,她會跟著他們接都阿,她接都阿的動作很笨拙,她說就是覺得這個習慣好,感謝老天恩賜的食物,每天這樣提醒,就不會浪費辛苦得來的糧食。
她記憶里,還殘留著小時候跟父母拜菩薩的場景。墩闊坦村里沒有地方拜菩薩,只有清真寺,而且女的不讓進入。她說自己都覺得尷尬,突然覺得自己平時的拜謁動作,怎么像跟著維吾爾族鄰居接都阿的樣子。跟著維吾爾族村民接了幾十年都阿,都接成習慣了,改都改不過來了,沒有辦法。
對于村里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做乃瑪孜,她已經(jīng)見慣了。她很佩服他們封齋,可以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她說,他們習慣了,我們不行,學不會。似乎唯有這個時候,她感覺出了很明顯的區(qū)別,平時都用“我們”來表述兩個民族的她,分別用了“他們”和“我們”。
耐人尋味的路遇
乃吉米丁驅車在村道,路遇開車路過的漢族中年男人周立平。乃吉米丁急停車,搖下車窗跟周立平打招呼,對方也停車搖下車窗玻璃。周立平那張漢族人特征明顯的臉上,竟然一臉維吾爾族長者的持重。他們互致問候,我坐在車上,琢磨雙方耐人尋味的表情。
周立平作為長者主要是傾聽和回禮,一臉很內(nèi)化的關切、問候的神情,就像父親對一個孩子,怕他任性,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喜愛。這樣的表情,我在很多維吾爾族長者的臉上無數(shù)次看到過,卻沒有像今天這么打動我。這一次,我在一個長期與維吾爾族一起生活的漢族人臉上看到了。雙方都坐在車座上,從他們側面欠身的動作,臉上的那份莊重肅然,感覺他們在心里,一起完成了站立著行禮致意的動作。
他倆的見面問候語里,沒有漢族人通常路遇熟人時那種外化的客套,雙方都用了維吾爾語問候對方。乃吉米丁問候的句子長一些,更急切一些,右手久久地撫在胸口。周立平半低垂著眼簾,緩緩地點頭,柔聲地回應,右手不時地撫著胸口,仿佛接住乃吉米丁的滾燙的問候,用手撫摸著,好把這些句子揉進心臟里去。
明顯地,周立平掌握了維吾爾族長者在幼者面前,把持住自己,穩(wěn)重自尊的精髓,那樣子,似乎在給年輕人做成熟長者的示范。一個漢族一個維吾爾族,一長一幼,他們雙方都不約而同地用了維吾爾族的禮儀。
漢族的周立平,似乎無意間向維吾爾青年乃吉米丁傳達出這樣一個訊息:我用維吾爾族長者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全身心地接納你,就像接納我的孩子一樣。乃吉米丁的問候,也證實了自己以幼者的身份,謙卑地面對一位長者,向他致以虔誠的問候,他用傳統(tǒng)的維吾爾族幼者的禮儀,賦予了這位長者應有的尊嚴感。而漢族男人也坦然接納了這個維吾爾小伙子平時對待本民族父輩的那種正規(guī)問候方式。
村頭路遇,驅車相向時驟然停下,一切自然而然,也來不及思索什么和轉換哪種問候方式,語言相通,神情一致,一看就明了,兩個人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乃吉米丁給了對面這個漢族男人,應得的一份隆重禮節(jié)。男人也以長者的風范,還了他一份維吾爾式的禮儀。一漢、一維吾爾的一場會面,順利完整地完成了一個民族整套隆重而繁復的程序,顯得天衣無縫。
這里沒有民族之分,只有長幼之分。漢族周立平的一整套動作和表情,是一個在維吾爾族人群中深入不久的人或者一個心無誠意的人無法模仿的。那是一種與另一個民族長期生活后不斷訓練,被另一種文化禮儀熏陶的結果。
甚至不用說話,看看周立平的表情,任何維吾爾族人都懂,眼皮的下垂度證明長者帶著認可的傾聽,嘴角抿緊時的恰到好處力度說明著誠意,聲音的高度、厚度示意周立平這種年齡的人,在幼者面前應有的尊嚴,他頷首和身體前傾的幅度,表現(xiàn)出對幼者的關愛,甚至法令紋的深度和長度,都表現(xiàn)了一種長者在幼者面前隱形的力量。這些表情的細部都傳達著一種難以言傳的細微情感。擁有這樣的表情的一張臉,臉上的神情符號齊備,無論他的五官長得是否維吾爾,無論他有沒有胡須,戴不戴朵帕(小花帽),都像是一副典型的維吾爾族長者的尊榮,不由“乃吉米丁們”不肅然起敬。
關于翻譯這檔子事情
在庫車老城的王府待了一年多,我總是在兩種語言之間不停地轉換,回到新城跟寧波援疆指揮部的寧波人講漢語,回到老城講跟維吾爾人講維吾爾語,新城和老城之間的8路車,成了我有形的語言環(huán)境轉換通道。8路車從老城出發(fā),中間不停地上下車的是老城的維吾爾居民,車臨近新城,維吾爾族人越來越少。到了新城,上上下下的多半是漢族居民和外地游客。我的語言系統(tǒng)也慢慢適應了從純維吾爾語到漢語的轉換。
有時候在車上猛然接到電話,會愣一下,不知道該選擇用哪一種語言去問候對方,一般都會停頓,等對方先發(fā)話。有時候,剛接完上一個維吾爾語電話,下一個緊接著講漢語,語言應對系統(tǒng)還停留在維吾爾語上,維吾爾語的尾音和應承方式,會出現(xiàn)在漢語電話的開頭,語言系統(tǒng)的流轉,簡直是在考驗我的快速轉換能力。
到了亞喀守努特村,我一下子輕松了。無論跟漢族還是維吾爾族坐在一起聊天,相互之間都不再感覺有任何障礙,對漢族和維吾爾族的習慣以及互相引發(fā)的話題,漢族和維吾爾族彼此都很默契,用不著翻譯和多余的解釋。維吾爾語一出口,所有的人,無論維吾爾族還是漢族都同時做出會心的反應。大家同時大笑,同時嘆息,或者同時陷入沉默,對一個問題的眼神征詢,也是不約而同的。一場熱烈的談話中,翻譯往往導致語言的誤差和理解的滯后,比如大家同時聽一個笑話時,懂某種語言的先笑過,或嘆息過一波,過了片刻,持另一種語言的人在別人笑的時候,不合時宜地嘆息,在別人嘆息的時候,不合時宜地大笑。翻譯的滯后,往往導致情緒不同步,反映不一致,別人正進行一場歡快的談話中間,突然插進來的不和諧的悲聲嘆息,令人尷尬和不愉快。暢快的交流往往在這時中斷,留下一段略顯掃興的空白,或者干脆被打上休止符。
亞喀守努特村書記熱合曼認為,翻譯有時候使交談中斷,令交談者注意力分散。他打了一個比方:仿佛往河里扔了一塊硬邦邦無從下嘴的干馕,需要在河水里泡上一陣,再在下游接住繼續(xù)啃,馕是泡軟了,卻帶了不少水分,味道遠不如剛出馕坑的熱馕色香味俱全。
也許是在長久的維吾爾族、漢族混居生活中形成的習慣,即使在沒有維吾爾族在場的情況下,亞喀守努特村的漢族與漢族之間,也時常用維吾爾語交流。為了與他們的語言保持一致性,他們甚至沿用維吾爾族的問候習慣相互問候。第一次看到這種場面,令我啼笑皆非。
這個村的人,無論維吾爾族還是漢族,已經(jīng)沒有民族之分,也無所謂第一語言或第二語言,語言的作用就是為了方便交流溝通,哪個方便交流就用哪個。在亞喀守努特村濃厚的維吾爾語環(huán)境中,許多漢族村民對當?shù)剞r(nóng)作物、植物、農(nóng)具的稱呼,幾乎找不到完全對應的漢語,比如薔瑪菇、烏斯曼、坎土曼、海娜,還不如直接用維吾爾語表達來得便當,男女老少都懂,通行無阻,維吾爾人也可以隨時加入他們的話題。
在這里生活了56年的杜學發(fā),用了大半輩子維吾爾語了。他覺得對維吾爾鄰居說“麥場”,還不如說“哈曼”來得快,;你說“公?!辈蝗纭翱ɡ备憬?;你說馬,還不如說“阿特”輕松;說你來借馬,弄不好會被跟維吾爾族人聽成“媽”,豈不鬧出笑話。
好在到了湖北老家,這個村的漢族人還保留著一套湖北方言交流系統(tǒng),足夠他們表達鄉(xiāng)情、親情。在村里說維吾爾語并沒有使他們損失母語的成分。
在這一點上,漢族人剛來村里的時候,跟維吾爾族人打交道就沒有那么便利。漢族人想要買棗,得把維吾爾老鄉(xiāng)領到棗樹底下,買菜要領到菜地里,見不到實物,就沒法表達出自己要買啥,鬧過不少笑話。比如買雞蛋,就得打手勢,行不通時,就指著雞屁股比畫,沒有母雞在場時,干脆自己扮演母雞,半蹲著身子,嘴里呱呱呱呱亂叫,兩只手臂權當雞翅撲騰,原地打幾圈,從自己屁股后面掏一把,再用兩手的大拇指、食指圈成一個雞蛋大小的圈。維吾爾族老鄉(xiāng)大笑著,總算領會了漢族村民費勁地表演母雞,艱難地“下”出來的這只啞巴“蛋”。要做交易,就逼得村里的維吾爾族不得不向漢族學習漢語。熱合曼的孩子全部被送進了漢語學校,而不少漢族人,則選擇就近讓孩子上維吾爾語學校。選擇學校時,維吾爾族與漢族之間的這種交叉選擇非常耐人尋味。
熱合曼說,近幾年,一大批河南人剛開始來到村里摘棉花,他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語言,處處為難,只好請村里的湖北人出面當翻譯,誰知他們操兩種方言,湖北人和河南人很多話互相也聽不懂,不過基本的溝通倒是沒有問題。亞喀守努特村的人聽慣了湖北話,聽河南話反而不習慣。
熱合曼的漢族“女朋友”
去年冬天,我去村書記熱合曼家,看到屋里的擺設基本上接近漢族人家了,椅子、沙發(fā)、茶幾,完全是一個現(xiàn)代漢族家庭的陳設。院子里的大鐵窗算是他家最富有民族特色的物件了,還有滿院子的葡萄架,那是維吾爾族人家必不可少的。
一開始熱合曼體諒漢族村民,認為漢族村民來家里做客,上炕要脫鞋太麻煩,炕上盤腿坐著吃力,就沒有造木板炕,也沒有按照維吾爾族的習慣,空出一間房子,在地上鋪上花氈和褥子,招待來客時用。
后來,反而是村里的漢族人提醒熱合曼,不要只考慮漢族人的感受,也要盡力滿足維吾爾族朋友的需要。熱合曼也發(fā)覺自己家的缺憾,今年夏天專門辟出一間寬大的房間,完全裝修成了典型的維吾爾族風格,地上鋪著彩色花氈,中間放著一長溜桌子,客人來了就鋪上褥子,坐在桌子兩邊喝茶聊天,無論漢族朋友,還是維吾爾族朋友,都覺得坐在這樣的房子里,才能找到在維吾爾族書記家做客的感覺。
去熱合曼家,一半時間能碰上吃拌面,一半時間吃米飯炒菜。有漢族朋友來,他一頓飯會炒好幾個素菜,菜式已經(jīng)不是維吾爾族的雜燴菜式,而是單樣菜清炒。無論吃什么,一大塊達斯汗牢牢占據(jù)著餐桌的位置。熱合曼說,別小看這達斯汗,它如果撤出,幾乎等于將維吾爾族的生活方式一起撤出了家庭。
熱合曼的妻子和女兒平時也穿長褲、短衫,去維吾爾族朋友家參加婚禮等重要儀式時,穿著習慣才向維吾爾族靠攏,扎頭巾、穿裙子。
熱合曼喜歡向我炫耀他的漢族朋友,他先說他的漢族“男朋友”打得一手好馕,是漢族里有名的那瓦伊(打馕師傅)。亞喀守努特村的湖北男人,居然跟維吾爾族學會了打馕。從饑餓年代的苞谷面馕開始,到現(xiàn)在的庫車大如車輪的麥面大馕,不少當年從湖北來的漢族人在村里生活,練就了一手過硬的打馕技術。
漢族的有些技術,維吾爾族似乎學不好,比如宰魚。我在熱合曼家里,看七八個維吾爾族壯漢,圍著一個漢族女人幫熱合曼收拾一條大魚,去魚鰓、刮鱗片、剖魚肚、清理內(nèi)臟,到最后剁成塊狀,男人們始終圍觀,絲毫插不上手。他們宰羊宰牛不在話下,七八條漢子對付一條魚,卻不如一個漢族女人。
熱合曼喜歡吃魚,自己不會收拾魚,想吃魚了,只好請村里的漢族“女朋友”幫他收拾。熱合曼的漢族“女朋友”,有個漂亮的維吾爾族名字,叫佐冉姆。這是她小時候,村里的維吾爾族人起的,村里人叫了大半輩子,真名都快沒人記得了。熱合曼一口一個“佐冉姆”,叫得格外順口。熱合曼說,他跟佐冉姆的丈夫是“男朋友”,跟他的老婆自然是“女朋友”。他吃了半輩子魚,都是“女朋友”來他家?guī)退帐暗摹?/p>
熱合曼說,他不能沒有這個漢族“女朋友”,不然這美味的魚肉,就沒法吃到嘴里。熱合曼妻子在一邊聽著,笑瞇瞇地點頭。這樣的“女朋友”,他可不敢虧待她。他每次請“女朋友”來干活,吃完烤魚,都會送幾條小魚給她帶回去。
熱合曼最怕坐飛機,全村的人都知道。他第一次跟庫車援疆指揮部去寧波,上了飛機后,擔心飛機一升空,自己會從天上掉下來,硬是要求下去,結果所有飛機上的旅客,都下飛機檢查,重新登機,飛機為此延誤了兩個多小時。后來他去武漢看讀書的兒子,堅決不坐飛機,寧可一路倒五次高鐵,也心甘情愿。他覺得,人沒有翅膀,上天下地的事情太不保險了。至少高鐵不會脫離地面,只要貼著地面跑,跑得再快也是安全的。
如果說杜學發(fā)和舒國連這些湖北人56年前來到這里落戶的時候,是一種生命從異地他鄉(xiāng)的移植,他們的后人就像村口的這棵青楊,是在墩闊坦鎮(zhèn)亞喀守努特村土生土長的。有人說過,看一塊土地是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就看那里是不是埋葬著自己的親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杜學發(fā)和他的后代對故鄉(xiāng)新疆的認定中,確實有著更加耐人尋味的東西。
吃蘋果的羊
從烏蘭烏蘇鎮(zhèn)到三宮店村,中間要路過一四三團場。兵團與地方的分界,一眼便可以看出來。路兩邊兵團的樹木被修剪得齊刷刷的,綠油油的像是田地邊站崗的士兵,昂首挺胸,忘記了季節(jié)已經(jīng)是深秋。地方上的林帶里,樹木保持著原始的狀態(tài),或佝僂著枝葉凋敝的身軀躲避著風,或四仰八叉向著天空伸展。即便幾棵挺直了腰桿的年輕白楊,也呈現(xiàn)出水分不足的枯黃,給人一種風吹葉黃的晚秋景象。滿林帶瘋長的紅柳、白刺、野蒿、芨芨草,看似衰敗的景象,卻讓人感覺到一種自然的生命力。
懶洋洋的秋陽懸在半空,照耀著林帶邊白花花的棉花地,仿佛一場大雪普降的樣子。高出來的棉花稈子,像從雪地里戳出來的樹枝丫,給人一種春天化雪的假象。摘了棉花后的棉田,像融雪后的大地,露出大面積的棕紅,有種倦意。深秋的棉花,以云的輕,圍裹出最深重的暖意,預示著冬天很快就要趕來了,天冷了,該摘棉花做棉衣穿了。
酒葡萄也開始采摘了,搭了架子的葡萄地里,葡萄藤纏綿在架子上,像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子,擁吻著戳在地上的葡萄架,看著讓人有一絲醉意。
烏蘭烏蘇的田地比沙灣縣其他鄉(xiāng)鎮(zhèn)少,這里的農(nóng)民學會了見縫插針地種菜,麥子收完就種上蘿卜,不會空著地。烏蘭烏蘇的秋天并不是像人們通常描述的是單一的金黃,紅紅綠綠的菜地沿著國道延伸。這里的蔬菜瓜果富含硒元素,也許是物以“硒”為貴,這里的蔬菜瓜果一年到頭不愁賣,菜地邊停滿了收紅薯、辣椒、豇豆的車。
三宮店村住戶十有八九是維吾爾族,漢族人口不到十分之一,這在維吾爾族人口不到百分之十的北疆,是很少見的。村子里零星有幾家回族和哈薩克族,從穿著打扮看起來很像是維吾爾族,他們都能用維吾爾語對話。
在這個村莊,能看到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相遇,地方和兵團相逢,維吾爾族、漢族、回族、哈薩克族四個民族的文化在這里相互交融。沙灣縣烏蘭烏蘇鎮(zhèn)的三宮店村,看起來就像是整個多民族居住、多種生活方式并存的新疆的一個縮影。
在庫車的農(nóng)村待過一年多以后,再回到我老家沙灣的三宮店村,我有種錯覺又回到了維吾爾族稠密的南疆鄉(xiāng)鎮(zhèn)村落。那些留著美髯的維吾爾族老人,扎著花花綠綠的頭巾、穿著維吾爾族長裙的婦女,戴著小花帽的孩子們,還有院落里的大鐵藝床,上面鋪著手工搟的羊毛氈子,圖案花哨、色彩艷麗,人們坐在葡萄架下喧荒,院子里的紅棗、無花果、核桃樹,樹影婆娑……這里的民族風情與庫車的鄉(xiāng)村別無二致。
在三宮店村,占主導的生活習俗是維吾爾族式的。村里的飯館都是清真的,三個超市有兩家是維吾爾族人開的,賣的商品除了一種北京產(chǎn)的中醫(yī)養(yǎng)生腳貼和江蘇產(chǎn)的衛(wèi)生巾是純漢文包裝,其他商品均有維吾爾文標識。吃的、喝的、用的,甚至學生文具,都是新疆本地的少數(shù)民族企業(yè)生產(chǎn)的。維吾爾族開的超市里面沒有煙酒,不過進了飯館,還是能看到有人抽煙喝酒。
村道邊的蘋果樹葉子都掉光了,一串串的蘋果拽彎了樹枝,累累的果實讓蘋果樹不堪重負,像南方的垂柳一樣樹冠四垂,似乎在招引路人矚目。
三宮店村的維吾爾族保留了喜歡種植果木的傳統(tǒng),并不完全是為了吃果子。果木種進院子里,美化了庭院,延續(xù)了一種習慣,就心滿意足了。路邊上、庭院里的海棠果、蘋果、李子樹,果子一直掛著“存”在樹上,果實累累的景象,常常持續(xù)到天寒霜降。
村里家家都有蘋果樹,誰家的都吃不完,在三宮店想吃蘋果可以隨手采摘,不分你家我家的,蘋果結得太繁密,人吃不光,只有喂羊。每家每戶熟透了的蘋果跌落下來,鋪在地上,爛在溝里,也沒有人去撿拾,只有羊去收拾殘局??諝饫飶浡还商O果發(fā)酵的甜膩味。
在三宮店,我看到吃蘋果的羊比吃蘋果的人多。一群群的羊兒在渠溝邊、墻角下,很過癮地咀嚼地上的蘋果,狗在一邊看著,舔舔舌頭無奈地走開了。
一些汁水滴落在草葉上,一些來不及滴落的蘋果汁水,在羊的口唇邊變成香甜的泡沫。我頓時感覺羊嘴巴變成了一個個活的果汁機,它們用牙齒碾碎蘋果,用舌頭攪拌著果泥,然后和著汁水咽下。呼吸著蘋果的芬芳,我禁不住咽下口水,又不好意思走到樹下面,跟羊爭果子吃,怕驚了這些吃蘋果的羊。
在阿娜爾·斯依提大嬸家的院子里,我忍不住摘了一只紅透的蘋果,咬了一口,酸脆甘甜,就是那種小時候父親從果園子里摘來,給我們吃的新鮮蘋果味兒。我吃遍了各種各樣的蘋果,在三宮店與一直尋找的記憶中的蘋果味道不期而遇。
阿娜爾說,南疆的果樹品種嫁接了北疆的蘋果枝后,才能結出這個味道的果子。
阿娜爾拉我進門,她要讓我看看家里那張讓她一生都很驕傲的照片。我一進門,就看到了客廳正墻上掛著一張維吾爾族妙齡少女照,那是12歲的阿娜爾。阿娜爾說拍這張紀念照,是因為她那天剛給周總理獻過花。她說完飛快地低下頭,掩飾著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閃現(xiàn)的羞澀笑意,她像是又回到了50年前的那個場景里,看得出她笑容后面的那種滿足。
我仔細端詳了那張單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阿娜爾穿著花裙,戴著維吾爾族的小花帽,耳環(huán)在發(fā)辮里隱現(xiàn)。這副打扮現(xiàn)在看來也是非常正式隆重的。她12歲時的幸福,被這張照片定格,持續(xù)了半個世紀。50年前的那個場景經(jīng)常被她回憶,她無數(shù)次對人繪聲繪色地說起,以至于只要進過這間屋子的人,都會羨慕她50年前那幸福的一刻。
我在阿娜爾家,正巧遇見她的兒媳婦從庫車縣來看望她。兒子、兒媳婦每年都來看望她一兩次,同時也不忘看望一下,結婚那年她從庫車移植過來的四棵核桃樹、三棵棗樹和兩棵無花果樹。
阿娜爾說:“庫車的冬季沒有北疆那么冷,果木可以放心地在地面上過冬。南疆的樹要連續(xù)三個冬天掩埋在泥土里,才能投胎為北疆的樹。樹木移植后的適應過程,跟人一樣難,一樣長?!闭f這話時,這位早年從吐魯番嫁到烏蘭烏蘇的女人,像是在說她自己。
阿娜爾在瓷碟子里分別盛了從庫車移植的樹上,去年和今年結的核桃,勸我們嘗一嘗她在南北泥土上孕育的核桃?!白陔娨暀C前,每次看到南疆維吾爾族同鄉(xiāng)們摘核桃、紅棗、無花果的鏡頭,我的心就像核桃炸開一樣的喜悅。受不了那種想自己種植的誘惑,我把南疆的核桃樹移植到院子里后,結的核桃的模樣、味道,跟庫車的一模一樣。”
在庫車種植,然后在三宮店的泥土里睡了三個冬天,在北疆的大地上枯榮三個春秋,花了六七年時間結出的果實,如果只是為了滿足口欲,那也太暴殄天物了。在我看來,那核桃似乎已經(jīng)不是作為一種干果擺上桌子。阿娜爾把南疆的樹移植到北疆土地的同時,也把當?shù)氐娘L情、當?shù)氐纳畈糠值匾浦驳搅俗约旱募覉@,這核桃完全是可以當紀念物來觀賞和收藏的,就跟那張她獻花的照片一樣。
我猜想,每當看到南疆人收獲核桃、紅棗、無花果,讓阿娜爾感到心神不寧的,應該是那種維吾爾族血脈里喜歡栽花種果、生活以果木為伴的基因。
一眼看過去,除了疏于管理的西紅柿和兩株高大的蘋果樹,阿娜爾小小的院子里,快要被那四棵核桃樹、三棵棗樹和兩棵無花果樹占據(jù)了。
阿娜爾解釋說:“核桃剛栽種時,以為不一定棵棵都能成活,間距留得過小,現(xiàn)在樹冠大了,那點兒地方,四棵核桃樹擠不下了?!?/p>
阿娜爾的兒媳婦說:“婆婆種核桃樹像北疆人種棉花。棉花種得密,還可以間苗,核桃樹挪了土就活不成了?!?/p>
核桃樹似乎聽到了,核桃果實“砰”地落在地上,炸開了。
阿娜爾撿起來,擦掉泥土,剝掉外皮,趕緊往我手里塞,說:“今年雨水好,果樹們特別開心,果子結得特別繁。”好像我不吃,核桃樹就會不開心似的。
阿娜爾望著那些茂盛的核桃樹,嫌院子太小了。阿娜爾本來盤算,把門前那家鄰居的房子和院子買下來,全部栽上核桃樹、棗樹、無花果樹這些北疆不多見的果木??赡浅D瓴辉诩业泥従?,寧可院子荒著,蘋果爛在地上,也不肯賣那座院子。她打算明年開春,再從庫車運一些無花果樹,讓自家院子里的那兩棵蘋果樹讓位。
阿娜爾大概覺得門前兩棵蘋果樹有點多余,“蘋果結得太多了,沒有人吃,冬天只有剁碎了喂羊?!?/p>
我想起在村路上看到的吃蘋果的羊,說:“我也想變成您家的羊?!卑⒛葼柾嶂^,看看對著蘋果樹垂涎的我,又看看蘋果樹,笑了起來。
坐在半空中的葫蘆
蘇萊曼·曼里克是比較早定居烏蘭烏蘇的維吾爾族人。過去這里的居民以哈薩克族居多。1947年他的父親從吐魯番遷到這一帶,到1958年前后,從南疆遷到這里的維吾爾族人逐漸多了起來。
蘇萊曼·曼里克小的時候,總是聽他父親念叨,過去吐魯番的老家院子里搭了高高的葫蘆架子,夏秋季節(jié),架子下面掛滿了大大的葫蘆。
父親描述的這個場景,在蘇萊曼·曼里克的腦子里扎了根。他也曾幻想,在自家的院子里種滿葫蘆,夏天讓父親坐在葫蘆藤蔓覆蓋的架子下面乘陰涼,但他始終沒有在北疆找到父親說的那種葫蘆籽。
過去那個年代的人,一年到頭為吃飽肚子發(fā)愁。即便找到葫蘆籽,也沒人敢浪費土地,去種那沒有多少實用價值的葫蘆。院子每年被不同的作物占據(jù),就是沒有輪到過葫蘆。
父親沒能等到在院子里種上葫蘆就去世了。蘇萊曼·曼里克這些年為了尋找葫蘆籽,騎著毛驢跑遍了四周的鄉(xiāng)鎮(zhèn)村落,只要是維吾爾族人家,他都走進去詢問,看看他們的庭院里有沒有種葫蘆。有一回,他看到老沙灣大梁坡一戶人家種了葫蘆,他欣喜地打聽葫蘆籽是從哪里來的。那家主人說,從吐魯番帶來的葫蘆籽,種在院子里成活了,扯了長長的秧,爬上架子結了葫蘆,卻不長個兒,到頭來只能摘了做水瓢。
去年,蘇萊曼·曼里克讓這家的主人從吐魯番帶了葫蘆籽上來,今年春天試種在自己的院子里。葫蘆碰到了愛它的人,結得特別好。不料八月里一場大風,掀倒了葫蘆架,葫蘆秧全部蓋在了地上。好在葫蘆已經(jīng)長結實了,一個也沒有傷著。為了幫葫蘆抵擋大風,蘇萊曼·曼里克用繩子吊起木板,讓葫蘆坐在木板上面。
葫蘆像一個個光頭的老人,在半空中懸掛的木板上坐實了。蘇萊曼·曼里克坐在葫蘆棚架下面的大鐵床上,整整一個夏天,他看著這些葫蘆發(fā)芽、長葉子、拉藤蔓、結葫蘆,葫蘆越長越大,葫蘆們一個個都穩(wěn)穩(wěn)地坐在半空,他吊了半輩子的心,也在心房里坐實了。
兒子烏斯曼跟父親打趣:“你一天到晚盯著葫蘆看,葫蘆都快要被你看出窟窿啦?!?/p>
蘇萊曼·曼里克花白的眉毛和胡須都在對著葫蘆笑:“我也覺得葫蘆長出了眼睛,在看著我。我的眼睛里也長出了父親的眼睛,我得替他老人家多看幾眼。你瞧瞧這葫蘆,一眼看過去,像一群慈眉善目的老人,多好看哪?!?/p>
有人向蘇萊曼·曼里克買葫蘆,他舍不得。他種葫蘆根本沒想過要把它賣掉。要賣掉,還種它干什么?他只是想恢復父親給他描述的老家院子里的情形。父親無數(shù)次對他說過的愿望,最后變成了他的愿望,如今他替父親在離老家上千公里的北疆完成了這個愿望。
烏斯曼是個有經(jīng)濟頭腦的年輕人,他認為父親喜歡種葫蘆,完全是出于維吾爾族傳承的古老的種植習慣,只圖好看,不圖賺錢。這葫蘆又不能吃,維吾爾族傳統(tǒng)的生活中,葫蘆一直用來背水,或者做成盆、瓢,現(xiàn)在葫蘆的使用功能,已經(jīng)被鐵和塑料代替了。
烏斯曼有足夠的耐心,等到屋子里、房頂上都放不下葫蘆了,父親自然會同意把葫蘆雕成藝術品賣掉,到時候葫蘆籽也可以變成錢。
烏斯曼說:“人不是葫蘆,一代人跟一代人,總得有點區(qū)別,不能光像葫蘆一樣繁衍,幾百年了,還是結一模一樣的葫蘆?!甭犉饋硭坪踉捓镉性挕?/p>
住在套間里聽音樂的雞
在三宮店村說克里木的名字,沒有幾個人知道,一說“光頭強”,大人小孩都會指他家的房子。我讓村道上一群練單車的維吾爾族小孩帶路去“光頭強”家,小孩捂著鼻子哄地散開了。
克里木家的院墻特別高,大白天門關得嚴絲合縫。
我們很用力地敲門,院子里才有了一點動靜,里面的腳步聲猶猶豫豫的。
門開了一條縫,一張干瘦的刀子臉探尋地伸了出來,像蛇一樣機敏的眼睛四下看看,似乎在懷疑我們敲錯了門。
刀子臉(我看叫他刀子臉更合適,不知道為什么人們叫他“光頭強”)旁邊站了一個大眼睛、睫毛忽閃忽閃的男孩,圓圓的臉像被太陽烤熟的小馕一樣。他一臉歡喜地把門縫拉大,興奮地催促說:“趕快進來,雞要飛出去了。”
刀子臉上擠出幾絲笑意,然后快嘴快舌地解釋說:“平時不怎么開門,鄰居家嫌院子里氣味不好聞?!闭f這話的時候,他臉上顯出一絲尷尬。我立刻感覺這人內(nèi)心很愛面子,接下來院子里展現(xiàn)的一切,足夠讓他的尊嚴掃地,后來我明白了,他是在用這話維護自己的尊嚴。
院子像一個垃圾填埋場,到處是煤灰和雞糞,一群大大小小的雞各自為陣,散布在院子的角角落落。院子里灰土飛揚,臭氣熏人。
克里木把我們引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們賣力地介紹,他的那些雞多么英勇善斗,在縣城斗雞比賽獲了什么獎,似乎這些雞獲獎可以替他挽回一些什么。
克里木推開側屋門,一個兩居室的套間里,只關了一只雞。他雙手抱起雞,下意識地摸了摸它的嘴:“這阿達西(伙計)斗雞比賽上被對手啄掉了上半個嘴巴,結果還是它打贏了對手,它從不輸給別的雞。可惜這嘴不像皮肉,啄壞了,就長不好了。”語氣里似乎有點不甘心。雞在他的懷里高昂著頭,褪光了毛的地方露出鮮紅的肉,雞的上嘴露出黃里泛白的骨質,通紅的脖子伸得直挺挺的,就像紅布套在一截木桿子上一樣筆直硬挺。
地上的食物,這只雞用它的半只嘴沒法叨起來,克里木每天一粒一粒用手把食物塞到它的嘴里。他怕雞冷了似的,暖在懷里,用手撫摸它的脖子。“我每天給這家伙喂牛奶、核桃仁,巴旦木一天六粒,干果讓它變得有勁道,又不長贅肉,斗雞更有耐力。”
院子里另一只高大的雞,見克里木手里抱著它的同伴,側著腦袋用力瞄過來。
“那只雞可是個英雄,它的黑眼珠被對手叨出來吃了,但它還是瞪著一只眼睛,把對手趕下了斗雞場?!?/p>
那只有功之臣似乎聽到了克里木的贊嘆,向著這邊踱步過來。我看到它右眼干枯破損,眼眶像被蟲蛀空的小樹洞,眼眶里殘余的白眼珠像是粉筆渣或干了的鳥屎。
一群小雞在滿院子的煤灰渣里翻找吃的,兩只公雞和一只母雞隔著一段距離對峙著。
“那兩只公雞就是這群小雞的爹,那只母雞是它們的娘。兩只公雞只有在母雞身上踩蛋的時候,才和諧地合作,其他時候一遇上就斗。這些小東西,也跟他們的爹媽一樣,一出蛋殼就好斗?!笨死锬咎貏e理解這些斗雞的習性,“這雞跟一些男人和女人一樣,公的母的放在一起就斗個不停。哈哈,好斗的習性還遺傳給下一代?!?/p>
克里木家里沒有女人,他說自己也像一只斗雞,跟女人擱不到一塊兒,娶了幾個女人,都被他斗飛了。迷上了斗雞后,他的煩惱飛到九霄云外去了,現(xiàn)在他只養(yǎng)雞,不娶女人。
小圓臉的男孩跟他叔叔之間像有一根線牽拉著。他叔叔的臉冷峻如刀,不動聲色,似乎叔叔克制和刻意隱藏起來的表情,都展現(xiàn)在了侄子的臉上。小侄子一聽叔叔說斗雞,就變成了一只小斗雞,興奮得小圓臉和脖子通紅,眉飛色舞。久經(jīng)輸贏萬變的斗雞場,叔叔已經(jīng)懂得,將狂熱包裹在他破外衣下面,藏在靈敏如鷹的眼神里,小侄子還沒學會掩飾那種性情中透出來的對斗雞的狂熱。
克里木客氣地讓我進屋子坐,我推門一腳踏進了他住的那間主屋,一股熱乎乎的雞糞氣味和人體上散發(fā)的汗餿味撲面而來。他平時不大示人的生活場景,一下子暴露在外人眼前。我一眼看出他在努力遮掩那種猝不及防的尷尬,這種表情持續(xù)了不到三秒鐘。我只顧上掃了一眼外屋他和侄子攤在炕上沒疊的被筒,他便快速沖過來,奪路打開了里屋的門,臉上立即換了驕傲和開心的表情。
里屋正對著門是一個大炕,炕上堆滿了花花綠綠的被子,華麗的褥子、毯子。那些花色看起來不像是男人用的,從這里看得出他婚姻生活的殘留,只是炕上似乎沒有人住過的痕跡。
屋子里和著一股雞糞味沖出來的音樂,讓人覺得這里似乎在搞一個麥西熱普(歌舞聚會),然而,屋子里沒有人,只有一只雞從門左邊伸出細長的脖子朝門口打量,沿著那條雞脖子看過去,這只褪毛的雞暴露在外面的皮膚上全部長滿了黑紫色的斑塊,像干血凝結在皮膚上。我朝屋子里面深入了一步,才看見這只雞站在一個雪白的洗衣機上,就像昂首挺立在高高的舞臺上的仙鶴。
在洗衣機旁邊,放著一張帶抽屜的桌子,桌子上的一臺錄音機里傳出節(jié)奏歡快的維吾爾族歌曲,粗獷的男聲似乎讓這只雞雄性大發(fā),它兩腳踩著洗衣機的機頂蓋,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叫聲。
“屋里沒人,錄音機開著?!?/p>
“我放音樂給雞聽?!?/p>
“給雞聽?”
“雞生了水痘,聽音樂水痘會好得快一些,你看它皮膚潰爛了,必須在干凈暖和的屋子里養(yǎng)著,防止它的皮膚感染,現(xiàn)在已經(jīng)水痘結痂了?!?/p>
我這才注意到,十月初,克里木家屋里已經(jīng)生了爐子,暖烘烘的。他小心地摸了摸雞身上的那些痂,“我讓出了干凈的臥室,燒爐子暖和它,放自己喜歡的音樂給它,它在這里比主人還尊貴,這么對待它,它心里應該會感激我,病也就會好得快一些?!?/p>
那只尊貴的雞,站在洗衣機上專心地聽著音樂,一動不動。炕上那些華麗的鋪蓋上,沒有它光顧過的痕跡,看來它很領會主人的心意。我感覺克里木向我描述他這么愛他的雞,確實在無形中替他挽回了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