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濟(jì)哲

（一）

不懂“高票”。似乎是一政治術(shù)語，如言之“高票當(dāng)選”。但皇城根下的老北京人懂“高票”。那年月京城有句順口溜；“皇城無處不絲弦?！毕矚g京劇的人，比現(xiàn)時北京城里玩手機(jī)的還普遍。即便是蹬板車的、送煤球的、擔(dān)挑賣菜的、進(jìn)家收貨的，大字不識一籮一筐的，都會唱幾嗓子京劇。得意了，高興了，吃飽了，喝足了，閑了、忙了、醒了、樂了，都即興而發(fā)，有的嘴里打著家伙鑼鼓點，操著琴打著板，一發(fā)不可收拾。京城一景，京城一樂。不會唱兩句“西皮”的肯定不是皇城人，肯定沒在皇城根下住夠三年，熏也把人熏出來了，連拉駱駝從西直門進(jìn)城送炭的山西幫，一進(jìn)城門不知不覺就把哼哼的“北路梆子”改口“西皮流水”了。更別說當(dāng)年宮里宮外，府上府下，穿補(bǔ)子官服的，戴頂帶花翎的，穿軍裝蹬馬靴的，坐綠絨大轎騎高頭大馬的，甚至坐汽車穿洋服的，京城有一個算一個，提籠架鳥的，遛彎吊嗓的，上澡堂子進(jìn)戲園子，下飯館子泡茶攤子，沒人不時地“走”兩句京劇，京城稱“玩票”，“玩票”的不論身份高低，有錢沒錢，吃上吃不上，都像湍流中的落葉由不得自己去喜愛那口兒。票友里確有“高票”，“高票”乃圈內(nèi)話，呼之“高票”因其高，唱得出眾，不同凡響。

在全國名氣甚大但名聲不好的“辮帥”張勛就是位“高票”。

張勛在歷史上除了留下一條不屈不撓的辮子，就是在梨園留下好人緣，好名聲。從楊小樓、余叔巖、王鳳卿、梅蘭芳、馬連良，沒人不說“辮帥”愛戲、懂戲、會戲，是位可以掛頭牌演出的“高票”。

有一次“辮帥”查兵營，忽聽得有人唱戲，靜神一聽，踢門進(jìn)屋，怒不可遏；“捉放曹，陳宮是這個唱法？糟蹋戲！”原來兵士們閑下無事，有好戲者票友也，相聚會友。唱得跑風(fēng)走氣，“辮帥”不干，竟然自拉自唱，驚得大兵們歡聲雷動，叫好聲比沖鋒號還響。

說“辮帥”高票是因為他曾經(jīng)掛須、扎靠、登靴、勾臉和楊寶森、楊小樓、馬連良登臺合演《群英會》，連余派創(chuàng)始人余叔巖都夸贊他，不吃軍餉吃開口飯也餓不著?！稗p帥”唱《回荊州》扮的劉備，登臺開口唱，臺下票友，包括不少“高票”誤以為是王鳳卿王老板唱的，那作派、臺步、甩腰墊步，掌聲、喝彩聲、叫好聲炸開鍋一般?！稗p帥”晚年失意，避居天津，有一年曾登天津大劇院唱過一出《文昭關(guān)》，園子里的票賣完了，不得不加座。據(jù)說當(dāng)時在北京的不少達(dá)官貴人，甚至連梨園的“名角兒”像梅蘭芳、馬連良都坐火車趕去見見“辮帥”，聽聽“辮帥”的京白、京韻、京腔、京調(diào)，老道，地道！“高票”也！

袁世凱亦是一位“高票”。讓他83天復(fù)辟當(dāng)皇帝把他“高票”的風(fēng)采給攪了。

袁沒有太多的嗜好，唯有好京劇。袁極聰慧極有天賦。據(jù)說戲文聽一遍能暗誦，聽二遍能上口，聽三遍能唱出韻派，余派、高派、譚派、馬派，老生唱得出彩、出味、出韻、出神。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軍紀(jì)如鐵，執(zhí)法如山，私出軍營者軍棍五十伺侯；賭錢的一百軍棍打完剝下軍裝滾蛋；如有抽大煙的，找個理由拉出去槍斃。袁有個理論，抽上鴉片煙就是廢人，生不如死，死不如快死，快死不如槍斃。但袁喜歡弟兄們學(xué)唱京劇。操練下來，來一段銅錘花臉《二進(jìn)宮》《單刀赴會》，有個兵來了段《挑滑車》，袁世凱高興，親自給打的家伙操的琴。過年、過節(jié)，袁都要在軍營中和軍士們一起過，高興之余上妝扎靠，上臺唱一出《四郎探母》，贏得營內(nèi)營外滿堂彩。那時候袁世凱操練的北洋新軍稱三友；戰(zhàn)友、跤友、票友。袁世凱在軍營中的第二大樂趣是鼓勵大兵摔跤，設(shè)壇打擂，興一股武風(fēng)。說袁世凱為“高票”的乃京劇大師譚鑫培。譚老板親自給袁世凱點過戲，教過戲，也曾登過袁家堂會唱過戲。只不過袁世凱后來稱帝，譚老板從此不和袁世凱過戲，袁世凱再請譚老板唱堂會，給點撥唱腔，指教京劇的“四功五法”，譚老板裝聾作啞，避席不入。給多大戲份，不去！譚老板骨頭硬。譚鑫培去世時，有副挽聯(lián)曾震撼梨園內(nèi)外。寫挽聯(lián)的是和梁啟超相交三十多年，并稱那個時代“雙子星”的楊度。梁啟超去世后，“四壁均懸挽聯(lián)，白馬素車，一時稱盛”。其中楊度所挽眾皆嘆服；“事業(yè)本尋常，成固欣然，敗亦可喜；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殺，我獨憐才?！?/p>

楊度挽譚老板的挽聯(lián)；“國事不如人，寄語袞袞諸公，無端莫學(xué)空城計；世情都是戲，除此皤然一老，有誰知得上臺難？”

楊度不但懂戲懂人，而且是票友，很可能是位“高票”。

民國當(dāng)過大總統(tǒng)的“高票”不少。背著“賄選總統(tǒng)”的曹錕就是一位。曹錕發(fā)跡前有一混名；曹三傻子。說他缺心眼，也說他文盲，大字識不得三斗。傻子，即近乎白癡。其實曹錕是傻相于外，猴精于內(nèi)。曹錕精明之處是算大賬，吃小虧。他自幼家貧是真，無力上學(xué)讀書是實，當(dāng)兵吃糧是史，但曹錕極聰明，很多事情無師自通，一點即透。

民國的大總統(tǒng)幾乎個個都是“高票”，那年代“玩票”是時尚也是文化，就像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文化，你不沾它，它網(wǎng)你。京劇何等厲害？不敢說一統(tǒng)中國，可以說壟斷全京城。曹錕的“票”高在京韻道白。京劇講究四大功夫；唱、念、做、打。梨園界素有“千斤念白四兩唱”。言下之意，念白比唱更難學(xué)難演。因為唱腔有“場面”伴奏，而念白則無絲無弦，無板無鼓，全憑演員張口念白。京劇的念白講究大發(fā)了，口型、口腔、音調(diào)、音頻，講究脆亮悅耳，清爽有韻，富有極強(qiáng)的節(jié)奏感、音樂性，一句京味十足，韻性四溢，底氣淳厚，脆響八方的念白能讓整個戲院子為之一振。據(jù)說金少山、馬連良、譚富英、李少春的念白俱稱一絕，用票友的話說只聽一耳朵，數(shù)日有回音。

曹錕大總統(tǒng)的念白深得其妙。他善長譚派老生，常常自扮自演《定軍山》中的老黃忠，行家看后都翹大拇指。那年馬連良馬老板曾親自去曹帥府聽曹錕唱《霸王別姬》，其實曹那兩口不值得馬老板那么大角兒親自聽，馬老板是去聽曹錕念道白；“戰(zhàn)英勇，蓋世無敵，滅贏秦，廢楚帝，爭戰(zhàn)華夷。（定場詩）贏秦?zé)o道動兵機(jī)，吞并六國又分離。項劉鴻溝曾割地，漢占東來孤霸西。（道白）孤，霸王項羽。自與劉邦鴻溝割地，講和罷兵，請回太公呂后。誰想他反復(fù)無常，會和諸侯又來討戰(zhàn)……”馬連良聽著暗暗叫好。念白讓馬連良喊彩的就是掛頭牌的名角兒都不多，曹錕不稱“高票”何以有高者？過去說“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看來不讀書不識字也能帶兵，還能成“高票”。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有個大漢奸叫王克敏，曾經(jīng)充當(dāng)過偽華北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他雖是罪大惡極的漢奸，但的確是位“高票”。王在北洋政府曾出任過三任財政部長，當(dāng)過中央銀行總裁。錢多得和泛濫的黃河水一般。王獨好京劇，不惜重金請名角兒來家唱堂會，請名角兒教戲，據(jù)說和當(dāng)時梨園中的名角皆有交情，是公認(rèn)的“高票”。不但懂戲、會戲，能上臺唱戲，能和當(dāng)時最有名的“腕兒”搭臺唱戲，而且還能講戲。他獨愛“老生”，數(shù)十年喜“生”不輟。他能講余派（叔巖）老生的用氣，能講言派（菊朋）老生的用力，能講高派（慶奎）老生的用腹，能講麒派（麟音）老生的鼻音拖腔，能講馬派（連良）老生的底氣神韻，能講譚派（鑫培）老生的武功運氣。連那些名角兒都聽得全神貫注，如學(xué)童聽課。

王克敏變節(jié)當(dāng)漢奸后，那漢奸也不是好當(dāng)?shù)?，像日本人養(yǎng)的一條狗，有時候被主子踢了一腳后，也一肚子怨氣憤恨?；氐礁校@家伙自排發(fā)泄的辦法是一個人唱京劇，且尤其鐘情于唱《擊鼓罵曹》，唱得也是慷慨激昂，罵得也是仇恨憤然。至于他為什么選唱這出戲，沒人知道。下人只知道“委員長”一唱這出戲，肯定又讓日本人“踢了個窩心腳”。抗戰(zhàn)勝利以后，王被逮捕下了大獄，在等待判決期間，這家伙兩眼一閉，仿佛閉眼等死，但嘴里是全套的“場面”家伙，一遍又一遍地唱他的《擊鼓罵曹》，臨死嘴里哼唱的依然是一段“西皮散板”。

（二）

“高票”不是其地位高，身份高，有錢有勢就能成為“高票”?！案咂薄焙屠鎴@中的角兒一樣，是“熬”出來的。沒有角兒就沒有“高票”。沒有人給“高票”下過定義，但確有人給角兒下過標(biāo)準(zhǔn)。何人敢言？袁世海也！袁世海曾說什么是角兒？怎么也得會二百出戲，演過的也得有百十出。唱不夠這個數(shù)恐怕不能稱角兒。即使這樣還不行，光在北京唱紅了那也不能叫角兒，還得走外埠，外碼頭首推上海、次為天津，看你唱紅沒唱紅。

袁世?？胺Q梨園名角兒，初學(xué)老生，經(jīng)老前輩蕭長華看后讓袁改學(xué)凈，唱花臉，而且主攻架子花臉。袁世海由此學(xué)成，成為郝派（郝壽臣）藝術(shù)的主要傳人，把架子花臉演絕了，唱腔中又吸收了銅錘花臉的發(fā)聲唱法，有“活曹操”、“活李逵”的美稱。袁世海唱戲在我們這代人中觀眾最多，票友最多，因為他演的是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的鳩山?，F(xiàn)時代的京戲唱不了過去那么紅，角兒沒有過去那么亮，那么高，依袁世海的標(biāo)準(zhǔn)看，還是功夫沒下夠。

但袁先生沒有評論票友，更沒有給“高票”下過定義。走訪過不少票友，包括在一些票友圈中公認(rèn)的“高票”，都沒有權(quán)威的說法?？偨Y(jié)起來，應(yīng)該是迷、說、學(xué)、唱。和梨園中的唱、念、做、打不同。角兒們都坦言；沒有票友就沒有角兒。票友們也直白；沒有角兒就沒有票友，沒有票友焉有“高票”？

何為票友？某票友在戲園子里聽?wèi)?，票友從不言看戲，皆日聽?wèi)?。其子匆匆趕來急急而言家中起火，速歸家救火。他卻說，回去告汝母，這出戲就要唱完了，下一出是譚老板的“大軸”，聽完一準(zhǔn)回。說完即進(jìn)入狀態(tài)，如醉如癡，手打著板，腳踩著點，再不理兒子。等譚老板的“大軸”唱完了，他家也被燒成一片白地了。

京劇迷人，京劇叫座。

過去的老戲園子，從下午三點就開始唱，要一直唱到深夜一兩點，最后一出戲最精彩，呼之“大軸”，次之為“壓軸”，再次之為“倒三”。有些票友下午睡醒進(jìn)戲園子，再也不出園，窮的一碗素餛飩，懷里拿出兩窩頭；有的干脆讓茶園沏一壺“高沫”，什么叫“高沫”？旗人好臉，就是沏一壺最便宜的茶葉沫，一直要頂?shù)铰犕辍按筝S”，喝彩叫好聲比別人一點不弱。那癮大了去了。有位“高票”曾放話，如果讓譚鑫培唱一百回，只要我能買得起票，哪怕砸鍋賣鐵，扒房賣瓦也要去聽一百回。

京城的票友聚散仿佛都有一套約定俗成的潛規(guī)則。除去聽?wèi)?，他們大多成“圈”聚在京城空暇之地，公園、城門樓子前、皇城根下、護(hù)城河邊、小樹林處、廣場上、胡同口、高院內(nèi)、茶館中，有多少票友圈沒人能統(tǒng)計出來，有人曾形象地說，好比雨珠落平湖濺起的水波就像京城的票友圈，誰能數(shù)得清？但公認(rèn)的是每個票友圈都有二至三名“高票”，圈越大，越知名，“高票”越多越集中。當(dāng)時景山有五大票友圈，板、鼓、弦、鑼，全套“場面”從天亮一直響到中午，沿南河沿幾十步就有一圈票友“練活”，那真叫絲弦之聲相聞，唱腔之聲此起彼落，是京城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當(dāng)時北京城有四大票友圈子，分別在北海的五龍亭，故宮的午門外，前門的甕城內(nèi)，天壇的圜丘壇外，這還不算中山公園的社稷壇，朝陽門外的神路街，圓明園的大平場，地壇月壇神農(nóng)壇的壇場。

上個世紀(jì)三十年代，在北京頤和園曾經(jīng)舉行過一場“高票”會，又稱“匯高票”。當(dāng)時京城的大小報均有報道。

地點在頤和園的德和園大戲樓前，頤和園的德和園大戲樓是當(dāng)年慈禧皇太后聽?wèi)虻牡胤剑瑢槔戏馉斝藿ǖ?，老佛爺是超級票友，但卻不是“高票”。究其原因，老佛爺一不學(xué)唱，二不登臺，三不說講。只能是票友。那年月皇城根下有南城的“旦”，西城的“生”，北城的“凈”，東西南北城的“調(diào)”。就在頤和園的德和園大戲樓前，平擺著兩攤“場面”，有的琴師是拖著車來的，至少有三套胡琴備著，上午九點，一聲高鑼，南北兩臺戲，都是素裝折子戲，開鑼、打板、司琴、響鼓。

南邊唱的是梅派的經(jīng)典戲曲，《貴妃醉酒》《穆桂英掛帥》《霸王別姬》，當(dāng)哪位“高票”唱到“勸君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贏秦?zé)o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待見軍情報如何？”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可謂聲動德和園。慈禧當(dāng)年在臺前聽大戲時沒有見過此景。

北邊唱的馬派老生的名段?！案咂薄钡菆觯攘料?，已經(jīng)贏得一片抬頭彩。也唱三折馬派代表劇目，《十老安劉》《借東風(fēng)》《汾河灣》，那唱得也是沉穩(wěn)有力，瀟灑飄逸，不愧“高票”，盡得馬派之魂。

南北各三出折子戲，落板后，場面換，“高票”換。

南邊唱的是京戲梨園一提都顫的“三大名凈”的代表作，“金派”銅錘花臉，“侯派”架子花臉，郝派“架子花臉銅錘唱”。唱得山崩地塌，鬼泣神嚎。“高票”好生厲害?！跺幟腊浮贰短疥幧健贰度÷尻枴贰稇?zhàn)宛城》《盜御馬》，讓票友聽得捶胸跺腳，炸開嗓子高呼好。

北邊唱的是“譚派”獨家戲，那司琴操得如同瘋了一般，鑼鼓點打得震天動地，京胡拉得好，一曲能把你送到天空的拐角處。估計是哪位大師的高徒，后取證，是齊如山的拐彎門徒。一位票友說，那琴操得不由你不提心，不由你不攝魂，不由你不跟著走，不由你不喝彩叫好?！案咂薄蔽闯?，已贏得抬頭彩！“譚派”的“高票”唱得清脆流利，如山間清流，其聲經(jīng)久不散如久旱逢甘露，其音不沉不解，不散不亂，音幅既寬又亮，即圓潤又高亢。雖說是折子，由不得你不沉醉不失魂，唱得好！真如譚富英在唱，不愧“高票”。

南邊唱的是“包公戲”。最有名的“三鍘一打”?！跺幇恪贰跺庱€馬》《鍘判官》《打龍袍》唱得山呼海嘯一般，唱得驚天動地一樣，叫好聲喝彩聲急風(fēng)暴雨似的。尤其在《鍘判官》中《探陰山》一場，哪位“高票”的二黃原板一口氣唱出的四個“可憐他”，讓票友們無可無不可。個個挑著喉嚨喊好?！翱蓱z他初為官定遠(yuǎn)小縣，可憐他斷烏盆又被人參，可憐他鍘駙馬險些遭難，可憐他為查散下陰曹游過五殿哪得安然?！?/p>

“高票”一直唱了三天，頤和園險些“爆園”，那是票友們?yōu)橄卜蹇诳谷盏?9軍將士捐款募演。

（三）

“高票”沒標(biāo)準(zhǔn)，票友圈里認(rèn)可即高。京劇道白；高出一丈為高，高出一指亦為高。

錢六爺是前門大柵欄一帶小有名氣的“高票”。吊完嗓，遛過彎，趟著帶有臺上老生步調(diào)的方步進(jìn)永春茶館。錢六爺家境不寬裕，人們尊敬他是因為他是“高票”。錢六爺三六九才進(jìn)茶館，進(jìn)茶館也只是點一壺“高沫”。但錢六爺在票友中被高看一眼。沏著碧螺春，點著小八件的爺，也得先站起來給錢六爺拱手。票友，一口的京戲京白；“錢六爺數(shù)日未見，可忙可好可清閑？”錢六爺拖著京白尾音接上去；“承蒙爺?shù)年P(guān)心惦記，一切安好！”真有些余派老生的道白韻味。有懂的票友聽出“余味”會叫聲好。

但凡是茶館一見“高票”都低三下四，回頭高聲高腔；“沏一壺新到的剛開封的西湖龍井！”因為“高票”能給他聚財。

“高票”不俗，現(xiàn)在十個博導(dǎo)教授恐不到其腰。

錢六爺清口、吮茶、品茶、吐香、深吸，才用眼神招呼茶館內(nèi)熟悉的票友，放蓋碗，然后清咳一聲，半是長吁半是嘆，票友懂行。皆知此乃戲臺上的“叫板”，好戲開始了。

錢六爺不愧“高票”，“高票”講究“互動”。

問；唐老板的《捉放曹》都聽過吧？唐老板指老生“唐派”創(chuàng)始人唐韻笙。見眾人紛紛點頭，才徐徐道來，其中陳宮有一段唱腔“一輪明月照窗前……”六爺手敲著桌面，打著板唱了一句“一輪明月照窗前”，唱得高、亮、寬，不愧“關(guān)外麒麟童”，“關(guān)東伶王”，錢六爺學(xué)得真到位，“高票”是也。錢六爺食指中食擊打桌面的節(jié)奏一變，“聽過《文昭關(guān)》吧？伍子胥也有一段唱腔”，一聲咳嗽，有票友熟悉這出戲，還用嘴擺開“場面”。錢六爺說伍子胥也有一段“一輪明月照窗前”，錢“高票”用手在頜下一捋，那是擺“髯口”。然后又學(xué)了一段奚嘯伯的唱腔，唱得也真是委婉細(xì)膩，清新雅致，如訴如泣，如醉如歌。票友都聽出味來了，張狂得齊聲道好！最后錢“高票”站起，托茶如托印，撩衣如撩袍。家伙器鑼鼓點用嘴打起來，又唱了一段《清宮冊》中寇準(zhǔn)唱的“一輪明月早東升”，是楊派楊寶森的唱段。錢“高票”學(xué)得惟妙惟肖，神韻俱在，尤其是那拖腔，一波三折，一折三回。當(dāng)唱到“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淺沙灘，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四句唱，四個“好比”時，唱出了伍子胥彼時彼刻的心情，是楊派的經(jīng)典唱段，讓茶館幾乎“爆館”，讓票友好生過癮。

“高票”還有“高招”。

他就接著講戲里戲外，臺上臺下。三杯清茶過后，錢“高票”說一段臺上趣事。說楊寶森當(dāng)年扮伍子胥，是“大軸”戲，那天楊老板著實困了，就在后臺打了個盹。沒人敢喚醒楊老板，直到前臺的催人鑼鼓打成一個點，楊老板才猛然醒來，趕快扎靠換裝戴髯口，撩帳登臺，才在臺口邁出三步，下面的觀眾就鬧上了，“通”聲不斷，有的甚至直喊要退票，這叫“炸園子”，后臺慌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楊老板也納悶，戲是熟戲，詞是老詞，還沒開口，怎么就被“炸”了呢？三步之內(nèi)，楊老板發(fā)現(xiàn)是髯口掛錯了，伍子胥年輕時應(yīng)為黑胡須，一口黑髯口，慌中出錯掛的是灰白髯口，臺下的戲迷幾乎一水的票友，其中不乏“高票”，這出戲看過至少十幾遍，幾乎人人都能唱幾段。這么大的“婁子”，忍無可忍，此時不“通”即喝倒彩。老戲園子中謂之“通”，何時“通”？說話之間三步之外已到了臺口，要么趕快“敗”回后臺，那就“認(rèn)栽”；要么“救場”，壓住這臺下的起哄。楊老板“亮相”、“起霸”、“趟馬”，一連串的動作真叫絕活，漂亮。緊跟著一聲亮堂堂的長嘆，拖著長長綿綿的尾音，此謂“叫板”。喚起琴聲。楊老板迎琴和板先唱了兩句臺頭戲；“夜行曉宿催馬狂，風(fēng)餐露宿心發(fā)慌?！庇邪逵醒圻@一唱，如石破天驚，場內(nèi)立即鴉雀無聲，站起來的趕忙悄悄坐下。后臺的人從龍?zhí)椎嚼习宥奸L出一口氣，園是“炸”不了了。楊老板真不愧是角兒。

錢“高票”錢六爺對楊老板佩服得頂禮膜拜了。錢六爺興奮得臉漲得通紅，頭上冒出霧氣，仁中都激動得亂顫。救場如救火，錢“高票”微微把茶桌一敲，多少角兒都折在這種小事上，戲臺之上無小事，在戲臺上跌倒就一輩子爬不起來。緊跟著，楊老板西皮快板，唱出四句定場詩；“心中焦慮怒氣沖，熱血沸騰實難平。舉目四望刀割肉，青絲何時染秋霜?！边@回叫好之聲差點“炸”了園，難得的是后臺的叫好聲也聲貫戲臺。臺上臺下一齊喊好，這在戲園子里絕無僅有。楊老板啊，錢六爺把右手大拇指高高挑起。

講得真生動！“高票”就是“高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