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一
2015年炎夏,我在故國古城,把一張文稿紙拿進字畫裝裱店,說要先裝裱再鑲框。老板是畫家,像對付古畫一般小心,把折疊起來的紙片打開,倒沒注意內(nèi)容,從茶杯蘸了一滴水,放在紙上有字處,說:“先試試會不會洇開,裱前要把全張弄濕呢。”試驗后,他說沒問題。接下來,是談價錢,很快成交。 這張文稿紙是去年在舊金山的居處,從青年時代的日記本上發(fā)現(xiàn)的,發(fā)黃,邊沿破損,折了四折,打開,是一件別致的生日禮物——新詩《春天在我們心中飛翔》:
春天的天空倏地清凈明亮,
悲吟的小河此刻多么歡暢;
深土里的種子也吐出了芽梢,
春天在我們心中飛翔。
走啊,
遠離那塵俗的紛擾,
快讓我們的靈魂換上新裝;
吹響我們沙啞的蘆笛吧,
躺在野花叢中任心兒自由歌唱!
趁華兄生日良辰
贈汝一笑
1971.4.14
那是云云送給我的23歲生日禮物。從那一天到2014年春日,相隔43個寒暑。其間,我們從單身漢變?yōu)樽娓浮⑼庾娓?,從青年變?yōu)橥诵堇先恕6?,都已基本上離開詩。我是若即若離,偶爾寫些短章。他早已改寫小小說,到晚近,以繪硬筆山水素描自娛。
然而,44年前,新詩是我們的救命靈丹。我們以漢語渺小而不甚規(guī)矩的方陣,抵御邪惡的專政,與鋪天蓋地的虛無對峙,填充心靈太大的空白。往后退一年,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開端。這一年,我花了半年,到縣城師范學校為即將赴任的“小學辦高中”教師開的速成班進修。暑假以后,在小學新設的高中班當語文老師和班主任。這年秋天,云云和母親一起,在“戰(zhàn)備疏散”運動中,被掃地出門,從省城回到從來沒回來過的老家,在和我家只隔兩條巷子的祖屋安家。
知道云云的文名,則在此前兩年,那是1968年,我剛剛回到鄉(xiāng)村當知青的日子。云云的兩個弟弟和我一起在碉樓的通鋪上抵足而眠。他們自豪地說起省城的哥哥,“文革”前已在全國著名的《羊城晚報》“花地版”發(fā)表了好些兒歌。知道他抵達,我找上門去。廣州的“疏散辦”派來的卡車在村邊停下,他的兩個弟弟忙著把從車上卸下的家具、行李搬進門。云云臉色蒼白,背著手,好奇地看著天井上的藍天。經(jīng)他弟弟介紹,我和云云握手,交談,他操純正的省城話,談吐文雅,一陣子笑嘻嘻的,一陣子無語,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僥幸混雜的神情。我為他擔心,個子這么小,從來沒干過農(nóng)活,花光幾百塊安家費以后,吃村口的西北風嗎?
好在,生產(chǎn)隊長是厚道人,不想讓母子倆和一連幾天每天挑一百多斤柴草,走數(shù)十里山路卻沒有倦色的本色農(nóng)民比體力,只安排他們干在禾堂曬谷子、摘花生一類的輕活。不久,云云當上記分員,每天負責出勤時點名,記工。不出數(shù)月,他的家鄉(xiāng)話蠻像一回事了。
我在小學里教書,忙且累。但是,讀了云云推薦的外國書后,走出頹廢,下決心學習寫作。云云是現(xiàn)成的老師。許許多多周末的夜晚,我們在他的家,圍著一盞大號煤油燈,輪流抽水煙筒,侃侃而談。他講文藝思潮的嬗變,歌德和海涅的短詩,貝多芬和肖邦的生平,他在省城時每個周末都去欣賞的西洋古典音樂,那是嶄新的天地。剛剛從“文革”過來的年輕人,滿心的戾氣,不平,不甘,懷疑,幻滅,不知不覺地瓦解。我們還常常一起到田野散步,一路把蛙聲踩成起起伏伏的琴鍵,在繁星下放肆地抨擊“四人幫”的殘忍和“文革”騙局。
紀伯倫說:“給我靜默,我將向黑夜挑戰(zhàn)?!蔽液驮圃魄迕魈で鄷r,悄悄地宣告:給我們詩情,我們將戰(zhàn)勝邪惡;給我們饑餓,我們將制造靈魂的飽嗝;給我蟋蟀叫,我將在漆黑的天穹鉆孔為星。相約一起寫詩,我買來一本天藍色封面的日記簿,誰有新作便抄上。云云用紅藍鉛筆在各頁的天地頭繪上簡單的插圖,如三色堇、彩帶、綠葉。
紀伯倫還說:“如果我在‘寫詩的能力和‘未寫成詩的快樂之間選擇的話,我就要選那快樂,因為快樂是更好的詩?!鄙衔?,我從學校回到家。和母親以及弟妹四人一起吃午飯,糧食不夠,改吃木薯粉搓的圓子,圓子浮在大鍋混著大白菜的湯里,每人一氣吃下四大海碗,還是餓,但鍋已見底??纯撮T外,太陽很高,天很藍,雛燕在門楣上吱吱叫。首先是生產(chǎn)隊長道振叔的吆喝:“男勞力去山嘴挖溝,女勞力去魚塘邊薅草,阿柱帶三后生去墟運石灰。”15分鐘以后,懶洋洋的人民公社社員從巷子里踱出。道振叔的使命至此宣告完成,甩下一句:“我去開會。”他跨上一輛單車的尾座,單車由在生產(chǎn)大隊擔任“毛澤東思想”輔導員的阿城當“司機”,到墟里的茶樓飲茶去(鄉(xiāng)里人稱為“燙嘴”,道振叔的茶癮須以茶樓滾熱的茶來解)。往下,就是劉云云的事,像他這般,資格遠超“稱職”所需的高級記分員,堪稱空前絕后。他坐在塘基的花崗巖上,給從面前經(jīng)過的“勞動力”(這是“人”唯一的用途)點名,口音雖然未脫省城腔,但吐字清晰。點名之前或之后,我走近云云,點頭,打招呼。為了躲過眾人眼目,藍色日記本要以披肩布裹著,遞給他。他在呼叫“彩娟”“孟飛”“招娣”的間隙,對我做意味深長地笑,小聲問:“有新作?”我害羞地點頭。他說好好,繼續(xù)忙他的事。當天晚上,我從學?;氐酱謇铮炔患按卣以圃?,他和我交流心得,不客氣地挑毛病,總是那幾條:感情浮夸,語言表面華麗而底子空虛,題材陳舊。我當然服氣。接下來,交流讀歌德的《浮士德》和普希金的《葉蓋爾尼·奧涅金》的體會。
二
2015年8月18日,我從祖國回到舊金山的家。稍事休息后,搬出一摞舊日記,為續(xù)寫《一段詩緣》做準備。1970年、1971年、1972年這三年的日記是重點,按時間順序開讀。
教我驚異的是,云云的名字極少出現(xiàn)。據(jù)記回憶,他是1970年夏秋之交被清洗回鄉(xiāng)的。這一年的中秋,為陽歷9月15日,星期二。我先和與我一起在鄉(xiāng)村小學當民辦教師的Y商議,每人出兩塊錢,買了月餅、蘋果、龍眼和沙士汽水,邀上云云,在村外溪頭小事慶祝。圓月當空,藍色天宇明潔如夢,三個年齡不到30歲的憤青,在草地上擺開供品,縱情說笑,罵人。身邊的小閘,因上游太滿,水漫過閘門嗬嗬流下,白花花的。夜深,涼意沁人。無酒,遂以滿腔對繆斯純真的崇拜燙熱青春肝腸。談興正酣時,同村的青年人阿罩餓得睡不著,預先偵知我們今夜有所動作,為了蹭食,搜索到溪邊。低級的“蘭亭”雅集被他攪了局。這般賞月,一輩子只一次,茲事體大,但不曾在日記留下片言只字。從中秋節(jié)起,一連10天沒寫日記。其他瑣事,如從云云那里借來《海涅詩選》《出了象牙之塔》《苦悶的象征》,每晚讀至雞叫時分才戀戀地熄燈就寢,備受“文革”暴力污染的心靈經(jīng)受人類文明的主流沖刷,何等痛苦又多么痛快!讀書的細節(jié)竟極少載于日記,而這些,是我和云云,以及Y三人,每個周末總要沒日沒夜聊的最重要話題。可憐的日記,除宣泄傷感之外,是自我反省和激勵。40多年以后再讀,還有一重可笑的障礙——夾雜不少俄文單詞。中學六年學的都是俄語,知青年代還進修過,學得最勤時,差不多能讀普希金詩作和哈雷諾夫寓言。那時這樣做為防偷看,今天卻是作繭自縛。
幾乎所有日記都隱瞞和云云的交往,放到今天,只有偷情和當間諜,才要這一類保密功夫。為什么?理由是顯而易見的——怕害人害己。優(yōu)秀的小學教師和差點兒被上調(diào)到北京的《中國少年報》去當編輯的云云,“文革”中先挨多場批斗,最后被掃地出門,禍起于日記。他說,為了“舊官吏”的家庭出身,他從來不在日記中暴露真實思想,唯一的漏子出在一段讀魯迅雜文的感想:“這位文化革命主將若活在斯世,當寫些什么文字?”有鑒于此,云云無數(shù)次明說和暗示:說無妨,寫卻千萬小心?!暗缆芬阅俊钡木硾r不難證明——模范記分員云云每天為出勤者點名的塘基上方,公社廣播站頻繁地播放的“判刑布告”中,獲刑最重的是“反革命分子”,而他們的罪證,都不過是“反動言論”。
那本合寫的詩手抄本早已丟失,好在日記本上有一些原稿。那年代,我畢竟處于古來敢叫囂“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鄉(xiāng)村,拿誤工補貼的治保主任,斗大的字識了幾筐,在社員大會講“階級斗爭新動向”時,例必以“歷史車輪滾滾向前”開頭,但對酸文假醋的分行玩意兒(他不知道這叫“詩”)缺少警惕性。這就是我敢留下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的習作的緣由。從日記看,我的開放是逐步的。把云云這么重要的朋友完全隱去的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在春天進入高潮,余波蕩漾之際,誰不是驚弓之鳥?1971年的日記,收入詩作多了,也偶爾提及云云。
1972年2月1日日記,抄下的詩《春鶯》:“春鶯在河邊叫了一聲/走了,撲打一下翠綠的羽/沾著露珠的羽毛/在水上留下影子//它從此不再來了/然而河水的思念無盡/在一個大雨天/爬上岸去看春鶯”。記得云云讀到它時,提高嗓門,說好好!好在什么地方?我問。他說,單純。
今天重讀1970到1972年那三年的詩習作,水平一般,手法老舊,絕大部分是四行一節(jié),隔句押韻。唯一的可取處是暢達,致命傷是缺少驚奇。
我拿著放大鏡翻閱日記,多次中斷,原因是外孫女走進書房,非要坐在我的膝蓋看米奇老鼠的動畫片。終于讀到這樣一篇:
“我正處于騷亂期,一切正在蓬勃地發(fā)榮,卻不能統(tǒng)一在一個堅強的觀念中。離開了少年的夢,又沒有進到沉穩(wěn)的年齡,所以總是向四周伸出許多觸角,不管向哪個方向都被掣肘。這是苦痛最多、危險潛伏最多的年歲。然而我總不相信,在顛躓中會倒下去?,F(xiàn)在的我不是我,真正的我在將來。蛻殼的蟬,將來定會變出連自己也認不得的面目。將來,多么好!它離我還迢遙,但在思想中又靠得很近。
“Friend說:‘我是一滴水銀,現(xiàn)在是整體地動著,渾圓,不會再破碎。在最艱難的時候,Art給了我生命的勇氣。哦,一提起它,我渾身就充滿了圣潔的情感! 他又說:‘在內(nèi)心籠罩陰影的時候,我是那樣努力地反省,審視自己的渺小處,從而深知我離那境界多么遙遠,靈魂也就得到凈化。
“他還說:‘年紀大了,我已經(jīng)淡然于情欲,只追求真正的Love,努力探索愛的靈性,盡量使它升華到無我的境界。愛應該犧牲,應該讓人快樂。真愛不在于肉體的結(jié)合,經(jīng)歷犧牲才能領略它的美。
“我深深地敬愛著,這是我生命中的Light啊!我慶幸身邊有一位導師,有一個神明似的聲音,召喚我向艱難的高處走。這就是神的意旨?這就是青春的庇護所?不用語言,他的存在就把我照耀得通明。
“夜間徘徊星下,許多玄想。微霜下,星光映于田壟,近物依稀可辨。在英雄精神的震懾下心君恬寧。退避到遠處的情欲,偶作野獸的長嗥,聲浪隱隱襲來,但我不復害怕?!?/p>
寫日記的情景歷歷如繪:快到24歲生日,領著25元人民幣月薪的鄉(xiāng)村民辦教師,意氣昂奮。青磚老屋北廂房內(nèi),小號煤油燈擱在闊大的桌子上。(我敢說,在以僑匯為主要經(jīng)濟支柱的家鄉(xiāng),這樣正式的“辦公桌”置于普通人家是難以想象的,柚木,帶七個抽屜,桌面鋪厚玻璃,桌面左側(cè)刻字:“永益隆大寶號新張宏發(fā)”。它是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家所經(jīng)營的文具店開張時,父親在商業(yè)圈的朋友合送的賀禮),差不多每天都寫一兩千字的日記。
對著字跡清晰的日記,有一個疑問,上文的“friend”是誰?肯定地說,是云云。知青年代他在我思想上的位置,無人可以替代。和長我八歲的云云,不但每個星期都見面深談,每天黃昏回家,也不難聽到他的嗓音——他在我家墻外的青石板旁邊,履行記分以外的另一使命:為社員上交的尿過秤。我在房間里,就著窗口射入的斜暉,抄維吉爾的《牧歌》:“這兒的水濱佇留著紫色的春天,/夜鷹就在這兒曼唱著相思的戀歌”,墻外,云云和挑來兩桶尿液的中年女社員過招。“你自己看,探肥針還能騙人嗎?摻水也不能這么過分嘛!怪不得池塘干了這么多!”云云為自己的玩笑先笑起來,女社員不好意思地干笑。
從日記知道,同一時期充當“導師”角色的,云云之外,還有虛擬世界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關于這一出現(xiàn)于羅曼·羅蘭同名長篇小說的不朽形象,1972年的日記,充滿這樣的文字:
“重讀《John Christophphe》,啊,多么好!是這個英雄扶持我,穿過一重重關隘。我沉沒在漩渦之中,是他劃來方舟,我只有感謝!在生命的這個時期,他就是未來,就是普照的Sun!青春有六月的大雷雨,有碩大無朋的痛苦緊攫心靈,可是,怕什么?受苦吧!永遠受苦吧!——噢,‘要能堅強多好!堅強而能受苦多么好!”
“即使在過去多少年辰,我也不會忘記這最光亮、最清朗的時光!”
2015年6月,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一群朋友到我們夫妻在古城的住處。云云和妻子也來了。他年交75歲,腰桿筆直,談笑風生,除了牙齒缺掉數(shù)只,并無觸目的老態(tài)。我把裝框的“文物”送上,他大感意外。就此了卻一樁心事。然而,“今日之我”所含的無限豐富的“往昔”之中,主旋律依然可以把握;而云云,是參與演奏的首席樂手。恩同再造,豈敢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