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fēng)+籍滿田

編者按：《大湄公河》是作者在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和云南公安邊防總隊的支持和幫助下，先后三上湄公河及多次赴滇采訪，又參閱了400多萬字的資料，完成的一部作品。作品介于非虛構(gòu)與虛構(gòu)之間，分兩條線索，以兩種筆法展開：一條圍繞湄公河的地理、歷史、經(jīng)濟。文化，一條圍繞發(fā)生在金三角的“10.5”慘案。對其中的一些人和事，在依據(jù)事實的基礎(chǔ)上，作了細(xì)節(jié)性的想象與描述。特別是被毒梟屠殺的。13名中國船員，當(dāng)時他們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煎熬。13條鮮活無辜的生命啊，作者力圖把他們夢斷之前的美好，與面對屠殺的痛苦掙扎還原出來，以祭他們最后的一段人生航程。本刊選載如下幾章，以饗讀者。

引子血染“10.5”

2011年10月5日

一大早；華平號在湄公河嘩嘩的簇浪中醒來，一夜的水聲還在繼續(xù)，不知疲倦地拍擊著船體，淘著碼頭。船長黃勇走出船室，從船的二層上下來，來到船頭甲板上。甲板潮潮的，仿佛夜間下過小雨，縫縫隙隙透著陰涼，有的地方還結(jié)了露珠。在終日酷熱難當(dāng)，有時午間甲板溫度高達(dá)七八十度，能燙起腳掌燎泡的湄公河上，這大概是最涼爽的時刻。

黃勇舉起雙臂伸個懶腰，便站在纏著一圈圈鋼絲繩的絞纜機旁，雙手叉住腰開始活動身體。屁股勒得緊繃繃的，兩團(tuán)肉揉來扭去，像在耍呼拉圈。努力使自己的精神飽滿了，迎接新一天的到來。河對面就是緬甸，岸上的叢林薄霧迷蒙，還糾纏在睡夢中。從貴州老家赤水來到湄公河上，一轉(zhuǎn)眼已10多年了，只要出來跑船，他就不敢睡懶覺，怕睡過頭誤事，總比那叢林醒得早。別的船老大也一樣，船員們勞累了一天，可以睡個懶覺，他們卻不行。如果一塊兒同行，弟兄們會相互提醒，比如玉興8號的楊德毅，頭梳得光錚錚的，一遇上他早晨起得遲了，就會站在船上吆喝，黃老九，天都大亮了，你還死睡？

黃老九是他的小名，一幫弟兄都喜歡這樣叫他。

也許，黃勇并不清楚今天還是九九重陽節(jié)。在千里之外的北方，正秋高氣爽，銀鐮卷過田野，就像那民歌唱的，“谷子呀，糜子呀，上呀么上了場。”早已脫離農(nóng)事的他，只知道還在國慶期間，這里高速路堵車，那里景區(qū)人滿為患，電視上天天少不了熱嘮。對于他們這些跑船客而言，日復(fù)一日水上泡著，大小節(jié)日早泡黃了。若船上有空，最大的奢望就是回去和家人團(tuán)聚，溫暖一下與老婆孩子的感情，和老婆熱滾滾待上幾天，好好補報補報。不少跑船客因常年在外，老婆在家守活寡，守得滿肚苦水，菜缸都裝不下，最后離婚了。10多年前吧，他就離過一次婚，現(xiàn)在的老婆是第二個了，知冷知熱很不錯。

老實說，節(jié)日不節(jié)日他們已無所謂，只要家里平安，自己在外平安，早上睜開眼還好好活著，身下的船還在晃悠，而且能晃悠出個好心情來，就是最大的滿足。最近幾年，他的心情一直不錯，因為跑船生意好，日子過得油汪汪的，漂著一層紅辣子。

再就是，盡量多掙幾個錢，早日擁有一筆大的積蓄，結(jié)束這漂泊的生活，有資本去干別的，也一樣能養(yǎng)活全家老小。就在今年正月初七，一大家子在景洪給他過40歲生日，大姐黃星碧還勸他，跑船太辛苦了，跑完今年不要跑了，回家開個面館吧。大姐的心愿，何嘗不是他的心愿，他回答“要得，要得”，可過后就把大姐的話撂到了一邊。他總覺得，開面館還不到時候，想趁自己年輕力壯，水飯還吃得動，再多賺幾個錢。

本來嘛，與侄兒黃成飛說好，同侄兒當(dāng)船長的納鑫號，準(zhǔn)備昨天一早就出發(fā)，從云南關(guān)累到泰國清盛，可是納鑫號等兩個客人，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還沒來，他等不及就先走了。與從緬甸索累碼頭下來的玉興8號，晚上一起停泊在老撾的孟巴里奧。他船上裝著260多噸貨物，7車水果和4車大蒜，前天裝完已凌晨一點多。一切順利的話，今天到清盛港卸下貨，緊緊湊湊地再裝上貨，就又能返航了。

從關(guān)累到索累將近80公里，到孟八里奧180多公里，到清盛港260多公里，要說遠(yuǎn)也并不遠(yuǎn)，換作汽車一溜煙就到了?？梢坏┐聊吓D河口244號界樁，經(jīng)過中、老、緬三國交界的“綠三角”，進(jìn)入老撾和緬甸水域，內(nèi)心的感覺就大不同了。兩岸的山依舊一脈相承，眼前的河也還是那條河，卻像他小時候步走上進(jìn)城，沿著赤水河走出地界一樣，多了些陌生與不安全感。途經(jīng)的緬甸一側(cè)，據(jù)說老早經(jīng)歷了英國人、日本人，后來又經(jīng)歷了國軍、緬共，還有什么羅星漢和坤沙，現(xiàn)在是撣邦特區(qū)的地盤，也是劫匪出沒的地方。身為一介草民，終年只是為生活打拼，平時并不經(jīng)意的家國之念，這時從心底冒出來，如同一瓶老撾“鼻呵”（啤酒），只要嘭地一聲打開，就抑止不住泡沫四溢。

唉，人就這么怪！

黃勇不禁掉后頭來，望一眼船頂上懸掛的國旗，那是他們出門在外的依靠，可國旗夜里被霧水打濕了，無精打采地垂著頭，全沒了迎風(fēng)招展的生氣，讓他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他放下叉在腰里的手，抹一把額頭沁出的汗，從船頭返回去，吃過廚娘李燕做好的早飯，就招呼船員啟航。水手楊應(yīng)東收拾起船纜，他和大副王建軍鉆進(jìn)駕駛室，開始了他們的最后一段航程。螺旋槳翻卷起來，將船緩緩?fù)齐x岸邊，駛向河面深處，按照以往的速度，趕中午之前就到達(dá)泰國清盛港了。

同行的油船玉興8號，已機聲隆隆地先動身，一前一后順江而下。可是，一幫善良的中國船員哪里料到，一場由毒梟精心策劃，泰國不法軍人參與制造的災(zāi)難正一步步逼近，盡管他們常年與湄公河打交道，深知河上河下充滿危險，尤其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時候，斷不敢掉以輕心。在沿岸的密林中，一個個毒梟布置下的眼線，正鬣狗一樣盯著他們的船只，從緬甸索累到泰國清盛，也成了他們?nèi)松淖詈笠欢魏匠獭?/p>

兩船行至緬甸一個叫弄要的地方，被一伙駕駛著長尾快艇的匪徒劫持了，然后押至金三角旅游碼頭與清盛港之間，在一個叫吊車碼頭旁的一棵雞素果樹前停下。一陣像碼頭黑幫火并的槍聲響起，趕來的泰國警察被阻擋在遠(yuǎn)處，他們看到船上騰起妖霧似的白煙。槍聲平息后，華平號上的6名船員與玉興8號上的7名船員全部遇難，13名船員的遺體除一具丟棄在船上，其余的都拋入河中。丟棄在船上的船員，被打得血肉模糊，連身份都無法辨認(rèn)，最初竟誤以為是戰(zhàn)死的匪徒。

那天中午，與老撾“金木棉帝國”和緬甸天堂賭場隔河而望，端坐在泰國金三角旅游碼頭上的大佛，目睹了所發(fā)生的一切。一場血洗過后，她依舊保持著端莊的姿態(tài)，注視著金三角繁忙的水域，依舊金光閃閃，普照著湄公河上漂泊的眾生?！拔曳鸫缺保屗麄兩钚叛日诓蛔∷姆ㄑ?，制造罪惡的人一定會受到報應(yīng)。

兩天后的下午，黃勇的遺體第一個被發(fā)現(xiàn)，雙手被手銬銬著，整個人已泡得腫脹變形，漂浮在下游清盛港的水上。被拋入江中前，兩顆9mm手槍子彈從他腦后奪命，一顆從左太陽穴鉆出來，一顆從脖子左側(cè)經(jīng)鎖骨穿過。傷口已被河水淘白，那淘走的血可以想見，一絲一縷地盤桓在主人身邊，然后隨水絕望地遠(yuǎn)去。

“10.5”慘案，震驚中國，震驚東南亞，也震驚了全世界。金三角又一次云譎波詭，像幾個月前緬甸發(fā)生的7.2級大地震，讓人談“虎”色變……

第一章東方多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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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朔迷離的源頭

湄公河在中國境內(nèi)叫瀾滄江?！颁毓?，中國人聽起來童顏鶴發(fā)，像個腰板兒朗朗的，手執(zhí)江篙挺立船頭的老艄公，實乃母親之意。瀾滄江古稱“南蘭章”，意為百萬大象繁衍的河流。那種奔騰嘶鳴的場面曾令大地悸動，像暈頭風(fēng)（龍卷風(fēng)）一樣席卷兩岸森林，是說不盡的王者氣象。直到今天，云南一些地名還跟大象有關(guān)，什么章鳳啊、弄璋啊、悶璋啊、拜掌啊，都曾是大象的生息之地。大河泱泱，江流湯湯，共媾了瀾滄江一湄公河。

瀾滄江發(fā)源于青海省雜多縣，既有“文化源頭”，又有“地理源頭”。文化源頭毫無異議，在當(dāng)?shù)夭孛裥闹幸恢泵鞔_，那就是與神靈同在的“扎西乞瓦”（或日扎西氣娃）。扎西乞瓦的藏語之意是，吉祥繞聚的大江大河源頭。源頭在扎阿曲的一條支流的上游，海拔4658米，由“5個彼此分開的泉水點”組成。相傳，為五世達(dá)賴阿旺羅桑嘉措途經(jīng)雜多時所指認(rèn)，佛手輕輕一點，便成為瀾滄江的文化源頭，成為當(dāng)?shù)夭孛癯绨莸摹笆ズ?。?jù)說他們的牛羊得了病，只要趕上繞圣湖轉(zhuǎn)上幾圈兒，就會自然而然地消除。

而瀾滄江的地理源頭，長期以來眾說紛紜，說法達(dá)八九種之多，成了一個令人糾結(jié)的謎，在世界大江大河中頗為罕見。早在19世紀(jì)，就引起老外的興趣，從1866年6位法國人于交趾支那首府西貢（今越南胡志明市）出發(fā)，沿湄公河溯流而上，被螞蝗斷送一條性命開始，先后有英、法、美、日等多支外國考察隊前去探源，企圖揭開瀾滄江源頭的神秘面紗，但是探來探去也未探出個究竟，除了留下一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一直到上世紀(jì)末仍“謎”惑不解。

概括起來，最主要有5種說法：

一，瀾滄江源自雜多縣的扎納日根山，正源是扎曲。

二，瀾滄江源自唐古拉山西南麓，江源出自治多縣北部分水嶺西側(cè)。

三，瀾滄江源自唐古拉山北麓的查加日瑪峰的西南側(cè)。

四，瀾滄江源自雜多縣的拉賽貢瑪山的扎阿曲。

五，瀾滄江源自雜多縣被當(dāng)?shù)夭孛穹Q為“圣山”的扎那霍霍珠地。

1994年9月，又一個老外來到中國，從青海玉樹出發(fā)，沿著瀾滄江去尋找源頭。但是瀾滄江很不給面子，一路上說翻臉就翻臉，“雷暴、閃電和冰雹”不斷，還遭遇了狼群的襲擊，丟掉“三匹馬和一只狗”，差點兒讓他有去無回，把自己搭給“遠(yuǎn)古的呼喚”。他就是英國超級驢友米歇爾·佩塞爾，曾經(jīng)24次背負(fù)行囊穿越中亞、西亞和西藏進(jìn)行探險旅行活動，和他的歐洲前輩們一樣，是一位了不起的探險家。當(dāng)時，佩塞爾已年近花甲，結(jié)束瀾滄江之行后，他出了一本書叫《最后一片荒蠻之地：湄公河源頭的發(fā)現(xiàn)》。頗為自負(fù)地認(rèn)定，一個位于雜多縣薩日喀欽與加果空桑貢瑪兩山之間，被他稱之為魯布薩的山口（Rupsa-la Pass）是瀾滄江的源頭，說“它完全不引人注意，只不過是一塊滲出水的沼澤地”。但后來證實是錯的，讓佩塞爾臉上的笑容沒有燦爛多久，就成了撒落一地的爆米花。

河流作為人類社會文明的發(fā)源地，“人類文明的第一個腳印，是踩在濕漉漉的河邊”的。滔滔不息的河流養(yǎng)育了人類，推動了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和文化生命的形成，世界上任何一條母親河莫不如此。有河流就有源頭，對世界級大河源頭的確定，一向被視為重大的地理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所獲得的地理數(shù)據(jù)，對一個國家來說，就像人體的基本數(shù)據(jù)對人一樣重要，可看出一個民族的進(jìn)步水平，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

既然如此重要，中國人自然也不甘于后，而且自古看得很重——“川竭國亡”?！霸跐皲蹁醯暮舆叀绷粝碌淖阚E，僅一條黃河就數(shù)也數(shù)不清，被“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次大改道”的泥水覆蓋了一層又一層。作為“四瀆（江水、河水、淮水、濟水）之宗”，被殷人稱為“高祖河”的黃河，從老早的“河出昆侖虛”，到隋唐開始發(fā)現(xiàn)源于青藏高原，再到元朝涉足的“阿刺腦兒”，直到今天尚存爭議的源頭瑪曲曲果，不管是遠(yuǎn)溯博索的推斷，還是深入實地的“務(wù)窮河源”，對黃河源頭的探尋幾乎沒有斷過。

就瀾滄江源頭的探尋而言，第一個可算是明代的徐霞客了。這位中國人熟知，也為世界探險家景仰的驢友先驅(qū)者，22歲就離開家鄉(xiāng)南嚦岐，戴著母親為他做的“遠(yuǎn)游冠”，在江陰3月的春光中，從勝水橋畔出發(fā)，開始了大半個中國的游歷?！斑_(dá)人所之未達(dá)，探人所之未知。”在此后長達(dá)30年的游歷中，“走得最遠(yuǎn)、費時最長、游記文章寫得最多最精彩的，是瀾滄江、金沙江及周邊地區(qū)，并在《江源考》及《盤江考》中指出金沙江為長江上源，南盤江為西江主源，糾正了前人的錯誤觀點。但令人費解的是，他對瀾滄江本身卻幾乎沒有描述”，留給我們后人的感覺是，當(dāng)時他距離瀾滄江源頭似乎只差一步之遙，再往前走走，就掀開神秘的面紗了。

與老徐相隔幾百年后，為解決“隴蜀共爭”的玉樹25族的歸屬問題，甘肅名士周希武與“肅州征收局長梁耀宗、邊關(guān)道尹公署科員王致中及測繪員牛載坤”等人，在特派大員周務(wù)學(xué)的帶領(lǐng)下，奉北洋政府“大總統(tǒng)令”，1914年中秋從蘭州出發(fā)，前往后來米歇爾·佩塞爾的出發(fā)地玉樹作勘界調(diào)查，來去幾千余里。在調(diào)查中，周希武與同仁們“朝犯瘴癘，暮逐水草”，“訪問長老，參閱圖志”，遍歷瀾滄江及通天河中下游一帶。在馬拉有過黃河時，差點兒被“冰澌蔽流”的河水凍死，隊員王長才“出水后，面無人色，身為冰鋒所犁，鮮血濡縷，觀者為之泣下。乃急以姜酒灌之，被以重裘，兩人持之狂奔數(shù)十回”，才緩過勁兒來。經(jīng)過幾個月的“艱苦備嘗”，最終厘清了玉樹25族的歸屬紛爭，并繪制出“我國第一張用新法繪制的玉樹地區(qū)簡圖”。

玉樹25族為囊謙族、拉休族、蘇爾莽族、蘇魯克族、格吉上中下三族、中壩上中下三族、迭達(dá)族、稱多族、固察族、安沖族、娘磋族、玉樹四族、扎武三族、永夏族、蒙古爾津族、竹節(jié)族。這25個少數(shù)民族，由于“稱名互岐”，隴蜀兩省口水仗不斷，都想納入自己的管轄范圍。最后，北洋政府依據(jù)周希武他們的勘界結(jié)果，認(rèn)定玉樹25族“仍歸甘肅西寧管理”。當(dāng)時青海還未建省，西寧尚屬甘肅。這一年（1914年），英國與西藏地方政府私相授受，簽訂了企圖西藏獨立的《西姆拉條約》，在秘密換文中又炮制了“麥克馬洪線”，將中國身上的一大塊肉割走。就在《西姆拉條約》簽訂的當(dāng)月，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30多個國家、15億人被卷入戰(zhàn)爭，死傷3000多萬。迫于當(dāng)時世界烽煙四起和中國內(nèi)憂外患的局面，隴蜀紛爭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省際間的糾紛，背后關(guān)系到中國的領(lǐng)土問題，搞不好就會變成燙手山芋，給日后留下諸多遺患。

從玉樹歸來，周希武除了完成勘界使命，也完成了“經(jīng)略青海之嚆矢”，令其名聲大振的《玉樹調(diào)查記》，其中就涉及到瀾滄江的源頭：

瀾滄江上流有二源：北日雜曲河，南日鄂穆曲河。

雜曲河發(fā)源格吉西北境果瓦那（拉）沙拉山麓，有南北二源：南源日雜那云，北源日雜朵云，二水東流，至扎西拉賀寺之西相合，名雜朵拉松多。番人謂兩水交日松多。雜朵拉水東南流，至阿雜松多，阿云水自西南來入之，阿云水出中壩當(dāng)拉嶺之東麓，二源并發(fā)合流，東北注至阿蘇松多，蘇旺云水自西來入之；阿云水又東北流，至阿雜松多與雜朵拉水相會，是為雜曲河。

周希武得之不易的“二源考”，可謂“吉光片羽”，為后人揭開瀾滄江源頭之謎，提供了可貴的參考資料。

在國內(nèi)外前人探尋的基礎(chǔ)上，中國的各路英雄好漢紛紛背起行囊，深入瀾滄江源區(qū)探險考察，為揭開瀾滄江源頭之謎不遺余力。其中科學(xué)家劉少創(chuàng)，依據(jù)“河源唯長”（或日“河源唯遠(yuǎn)”）的原則，即一條河流的整個流域內(nèi)最長的支流對應(yīng)的源頭為正源，通過先進(jìn)科學(xué)的手段，于2002年最終測定瀾滄江的地理源頭為青海省雜多縣吉富山。源頭海拔5160米，地理坐標(biāo)為東經(jīng)94°40'52"，北緯33°45'48"，并為“國際組織湄公河委員會所承認(rèn)和引用”。與長江源頭各拉丹冬，黃河源頭巴顏喀拉山，同屬于三江源地區(qū)。

出生于津門的劉少創(chuàng)絕對是條好漢，像頭野牦牛一樣滿世界闖蕩，“曾徒步去北極考察探險，成為中國在單人無后援條件下成功到達(dá)北極點的第一人”。除了北極，他還橫跨亞洲、非洲、北美洲和南美洲，“通過衛(wèi)星遙感影像分析和徒步實地考察相結(jié)合的形式”，重新測定了尼羅河、亞馬孫河、長江、密西西比河、葉尼塞河、黃河、鄂畢河、黑龍江、剛果河和瀾滄江一湄公河10條大河的源頭和長度，其中瀾滄江是他測定源頭的第一條河流。

1999年6月，劉少創(chuàng)帶領(lǐng)中科院遙感所考察隊到達(dá)雜多縣莫云鄉(xiāng)。說是考察隊，當(dāng)時其實只有兩個人，另一個人又中途退出，到后只剩下他一個人。由兩名藏民做向?qū)В?個人騎著3匹馬，帶著兩匹用來替換和馱負(fù)行李的馬，從莫云鄉(xiāng)向瀾滄江源頭進(jìn)發(fā)。莫云鄉(xiāng)地處可可西里大戈壁邊緣地區(qū)，是“瀾滄江源頭地區(qū)的最后一個居民點”，面積大得嚇人，有6000多平方公里，人口卻少得可憐，只有3000多人。好多地方人跡罕至，鋪天蓋地的荒涼，“讓人感覺意志都沒有了”。在藏語中，“莫”是一種紅里帶黑的顏色，“云”是地方的意思，拼在一起就是“褐色的地方”。

在這“褐色的地方”，生于斯長于斯的藏民，對一切早已習(xí)以為常，每天住帳篷、燒牛糞、喝奶茶、吃糌粑，以牛羊和牧羊犬為伴，過著遠(yuǎn)離塵囂的日子。可對外來者而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管你來過多少次，都不能不把它放在眼里。高原缺氧、氣候多變、野獸出沒、道路艱險，哪一樣都貓喝燒酒夠嗆。

可以說，整個瀾滄江源區(qū)危機四伏，但是又無比壯美、神秘、勾魂，讓人抵擋不住的誘惑。19世紀(jì)末，法國探險家李默德和呂推去拉薩受阻，途經(jīng)藏北返回的時候，翻越高山和冰川進(jìn)入雜多境內(nèi)，到達(dá)與莫云鄉(xiāng)緊鄰的扎青鄉(xiāng)后，兩個人盡管吃盡了苦頭，仍像呼啦啦的風(fēng)馬旗。特別是見到熱鬧的扎西拉武寺，是掩飾不住的興致：

寺廟和山四周散落著許多帳篷，高貴富有的人用白色或藍(lán)色的帳篷，而窮人一般用牦牛皮帳篷。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帶來牦牛、綿羊、野馬、熊、狼、狐貍和猞猁的皮，還有一些大黃（一種藥材）、羊毛和羚羊角。城鎮(zhèn)和山谷來的人則帶來拉薩和結(jié)古鎮(zhèn)產(chǎn)的羊毛制品，麝香、糌粑、鹽、一些武器和銅花瓶。一個半流浪漢半商人的印度人賣著藏紅花和一些廉價的小飾品，比如珊瑚珠子和人工珍珠。人群中，兩個人在為一樁買賣討價還價，他們都把右手藏在袖子里，手碰著手感知對方的報價。另一邊，交易雙方坐著，一會兒冷靜沉默，一會兒跺腳咆哮，爭吵不休，一些無聊之人站在他們周圍旁觀，為價格出謀劃策。

在扎西拉武寺的鼓舞下，兩人甚至冒出要去探源的想法，“如果我們能追溯這條河流（扎曲）的盡頭，就能解決湄公河源頭問題，從而確定湄公河北邊的界線?！笨上麄冓s的不是時候，夏季的扎曲根本無法渡過，只能老老實實放棄想法。后來，他們從雜多到達(dá)玉樹結(jié)古鎮(zhèn)，在前往西寧途中，呂推因偷馬與當(dāng)?shù)厝税l(fā)生沖突，經(jīng)過3個多小時的槍戰(zhàn)，一顆子彈貫穿他的左腹，血浸透了衣服。臨終的時候，他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與遠(yuǎn)方招展的五彩經(jīng)幡，“頭和手越來越冷，比路邊的石頭還冷”，直到?jīng)]有一絲熱氣。雖然“事業(yè)失敗”，但是他仍不死心，對懷抱他的同伴說：

“這是出發(fā)的好天氣?。　?/p>

與100多年前的兩位老外相比，劉少創(chuàng)一路上飽嘗的苦頭自然要輕了，可苦頭的味道是一樣的。有一次，馬匹遭受牧羊犬襲擊，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栽得兩眼金星亂進(jìn)，趴在地上把頭轉(zhuǎn)了又轉(zhuǎn)，看姓劉不姓劉了。覺得腦袋還好好的，仍長得像模像樣，便翻身上馬繼續(xù)前進(jìn)。令人畏懼而又向往的瀾滄江源區(qū)，在他面前如畫卷般地展現(xiàn)開來：

寥廓湛藍(lán)的天宇，靜穆圣潔的雪山，還有冰川、草原、湖泊、沼澤，孕育出無數(shù)條大河小溪。其中扎阿曲河寬62米，平均水深0.72米，平均流速2.63米/秒，每秒流量117.4立方米，流域面積2364平方公里。扎那曲河寬51米，平均水深0.35米，平均流速1.81米/秒，每秒流量32.3立方米，流域面積1999.3平方公里。扎阿曲的藏語之意是“白色的河”，扎那曲的藏語之意是“紅色的河”，兩條色彩分明的河在雜多的尕納松多匯聚后，便形成急流洶涌的扎曲（或日雜曲）河。

順著扎曲河的兩大支流溯流而上，在扎阿曲上游又分出兩條支流，郭涌曲和昂瓜涌曲，郭涌曲比昂瓜涌曲要長。在扎那曲上游也分出兩條支流，加果空桑貢瑪曲和薩日喀欽曲（或日扎加曲），加果空桑貢瑪曲比薩日喀欽曲要長。然后再再往上，郭涌曲又分出兩條支流，右邊（南側(cè)）的叫高山谷西，再上游為拉賽貢瑪曲，發(fā)源于果宗木查山。果宗木查山一共有3條小溪，分別為拉賽貢瑪、拉賽俄瑪、拉賽巴瑪，其中拉賽貢瑪曲最長。左邊（北側(cè)）的叫高撲地，再上游為谷涌曲，發(fā)源于吉富山。兩源相距約6公里，中間隔著一座山頭，都位于唐古拉山北側(cè)的扎納日根山脈查加日瑪峰南坡。兩條河于下游的野永松多匯合后，前一條的源頭距野永松多21.5公里，后一條的源頭距野永松多23.6公里，后一條比前一條長2.1公里。

像樹上分杈不斷的樹枝，一“曲”接一“曲”追溯下來，以扎阿曲和扎那曲交匯的尕納松多為“結(jié)算點位”，扎阿曲一支流郭涌曲一高地?fù)湟还扔壳?，全長203876.8米；扎阿曲一支流郭涌曲一高山谷西一拉賽貢瑪曲，全長203258.0米；扎那曲一支流加果空桑貢瑪曲，全長202217.4米。依據(jù)河源唯長的原則，老大老二老三“論資排輩”，谷涌曲的源頭為瀾滄江正源，其他的源頭都是“副源”。

劉少創(chuàng)探尋的正是谷涌曲的源頭。在兩名向?qū)У闹敢?，?jīng)過四五天跋涉，從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山口，“進(jìn)入一處像巨大院落一樣的山中空地”，最后到達(dá)一個幾山相夾的積雪小盆地。盆地不足半平方公里大，“四周無植被，呈灰褐色，細(xì)微的水從碎石地里流出”。他認(rèn)為這個小盆地就是谷涌曲的源頭，而且“與衛(wèi)星影像所顯示的情況基本吻合”，具體位置是東經(jīng)94°41'37"，北緯33°42'39"，海拔5160米。因附近最高的一座山，當(dāng)?shù)夭孛窠屑簧?，便命名為吉富山源頭。

當(dāng)時，劉少創(chuàng)去的時候正值雨季，并不代表枯水期源頭也有水，而河源唯長的原則，不僅要求源流要“長”，還要一年四季不斷。2002年9月，劉少創(chuàng)再次來到吉富山下，發(fā)現(xiàn)源流潺潺如故，于是經(jīng)過進(jìn)一步測量和修正，最終確認(rèn)：“瀾滄江一湄公河發(fā)源于中國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的吉富山，源頭位置是東經(jīng)94°40'52"，北緯33°45'48”，海拔5160米”。

至此，如果拋開徐霞客不說，僅從1866年6位法國人算起，130多年來撲朔迷離，一度還被懷疑為“無源之水”的瀾滄江，歷經(jīng)無所適從的“流浪”之后，終于在吉富山下“認(rèn)祖歸宗”，找到了自己堂堂正正的源頭。

2

飛流直下五千里

在瀾滄江源區(qū)，眾多的連長江黃河都不及的支流，像發(fā)達(dá)的根系哺育著一棵大河之樹。發(fā)源于雜多縣吉富山的扎曲（意為“從山巖中流出的水”或“水流眾多”），與源自唐古拉山北麓的瓦爾公冰川，但比扎曲河要短得多的昂曲（意為“傲慢的河”），于藏東明珠昌都匯合后，開始稱之為瀾滄江。

昌都，古稱“康”或“客木”，曾是歷史上有名的東女國所在地。當(dāng)時的東女國疆域遼闊，“東與茂州、黨項接，東南與雅州接，界隔羅女蠻及白狼夷”，東西走一趟需要9天，南北走一趟需要22天。在牧草豐茂，牛羊遍野的土地上散布著大大小小80余城，“其所居，皆起重屋（碉房），王至九層，國人至六層”，擁有臣民4萬多戶，精兵強將一萬多人。在這個遙遠(yuǎn)的國度，“重婦人而輕丈夫”，婦人個個高貴冷艷，像武媚娘一手遮天，男人再爺們兒也不敢造次，只能服服帖帖地做“粑耳朵”。女王名叫“賓就”，“服青毛綾裙，下領(lǐng)衫，上披青袍”，侍女前呼后擁數(shù)百人，每隔5天“一聽政”。王城“康延川，中有弱水南流，用牛皮為船以渡”?？笛哟ǎ唇裰?；弱水，即今之瀾滄江。

在“曲”不離口的藏語中，“昌”是水的意思，“都”為兩水交匯處。所謂的兩水，也就是扎曲和昂曲。由兩曲匯聚而成的瀾滄江，帶著東女國的絕色冷艷，從“世界屋脊”奔騰而下，隨著青藏高原的隆起，像柔烈的刀急遽下切，一頭扎進(jìn)橫斷山脈間，歷經(jīng)億萬斯年，開劈出一條V形大峽谷。蜿蜒于谷底的河道，一路下來落差高達(dá)幾千米，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讓人想起藏民族那首磅礴的創(chuàng)世歌謠：

最初斯巴形成時，

天地混合在一起，

請問誰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時，

陰陽混合在一起，

請問誰把陰陽分？

在重重的高山峽谷中，瀾滄江途經(jīng)青海、西藏、云南，南下至云南的南阿河口，在中緬邊境夾道而行31公里后，于云南的南臘河口出境。出境后的瀾滄江，搖身一變?yōu)殇毓?，從此走出地域局限，開始了中南半島的5國之行，“集內(nèi)河、界河、國際河多條河流為一體”，成為“印度支那文化的臍帶”。

中南半島又叫印度支那半島，位于中國與南亞次大陸之間，是亞洲南部的三大半島之一，也是東南亞古文明的搖籃，在叢林河谷間散布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古跡。早在東漢時期，中國就與中南半島建立起人地關(guān)系，當(dāng)時為了加強“蜀身毒道”，也就是南方絲綢之路的管理與經(jīng)營，打通了進(jìn)入中南半島的通道。從中國進(jìn)入緬甸后，一條經(jīng)現(xiàn)在的緬北、印度阿薩姆邦西部，向西可達(dá)地中海沿岸地區(qū)，另一條經(jīng)緬甸的達(dá)杰沙（江頭城），沿伊洛瓦底江南下，直至伊洛瓦底江河口出海。上世紀(jì)抗戰(zhàn)期間，因“支那”一詞臭味兒越來越重，在于右任（一說陳嘉庚）的倡議下改稱“中南半島”，意為在中國以南的半島。

中南半島西臨孟加拉灣、安達(dá)曼海和馬六甲海峽，東臨“千里長沙，萬里石塘”的南中國海，是東亞與群島之間的橋梁，總面積200多萬平方公里，占東南亞的近半壁江山。主要的山脈和河流大多為中國境內(nèi)所延伸，與中國素有“山同脈，水同源”之說。

踏上中南半島的瀾滄江，將緬甸的撣邦高原、老撾西北部的山地、泰國北部的臺地切開，于綿延起伏的兩岸間穿行。河道或?qū)捇蛘?，平闊時漫漶不驚，逼仄時飛流激蕩，白浪淘擊著礁石。行至老撾下寮的柬老邊境后，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礁叢中縱身一躍，拋下波瀾壯闊的“孔瀑布”，然后直奔越南的九龍江平原，在那里分成9條汊道，如9條龍撲向大海。在九龍江平原上，留下滾滾稻浪與縷縷果香，也留下華人生生不息的足跡。“1778年華人開發(fā)西貢、堤岸一帶，并于1819年開浚安通河和邊曦河，為紀(jì)念華人的功績，安通河改稱西貢河，邊曦河改稱中國河?！比缃?，被稱為“小香港”的胡志明市堤岸區(qū)，生活著幾十萬華人的子孫后代，像他們天后宮里供奉的香火一樣興旺。

就這樣，雪域高原的壯闊與南中國海的浩瀚，被一條頑強的河流牽連起來：

全長4908公里，其中瀾滄江2157.8公里，湄公河2750.2公里。有31公里為中緬界河，234公里為緬老界河，976.3公里為泰老界河。在老撾境內(nèi)長777.4公里，柬埔寨境內(nèi)長501.7公里，越南境內(nèi)長229.8公里。

年徑流量4750億立方米，主要補給為降水和雪山融水，其中降水占1/2之多，雪山融水約占1/6。9至10月為汛位高峰，最大流量曾達(dá)到7.57萬立方米/秒，1至2月為枯水期，最小流量為1250立方米/秒。

流域總面積81.1萬平方公里，其中中國16.7萬平方公里，緬甸2.1萬平方公里，老撾21.5萬平方公里，泰國18.2萬平方公里，柬埔寨16.1萬平方公里，越南6.5萬平方公里，大都是魚米膏澤之地。

在世界大河中排名第六，在亞洲排名第三，在東南亞排名第一。

在漫長的征程和廣闊的流域，瀾滄江一湄公河途經(jīng)不同的氣候帶與地理單元，有寒帶、寒溫帶、溫帶、暖溫帶、亞熱帶、熱帶，有冰川、草甸、高原、高山峽谷、中低山寬谷、沖積平原。假如乘飛舟而下，像李太白當(dāng)年神游長江，能朝發(fā)昌都，夕至九龍江的話，真可謂“一日三秋”：“早穿皮楚巴，午扎布籠基，晚上一絲不掛會采朗?！?/p>

采朗的夜晚波光漣漪，感覺就像艷遇一般，不管你坐在哪家船頭，從鋪滿河面的風(fēng)中都能感受到白晝沉寂的熱鬧。那熱鬧就待在水下面，等待第二天的到來。越南的水上市場之多，被形容為“密密麻麻”，密密麻麻的河流，培育了密密麻麻的水上市場。采朗是越南芹苴市最大的水上市場，也是湄公河三角洲最大的水上市場。每天清晨，東方被大海淘白的時候，滿載水果的大小船只，在槳聲和馬達(dá)聲中從四面八方趕來，而且哪只船上都少不了婦女。大概是受源頭東女國的影響，湄公河流域“古代母系氏族的某些遺風(fēng)一直保存至今”，好多家庭的大權(quán)掌握在婦女手中。她們都是過日子的好手，是每天起得最早的人。在湄公河三角洲，越南婦女老早就出現(xiàn)在水上市場，在她們披星戴月的船頭上，幾乎都插著一根竹竿，高高懸掛著待售的水果，用不著叫賣，一望便知。滿載的五顏六色的水果，有菠蘿、木瓜、橘子、龍眼、火龍果，有香蕉、榴蓮、柚子、芒果、菠蘿蜜，當(dāng)然還有各種各樣像水果一樣新鮮的蔬菜，還有各種各樣的吃喝和日用品。隨著烈日升起，熱鬧轟轟烈烈地高漲起來，空氣中充斥著忙碌的氣息，與蔬菜水果散發(fā)出的甜香。

全世界可供出口的熱帶水果，主要集中在兩個地方，一個是西半球的南美洲，一個是東半球的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踏進(jìn)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便踏進(jìn)水果的天堂，就像一句民諺描述的，“頭頂香蕉，腳踩菠蘿，跌倒抓把野生果?！痹谔﹪瑑H水果之王榴蓮就有200多個品種，什么“金枕頭”“長柄”呀，什么“谷夜套”“差尼”呀，光聽名字就讓你徹夜難眠，口水和荷爾蒙驟增。待到5月夜深人靜，會聽到成熟的榴蓮從樹上掉下來，“有如臭乳酪與洋蔥混合的臭氣，又有類似松節(jié)油的香味”彌漫開來，郁達(dá)夫稱其“又臭又香又好吃”。每當(dāng)榴蓮水水的時候，泰國人便紛紛走出家門，“典紗籠，買榴蓮，榴蓮紅，衣箱空?！?/p>

從源頭到采朗遙望的出?？?，瀾滄江一湄公河一路“海納百川”，召喚了大大小小的河流，由最初的一股細(xì)水匯聚成一條澎湃的大河。沿途支流，主要有子曲、昂曲、蓋曲、麥曲、金河、漾濞江、西洱河、羅閘河、小黑江、威遠(yuǎn)江、南班河、南拉河、南塔河、南烏江、南康河、南俄河、南屯河、邦非河、色邦亨河、蒙河、桑河、洞里薩河，每一條河流都根系著一片土地，流域面積超過100平方公里的有138條，超過5000平方公里的有22條。在它們流經(jīng)的大地上，“善利萬物而不爭”，從高原雪域的蟲草，到同塔梅平原的魔鬼稻，從雪山腳下帳房的炊煙，到熱帶雨林中寺廟的香火，讓世間的繁衍生息長盛不衰。被視為上天的恩賜，備受蒼生的感恩與祟拜。

每年10月末雨季結(jié)束，捕魚期到來的時候，柬埔寨首都金邊都要舉行盛大的送水節(jié)，在湄公河畔搭起“連綿的浮宮和觀禮臺”。上至國王政要，下至庶民百姓傾城而出，賽龍舟、放河燈、祭月亮，感謝母親河一年來的恩澤，并希望厄運與災(zāi)難一同流走。入夜放河燈時，一盞盞精致別樣的河燈，“由香蕉葉包上糯米做成，上面插著蠟燭，放著供品”，從岸邊晃悠悠地漂去，如星辰撒滿河面，人間與天上遙相輝映。早在我國元代，一個叫周達(dá)觀的“巴丁”（官人）到柬埔寨后，就親歷了送水節(jié)的盛況，只是地點不同而已。

當(dāng)時，他在柬埔寨的吳哥：

當(dāng)國宮之前，縛一大棚，上可容千余人，盡掛燈球花朵之屬。其對岸遠(yuǎn)離三十丈地，則以木接續(xù)，縛成高棚，如造塔樣竿之狀，可高二十余丈。每夜設(shè)三四座，或五六座，裝煙火爆仗于其上；此皆諸屬郡及諸府第認(rèn)直。遇夜則請國主出觀點放煙火爆仗，煙火雖百里之外皆見之。爆仗其大如炮，聲震一城。其官屬貴戚，每人分以巨燭檳榔，所費甚夥。國主亦請奉使觀焉。如是者半月而后止。

轉(zhuǎn)過年來，到了犁浪翻滾的5月，又要舉行“御耕節(jié)”，隆重的程度不亞于送水節(jié)，啥時候不舉行御耕節(jié)，啥時候農(nóng)民不敢開犁耕種。在御耕節(jié)之前，圣賢“巴古”先要祭拜土地神，請求賜予“圣田”。圣田選好之后，在周圍搭建5個光彩奪目的亭子，每個亭子內(nèi)供奉一尊佛像，每尊佛像前堆起一個小土山，在山頂上挖一個小坑，在小坑的四壁涂上新鮮的牛尼，再放上9根半尺長的干柴。等一切準(zhǔn)備就緒，由國王扮裝的“御耕王”，點燃小坑里面的干柴，在僧侶的一片誦經(jīng)聲中，人們用樹葉蘸著蜂蜜和油，往火焰熊熊的坑里拋灑，祈求神靈保佑五谷豐登國泰民安。祭火儀式結(jié)束后，御耕王和仙女“麥霍”又去祭拜濕婆神像，然后巴古嗚嗚地吹響螺號，表示御耕節(jié)儀式正式開始，侍從在一旁打著金蓋傘，御耕王手執(zhí)雙柄犁步入圣田耕種。在御耕王的前后還有兩張犁，由其他的政府高官駕馭。在第三張犁的后面，麥霍和一群身著艷服的少女，一邊撒播稻種，一邊祈禱豐收。每張犁由兩頭公牛駕著，公牛油光水滑，步態(tài)四平八穩(wěn)，耕作3圈以后宣布儀式結(jié)束。犁田的隊伍到供奉毗濕奴的亭子前，把披紅掛綠的神牛從犁具上卸下來。

亭子前面擺放著7個精美的銀盤，依次盛著稻谷、青豆、玉米、芝麻、鮮草、水和酒，然后在眾人的族擁下讓神牛去挑選食物。如果吃的是稻谷、青豆、玉米、芝麻，就預(yù)示著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而且哪種食物吃得最多。哪種將會大獲豐收。剩下的“鮮草、水和酒”就有些可怕了，分別預(yù)示著谷米歉收、水災(zāi)和戰(zhàn)爭，不管神牛吃過“靈驗”與否，都讓人心上懸起一塊石頭。

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包括濕淋淋的潑水節(jié)，好多節(jié)日都跟水和稻谷有關(guān)，一年中不同時期有不同的節(jié)日，只是叫法和過節(jié)的方式有別而已。比如西雙版納傣族的閉門節(jié)，也就是老撾的“占沙瓦”（迎水節(jié)），又叫入臘節(jié)、宋夏節(jié)、人雨節(jié)。西雙版納傣族的開門節(jié)，也就是老撾的“奧沙瓦”（送水節(jié)），又叫出臘節(jié)、出夏節(jié)、出雨節(jié)。根據(jù)佛教的規(guī)矩，僧侶每年都要守3個月的“臘期”，守臘期間不得離開寺院，只能老老實實修行。因為守臘期間正逢雨季，湄公河上濁浪翻滾，所以又稱入臘節(jié)和人雨節(jié)。3個月的守臘期過去：雨季也即將結(jié)束，湄公河也開始水退，僧侶又可以云游四方，所以又稱出臘節(jié)和出雨節(jié)。再比如柬埔寨的御耕節(jié)，在泰國叫春耕節(jié)，也是5月份舉行，一樣的盛大隆重。神牛吃的也是7種食物，只是每種食物的寓意有所不同，在泰國吃了“水和青草”，“則象征雨水充足，風(fēng)調(diào)雨順”，吃了酒“則象征交通便利，經(jīng)濟繁榮”。

在我國云南，以開墾“人與自然完美結(jié)合”的梯田而聞名的哈尼族人，一年中大大小小的節(jié)日，“幾乎都含有對水的祭祀”。他們認(rèn)為“人類是誕生在水中的”，水始終伴隨著他們民族的發(fā)展史，孕育了他們獨特的水文化。水是田的命根子，田又是人的命根子，“在以對水的認(rèn)識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今日哈尼族壯美的梯田”。而水源又是水的靈魂，水源枯了命根子就斷了，在他們民族往昔的遷徙中，“每一個遷徙之地都有豐美的水源”。水源在他們心目中，既是一眼咕涌的泉，也是一位偉岸的神靈，像藏民族對水源一樣頂禮膜拜。每當(dāng)春回大地，他們一定要去祭拜水源，而且在眾多的祭祀當(dāng)中，總是排在第一位的。

祭拜的這天早上，一個男孩和一個男青年，背起背簍從家里出發(fā)。背簍里裝著各種各樣的祭品，有必備的稻米和公雞，還有花朵、石頭、草木，每樣?xùn)|西都是精心準(zhǔn)備的，所有的祈求與敬畏都包含在里面。他們肩負(fù)著村寨的使命，一前一后行走在山路上，像結(jié)伴去趕集。按照祖先留下的規(guī)矩，兩個人沉默不語，只有心照不宣的腳步聲，告訴寂靜的山林和土地，他們一早要去干啥。每個村寨的祭拜大同小異，從祖先尋找到水源的那天起，就挨家逐戶輪流進(jìn)行，哪家都不能誤下，也不敢誤下。

到了寨子的水源地，一切按程式進(jìn)行，先擺好祭品，再撲下身磕頭?？牧T頭支起鍋，點燃發(fā)潮的柴火，一口一口吹旺了，將帶來的公雞殺掉，用甘冽的泉水煮熟，與神靈一同分享。一切都進(jìn)行得有條不紊，像兩個老成持重的寨老。他們深信，沒有春天水源的祭拜，就沒有河水不斷的灌溉，就沒有梯田里的波光粼粼，就不會有秋天稻谷的豐登。春天的祭拜，將會使他們秋天如愿以償，唱起《虎培朗培》，滿懷喜悅地去收獲：

找來紅椿樹的谷船，

找來竹做的打谷棒，

找來母親織的麻袋，

找來泡竹做的谷籮，

找來金竹標(biāo)似的鐮刀，

去割斷父母梯田里的稻谷。

3

“滄浪”清兮，“滄浪”濁兮

傣族人說，“水創(chuàng)世，世靠水”。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可以說養(yǎng)育眾生的每一穗稻谷，都飽含著源遠(yuǎn)流長的乳汁。那乳汁的源頭，就是包括瀾滄江源頭在內(nèi)的三江源地區(qū)，素有“中華水塔”之稱，是中國山水的“麥加”。

環(huán)繞三江源地區(qū)，東面是“富饒青色的”巴顏喀拉山，西面是“美麗的少女”可可西里山，北面是“龍脈之祖”昆侖山，南面是“雄鷹飛不過去的”唐古拉山，守衛(wèi)著一方廣袤的凈土。在藍(lán)得響脆，禁不住想伸手掰一塊兒，像鍋巴一樣吃掉的天空下，一列列山脈橫在天邊，銜接著上蒼與大地。2000多座5000米以上的雄峰終年積雪，再加上從遠(yuǎn)古而至的冰川，總面積達(dá)幾千平方公里，蓄水量幾千億立方米。雪與冰融匯而下，匯聚成密織的河網(wǎng)，星羅棋布的湖澤，以及水草豐茂的濕地。長江總水量的25%，黃河總水量的49%，瀾滄江總水量的15%，都來源于此。

在那里生長的植物，有87科、471屬、2238種，約占全國植物種數(shù)的8%。其中，有3種植物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hù)植物，有31種蘭科植物被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mào)易公約》附錄Ⅱ。

在那里生存的動物，獸類有8目20科85種，鳥類有16目41科263種（包含亞種），兩棲爬行類7目13科48種，分別占全國的16.8%、19%和2%。其中，16種動物為國家一級保護(hù)動物，53種動物為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

每一樣物種都原始、澄澈、蓬勃、野性，遠(yuǎn)離滾滾紅塵的煙火氣，像藏族鍋莊舞一樣絢爛多姿，像輪回千年的《格薩爾王》一樣生生不息：

雄獅要到雪山去，

只因雄獅住在雪山最適宜；

大鵬要向山上飛，

只因大鵬住在高山最適宜；

猛虎要到紫檀林，

只因虎踞檀林最適宜；

蒼鷹要飛高山巖，

只因鷹落石巖最適宜；

來自“娘胎”的天賦與一路成長，使瀾滄江一湄公河成為“東方多瑙河”，從“多彩”的查加日瑪峰，到“綠廊”安南山脈，從白云游牧的草原，到沃疇連綿的平原，從冷峻的油麥吊云杉，到挺拔的望天樹，從兇悍的野牦牛，到森林的王者大象，從依山而建的“宗卡爾”，到臨水而居的高腳屋，從神奇的“鹿神舞”，到寧靜的《森林的低語》，無不與多瑙河一樣美麗、詩情、浪漫。

多姿多彩的河流，哺育了多姿多彩的民族。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生活著300多個（包括跨境而居的）民族和部族，其中越南有54個民族，柬埔寨有20多個民族，泰國有30多個民族，緬甸有135個民族和部族，老撾有三大族系（老龍、老聽、老松）68個民族和部族。每個民族和部族都有自己的歷史傳統(tǒng)、風(fēng)俗習(xí)慣和宗教信仰，即使同一個民族和部族也因地域不同而有所不同。在眾多的民族和部族中，有90多個沿河而居，正如傣族所言，“泡沫跟著波浪漂，傣家人跟著流水走?！边@些民族和部族，大多既勤勞又能歌善舞，只要踏入他們的土地，就會受到無可阻擋的感染，甚至?xí)绊懩愕囊簧?

上世紀(jì)20年代末，一個湄公河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一位穿著舊真絲裙衫，戴著玫瑰木色男式平檐呢帽，梳著兩條辮子的法國少女，獨自斜倚在渡船旁。河水的波光，照在黑蒼蒼的船舷上，也照在她臉上，看上去有些癡迷。她從越南的沙瀝而來，要到河那頭的100公里外的西貢去。在老舊的渡船上，她邂逅了一位身穿淺色柞綢西裝，派頭十足地抽著英國香煙，祖籍遠(yuǎn)在中國東北撫順的帥哥。這個帥哥叫胡陶樂，“樂”得她從此掀開浪漫的一生，真絲裙衫飄啊飄的。兩年后她回到法國，在一個又一個情人的相伴之下，由一位少女變成古稀老人的時候，寫下了著名的自傳體小說《情人》，一下子感染了世界。

她在書中深情地寫道：

對你說什么好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輪渡上。

河水從洞里薩、柬埔寨森林順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論遇到什么都被卷去。不論遇到什么，都讓它）中走了。茅屋，叢林，熄滅的火燒余燼，死鳥，死狗，淹沒在水里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魚的餌料，長滿風(fēng)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挾而去，沖向太平洋……

她就是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

在晚年的光景中，盡管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滿頭金絲已灰白，杜拉斯對她往日的情人，對湄公河仍充滿懷念，那“被大水裹挾而去”的實在太多了，不單單是她寫出來的，沒寫出來的還有許多許多。比如對寺宇的記憶：“蓮開僧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p>

在瀾滄江一湄公河流經(jīng)的大地上，可以說佛教就是生活本身，每天炊煙與香火一同消長，一道迎送日出日落。除了佛教，還有基督教、伊斯蘭教、中國道教、新興宗教等等，是世界上宗教最復(fù)雜也最包容的地區(qū)之一。瀾滄江一湄公河也因之被稱為“眾神之河”。

公元前3世紀(jì)吧，佛教從印度開始外傳，傳入中越等地的為北傳佛教，傳人中國西藏地區(qū)的為藏傳佛教，傳人湄公河流域大部分地區(qū)的為南傳佛教。全世界大約有3億佛教徒，其中90%就集中在亞洲，而湄公河流域又是亞洲最集中的地方，除越南（將近60%的人信奉佛教）相比之下要少一些外，老撾、緬甸、柬埔寨、泰國都在百分之八九十以上，有的甚至將佛教定為“國教”，在社會、政治、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比如緬甸，男人一般都要出家，出家是他們?nèi)松谋匦拚n，被視為人生的兩件大事之一，另一件大事是娶妻生子。不論年齡大小出身貴賤，誰想出家都可以，連當(dāng)兵的也一樣。而且袈裟遠(yuǎn)比軍裝神圣，昨天還對你扯淡的上司，今天會謙卑地向你道賀，如果趕上獻(xiàn)袈裟節(jié)，還會向你獻(xiàn)上一襲袈裟。假如是孩子的話，就更非同一般了，意味著他要成人。在剃度的前一天下午，要舉行隆重的游行儀式，戴上精美的“王冠”，穿上華麗的“王服”，騎在高頭大馬上，前呼后擁地去游行。第二天正式剃度時，先在鼓樂的簇?fù)硐?，乘車環(huán)繞金塔一圈兒，然后“剃發(fā)，穿袈裟，聽戒規(guī)”。到了第三天，家里還要請法師在臨時搭起的彩棚里誦經(jīng)，家長手持小壺或水杯一邊聆聽，一邊把水慢慢倒在盤中或地上“分福”，將孩子剃度所積的功德，同大家一起分享。

至于出家時間的長短，孩子也好大人也罷，完全由自己決定，可以終身皈依佛門，也可以是幾天或幾十天。比如緬甸的前總統(tǒng)吳登盛，2016年一下臺，就到達(dá)曼巴迪善寺廟祝發(fā)空門，雖然只有短短的5天，但是一旦穿起袈裟，人們就把他當(dāng)出家人看待了，即使是總統(tǒng)也不例外。不管長幼尊卑，包括自己的親人，都會對你恭敬有加，在寺廟里給你磕頭頂禮，在寺廟外面碰上也會合掌避讓，直到你哪天又還俗了，方才恢復(fù)如常。

“一人出家，萬人沾恩”，“恩”在金碧輝煌的佛寺，“恩”在至高無上的佛祖。在湄公河流域，所到之處幾乎都有佛寺，僅老撾就有5000多座，寺院已不單單是傳播佛經(jīng)教義的場所，“而是集文化、教育、體育、娛樂、工藝、文學(xué)、藝術(shù)等各方面于一身”。在老撾人看來，“擁有財富并不是人生的終極價值”，好多人辛苦一生，臨終時卻把財富捐給了寺院，他們認(rèn)為“價值連城的寺院比百萬富翁更有意義，意味著堅定的信仰和純凈的心靈”。還有到處穆立的佛塔，在緬甸的“萬塔之城”蒲甘，2000多座佛塔散布于伊洛瓦底江江畔，只要你走出家門，迎面而立的就是佛塔，合掌相逢的就是菩薩，每一步都在佛的普渡之下。

每天日出東方，最先照亮的便是佛塔，金光燦爛得像點燃一般。瞭望到灼目的佛塔，也就瞭望到了佛的金身。還有寺院里的菩提樹，也最先“覺悟”陽光的到來。菩提樹又名思維樹、七葉樹、畢缽羅樹，那如心的葉子“有細(xì)長的蒂，風(fēng)微微吹過時，一樹的葉子都會顫動，好像靈敏穎悟的心，在感受四方來風(fēng)”。因佛祖曾于此樹下“成道”，被僧眾視為“圣神之樹”，成為大徹大悟的象征。在印度被奉為“國樹”，每個佛教寺院至少要種一棵。

公元502年，第一棵菩提樹傳入中國，是由天竺智藥三藏大師帶來的。他將樹苗種在廣州的法性寺（今光孝寺），并預(yù)言道：“吾過后170年，有肉身菩薩于此樹下開演上乘，度無量眾?！闭缢念A(yù)言，后來“肉身菩薩”六祖慧能來到法性寺，“大開東山法門，首次弘揚他創(chuàng)立的頓悟?qū)W說”。在此之前，禪宗五祖因傳承衣缽，由高徒神秀和當(dāng)時還在做火頭僧的六祖引發(fā)的一場“菩提有樹無樹”之爭，至今廣為中國人樂道。

與智藥三藏大師相隔將近1500年后，又一棵菩提樹來到中國，這次帶來的人是印度總理尼赫魯，他將樹苗作為珍貴禮物，贈送給毛澤東和周恩來，栽種在中科院北京植物園。這棵由枝條精心培育成的菩提樹，與佛祖當(dāng)年成道的圣樹“一脈相承”。之所以說“一脈相承”，是公元前3世紀(jì)的時候，阿育王之女僧伽蜜多（Samghamitta）前往錫蘭（今斯里蘭卡）時，將從佛祖圣樹上剪下的一根青枝，帶到了錫蘭的阿努拉德普勒，在那里接受陽光雨露，長成茂盛的大樹。后來佛祖成道的圣樹受劫，印度便從阿努拉德普勒已成“唯一血脈”的菩提樹上剪下枝條，帶回去重新培育出與佛祖圣樹“一脈相承”的菩提樹?，F(xiàn)在印度佛教圣地的菩提樹，都傳續(xù)著當(dāng)年圣樹上純正的“血脈”。

佛祖永世，圣樹永世。它的“血脈”傳到了中國，也傳遍了湄公河流域，每片葉子上的晨露，都像舍利子一樣晶瑩剔透。中南半島早晨的陽光，在照亮佛塔，照亮菩提樹之后，也照亮一種與它們格格不入的“惡之花”，那就是妖冶的罌粟花。

距今400多年前，英國殖民者以東印度公司的名義，把黑手伸到印度的東南沿海，“開始建立殖民據(jù)點，誘使印度農(nóng)民種植罌粟，并著手壟斷鴉片貿(mào)易”。此后，罌粟便“隨著英國殖民勢力擴張，在南亞、東南亞及東亞逐漸蔓延”，由它的果漿制造的鴉片，曾使中國“國日貧，民日弱”，成為“折磨中國社會最大的罪惡之源”。在堅船利炮的護(hù)衛(wèi)下，罌粟踏上湄公河兩岸的土地，適宜的氣候和土壤，加之殖民者不擇手段的推廣，使這種連猴子和大象都忌食的毒物泛濫開來。每年結(jié)出“小至鴿蛋，大到雞卵”的煙果包的時候，緬北的許多村寨就會一片歡騰，“敲響慶祝豐收的铓鑼和象腳鼓”：

頭人再次請來巫師，村民徹夜不息地跳起傳統(tǒng)的象鼓舞和拜神舞，祭拜山神土地，祈祝保佑豐收。最后舉行殺牛儀式，將一頭公牛綁在柱子上，男人赤裸上身，載歌載舞地用鐵矛將牛刺死，人們輪流喝牛血酒，吃下被巫師念過咒語的牛肉，然后帶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刀具、刮片和碗盆上山（割煙漿）了。

在村寨年復(fù)一年的慶祝中，到了20世紀(jì)50年代，歷經(jīng)“十年北伐，八年抗戰(zhàn)，四年內(nèi)戰(zhàn)”，最后被趕出中國大陸的“叱咤金三角，勝敗論狗熊”的國民黨殘軍，首開“以毒養(yǎng)軍，以軍護(hù)毒”的毒品與武裝結(jié)合的先河后，當(dāng)?shù)馗鞣N武裝紛紛效仿，“都成立了專門負(fù)責(zé)毒品種植、收購、加工、販運事務(wù)的管理機構(gòu)，使民間自發(fā)分散的毒品生產(chǎn)變成有計劃、有組織的產(chǎn)、供、銷一體化體系，大宗毒品販運都有武裝押運，各級軍政官員按級別人股分紅?！痹诒├尿?qū)使下群魔齊舞，“像韭菜割了一茬又發(fā)一茬”。進(jìn)入90年代，國際販毒集團(tuán)汗毛粗壯的黑手越伸越長，“在金三角周邊國家開辟了全方位輻射的販毒路線，泰國、緬甸、馬來西亞、老撾、越南、柬埔寨、中國、香港、澳門，直到印度”，隨著毒品傳輸線路的不斷拓展，最初的毒品過境國也變成了消費國。

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jì)中，罌粟給這片原本圣潔的土地以及我們這個世界帶來沉重的傷痛，讓無數(shù)人受害，無數(shù)的家庭崩潰，還有糾結(jié)不清的集團(tuán)、種族、地方?jīng)_突，甚至國家間的戰(zhàn)爭。“對人類尊嚴(yán)，對人類的生存權(quán)、生命權(quán)和幸福權(quán)的褻瀆性危害已遠(yuǎn)遠(yuǎn)超過核武器、環(huán)境污染和恐怖活動所造成的危害?！敝两?，在金三角地區(qū)罌粟還陰魂不散，無論怎么“重拳出擊”，打得拳頭都淤青了，只要有陽光不到的地方，就會糾集成妖。金三角每年產(chǎn)出的鴉片與海洛因，僅次于后來者居上，被稱為世界毒源新生代的“金新月”，是世界臭名遠(yuǎn)揚的“四大毒窟”之一。

在深受其害的泰國，“監(jiān)獄里關(guān)滿了各種毒販和癮君子”，使這個一向自信的國家都扛不住了，幾乎要向毒品繳械投降?，F(xiàn)任司法部長派汶·昆察亞，2016年竟公開主張毒品合法化，說與毒品的戰(zhàn)爭是一場無法取勝的戰(zhàn)爭，盡管各國都在努力打擊毒品犯罪，然而收效甚微。他絕望地表示，“我們的世界已經(jīng)被毒品擊敗了，就像是一個絕癥患者，根本就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治愈，只能讓他繼續(xù)樂觀地活下去”。派汶·昆察亞的主張一出，讓世界驚出一身冷汗。網(wǎng)友罵紛紛他“腦殘”，雖然有些過分，堂堂部長也是出于無奈，可是真若按他的主張來，我們這個世界就真的“腦殘”了。像緬北“比比皆是”，被毒品燒壞腦子的人一樣，“面歪嘴斜，說話含混不清，見了毒品眼冒綠光，一口一口地吞哈喇子?！?/p>

金三角就這樣令人焦灼頭痛，它制造的不光是毒品，還有血腥，給多彩、詩情、浪漫的湄公河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10·5”慘案，僅僅是那血腥中的一抹……

第二章“魔鬼水域”

4

再回到10月5日（一）

黃勇走出船室的時候，楊德毅也早早起來了，頭發(fā)梳得杠杠的，很是精神氣爽。他是昨天從緬甸撣邦第四特區(qū)的索累碼頭下來的，途中遇上華平號，便結(jié)伴而至老撾的孟巴里奧，一同靠岸過夜。他的船跟黃勇的船不同，運輸?shù)呢浳镆膊灰粯?，他裝載的是柴油，從泰國清盛裝上運到索累，一趟一趟返來復(fù)去。

跑船多年，和黃勇一樣，他也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每次出來跑船，最要緊的是平安，大事小事出不得，一出事就麻煩了。所以每次跑船，別說是在行船途中，即使?？苛舜a頭，也不敢輕易放松自己。

楊德毅出生在金沙江邊，初中畢業(yè)就跟人跑船了，練就了一身吃水飯的本領(lǐng)。大概是1997年吧，當(dāng)時湄公河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聽說挺能掙錢，他就和現(xiàn)在的船主郭志強、何熙倫一起來了。他們早在金沙江上就認(rèn)識了。那時何熙倫還年輕，鼻頭嫩得像草莓，但是出道比他早，已是一個跑船老手，只要朝河里瞟上一眼，就知道“花水泡水”，能不能走船。今年年初，郭志強與何熙倫合伙買下玉興8號后，便拉他過來做了船長。

從金沙江到湄公河，從一個不諳水深淺的小水手，到熬煉成一位船長，在過去的20多年中，他經(jīng)歷的風(fēng)浪太多了，與何熙倫一樣稱得上“老江湖”了?？墒?，人再“老”也難敵江湖，一塊其貌不揚的礁石，一個看似不起眼的漩渦，就能讓你船毀人亡。而且在湄公河上，眼盯的不止是一條大河，還有岸上的密林，說不定啥時候就會遭受一陣掃射，或者竄出一伙劫匪來，駕駛著長尾快艇將船攔劫。他們甚至連中國的巡邏艇都不放在眼里，將巡邏艇的警燈打爆，將一名中國警察的腸子和膀胱打穿，血都快流干了。幸虧搶救及時，在泰國清萊醫(yī)院輸了3000多毫升血，那警察的性命才保住，至今一條蛇似的傷疤纏在肚子上。

一想起那明火執(zhí)仗的情形，楊德毅就心有余悸，像看警匪大片一樣。他和黃勇都受過害，而且黃勇已經(jīng)不止一次。最近的一次，就發(fā)生在兩個月前，劫匪帶著沖鋒槍和火箭筒，上船翻箱倒柜地折騰了幾個小時，搜走一瓶紅酒、一雙拖鞋、幾袋面包、10卷衛(wèi)生紙和7000塊錢。

但以前完全不是這樣，湄公河上十分祥和，除了航道沒有整治，比現(xiàn)在危險外，再沒有什么可擔(dān)憂的。即使五六年前，也不會對中國貨船怎樣，兩岸的老百姓一向友好，看到中國貨船駛來，不管在河中還是岸上，要么直愣愣地看你，要么報以憨厚的微笑。他們都重傳統(tǒng)守規(guī)矩，從打魚就能看出來。在泰國和老撾水域，兩岸的人一直遵守著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那就是一替一天打魚，絕不為多打一條魚而破壞規(guī)矩。

閑下來聽人講，他也看過一些上面散發(fā)的宣傳資料，湄公河的魚類相當(dāng)豐富，不是他老家的金沙江可比的，甚至連黃河長江也比不上。各種各樣的魚類多達(dá)1700余種，每年捕撈180多萬噸，最大的鯰魚有五六百斤重，尾巴一撩能把小船打翻。上游老撾13%的GDP，來自湄公河的魚類資源，下游柬埔寨人80%的蛋白質(zhì)，靠湄公河的魚類獲取。

可以說，湄公河養(yǎng)了一河的魚，也養(yǎng)了一河的人，包括他們這些吃船飯的中國人。如果還像以前該多好，靠著這條跑了十三四年的大河，就像黃勇嘮叨的，趁年輕力壯再跑上幾年，等腰包跑鼓了就不跑了?，F(xiàn)在也不是說差到哪里，只是多了一份擔(dān)憂，但是為了掙錢，而且比過去掙得還多，該跑還得跑。

與他相比，黃勇掙錢的欲望更強烈，好像把小時候欠下的，一下要在這河上補回來。黃勇是個命苦之人，出生不到一百天，母親就陰陽兩隔。弟兄們喜歡叫他黃老九，有的還叫他黃九五，“九五”就是他的身世。母親去世以后，父親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就把他過繼給了叔父。他在自己家排行老九，到了叔父家排行老五，哪頭都是老幺。叔父只有4個姑娘，把他當(dāng)寶貝疙瘩，可叔父也是靠捕魚為生，和他父親一樣窮得放個屁都沒有臭氣。原本叔父的希望很大，想讓他好好讀書，讀出個金飯碗來，但是心有余力不足，供他上完小學(xué)，就再無力供他了。上不成學(xué)只好干事，于是很小的時候，他就跟著叔父下河了，在赤水河上討生活。

10多年前吧，黃勇也來到湄公河上，由于為人老實謙和，在碼頭上頗有人緣。黃勇是1971年出生的，雖然比他大幾歲，但兩個人一樣相處得來。閑下無事的時候，在船上只要碰到一塊兒，就免不了“吹一吹”。一“吹”起來，就沒大沒小，一會兒稱兄道弟，一會兒直呼其名，黃老九，這兩天想老婆沒有？黃勇一聽他這么張狂，就知道又拿自己開涮了，也不當(dāng)下回答他，而是憨厚了一張臉，定定地看著他說，想呀，怎能不想？

想什么啊？

當(dāng)然是想放水了。

原以為黃勇會擠牙膏似的，一點兒一點兒擠出來，帶腥帶味兒的，樂得大家前仰后合，屁股顛著凳子或床板，把嘴癮過足了。沒想到他卻直通通的，一家伙就把大家噎住了。

看著老實巴交的黃勇，大家都沉默了。黃勇不繞彎子的回答，讓他們覺得無趣，一下子再泛不起話頭來。但黃勇說的又是大實話，如果嘻嘻哈哈的，也就那么過去了，現(xiàn)在都不吭聲了，反倒觸動了心思。男女如飲食，一年和老婆滾燙不了幾天，一雙奶子高聳在天邊，像他老家貴州的雙乳峰，你說怎能不想呢？隨身帶著一瓶“農(nóng)夫山泉”，忙時顧不上，閑下來又憋得慌，誰不想找老婆放一放？

見他們不說話了，黃勇反倒有些奇怪：

怎么，我說的不對？

楊德毅站在船的二層小甲板上，探出身去朝華平號望了一眼，和他船上沒什么兩樣，此刻除了黃勇和廚娘李燕，其他人大概還賴在床上。黃勇在活動身子，屁股扭來扭去的。李燕坐個小塑料凳，袖頭挽在臂彎里，露出半截藕白的胳膊，在一層的船舷旁洗菜。

按照跑船的忌諱，除了船員的老婆，其他女人一般是不能上船的。一個新手上船以后，船老大會告訴你不少規(guī)矩，除了不能隨便帶女人上船，還不能站在船頭撒尿，不能端著飯碗到岸上去吃飯，吃魚的時候不能說翻魚。這這那那，講究很多，所以船上只要有女人，肯定她男人是跑船的。

李燕就是這樣。她男人金老六與哥哥金三沖在另一條船上跑船，今年6月也被劫匪搶劫過一次，損失了一架貴重的相機和幾百塊錢。華平號原來的廚娘是黃勇的老婆李梅，李梅因為照顧孩子不能干了，就雇來李燕給做飯。在一幫船娘當(dāng)中，李燕干啥都是一把好手，而且為人熱情開朗，一張嘴像湄公河上的“哈樂灘”，只要她在場就笑聲不斷，伺候得幾位船爺十分開心。

他船上的廚娘是陳國英，是船主何熙倫的嫂子。早先與丈夫何熙行在老家賣菜，一年四季菜擔(dān)子不離肩，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后來何熙倫見兩個人很辛苦，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兩個孩子上大學(xué)又等著用錢，就一起叫到船上來了。讓哥哥當(dāng)水手，讓嫂子給做飯，比賣菜輕松了許多，而且錢也不少掙。

李燕一直在埋頭洗菜，并未注意到楊德毅在看她。這時菜已洗完，起身甩甩兩只濕淋淋的手，將盆里的水嘩地翻進(jìn)河中，然后將放菜的盆子與洗菜的盆子一摞，端上回廚房去了。楊德毅看著李燕回去，從二層的小甲板上下來，到一層的廚房里溜了一眼，見陳國英也在忙乎，把菜丟進(jìn)油鍋里，嚓地騰起一股白煙。他便又返回二層上，去吆喝兒子楊植煒起床。

兒子已經(jīng)18歲了，為人處事都可以，就是脾氣有些犟。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一所中專，只讀了一年多就不讀了，說與其畢了業(yè)也是個打工，還不如趁早找點兒事干，結(jié)果連找了幾份工作都不滿意，便擰住一股勁兒跟他跑船了。最初，他也只是答應(yīng)試一試，自己在水上漂泊這么多年，不想讓兒子再漂了。原想試上幾個月，吃不消船上的苦，兒子自然就不干了，沒想到兒子竟鐵了心，說將來也要混個船長當(dāng)當(dāng)。兒大不由娘啊，他只好跟兒子妥協(xié)，說好好好，你想干就干吧，反正干啥也是為個生活。

兒子身上胡亂蓋著一條被子，楊德毅愛憐地推推兒子：

松松，該起床了。

松松是兒子的小名。兒子被他推醒后，懷里擁著被子翻個身：

起呀，這還用你操心。

楊德毅離開船室，在通道里剛走了兩步，兒子就大喊道：

老爸，你給我媽打電話沒有？

楊德毅又返回身來，站在船室門口說：

我沒打，你打呀？

兒子掀過身上的被子，騰地坐起來：

當(dāng)然了，你不打，還不得我打？

兒子的意思是，讓他給母親報個平安。

楊德毅一邊往駕駛室走去，一邊笑笑地想，這個壞小子，在家時從不把他媽當(dāng)回事，說啥都耳根硬了不聽，一出來卻總是惦記著。對他反倒有些生分了，好話歹話都頂牛。

楊德毅走進(jìn)駕駛室的時候，32歲的文代洪已經(jīng)先到了，正拿抹布擦拭兩個高腳凳，一抹一抹擦得很仔細(xì)。擦完高腳凳又去擦對講機。與其他貨船一樣，他船上也裝有必不可少的甚高頻對講機，打開以后能聽到別人通話。除了甚高頻對講機，他們還備有國外的手機卡，到了哪個國家換上哪個國家的，保持一路通訊暢通。

文代洪是他小舅子，2000年就下河跑船了，還開過店、養(yǎng)過雞、打過工，但是都沒有干長久。2010年又回到湄公河上，跟著他重操舊業(yè)。像他姐姐一樣聰明、耿直、勤快，尤其是能夠吃苦耐勞，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上大副了。

跑船能做到大副并不容易，一般得當(dāng)兩年水手才能報考二副，二副再干上三年才能報考大副，像爬關(guān)累碼頭的大臺階一樣。而且并非一考就中，從一個水手做到大副，往往得熬大幾年，把江水河水喝個夠。如果還想當(dāng)船長，那還得再干三年，才有資格去報考。按照船上的規(guī)矩，大副的職責(zé)不少，但說白了也簡單，就是船上的二把手，或者說第一副船長。協(xié)助船長把船上的事做好，遇上船長不在的時候，可以代替船長行使指揮權(quán)。

見姐夫進(jìn)來，文代洪說，松松又咋了？

楊德毅擤擤鼻子道，催我給你姐打電話。

5

前方就是孟喜島

吃過早飯，船就啟航了。

文代洪站在輪舵前，目不轉(zhuǎn)睛地駕駛著。楊德毅拖一只高腳凳，坐在旁邊的加速器前，一會兒加速“快進(jìn)”，一會兒又減速“慢進(jìn)”，并不時提醒一下小舅子。

駕駛室像樓房的陽臺一樣居高臨下，窗扇左右開合的窗戶一覽無余。在窗戶下方寫著4個大字：“中國思茅”。越過窗戶上方的雨檐，在緊鄰雨檐的船頂上，三盞探照燈像警覺的貓鼬，頭直豎了注視著前方。若敢晚上航行，雪亮的光柱會沖破夜幕，在河面上開劈出一條光路來。距探照燈不遠(yuǎn)處，豎著一個白底紅字的船牌：“玉興8號”。

船順江而下，在夜里翻滾了一宿的湄公河，連河中散布的礁石都水淋淋的，不再像烈日下那么猙獰粗陋。蜿蜒的河道或深陷幽谷，兩岸山色濃墨重彩，從山腳到山頂逐漸明亮了，沉積的夜霧從密林中縷縷升起，在山頂與云團(tuán)糾集了，扯一把能攥出水來?；蝮E然開闊，將兩岸遠(yuǎn)遠(yuǎn)推開，一層層的大山，愈遠(yuǎn)山色愈淡，最后與天色融為一體。林中的屋舍若隱若現(xiàn)，披著茅草或鐵皮覆蓋的屋頂上，炊煙慢吞吞地繚繞著。還有守望的佛塔，靜靜地等待林霧散去，讓陽光照亮自己的金頂。

河風(fēng)大團(tuán)大團(tuán)地涌入，聽不到呼嘯聲，卻感受得到強勁，沾臉沾臉的濕冷。楊德毅緊緊脖子下的衣領(lǐng)，又將左右推開的窗扇，嘩啦一聲拉上兩扇。但還是不行，他朝小舅子笑笑，今天不知怎么了，總覺得有點兒冷，好像以往不是這樣的。

不是覺得，小舅子文代洪說，今天早上就是冷啊。

是嗎？楊德毅說，我還以為我感冒了。

盡管天氣確實有些冷，但他還是感到身體差勁了，像吃水年久的船幫子，外表看似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Y(jié)實，內(nèi)里卻水了。不管怎么吧，等這一趟跑完了，得回去休息幾天，讓老婆好好伺候一下。年年國慶過不上，今年的國慶又過了，也算回去補個國慶。

船過一片礁叢之后，在一處平闊的水域，華平號從后面趕上來，掀起的濁浪沖撞著玉興8號的左舷。黃勇從駕駛室窗口探出頭來，朝楊德毅擠擠眼做個鬼臉，然后伸出右手的三個指頭，接著又伸出一個小指頭來，得意洋洋地比劃著什么。

看著黃勇縮回頭去，將船加大馬力超過去，楊德毅想這個家伙，別看平時挺悶騷，像顆半生不熟的西瓜，拍兩巴掌都拍不醒，壞起來卻比誰都壞。每次結(jié)伴同行，總要和他飆一下。他在家排行老三，大伙都叫他楊三娃，黃勇比劃的意思是，楊三娃，我又超過你了，甘拜下風(fēng)吧。他輕輕一笑，對小舅子說，黃老九又躁得不行了。

小舅子沒有接他的話，將另一只高腳凳塞到屁股下，依舊神情專注地駕駛著船。在楊德毅眼中，小舅子確實不錯，老早就跑船了，也未沾染上碼頭習(xí)氣，不會油嘴滑舌，不會抽煙喝酒，嫖賭就更談不上了。而且愈來愈沉穩(wěn)，做事很能靠得住。由于為人不奸頑，又長得壯實帥氣，船上船下都叫小舅子“倒三角”，說文代洪也許不知，一說倒三角誰都熟悉。

楊德毅目光欣賞地看著小舅子。

俗話說“養(yǎng)兒多像舅”，兒子將來能像小舅子就好了，生活好壞是另一回事，最起碼不會把路走歪了，讓自己少操一些心?，F(xiàn)在這世界，就像歌廳里的宇宙球燈，好也好得讓你暈頭，差也差得讓你轉(zhuǎn)向。在湄公河上跑船，尤其是到了緬甸泰國，一靠碼頭就是花花世界，黃賭毒樣樣俱全，稍微把握不住自己，就一頭栽下水了。

楊德毅正想著兒子，兒子楊植煒就來了，手機里播放著下載的歌曲：

生命就像一條大河，

時而寧靜時而瘋狂，

現(xiàn)實就像一把枷鎖，

把我捆住無法掙脫。

這謎樣的生活鋒利如刀，

一次次將我重傷。

這首歌楊德毅也熟悉，應(yīng)該是2008年吧，一位記者跟隨華平號拍了一個短片，叫《湄公河之中國船家》。從關(guān)累到泰國清盛，一路拍一路唱，平凡的日子漂泊在大河上，非常觸動跑船人的心緒。所拍的人物就是黃勇，頭戴一頂線絨帽，鼻梁上貼著一塊兒創(chuàng)可貼，又老土又酷斃。短片放到網(wǎng)上后，一幫弟兄頗熱了一陣子，很為那家伙驕傲。

那段日子，黃勇像天價煙“九五之尊”一樣，很是“之尊”了幾天。只要弟兄們說，黃老九，你行啊，干脆不要跑船了，去拍電影吧。黃勇就牛逼烘烘地一笑，你們倒說對了，我還真有那個心思。可惜，湄公河不是央視的“金光大道”，3年后就讓他夢斷水上了。

楊德毅看著兒子進(jìn)來，目光便落到兒子手機上，眼一翻一翻的。兒子知道他看不慣，老覺得自己吊兒郎當(dāng)，就忙把歌曲關(guān)了，兩手扶住駕駛室的門框，問快到哪里了？兒子上船沒幾個月，對水路還不熟悉。楊德毅掉轉(zhuǎn)頭說，你沒長眼睛的？

當(dāng)然長的啦。

那你自己看啊。

我看不懂呀。

一雙眼睛白長了。

那也是你給的。

文代洪聽后，回頭沖了外甥一眼，說快到孟喜島了。楊植煒吐吐舌頭離開了，接住剛才手機里的歌曲，在船室通道里哼唱道，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狂風(fēng)一樣舞蹈……

兩艘老撾的“黃瓜船”出現(xiàn)在前方，與華平號側(cè)身而過，又迎著他們的船駛來。船頭插著一根或幾根高高的竹竿，像越南水上市場的水果幌子一樣，頂端懸掛著的紅藍(lán)白三色小國旗，如手帕似的迎風(fēng)招展。

黃瓜船是老撾的一種商船，有三四米寬。二三十米長，覆蓋著簡陋的綠色船篷。船的兩頭翹起來，很像一根老黃瓜。馬達(dá)突突的，從一閃而過的毫無遮攔的窗口，可看到船上滿載的貨物，或空蕩蕩兜著一船河風(fēng)。赤膀的水手趴在窗口上，一張臉風(fēng)吹日曬得黑黝黝的，要么隔著水面漠然地看著你，要么沖你友好地一笑，露出滿口白凌凌的牙齒。

楊德毅招手回應(yīng)一下，和小舅子文代洪幾乎同時站起來，前面最危險的一段航程就要到了。從早上動身的孟巴里奧，到下游老撾的孟莫碼頭，或者再縮小一點兒，從緬甸的會朗河口，到緬甸大其力的萬崩碼頭，是劫匪的頻繁出沒之地，被他們稱為“魔鬼水域”。好多中國船只遇襲，都發(fā)生在這個水域。

楊德毅拿起對講機呼叫，黃老九，黃老九，孟喜島就要到了，小心再丟掉一雙拖鞋！

黃勇在對講機里哈哈大笑，楊三娃，楊三娃，這次我準(zhǔn)備了一大箱呢！

孟喜島距離孟八里奧40公里，是一個寬不過80米，長2公里左右的小島，像艘擱淺廢棄的老船。四面大水漫漶，島上荒草野樹茂盛，還有香蕉上套著藍(lán)色套袋，農(nóng)民種植的大片香蕉林。遠(yuǎn)遠(yuǎn)望去郁郁蔥蔥，天上地下不見人煙。雖然相距兩岸并不遠(yuǎn)，卻像棄置世外一般，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狐兔與賊人出沒，不禁心生懼怕。河水被小島一分為二，靠老撾一側(cè)相當(dāng)寬闊，但是水比較淺，靠緬甸一側(cè)窄了許多，但是水也深了不少，像玉興8號和華平號這樣大噸位的船，只能從這一側(cè)通過。

在孟喜島上游的緬甸一側(cè)，沿岸不知從何時起，多了一些其貌不揚的草棚，有的搭建在叢林中，有的搭建在亂石沙灘間。草棚有大有小，大的分上下兩層，中間用木板或竹排隔開，小的像中國北方夏天看瓜的瓜庵，都搭建得非常隨意簡陋。往來的中國船只，最初對這些草棚并不在意，后來卻完全變了，可以說望而生畏。

在草棚出現(xiàn)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身份不明之人。他們衣著普通，讓你誤以為當(dāng)?shù)氐霓r(nóng)人或漁民，有時就非常明顯了，斜挎著AK47沖鋒槍或M16步槍，甚至還扛著火箭筒，像當(dāng)?shù)氐牡胤轿溲b。他們或懶散地待在草棚里，注視著河上的船只，或隱匿在草棚周圍的林中，等船只過來后突然冒出來。終于有一天，他們駕駛著湄公河上一種常見的長尾快艇攔截了，最初只是登船“檢查”，看船上是否藏有毒品，并不劫財越貨。再往后，攔截就變成了攔劫，劫匪的身份也亮明了，不光搶劫財物還收取“保護(hù)費”，湄公河的平靜就此打破，有60%的中國船只遭受過攔劫。

就在10多天前，也就是9月22號，載鑫號商船下來，一天被攔截了兩次。雖然攔截的是當(dāng)?shù)剀娋?，有緬甸的，也有老撾的，沒有損失什么財物，但與其交火的是劫匪。子彈飛來飛去，像炸了窩的螞蜂，從窗前和船頂上飛過，在河面上擊起一朵朵水花。讓船長羅建春一想起來就后怕，只要有一顆子彈跟他過不去，他就見河神了。也正是這兩次攔截，為華平號和玉興8號埋下禍根，羅建春與他的船員死里逃生，另一幫弟兄卻倒了大霉。

此時，玉興8號超過華平號，在前面行駛著。大概見陽光燦爛，河上河下一派祥和，岸上的佛塔慈眉善眼，那些出現(xiàn)的草棚里也空無一人，感覺不到任何異常，楊德毅便以為即將通過的孟喜島安然無恙了，就給船主郭志強打電話，馬上就到萬崩碼頭了，幾十萬泰銖的運費，昨天也拿到手了?？跉馑孟駝倹_了個澡，一手撫摸著肚皮，正品味普洱茶呢。

船過孟喜島以后，再行駛?cè)墓铮褪谴笃淞Φ娜f崩碼頭。萬崩是緬甸境內(nèi)的最后一個碼頭，與老撾的孟莫碼頭隔河相望。過了萬崩碼頭，再下去就是金三角旅游碼頭，就是目的地泰國清盛港了。金三角旅游碼頭所處的水域，湄塞河（或日美賽河）和湄公河交匯，很像一個大寫的Y字，那粗的一撇是湄公河，細(xì)的一畫是湄塞河。緬、老、泰三國于此交界，將湄公河分為上下游兩段，上游稱“上湄公河”，下游稱“下湄公河”。這片水域也危險，但是船來船往的，要相對安全多了。

然而楊德毅剛打完電話，前方就出現(xiàn)兩艘長尾快艇，載著9名劫匪疾馳而來，揮舞著槍將船攔下……

6

兩船被劫持

玉興8號和華平號被逼停之后，兩艘快艇上除了駕駛員，其余的劫匪都跳上船來。3個人拿著9mm手槍，3個人端著AK47沖鋒槍，有一個還帶著兩副手銬。隨后又有快艇趕來，其中一艘擔(dān)任警戒，在附近河上跑了兩個來回，看有無軍警追來。

幾撥劫匪跳上船后，在一個留著小平頭，年齡40多歲，拿著手槍的頭目指揮下，直奔船上的主要艙室，迅速控制了兩艘船。

這個頭目，船員們自然不會知道他是誰，而且以后也不會知道了。他面皮白凈，并不像嘍噦們那么黑不溜球，長相也很隨和，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比如在碼頭或者大街上，哪怕是大其力的天堂賭場，或老撾的金木棉碰見了，你也絕不會懷疑他是一個悍匪，而是一個遵紀(jì)守法的人。與他儒雅的長相大不同的是，他喜歡粗魯?shù)亟朗硻壚?，像野獸吞噬獵物一樣，嚼得滿嘴血紅。從嚼食檳榔的樣子，就能感覺出他心狠手辣。他的名字叫翁蔑，湄公河上先后發(fā)生的一系列中國船只遇襲事件，幾乎都跟他有關(guān)。

在翁蔑的指揮下，劫匪的行動非常迅速有序，一切像早預(yù)謀好的。緊張不安的河面上，轉(zhuǎn)眼間就恢復(fù)了平靜，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只黃嘴河燕鷗溯河而上，貼著發(fā)渾的水面，翅膀一閃一閃地飛過，能聽到摩擦空氣的聲音。

這時，華鑫6號商船從上游下來，船長李天民站在駕駛室里，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了兩艘船，用不著瞪大眼辨認(rèn)，就知道是誰的船。他習(xí)慣性地抓起甚高頻對講機，呼叫罷華平號，又呼叫玉興8號，可是兩艘船都沒有回應(yīng)。他便放慢船速，行至相距三四百米的時候，又用甚高頻對講機呼叫，但是兩船仍無動于衷。

李天民很奇怪，黃老九和楊三娃這兩個龜兒子，今天咋叫死也不應(yīng)？以往可不是這樣呀，只要他一呼叫，兩個人立馬就回應(yīng)，不是一本正經(jīng)地互致問候，就是嘻嘻哈哈開玩笑。望著毫無反應(yīng)的兩艘船，李天民起先并沒有往壞處想，以為是最近船跑得不錯，兩個人又拽得不行了，故意不回應(yīng)他，等他攆上去再說。

等攆上去以后，李天民才看清楚，兩艘船原來停泊在那里。這讓他大惑不解，一是停船的時間不對，正是跑船時候，停在這里干嗎？二是停船的位置不當(dāng)，不是老老實實停在岸邊，而是停在河中一塊礁石旁。三是停船的地方也不靠譜，這一帶連鬼都知道危險，而且這兩艘船就經(jīng)歷過，怎么還會停在這里呢？黃勇和楊德毅都是老江湖了，從哪方面說也不該在這里停啊。

難道是船出了毛?。靠梢膊灰娪腥酥?。

李天民開始覺得不對勁兒，他從窗口探出頭去張望，發(fā)現(xiàn)兩船的駕駛室里空無一人，黃勇和楊德毅不知道哪去了。不僅他兩個不見了，船員們也不見了。除了機器聲，兩艘船靜得出奇，所有的人像在捉迷藏。又隱隱約約地像有人在走動，但是有東西擋著看不清楚。就在他異樣地收回目光的時候，看到玉興8號船側(cè)的過道里，有一個背著沖鋒槍的黑衣人，像崗哨似的晃動。

他頓時心頭一驚，遇上劫匪了！

李天民讓船加大馬力開過去，直到過了草木皆兵的孟喜島，緊繃的神經(jīng)才緩和下來。一路上的好心情沒了，像擋板灘的江水淘著亂石，嘩嘩地?zé)o所適從。望著窗外的大河，他感到身下的船如一片蘆葉，自己如蘆葉上的一只螞蟻，生死禍福都掌握在老天爺手中。他是這樣，黃勇和楊德毅是這樣，所有跑船的弟兄無不是這樣。為了討一口水飯，為了養(yǎng)活一家老小，他們被這條大河綁架了，只要性命不被奪去，就得硬著頭皮干下去。

每次遭遇劫匪，他們只能自認(rèn)倒霉，頭耷拉了感傷半天，只能自我寬慰，破了財免了災(zāi)。他們也曾上報過，可事發(fā)在境外，處理起來牽涉太多，總有些鞭長莫及，到后不了了之。好在他們習(xí)以為常了，每次碰上劫匪怕是怕，損失了財物也心疼，但是只要人安然無恙，怕過了，心疼過了，也就馬馬虎虎過去了。下次跑船的時候，再多加小心些。

今天也是這樣，黃勇和楊德毅只要人沒事，就自認(rèn)倒霉好了，否則還能如何？

船被逼停的一刻，楊德毅心里咯噔一下，他高興得有點兒太早了，今天又遇上了劫匪。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按他們以往的經(jīng)驗，劫匪一般是沖財物來的，財物得手后就會放行。至于損失大小，那只有天知道了。他將所帶的財物，尤其是幾十萬泰銖的運費放在什么地方，在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只要劫匪上來不搜身，不把船上翻個底朝天，應(yīng)該說是比較安全的。

小舅子文代洪額上早沁出一層細(xì)汗，兩手緊握著舵輪，目光慌亂地不停地回頭看他。有關(guān)劫匪的事，小舅子自然聽說過不少，但親身經(jīng)歷還是頭一次。他想安慰小舅子一下，將旁邊一杯自己準(zhǔn)備喝的水，輕輕遞到小舅子面前。

小舅子沒有看到，他又示意了一下，喝上一口吧。

他想讓小舅子壓壓驚，小舅子卻搖搖頭，我不想喝。

就在楊德毅放下水的時候，一陣兇悍的腳步聲沖上樓梯，在二層的小甲板上打個定頓，然后徑直穿過船室通道，直撲駕駛室而來。兒子楊植煒從房間里沖出來阻攔，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要干什么？可回答他的是很沉悶的一拳，像打在腮幫上，又像打在胸前，將兒子一個趔趄打回房間，身子重重地磕在門上。兒子年輕氣盛，上船時間又不長，根本不知道啥叫劫匪，什么光天化日，不光天化日的。楊德毅生怕兒子再受傷害，他想出去阻止兒子，卻被兩個劫匪堵了回來。

兩個家伙滿口緬語，他僅能聽懂一句半句，總之是要他老老實實，一切聽從他們指揮，然后不由分說地給他銬上手銬，留下一個劫匪看守著。小舅子文代洪兩手被捆住，由另一個劫匪帶走了。路過兒子房間的時候，他聽到兒子也被帶走了。

隨后，他被押至一個船室，正是他兒子的房間。四五平米大的空間擠著兩張床，船上人少時就兒子一個人住。兒子睡在左手的一張床上，被子和衣物凌亂地丟在那里，像剛睡起來的樣子。兒子從小喜歡畫畫，墻板上貼著一幅不大的畫，一個人雙目驚恐地捂著耳朵，嘴巴大張了喊叫。曾經(jīng)為這幅畫，他還和兒子發(fā)生過爭執(zhí)，說那是什么玩藝兒，讓人看了心里發(fā)毛。兒子一聽就跟他急了，你懂什么呀你，那是一幅世界名畫！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是什么荷蘭畫家畫的，叫什么“吶喊”。

他知道自己看不懂，說得有點兒過了，趕緊道，好好好，想喊就叫他喊吧。

兒子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不滿地說，你還不如我媽呢，我媽還知道那叫藝術(shù)。

此刻，畫上的人正朝他聲嘶力竭地喊叫，他卻無心顧及了，心里掛記著兒子和船員，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船下腳步聲雜沓，他冷靜地辨別著哪些是劫匪的，哪些是兒子與船員們的。所有的腳步聲，最后都集中到了緊挨的華平號上，聽不到船員的反抗，只有劫匪驅(qū)趕的喝斥聲。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他擔(dān)心船員們反抗會受到傷害。

而事實上，船員們也不敢反抗，也沒有能力反抗，幾乎是束手就擒。他們這樣做，也許讓人覺得無能窩火，但他們只能這樣做，也只有這樣做才能有效地保護(hù)自己。楊德毅的經(jīng)驗，無疑也是他們的經(jīng)驗，劫匪是沖財物來的，財物到手后就會離開。還是那句話，破了財免了災(zāi)。如果反抗的話，輕則飽受一頓拳腳，重則連命也會搭上。

然而，今天的劫匪卻似乎有悖于他們的經(jīng)驗，對財物并不像傳聞的，或者他們親身經(jīng)歷的那么上心，翻箱倒柜地找了找就不找了。再就是，以往劫匪上船后是很少捆人的，只是一起驅(qū)趕到甲板上，讓兩手抱住頭蹲在那里，今天卻不但把他們的手捆了，還把他們關(guān)進(jìn)了華平號的船艙。

楊德毅心里無底了，和此刻像他一樣被銬起來的黃勇，還有此刻他并不知情的船員，都感到今天的劫匪行為反常，但是他們不清楚這反常意味著什么，下一步劫匪要干什么。

船下的腳步聲沒了，除了輪機艙機器的喘息，再就是河中漠然的水聲，安靜得像停泊在碼頭午休。從兒子房間的窗口，楊德毅看到華鑫6號匆匆而過，按照弟兄們的習(xí)慣，途中相遇一定要用對講機打招呼的。他相信，華鑫6號一定呼叫自己了，只是自己無法聽到，即使聽到了也無法回應(yīng)。劫匪就守在門外，不時探進(jìn)腦袋來，兇狠地盯他一眼。

望著遠(yuǎn)去的華鑫6號，楊德毅眼巴巴的，目光快被扯斷了。他不知道李天民察覺到異常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被劫持了沒有？

7

魂斷吊車碼頭

準(zhǔn)確地說，是雞素果樹。

又一艘長尾快艇駛來，楊德毅聽到船下大聲說話，好像往船上搬什么東西。等重新平靜下來，守在門外的劫匪進(jìn)來，把他重新押回駕駛室，拿槍比著他開船。

玉興8號原來也是條貨船，運輸各色貨物，船主郭志強與何熙倫合伙買下后，改造成了一艘油船，從泰國清盛裝上油運往緬甸索累。船未改造之前，也像華平號一樣是“后駕駛”，艙室都集中在船尾，前面的船甲板非常寬敞。兩層高的艙室，上層的最前面是駕駛室，最后面是一個小甲板，一條狹窄的通道連著兩頭。站在小甲板上，順著通道一眼望去，就能望見駕駛室，打開駕駛室的門，正對的就是輪舵。中間的通道兩側(cè)，是船員們生活的船室。而改造之后就大不同了，上層向前延伸出許多，幾乎覆蓋了下層的甲板，駕駛室已接近船頭，由“后駕駛”變成了“前駕駛”。

如果還是后駕駛，楊德毅只要一捩臉，就能從駕駛室側(cè)面的窗口，看到并停的華平號的駕駛室，而現(xiàn)在得掉后頭去才能看到。他幾次掉轉(zhuǎn)頭，想看看黃勇在不在駕駛室，都被劫匪用槍管頂住腮幫，生硬地頂了回來，頂過之處留下一個槍口的紅印。

就在華平號拉響汽笛，緩緩駛離?？康慕甘c他的船相錯的一刻，他看到黃勇站在輪舵前，一臉礁疙瘩似的陰沉，心情無疑和他一樣糟糕。

楊德毅駕駛著船，緊跟在華平號后面，眼看過了孟喜島，又過了萬崩碼頭，劫匪還沒有停船的意思。一般來說，過了萬崩碼頭劫匪就收手，因為再下去就涉及到泰國，劫匪是輕易不敢為非作歹的。這也再次證實了劫匪的反常，他隱隱預(yù)感到兇多吉少了。

他想起吃早飯的時候，輪機長王貴超一邊吃，一邊不停地用手揉右眼窩，說從昨晚到現(xiàn)在，右眼皮跳個不停。廚娘陳國英聽了，說那是好事啊，左眼跳財，右眼跳喜，你準(zhǔn)備請客吧。王貴超說好個屁，怕是利娜在家罵我了。她奶奶這兩天又鬧病，打來電話又問我要錢，我說等上兩天吧，等我發(fā)了工資就寄回去。

利娜是他大女兒。陳國英聽后板起臉嗔怪道，烏鴉嘴，好事就是好事，咋說是屁呢？

王貴超趕忙改口附和，對對對，你說得對，到時候我一定請客。

說罷，看著坐在一旁的他哈哈大笑。他知道王貴超笑得勉強，一是船上忌諱說不吉利的話，二是他老母在家看病真的沒錢了?？墒窃贈]錢，王貴超也不肯輕易借的，不要說問別人借了，就是兼管著船上的財務(wù)，也難得張一口。昨天拿到的幾十萬運費，現(xiàn)在就裝在他身上。由于家庭負(fù)擔(dān)比較重，王貴超對自己很摳門兒，不抽煙不喝酒，每月工資下來，除留下幾個自己要花的，其余的都寄回家了。

王貴超和他是同村，比他大七八歲，比他跑船也早七八年。1992年就來到西雙版納，先在瀾滄江上跑船，后來又到了湄公河上。來之前已是大管輪，來之后又做了輪機長，只要聽聽機器的響聲，就知道機器舒服不舒服。女人楊多旭在廣誼號船上做飯，兒子王云強在念大學(xué)，家中只剩下兩個女兒，照顧他80歲的老母。老母病歪歪的多年，三天兩頭就得找醫(yī)生，錢花了不少，病還是老樣子。

楊德毅一想到弟兄們的不易，就更加擔(dān)心他們的安危。廚娘陳國英那樣說，只是為討個吉利罷了，其實他們心里都清楚，俗話說的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

他雙手銬著手銬，但是銬得并不緊，心神不寧地操著輪舵。他怕把船開歪了，極力保持自己鎮(zhèn)定。緊跟在華平號后面，他不知道將船開往何處，接下來該怎么辦……

與往常一樣，當(dāng)金三角水域像Y字的雙臂張開后，一尊大佛便出現(xiàn)在前方，那就是有名的金三角大佛。金光燦爛地端坐在龍舟形基座上，從落成之日起就成為金三角的標(biāo)志。從上游下來的中國船只，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大佛，船員們一路懸著的心就踏實了，就有了依靠和安全感。

可是今天端坐的大佛，在楊德毅眼中變得虛幻起來，像縹緲的蜃景。他使勁搖搖頭，想搖掉眼中的虛幻，讓大佛一如往日地真實?？商摶孟耢F水一樣，始終籠罩著他的雙眼，他在心里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大佛所在的金三角旅游碼頭，此間正是熱鬧的時刻。3月24日緬甸發(fā)生7.2級大地震后，一度籠罩的恐慌氣氛已絲毫感受不到，從一輛輛旅游大巴上下來的游客，不管是金發(fā)披肩的，還是黑發(fā)飛揚的，只要花上幾百印著普密蓬國王頭像的泰銖，就可以坐上旅游快艇，在湄公河上兜一圈兒，領(lǐng)略三國沿岸的風(fēng)光。最吸引人的除了泰國的大佛，還有緬甸的天堂賭場，老撾的“金木棉帝國”，木棉花盛開的時候，能看到岸邊挺立的木棉樹像新郎一樣披紅掛綠。三國隔河而望，Y字的左側(cè)是老撾，右側(cè)是緬甸，雙臂擁抱的是泰國。湄公河向左拐一個彎，成為泰老界河，湄塞河于那拐彎處交匯，成為泰緬界河。一邊是泰國的湄塞，一邊是緬甸的大其力，湄塞的大黑蝎子與大其力的大金塔遙遙相望。

寬闊的河面上，各種各樣的船只穿梭往來，最牛高馬大的是中國商船，一艘艘四平八穩(wěn)地行駛著，掀起的波浪動蕩著江面。它們大都從關(guān)累來，將貨物在清盛港卸下，再裝上貨物滿載而去。每次船行于此，楊德毅和一幫弟兄就有一種自豪感，像上學(xué)時歷史書上讀過的鄭和下西洋?？墒牵裉焖院啦黄饋砹?，不祥之感愈來愈濃，籠罩在頭頂上。前面的華平號加大了馬力，他在劫匪的威逼下也加大馬力，一前一后駛過金三角旅游碼頭。

劫匪的長尾快艇或前或后，不時喊叫前面的船讓路。

4艘快艇與兩艘匆忙的貨船，引起江面上一陣騷動。在后來事件的調(diào)查中，快艇上的游客，駕駛小舢板的老撾漁民，還有碼頭上的工人，岸邊飯館里的老板，都注意到了那天的異常。盡管在金三角，有時白天比黑夜還糟糕，可畢竟是光天化日之下，又正值午間熱鬧之時，誰也不會過多地去想，更不會往壞處著想，想到一樁慘案即將發(fā)生。

在劫匪快艇的押解下，兩船進(jìn)入一個河灣后，在泰國一側(cè)停下來。河灣非常僻靜，正好形成一個盲區(qū)，渾濁的河水懶洋洋的，躺在太陽下曬著肚皮。華平號與玉興8號掉轉(zhuǎn)船頭，一里一外?？吭诎哆叺囊豢秒u素果樹旁。那樹像個泰王室的守河人，忠心耿耿地守著一灣河水。岸上不遠(yuǎn)處，是一條清盛通往泰國湄塞的公路，從公路上往下看，只能看到船上懸掛的國旗。緊鄰的還有一個廢棄的吊車碼頭，碼頭上連一只鳥也看不到，只有一座碼頭吊車形影相吊，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從碼頭再下去幾公里，就是泰國清盛港了。

船停好以后，快艇上的劫匪也跳上船來，與船上的劫匪一道，將關(guān)在華平號船艙中的船員，驅(qū)趕到華平號甲板的左舷處。楊德毅吃驚地看到，船員們雙手被捆著，眼睛用布條蒙著，嘴也給膠帶纏上了，像電視里遭綁架的人，幾乎無法辨認(rèn)。他兒子不停地扭動著身子，想掙脫兩只手上的繩索，似乎還在罵著什么，但是罵不出聲來。

楊德毅癡呆呆地嚇傻了。

就在他嚇傻的一刻，劫匪的屠殺開始了，一個船員在槍聲中倒下，接著又一個船員倒下。還有的劫匪用刀砍，砍得船員痛苦不堪。外面槍響以后，看守楊德毅的劫匪跑了出去，被槍聲驚醒的他，一把抓起甚高頻對講機呼叫道，廣元，廣元！

廣元號的甚高頻關(guān)機，與廣元號一同停在清盛碼頭，正在裝貨的另一艘船寶壽9號的船長李祿民，在駕駛室里聽到了呼叫。他壓根兒沒去想別的，以為是楊德毅閑下了，要跟廣元號的船長譚慶鴻“煲粥”，便接過呼叫來，說楊三娃你挺快的嘛，又跑一趟了。

楊德毅回應(yīng)道，趕快報警，叫救護(hù)車，有人受傷了！

李祿民一驚，趕快聯(lián)系通譚慶鴻，讓快去報警，玉興8號有人受傷了。

聽到楊德毅大聲呼叫，看守他的劫匪掉轉(zhuǎn)身來，一邊從二層的小甲板上往回走，一邊端起沖鋒槍掃射。瘋狂的子彈穿過通道，穿過駕駛室敞開的門，或迎面飛出窗外，或打在輪舵與墻板上。楊德毅的胸部被擊中，接著臀部又被擊中，一下跪在了地上。

清盛碼頭上，已聯(lián)系過譚慶鴻的李祿民，還不清楚玉興8號在哪里，船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又呼叫起來，玉興8號，玉興8號，你在哪里？

楊德毅一手捂著胸部，一手緊握對講機，聲音顫抖地答道，我在吊車碼頭，快點報警，叫救護(hù)車，人要死了！

楊德毅的話劫匪聽不懂，但看得出他在干什么，沖進(jìn)駕駛室又是一通掃射，飛濺的彈殼燙得地上的血嗞嗞嗞直叫。駕駛室槍煙彌漫，從窗口飄散出去。楊德毅被打得趴下了，血肉模糊，根本認(rèn)不出是誰了。劫匪停止射擊后，圈起左手被槍震得有些發(fā)麻的指頭，像彈腦瓜崩似的，彈掉黑衣上濺下的幾星血肉，然后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第三章追趕金鹿的地方

8

插曲：元成宗遣使招諭真臘

公元1296年農(nóng)歷2月20日，再過3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

這天的溫州港，像往常一樣一早繁忙起來，大小船只出出進(jìn)進(jìn)，騷動不安的海腥氣沾鼻沾鼻的。在港口的一處區(qū)域內(nèi)，十幾艘遠(yuǎn)洋巨舶昂首待發(fā)，桅桿頂端的三角旗嘩嘩作響，船主、綱首、事頭、火長都袖手而立，正待市舶司來“檢視”，如無夾帶軍器、馬匹、人口，或者別的什么“違禁之物”，即領(lǐng)“公憑”開洋。

碼頭上潮漉漉的，掀不起半點兒塵土，各色人等穿梭往來，與明州（今浙江寧波）港一樣熱鬧。周達(dá)觀披著晨光，雙手倒背在身后，挺著有些發(fā)福的小腹，衣冠楚楚地立在使船的船樓上。目光逐漸移向遠(yuǎn)處，越過碼頭上的貨場、庫房、廨舍，還有一個忙碌的造船廠——有的船已成形，有的剛造好龍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母徛暻逦貍鱽怼吹礁弁獾那嗌骄G水間，一處處山茶花爛漫如云。讓他想起古人的一些詩句，其中倍感親切的是他們溫州人王梅溪的：

一枕春眠到日斜，

夢回喜對小山茶。

道人贈我歲寒種，

不是尋常兒女花。

他是2月初從明州到的溫州，除了完辦有關(guān)事務(wù)，等候其他使團(tuán)成員，還趁便回了一趟老家永嘉。平時難得回去，被一頂烏紗帽扣著，官不大事不少，自詡“草庭逸民”，也難逃俗務(wù)纏身。距上次回去已有幾年，可是家鄉(xiāng)并無多大變化，鋪子前的石階還是那么光滑，沙崗粉干還是那么鮮美，但在親切的背后，心中是掩飾不住的生疏。用明州話說，他真成了“人客”。走在春暖閑和的大街上，聽著滿大街的鄉(xiāng)音，有些原本熟悉的話，居然說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像個陌生的外鄉(xiāng)人。

那情形不想也罷了，一想便酸溜溜的，他不愿再去多想，將目光一節(jié)一節(jié)收回來，重新注視著碼頭。十幾艘遠(yuǎn)洋巨舶，市舶司已經(jīng)開檢，有的顯然只是走走過場，但船上的人還是一陣著忙，明知沒有夾帶任何違禁之物，也怕差官檢出什么來，延誤了開洋。

周達(dá)觀乘坐的使船就停在巨舶不遠(yuǎn)處。他們此行要去的是真臘，也就是現(xiàn)在中國的第二“巴鐵”柬埔寨，一切手續(xù)早有人給辦妥，只等到時候開洋。這次成宗皇帝遣使招諭真臘，除了朝廷的一干大員，還有地方上的隨員，他便是其中之一。對真臘這樣的殊方異域，他一向很感興趣，這次能有幸前往，實在是機會難得。

真臘緊鄰占城國（今越南中部），又叫占臘、吉蔑、閣蔑等等，他從史志上早已熟知，古怪的叫法實在是不少。而且臨行前使團(tuán)也專門做了介紹。占城再往北就是安南（今越南北部），安南的叫法也一樣多，幾乎是隨著中國朝代的變化而變化。秦時屬象郡，漢為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從唐朝起改稱安南，并設(shè)置安南都護(hù)府。北宋的時候，華閭?cè)硕〔款I(lǐng)平定內(nèi)亂，建立大瞿越國，開始脫離中國變成藩屬國。但是國祚短暫，也就十來年功夫，傳到他次子丁璇手里，就被十道將軍黎桓一腳踹了。黎氏的天下也坐得不長，僅僅兩代氣數(shù)就盡了。黎桓駕崩后一片混亂，幾個兒子你爭我奪，最后五子黎龍鋌奪得皇位。據(jù)說，這位屁股害痔瘡的皇爺非常喜歡殺人，在位4年殺人無數(shù)，死的時候只有24歲。黎龍鋌被天收以后，皇位被左親衛(wèi)殿前指揮使李公蘊篡奪，都城從華閭遷至升龍（今越南河內(nèi)），改國號為大越。大越活了200多年，又被陳朝取代。陳朝的皇爺叫陳煲，是個外戚小兒，8歲上就登基，靠叔父執(zhí)掌天下。陳朝于今已三四代，現(xiàn)在的皇爺叫陳烴。反正亂哄哄的，你方唱罷我登臺，跟中國改朝換代沒什么兩樣。自從成為中國的藩屬國后，安南跟中國的關(guān)系變得忽冷忽熱，一冷起來就打打殺殺，最近一次就發(fā)生在七八年前，朝廷為討伐安南，把漢人的馬都快征絕了。

可征絕就征絕了，誰叫你是漢人、“南人”呢，連幼帝趙昺當(dāng)年都沒辦法，趴在陸秀夫背上跳海了，更別說是幾匹破馬。故國不堪回首，還是關(guān)心自己的事吧，關(guān)心自己要去的真臘吧。真臘原本是古扶南的一個屬國，后來羽豐成鶚，一舉滅掉了扶南，現(xiàn)如今十分強盛。強盛之后，連元帝國都不認(rèn)了，元帥唆都占領(lǐng)占城后曾派使節(jié)前往，竟被野蠻地扣留。方今圣上派他們?nèi)?，自是不言而喻?

朝廷去年6月就領(lǐng)命，經(jīng)過半年多的準(zhǔn)備，所有使團(tuán)成員在溫州集中了，于今日啟程。由于真臘地理遙遠(yuǎn)，海上要經(jīng)過七洲洋、交趾洋、昆侖洋，途中充滿驚濤駭浪，所以朝廷在確定人選時，除了必去的大員，特別是地方上的隨員，盡量選擇親歷過這條海路的人去。他就是因之入選的，當(dāng)然還有朋友的推薦，否則是輪不上他這個小官，他這個南人的。

十幾個月前，也就是海禁剛解禁的時候，他搭乘一艘商船去過一次占城，差事不幾天就辦完了，而在來去的路上卻耗費了好長時間。去的時候，經(jīng)過七洲洋時，好端端的海面上驟然風(fēng)浪大作，仿佛萬千妖魔在海底作祟，使偌大的商船險遭傾覆，將滿船的龍泉青瓷翻人海中。從船主到舟師，雖然個個久經(jīng)風(fēng)浪，也嚇得面如土色，待風(fēng)平浪定后，都一屁股坐到船板上。他就更不堪了，不光害怕還吐，哇哇哇地伸長脖子，像孕婦一樣吐得臉都綠了。好在此后一路順利，再沒遭遇翻江倒海的驚險。從占城返回明州后，就像是九死一生，發(fā)誓再不去那鬼地方了，卻沒想到現(xiàn)在又要去了。

當(dāng)然，這次要去的是真臘，占城只是路過一下。

太陽爬至桅桿頂端的時候，市舶司檢視完畢，十幾艘巨舶揚帆啟航，周達(dá)觀所乘的使船也啟航，在碼頭上送行官員的招手致意下駛離港口。一出港口北上的北上，南下的南下，漸漸化作點點帆影，融入無盡的藍(lán)天碧水。按照既定的“針路”，使船與幾艘南下的巨舶結(jié)伴而行，成群結(jié)隊的海鷗追逐在船周圍，像中國城市大媽的先知，700多年前就跳開廣場舞了。高懸的巨帆如云翳一般，遮擋住灼熱刺目的陽光，好多人不在船室待著，站在帆影下或談笑風(fēng)生，或像周達(dá)觀一樣眺望大海，既興奮又保持著耐心。因為行程才剛剛開始，路途還很遙遠(yuǎn)，甚至說前途未卜。

使船“歷閩、廣海外諸州港口”，行至島嶼縹緲的七洲洋時，所有人都緊張起來，自覺地加入到祭祀當(dāng)中。燃起一把把黃香，盛滿一碗碗濁酒。船員們面朝萬頃碧波，上身脫得赤光光地跪下，背負(fù)著烈日的燎烤，祈求上蒼與海神保佑平安地通過。祭祀完以后，將祭品紛紛拋人大海，海鷗們像海盜一樣，在海面上你爭我奪。

自古“上有七洲，下有昆侖”，在變幻莫測的南海，是兩處至為兇險的海域。所處方位歷代說法多有出入，七洲洋大致位于今天的臺灣海峽西南與海南島東北之間，昆侖洋大致位于湄公河出?？跂|南的昆侖列島以北。兩洋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一部分，一直流傳著“去怕七洲，回怕昆侖”，惡劣的海況常使“針迷舵失”，不知有多少船只被狂風(fēng)巨浪吞沒。曾令船家望而卻步，或像永嘉子鱭“漲潮不死，落潮也死”，潑出一條性命去闖蕩。

此刻，七洲洋上波光閃閃，也許是祭祀起了作用，一派風(fēng)平浪靜，待使船順利通過后，船員們又齊刷刷跪下，向上蒼與海神磕頭致謝，有的磕得淚流滿面，腦門兒上都起包了。接著繼續(xù)南下，經(jīng)海南島西南方的交趾洋，于3月15日抵達(dá)占城，也就是中國老早的象林邑。與周達(dá)觀上次來相比，市面上幾乎無所變化，日子像載在牛車上，還是呱噠呱噠的老樣子。寺宇呀茅舍呀，上穿禿袖短衫，下圍各色番布手巾的男女呀，還有踱著方步的大象，在狹窄、擾攘、渥熱的街頭，一切都顯得漫不經(jīng)心。但這并不影響什么，一如既往的異域風(fēng)情，仍令他新鮮不已，甚至連當(dāng)?shù)氐膫髡f，光有一顆頭飛來飛去，吃小兒糞便的“尸頭蠻”，他都想親眼見識一下。

從占城街頭回到船上，遙望東方無垠的大海，一波接一波的白浪，像他故鄉(xiāng)錢塘江的潮頭，貼著海面爭先恐后地涌來，沖刷著港外黃沙耀眼的海灘。那白浪生起的天邊，便是上下渺茫的“千里長沙，萬里石塘”，讓人充滿無盡的向往與遐想。

如果能穿越時空的話，他當(dāng)時一定會嘹到100多年后，明朝三保太監(jiān)率領(lǐng)“古所未有”的船隊，浩浩蕩蕩地七下西洋，造訪亞非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其中就包括占城和他即將要去的真臘。在“大者長44丈4尺，闊18丈”，“中者長37丈，闊15丈”的寶船上，當(dāng)時還有他的一位江浙老鄉(xiāng)，曾3次跟隨三保太監(jiān)下西洋，那就是后來寫下《瀛涯勝覽》的馬歡。馬歡像他一樣對占城感興趣，對這個“南連真臘國，西接交趾界，東北俱臨大海”的殊方之國，在《瀛涯勝覽》中作了細(xì)致描述。當(dāng)然，他的目光再抻長一些，還會嘹到500多年后，外來的堅船利炮順著他途經(jīng)的海路北上，將一個大辮子王朝的大門打開，留下后世抹不掉的傷痛。

可惜滄海無心，不管沉沒多少世事云煙，都不會影響它水天一色。而且周達(dá)觀也不會去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干嗎呢？作為金戈鐵馬的元帝國的一名使者，此時站在帝國的使船上，他心中只有“蹈海及殊方”的神怡，一如頭上的云帆迎風(fēng)招展。

在占城停留數(shù)日后，又經(jīng)過半個月的航行到達(dá)真蒲，真蒲是真臘的屬郡之一，此外還有查南、巴澗、莫良、八薛、蒲買、雉棍、木津波、賴敢坑、八廝里諸郡，“皆以木排柵為城”。從真浦“第四港”開始，使船告別大海進(jìn)入湄公河，不久又轉(zhuǎn)入洞里薩河，行至查南時由于河水變淺，便改乘小舟北上，于“秋七月”渡過煙波浩淼的淡洋，也就是今天的洞里薩湖，抵達(dá)湖西北岸的暹粒河口。途中“逆風(fēng)不利”，再加上進(jìn)入湄公河又溯流而上，從占城到渡過淡洋登岸，竟耗時3個多月。

盡管一路漂洋過海，船上不少人已苦不堪言，一張張臉曬得黑不溜球，像昆侖島上的黑奴，但是周達(dá)觀仍興致不倒，尤其是進(jìn)入真臘以后，沿途“古樹修藤，森陰蒙翳。禽獸之聲，雜沓其間”，不管風(fēng)物野蠻開化，都令他陌生、新鮮、興奮，好多時候忘記了疲憊。當(dāng)踏上暹粒河口的碼頭，前方出現(xiàn)一座輝煌的大城時（吳哥），激動得如唐玄奘到達(dá)天竺國，遙望見那爛陀寺一樣。后來，他在書中不惜筆墨寫道：

州城周圍可二十里，有五門，門各兩重。惟東向開二門，余向皆一門。城之外皆巨濠，濠之上通衢大橋。橋之兩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將軍之狀，甚巨而獰，五門皆相似。橋之闌皆石為之，鑿為蛇形，蛇皆九頭。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勢。

城門之上有大石佛頭五，面向西方。中置其一，飾之以金。門之兩傍，鑿石為象形。城皆疊石為之，高可二丈，石甚周密堅固，且不生繁草，卻無女墻。城之上，間或種桄榔木，比比皆空屋。其內(nèi)向如坡子，厚可十余丈。坡上皆有大門，夜閉早開，亦有監(jiān)門者，惟狗不許入門。

其城甚方整，四方各有石塔一座，曾受斬趾刑人亦不許入門。當(dāng)國之中有金塔一座，傍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間，東向有金橋一所。金獅子二枚，列于橋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金塔之北可一里許，有銅塔一座。比金塔更高，望之郁然，其下亦有石屋數(shù)十間。又其北一里許，則國主之廬也。其寢室又有金塔一座焉，所以舶商自來有富貴真臘之褒者，想為此也。

石塔山在南門外半里余，俗傳魯般一夜造成。魯般墓在南門外一里許，周圍可十里，石屋數(shù)百間。東池在城東十里，周圍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塔之中有臥銅佛一身，臍中常有水流出。味如中國酒，易醉人。北池在城北五里，中有金方塔一座，石屋數(shù)十間，金獅子、金佛、銅象、銅牛、銅馬之屬皆有之。

真臘之行，周達(dá)觀說是隨使出訪，更像是一次異域考察。在真臘期間，利用他特殊的身份之便“諳悉其俗”，無不令他著迷。即使粗陋的風(fēng)俗與離奇的傳說，也能讓他這個在元帝國眼中雖為四等公民的南人，而又不免大國沙文心態(tài)的“備世”（中國）“巴丁”（官人），饒有興致地“可笑”半天。

在這里頗值得一提的是，當(dāng)時真臘來自中國的“唐貨”隨處可見，什么金銀、縑帛、水銀、銀朱、紙札，什么硫磺、焰硝、檀香、白芷、麝香，什么麻布、黃草、雨傘、鐵鍋、銅盤，什么水朱、桐油、篦箕、木梳、針線，好多東西一眼就能認(rèn)出產(chǎn)自哪里，比如真州的錫镴、泉州的青瓷，再比如溫州的漆盤、明州的草席，在異國他鄉(xiāng)無不透著故土的親切。

還有帶著唐貨而來的“唐人”，與他們的商品如影隨形，只要商品出現(xiàn)的地方，就不乏他們的身影?！白调偬获印保锵抵皟深^花布”，光著一雙腳丫，長期渥熱的異域生活，已使他們與當(dāng)?shù)氐耐林鵁o二，但是只要笑口一開，還是掩飾不住他們是中國人。在真臘，像他們的唐貨一樣備受青睞，地位高得不得了，“呼之為佛，見則伏地頂禮”，即便“暗丁八殺”（不識體例），干下糗事也不予怪罪。

從唐貨到唐人，僅僅一個溫暖平靜的“唐”字，就足見當(dāng)時中國的高大上，足見真臘乃至南海諸國與中國往來的密切，以及影響的源遠(yuǎn)流長……

9

吳哥的微笑

元“大德丁酉六月”（1297年），使團(tuán)結(jié)束一年多的真臘之行，于農(nóng)歷8月12日返回四明（明州）。跟去時相比，返回的時候異乎順利，正趕上西南季風(fēng)北上，一路乘風(fēng)破浪，滿打滿算也就兩個多月，比去時縮短了許多。

從真臘回來，周達(dá)觀便寫下內(nèi)容包羅萬象的《真臘風(fēng)土記》，用柬埔寨作家李添丁的話說，“迄今（1971年）為止，有關(guān)柬埔寨的任何歷史書籍和教科書都沒有超過周達(dá)觀的《真臘風(fēng)土記》”，“是一部研究柬埔寨歷史的寶貴資料?！奔词挂恍┘?xì)微的記述，于今也能得到印證。比如男女以布圍腰，“出入則加以大布一條，纏于小布之上”，與今天緬甸人穿的籠基有多大區(qū)別？再比如，“國中多有二形人，每日以十?dāng)?shù)成群，行于墟場間，常有招徠唐人之意”，這“二形人”是否就是今天泰國的人妖？還有“一等野田，不種常生水，高至一丈，而稻亦與之俱高”，豈不是今天越南的魔鬼稻（也叫漂稻）？水有多深，稻就有多高，稻與水一同生長。

但令人困惑的是，不知元成宗這次遣使招諭真臘，是因為對元帝國來說微不足道，還是頻繁的戰(zhàn)爭打得遺忘了，或者是因元史“不立真臘傳”，總之是毫無記載。至于周達(dá)觀這個人就更談不上了，好在后世官家還留下5個字：“達(dá)觀，溫州人?！痹倬褪强紦?jù)者追蹤覓跡，所獲得的一鱗半爪。這便造成后人對周達(dá)觀的諸多猜疑，有的說他只是一名普通隨員，有的說他是使團(tuán)的團(tuán)長，更有的說他是元帝國的間諜，《真臘風(fēng)土記》隱藏著重要的機密情報。“抹嘞蓋”（帽子）越戴越邪乎，像元人的姑姑冠，周達(dá)觀的面目也被扭曲。

最算完整的，大概是他朋友吾丘衍所寫的3首詩：

（一）

裸壤無霜雪，西南極目天。

豈知云海外，不到斗天邊。

異域聞周化，奇觀及壯年。

揚雄好風(fēng)俗，一一問張騫。

（二）

絕域通南舶，炎方接海濤。

神仙比徐黻，使者得王敖。

異俗書能記，夷音孰解操。

相看十年外，回首興滔滔。

（三）

漢界逾銅柱，蠻邦近越裳。

遠(yuǎn)行隨使節(jié)，蹈海及殊方。

鴂舌勞重譯，龍波極大荒。

異書君已著，未許劍埋光。

這3首詩是書成之后，周達(dá)觀“以示吾丘衍”，吾丘衍回贈給他的。從詩中不難看出，雖然時過境遷，但周達(dá)觀仍興致盎然，“相看十年外，回首興滔滔”，陶醉于異域的“風(fēng)土國事”。而對于“圣朝誕膺天命”，遣使招諭真臘的收獲，他只寫下“遂得臣服”4個字，就算是交代了。元帝國對他雞賊，他對元帝國也雞賊，一報還一報。

所幸的是，《真臘風(fēng)土記》逐漸為后世所重，被《四庫全書》收錄，不管認(rèn)為“文義頗為賅贍”也好，“猶可補其佚闕”也罷，終歸為世界保留下一份珍貴史料。更拯救了一個文明遺存，那就是東方四大古跡之一的吳哥。就像那個盜取中國敦煌文物，也曾翻譯過《真臘風(fēng)土記》的伯希和所言，假如“沒有這本書，我們對吳哥文明可能一無所知”。

《真臘風(fēng)土記》流傳于世后，從19世紀(jì)初開始引起海外的注意，先后被翻譯成法、日、英、柬、德等多種語言文本。其中有兩個人物至關(guān)重要，一個是法國的雷慕沙，另一個是他的同胞亨利·穆奧。1819年，剛剛?cè)⒌睦啄缴?，第一個將《真臘風(fēng)土記》翻譯成法文，發(fā)表在法國的《旅行年報》上，向世界重述了一個陌生的古老的東方文明。而穆奧呢，向世界證實了這個古老文明的存在，讓倒下的吳哥又重新站起來，讓那沉埋已久的“微笑”再現(xiàn)光芒。

那一年是1861年，好事兒賴事兒都攪在了一起。天上C/1861 J1慧星掃過，地下始祖鳥化石被發(fā)現(xiàn)。美國爆發(fā)南北戰(zhàn)爭，俄國進(jìn)行農(nóng)奴制改革。在剛剛遭受洗劫，圓明園被燒成一片廢墟的中國，愛吃涼粉的咸豐皇帝駕崩，葉赫那拉氏發(fā)動祺祥政變，讓愛新覺羅·載淳繼位，整個大清王朝在內(nèi)憂外患中掙扎。

而遠(yuǎn)在柬埔寨的穆奧，遮天蔽日的雨林讓他與世隔絕，正帶著幾個仆人考察，尋找他作為一個博物學(xué)家所需要的東西。雖說季節(jié)選得不錯，正值柬埔寨一月份旱季的時候，與雨季相比陽光收斂了不少，但午間的氣溫仍然灼人，偶有風(fēng)穿過叢林帶來一陣涼爽，也瞬間蒸騰得一干二凈。盡管他1857年就踏上中南半島，早已習(xí)慣這種叢林的炎熱，還是被熱得氣喘如牛，衣服的前胸后背都濕溻了，洇滲出一圈圈地圖似的的汗堿。

在柬埔寨西部的密林中，穆奧經(jīng)過連日跋涉，當(dāng)他到達(dá)一個人跡罕至之處，摘下頭上的牛仔帽喘口氣的時候，一下被眼前突如其來的景象驚呆了。一座城市的廢墟散布在密林中，一處處規(guī)模宏大的建筑，或完好如初黑蒼蒼地矗立著，或坍塌不堪為泥物所覆蓋，到處彌漫著詭譎、潮濕、腐敗的氣息。被驚呆了的穆奧緩過神來后，便讓手執(zhí)沾滿綠汁的砍刀的仆人，砍掉腳下糾纏不清的藤蔓，踏著荒草與枯枝敗葉，跨過橫躺豎臥的石梁，繞過東倒西歪的石柱，提防著頭頂上搖搖欲墜的石塊，小心謹(jǐn)慎地向廢墟深處走去。只要他停下來，剝?nèi)ナ^上深銹的苔蘚，或清理掉表面沉積的附著物，就會呈現(xiàn)出一幅幅精美絕倫的圖案，即便殘缺也冷他震撼。

仿佛白日夢一樣，穆奧手撫著胸口閉上眼睛，按捺住怦怦不已的心跳，直感到一線深邃的天光洞穿他的頭蓋骨傾瀉下來，讓他看到一個遙遠(yuǎn)璀璨的星空，與星空下一個王朝擁有的輝煌。他隱隱地預(yù)感到了什么，比他采集到一萬個標(biāo)本都重要。而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如此，眼前的發(fā)現(xiàn)給他帶來的聲譽，遠(yuǎn)超出他在博物學(xué)上的成就。這個誤打誤撞的發(fā)現(xiàn)，讓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來柬埔寨的主要目的是旅行考察，同時也藏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探尋一個消失已久的文明。有關(guān)這個文明的信息，完全來自一本叫《真臘風(fēng)土記》的書，當(dāng)時這本書在法國很火，他也買了一本帶在身邊，一有空就拿出來翻翻，試圖“按書索驥”，找到并證實這個文明的存在。

今天不期而遇，穆奧覺得完全是神助，如果不是神助，還能是什么呢？像站在教堂的穹頂下，他在胸前畫個十字，嘴里吶吶道，感謝上帝，愿主永遠(yuǎn)與我同在！

但是穆奧并沒有高興得過頭，而是以一個博物學(xué)家特有的冷靜，和對一個文明虔誠無比的尊敬，在接下來的日子，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記錄和描繪。后來，由他的家人整理出版了《暹羅柬埔寨老撾諸王國旅行記》（還有不同名稱的版本），將叢林草莽湮沒了400多年的吳哥古跡公之于世。他告訴世界：“此地廟宇之宏偉，遠(yuǎn)勝古希臘、羅馬遺留給我們的一切，走出森森的吳哥廟宇，重返人間，剎那間猶如從燦爛的文明墮入蠻荒?！?/p>

其實早在他之前，已有西方人發(fā)現(xiàn)，只是沒有引起多大注意，上帝把出名的機會留給了他。也許是天機不可泄露吧，或者說穆奧只為吳哥而生，《暹羅柬埔寨老撾諸王國旅行記》出版的時候，他已經(jīng)得病去世，而且就在他發(fā)現(xiàn)吳哥的那一年，年僅35歲。

穆奧并未死在他的故鄉(xiāng)蒙彼利埃，而是死在了老撾的南康河畔。當(dāng)時，按照他的考察計劃，結(jié)束吳哥之行后，就從柬埔寨前往老撾。在老撾瑯勃拉邦考察途中，法國駐瑯勃拉邦領(lǐng)事館傳來命令，出于安全考慮，不讓他繼續(xù)前行，就在他準(zhǔn)備返回瑯勃拉邦首府，抵達(dá)南康河邊的時候病故，時間是1861年11月10日。臨終前，穆奧已經(jīng)昏迷3天，人瘦成了鬼樣兒，眼窩眍眍的，嘴里囈語不斷，像徘徊在天堂門口。讓守候在身邊的仆人無法相信，這就是他們一向健康、開朗、勇敢，無所畏懼地穿越高山密林的主人？

其中一個仆人叫Phrai，是穆奧在泰國（當(dāng)時叫暹羅）時碰上的，身體強壯得像一截麥灑（柚木）。他母親是一位種辣椒的中國寡婦，大概鮮紅的辣椒難以維持生計，就讓兒子做了穆奧的仆人。Phrai非常忠實能干，一路上成了穆奧的得力助手。穆奧死后留下的考察筆記、昆蟲標(biāo)本等遺物，就是他和另一個仆人收拾好，運到曼谷的法國領(lǐng)事館，又由領(lǐng)事館轉(zhuǎn)交給穆奧的家人。

穆奧去世以后，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要“樹葬”，后經(jīng)仆人協(xié)調(diào)，土葬在了南康河邊。南康河是湄公河的一條支流，暴躁時濁浪滔天，將兩岸變成一片汪洋，平靜時溫馴纏綿，夜晚能聽到魚撲刺刺地跳出水面。穆奧原來的墓已被洪水沖毀，中間也曾有法國人修繕過，現(xiàn)在的墓是法國蒙彼利埃市政府于1990年重新修建的。一具白色的大理石棺槨，露天安放在被雨銹黑的水泥基座上，在棺槨的一側(cè)寫著：“蒙彼利埃人民為他們的孩子感到驕傲”。除了墓還有墓碑，還有一個簡單的小木棚，一根木柱傘似的支撐著，木柱上釘著一塊兒白色紙板，用寥寥數(shù)語概述了他的一生。紙板下面又釘著一塊兒木板，上面刻寫著他曾經(jīng)的考察路線。

再就是穆奧的雕像。一看就是依據(jù)他生前的形象雕塑的，否則不會那樣蒼老，比他35歲的年齡大了許多，像老撾富良山區(qū)的一位農(nóng)民，剛剛從水田里走出來。衣服上沾滿泥土，腿腳上糊滿泥巴，右手拄著一根木棍，左手拿著一個筆記本。一臉墩布似的胡須，腫脹的眼袋下垂著，雙目平靜而慈祥，卻又顯得凄迷無助。頭戴一頂碩大的牛仔帽，孤獨地守候在他的墓地邊，目光穿過周圍的樹叢，不知是在眺望岸下的南康河呢，還是在眺望遙遠(yuǎn)的吳哥，甚至更遠(yuǎn)的故鄉(xiāng)。默默地像在祈禱著什么，或許就是他那年10月29日的日記中寫的：

“憐憫我吧，我的上帝！”

穆奧的發(fā)現(xiàn)無疑震驚了世界，最上心的當(dāng)然是他們國家了。16世紀(jì)新航路開辟以后，伴隨著歐洲殖民主義與自由貿(mào)易主義的興起與高漲，從17到18世紀(jì)，法國在海外建立了一個又一個殖民地。進(jìn)入19世紀(jì)，特別是拿破侖三世執(zhí)政后，法國更加速了對外的殖民擴張。殖民地版圖迅速擴大，到20世紀(jì)初期超過歐洲的其他列強，成為世界上僅次于英國的第二大殖民帝國，占據(jù)了北非、西非、中非、東南亞的大量地區(qū)，還有加勒比海和太平洋上的眾多島嶼。

穆奧發(fā)現(xiàn)吳哥的時候，也正是法國殖民主義狂熱之時，埃菲爾鐵塔都快燒紅了。就在他發(fā)現(xiàn)的前一年，英法聯(lián)軍浩劫了中國的“萬園之園”；就在他發(fā)現(xiàn)的這一年，法國占領(lǐng)了越南嘉定市（后改名為西貢），也就是今天的胡志明市；就在他發(fā)現(xiàn)后的第三年，柬埔寨淪為法國的保護(hù)國，開始接受將近一個世紀(jì)的殖民統(tǒng)治。

在“三色旗”的狂舞下，無數(shù)法國冒險家，甚至包括“馬爾羅案件”的當(dāng)事者，后來擔(dān)任過法國文化部長的安德烈·馬爾羅，都帶著砍刀、杠棒、牛車、向?qū)В钊雲(yún)歉绫I走大量文物，使吳哥又一次遭受重創(chuàng)。在巴黎的居美東方美術(shù)館里，至今陳列著來自吳哥的石雕，“有巨大完整的石橋護(hù)欄神像雕刻，有斑蒂絲蕾（女王宮）玫瑰石精細(xì)的門楣裝飾，最難得的是幾件閣耶跋摩七世和皇后極安靜的閉目沉思石雕?！痹谒械膹姳I當(dāng)中，文化強盜最是魔鬼，他會盜走一個民族的靈魂。面對被盜后的一處處“傷疤”，后人甚至痛惜地認(rèn)為，“吳哥被發(fā)現(xiàn)是一個錯誤”。

也許，這是穆奧壓根兒沒想到的，也是雷慕沙沒想到的，更是周達(dá)觀沒想到的。在穆奧發(fā)現(xiàn)吳哥的那一刻，如果雷慕沙和周達(dá)觀在天有靈的話，他們一定都微笑了，盡管他們死去的時間和地點不同。他們將自己的微笑，當(dāng)然還有穆奧的微笑，融入?yún)歉绲摹拔⑿Α敝校缧嵌怪瘘c燃烈焰，轟動了歐洲乃至世界。而此時此刻，面對廢墟上強盜出沒的身影，他們的微笑都碎了，只有吳哥的“微笑”永恒。因為曾經(jīng)的劫難比這還要深重，吳哥早已容納了滾滾紅塵的善與惡。

吳哥，在梵語中的意思是“都市”，充滿香火沉浸千年的佛意，也透著紅塵俗世的親切，就像一個兄長或帥哥的稱呼，隨時都會讓Plmm發(fā)狂，臉上烙滿“230”的熱吻。吳哥作為真臘王國的國都，先后有20多位國王于此執(zhí)政，所建立的吳哥王朝，像吳哥巴肯山上的石獅傲視中南半島。

1296年周達(dá)觀前往的時候，正是真臘的鼎盛時期：“地廣七千里”，“北抵占城半月路，西南距暹羅半月程，南距番禺十日程，其東則大海也?！比绻媒裉斓牡乩砀拍顏砻枋觯褪潜边_(dá)我國云南，西至孟加拉灣，東到越南的海隅。在廣袤的土地上，湄公河縱貫全境，孕育了吳哥文明。曾是不少中國人，尤其是水手的向往之地，不僅“米糧易求，婦女易得，屋室易辦，器用易足，買賣易為”，還受到國內(nèi)少有的尊敬，在那里終其一生。

吳哥王朝建立于802年，由“陸真臘”和“水真臘”統(tǒng)一而成，最初定都在湄公河下游，后來遷至洞里薩湖北面的訶里訶羅洛耶，也就是今天著名的羅洛斯遺址。公元9世紀(jì)末，又從訶里訶羅洛耶遷到吳哥，建造了舉世無雙的吳哥城。“超現(xiàn)實的想象力、精湛無比的工藝以及嚴(yán)謹(jǐn)?shù)膸缀谓Y(jié)構(gòu)”，讓每座建筑都無與倫比，“輝煌與詭譎、夸張與具體、浪漫主義與日常世界交相輝映”，就像那迷人的“微笑”令眾生傾倒：去觸撫每一塊兒石頭，去親吻每一朵雕飾，傾聽斑斑雨銹與蒼苔之下，仿佛來自大地深處的梵唄。

吳哥王朝最初接受的是印度教，到了第22任國王阇耶跋摩七世，才改信“利益眾生”的大乘佛教。在印度教中，宇宙的中心是須彌山（眾神之所），“山”便成為建筑的“中心”。由于深受印度教影響，吳哥的建筑大都端正方嚴(yán)。圍繞“中心”一重重向上發(fā)展，一層層石階由平緩到陡峭，最后近乎90度的垂直。要想攀爬上去，必須五體投地，在忘我的攀爬當(dāng)中，使“物理空間借建筑轉(zhuǎn)換為心靈朝圣”。

吳哥古跡位于今天的柬埔寨暹粒市，整個建筑群遺址很大，散布著大大小小幾百座建筑，像破碎的鏡片閃耀著東方文明的光輝。而且遠(yuǎn)不止于此，2015年澳大利亞考古學(xué)家達(dá)米安·埃文斯率領(lǐng)一個考古團(tuán)隊，借助航空三維激光雷達(dá)掃描技術(shù)，通過對大約1900平方公里的區(qū)域探測，在吳哥附近的森林下面，又“發(fā)現(xiàn)多處地下城市遺跡”，而在此之前并未有人知道那里有城市，“其中一些城市的規(guī)模可與金邊匹敵”。達(dá)米安·埃文斯的發(fā)現(xiàn)，或?qū)⒅貙憛歉绲臍v史。

在吳哥現(xiàn)存的古跡當(dāng)中，其中“大吳哥”和“小吳哥”最為矚目，小吳哥又叫吳哥寺、吳哥窟，是吳哥文明的巔峰之作，已成為柬埔寨的國家標(biāo)志，印在國旗上。小吳哥由第18任國王蘇利耶跋摩二世修建，既是他死后的陵寢，也是供養(yǎng)毗濕奴的寺廟。因為“印度教相信，人間的君王是由天神毗濕奴化身”，“死后還要回到須彌山，與毗濕奴合而為一。”吳哥寺歷時89年完成，動用1500多萬人，30億噸左右的石頭，最大的石頭有10噸重。當(dāng)時主要是靠大象運輸?shù)?，所以說吳哥也是“大象搬來的”。每塊石頭都打造得精確無比，沒有使用任何泥灰，石與石嚴(yán)絲合縫，至微處誤差不到0.1%，連刀片都插不進(jìn)去。整個建筑共分3層，分別代表地獄、人間、天堂，是全世界規(guī)模最宏大的宗教建筑。

大小吳哥就像弟兄兩個，忠心耿耿地苦守著家園。城中的另一座建筑巴戎寺，也是建在三層臺基上的，圍繞最高處的一座寶塔，周圍簇?fù)碇?8座寶塔。每座寶塔的塔頂上，四面都雕刻著巨大的觀音頭像，分別代表“慈、悲、喜、靜”四大境界，將整個世界乃至宇宙裝進(jìn)頭顱中。每張頭像的臉上，都保持著端莊慈祥的微笑，不管歲月如何銹蝕，人世間怎樣變遷，一如蓮花般迷人，在日出中呈現(xiàn)，在日落中隱去。

與吳哥寺一樣，巴戎寺既是陵寢也是國廟，由偉大的閣耶跋摩七世晚年修建。晚年的閣耶跋摩七世，從印度教改信大乘佛教后，王冠下雄才大略的神情，“逐漸沉淀升化成一種極其安靜祥和的微笑?！迸c寶塔上的微笑融為一體，一同嵌進(jìn)石頭成為永恒，猶如一部《金剛經(jīng)》。在柬埔寨人心目中，那雕刻在塔頂?shù)念^像，就是阇耶跋摩七世的頭像，讓置身于寶塔腳下的凡夫俗子，被佛迷人的溫暖感動的同時，也瞻仰了閣耶跋摩七世的音容笑貌。

那與日月同輝的微笑，凝聚了吳哥文明的光輝，見證著人類的勤勞、智慧、創(chuàng)造，也警省著人類的貪婪、迷失、罪過……

10

從“湄公河探險隊”到“大米換高鐵”

1431年，吳哥幾經(jīng)繁華之后，慘遭中南半島新崛起的暹羅族的血洗，“城市被火焚，建筑上的黃金雕飾和珠寶被劫掠，人民被屠殺，尸體堆積如山，無人收理，致死的傳染病快速蔓延，最后連侵略者也不敢停留，匆匆棄城而去。”

就像中國的阿房宮，“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笔箟邀惖乃掠钭兂蓴啾跉堅\繡的王朝成為如煙往事，只有那浴火與血的微笑永恒。當(dāng)鋪天蓋地的大雨沖刷掉地上的血跡，當(dāng)席卷廢墟的風(fēng)掃蕩彌漫的尸臭，蜘蛛便開始爬上爬下地結(jié)網(wǎng)，野獸開始成群結(jié)隊地光顧，曾經(jīng)因斧伐而退卻的森林，也從四面八方步步緊逼，在此后的幾百年中，將吳哥盤根錯節(jié)地一口口吞沒。

對于吳哥的倒下，也有人認(rèn)為是“由于古城幅員太廣難以維持，再加上農(nóng)耕密集，中世紀(jì)天氣變暖，以及過度砍伐帶來的災(zāi)難，最后導(dǎo)致文明崩潰”。與世界上不少古老文明一樣，“因為過度發(fā)展”輝煌一時，也“因為過度發(fā)展”而灰飛煙滅。不管如何定論，總之一個殘酷的事實是，一個令人向慕的王朝，淪為了一堆堆荒煙蔓草。但吳哥的劫難并未就此結(jié)束，19世紀(jì)遭受法國人的盜劫，進(jìn)入20世紀(jì)又經(jīng)歷了無情的戰(zhàn)火，直到和平的陽光驅(qū)散硝煙迎來一撥撥游人，吳哥城中還殘留著無數(shù)地雷，不斷制造噩夢。當(dāng)?shù)睾枚嗬习傩眨耙蛘`觸地雷，斷手缺足，臉上大片燒灼傷疤，沒有眼瞳的空洞眼眶看著游人……”

吳哥廢棄之后，真臘人便南遷至金邊建都，拋下暹粒河和洞里薩湖，再次回到湄公河畔，大概只有母親河才能庇護(hù)他們。即使河水泛濫滔天，也沒有屠城可怕。大約明朝萬歷以后，中國對真臘之稱，也改為柬埔寨，一直沿用至今。

被廢棄的吳哥，自從遭遇享利·穆奧后就不再平靜，幽靈開始頻繁地出沒。1866年雨季，又一支隊伍踏著泥濘來到吳哥，騾馬的叫聲撕破叢林的寂靜，每片樹葉都停止雨水的滴答，不安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但這次隊伍不是來做幽靈的，面對“那些被大樹的根擠壓糾纏的石塊，那些爬滿藤蔓苔鮮蛛網(wǎng)的雕像，那些在風(fēng)雨里支離破碎的殘磚斷瓦，那些色彩斑駁褪逝后繁華的蒼涼”，還有對同胞穆奧的感佩，他們考察一番就走了。然后繼續(xù)北上，最后沿著湄公河進(jìn)入中國境內(nèi)，對湄公河進(jìn)行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探險考察”，獲得了瀾滄江一湄公河的第一手資料。

他們就是“湄公河探險隊”。

由法屬印度支那總督府派遣，1866年6月5日從交趾支那首府西貢出發(fā)，去考察湄公河流域及其源頭，以便打通交趾支那通往中國的“黃金水道”。探險隊一共6人，隊長叫杜達(dá)爾·拉格里，是法國的一位海軍艦長，副隊長叫弗朗西斯-加爾尼埃，也是一位法國的海軍軍官。加爾尼埃還有一個很中國的名字——“安鄴”，可就是這樣一個聽起來安分守己的名字，卻出現(xiàn)在6年前大火三天三夜不滅的圓明園，后來又出現(xiàn)在包括此次探險考察到過的中國的多個地方，最終在越南被黑旗軍呼嘯的大刀奪取性命。

拉格里與加爾尼埃受命之后，便順著湄公河溯流而上，途經(jīng)柬埔寨時，考察了他們向慕已久的吳哥。探險隊除了6名成員，還有向?qū)Ш湍_夫，用騾馬馱著裝備和食物，在崇山峻嶺中留下一堆堆宿營的灰燼，一泡泡散漫的馬糞。第二年10月，他們進(jìn)入中國云南，拉格里的皮鞋在途中破爛，腳不幸被螞蝗咬傷，而且傷得實在是不輕，讓這位可憐的海軍艦長萬沒想到，一路上毒蛇猛獸都無所畏懼，結(jié)果卻給一條蟲豸送命。說“蟲豸”，只不過是對拉格里惋惜罷了，事實上比毒蛇猛獸還可怖。在湄公河流域的密林沼澤中，潛伏著無數(shù)惡毒的螞蝗，有旱螞蝗，也有水螞蝗。水螞蝗“粗大如芭蕉，像水蛇那樣興奮地昂著頭”，“一遇空氣中有人或動物的氣味，立刻爭先恐后地聚攏來，張開吸盤，只要數(shù)分鐘即可將一匹馬或者牛變成空殼。”上世紀(jì)50年代初，一支從云南潰逃出境的國軍隊伍，在一個叫魔鬼谷的地方，就慘遭螞蝗屠殺：

（進(jìn)入沼澤）行出幾十米，寧靜濕潤的空氣中，連草莖也沒有搖晃一下，那些人的面部就發(fā)生劇烈的變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樣發(fā)出慘叫，恐懼把他們的臉和身體一齊擰歪了，然后有人掉轉(zhuǎn)身往回跑，但是沒來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銹水里，鮮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紅。有人僥幸上岸，大家這才赫然看清，原來他們身體的每個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毒蟲厚厚地叮滿了，像腐尸上生出的肉蛆……

相比于這支非常不幸，后來盤踞金三角的國軍隊伍，螞蝗爺對拉格里已是手下留情了，沒有像那些沼澤中倒下的中國士兵被吃個凈光，終算給他留下一具完尸。

拉格里死后，由加爾尼埃帶隊繼續(xù)考察，一直深入到中國四川境內(nèi)。1868年，歷時兩年多的探險考察結(jié)束，探險隊從中國漢口啟程，然后順長江抵達(dá)上海，又從上海乘船南下，沿著周達(dá)觀當(dāng)年走過的海路，于6月20日返回西貢。整整繞了一大圈兒，行程8600多公里，途經(jīng)許多蠻荒之地，特別是蚊蟲瘴癘橫行的雨林，讓他們吃盡苦頭，拉格里連命都搭上了。其中加爾尼埃這個家伙，如果一分為二地看待，在湄公河的探險考察中，他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與做出的貢獻(xiàn)都值得肯定。他沒有因拉格里去世，讓探險考察半途而廢。這或許是他短促的，僅僅34歲的人生中，最為光彩的一筆。

整個探險考察，包括歷史地理、風(fēng)土人物、水文氣象等等，涉及的范圍與內(nèi)容相當(dāng)廣泛豐富。如果有什么遺憾的話，不管拉格里遭遇不幸也罷，沒找到湄公河源頭也好，對法屬印度支那總督府來說，最大的遺憾，恐怕是探險考察的結(jié)果未如所愿。浩浩蕩蕩的湄公河，遠(yuǎn)非他們想象的那么簡單溫馴，河中遍布礁石險灘，僅位于柬老邊境的“孔瀑布”，那猶如萬馬奔騰的飛流，就讓船只望而止步，直到今天也無法逾越。

也就是說，湄公河并非通往中國的理想水道?？芍趁裾呔褪侵趁裾?，他們并沒有就此作罷。1889年，駐老撾瑯勃拉邦的副領(lǐng)事帕維又組織了兩次考察，依然想打通湄公河水道進(jìn)入 中國內(nèi)地，與英國爭奪亞洲的勢力范圍。這兩次考察，拋開他們的企圖不說，客觀上為湄公河流域的開發(fā)利用揭開了序幕。

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

1991年，以美蘇為首的長達(dá)近半個世紀(jì)的冷戰(zhàn)結(jié)束，白頭海雕與北極熊握手言和。與世界其他地區(qū)一樣，東南亞地區(qū)也“春和景明”，蔚藍(lán)色的信風(fēng)帶著溫暖與濕潤，從海洋一直深入到中南半島腹地。也就幾年工夫，相繼建立了“東盟南增長三角”、“東盟北增長三角”與“東盟東增長區(qū)”，展開次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

在此期間，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簡稱GMS）經(jīng)濟合作也應(yīng)運而生，1992年在亞行（亞洲開發(fā)銀行）倡議下，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內(nèi)的6個國家，柬埔寨、越南、老撾、緬甸、泰國和中國（主要是云南，2005年又增加廣西），“共同發(fā)起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機制，以加強各成員國之間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促進(jìn)次區(qū)域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實現(xiàn)區(qū)域共同繁榮。”說白了就是攜手發(fā)財，把各家的日子過好。

所謂“次區(qū)域”，是相對于“主區(qū)域”而言的，可以說是局部與整體的關(guān)系?！按螀^(qū)域經(jīng)濟合作”也一樣，只不過多戴了一頂“經(jīng)濟”的帽子。亞行把促進(jìn)亞太地區(qū)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合作視為“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在此框架下的6國合作就定名為“次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當(dāng)時，界定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的理由是：

①共同擁有湄公河。湄公河在6國的經(jīng)濟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6國都需要在湄公河開發(fā)利用方面加強合作；②6國除泰國屬市場經(jīng)濟國家外，其他國家均屬轉(zhuǎn)型經(jīng)濟；③6國都推進(jìn)對外開放；④6國都是資源富集地區(qū)，在合理使用低廉價勞動力來進(jìn)行開發(fā)方面各國相互間有巨大互補關(guān)系；⑤各國邊貿(mào)日趨繁榮；⑥基礎(chǔ)設(shè)施極為落后。次區(qū)域國家普遍存在交通、運輸、通訊、電力、水利、港口設(shè)施落后的狀況，其中中國云南省和老撾無出海口；⑦6國發(fā)展資金極度匱乏。資金短缺是次區(qū)域國家存在的普遍問題，嚴(yán)重制約了基礎(chǔ)設(shè)施及其他領(lǐng)域發(fā)展的規(guī)模和速度；⑧6國文化背景極為相似。

被一條大河攜起手來的6個國家，不僅彼此山水相連，而且血脈相承，“越來越多的科學(xué)證據(jù)表明，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是東亞和東南亞地區(qū)人類遷徙和民族分化的中心”，“人類在20萬年前走出非洲后，其中一支沿著亞洲南部的海岸線來到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然后在大約一萬多年以前，生活在這里的人類繼續(xù)分化成東亞的蒙古人種和東南亞的馬來人種。根據(jù)最新的基因研究，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的人們，擁有相同的遺傳特征。這意味著他們擁有共同的祖先，而且這個民族分化的時間距今并不遙遠(yuǎn)?！币簿褪钦f，都是一個根巴上結(jié)出來的，攀老根的話都沾親帶故。

并且除泰國以外，都遭受過殖民統(tǒng)治。還有二戰(zhàn)時日本的侵略，幾乎都在民族的存亡線上掙扎過，也患難與共地拼搏過。中國軍隊一面在本土御敵，“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一面深入緬甸協(xié)同盟軍作戰(zhàn)，先后投入40萬兵力，死傷近半。有的至今埋在倒下的土地上，生是中國人，死成異鄉(xiāng)客了。

所有這些，用官媒慷慨的話說，注定了6國在文化上交往源遠(yuǎn)流長，在政治上有著相似的歷史命運，在經(jīng)濟上具有共同的發(fā)展愿望，“形成了各國間歷史悠久、深厚廣泛的經(jīng)濟與文化聯(lián)系”，相互合作是必然的事情。尤其是其他5國與中國的交往，即使官方“藕斷”，民間也“絲連”著，歷朝歷代幾乎沒有斷過。更別說，有的曾是中國的一部分，有的曾是中國的藩屬國，都留下了深深的中國烙印。

在大湄公河次區(qū)域256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曾經(jīng)3/4的土地濃蔭蔽日，是亞洲雨林重要的一部分。但在濫伐濫墾之下，與世界其他兩大雨林（非洲雨林和美洲雨林）一樣銳減，并且還在繼續(xù)。每倒下一棵樹就撕裂一片天空。和人類生存息息相關(guān)，被視為“地球之肺”的熱帶雨林，僅占世界陸地面積的1/14，“所包含的植物種類卻占世界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在一公頃林地上很難發(fā)現(xiàn)兩種樹木屬于同樣的物種。”每棵樹都是一個鮮活的“肺泡”，保證“地球之肺”強健有力，像大象豪邁的耳朵，讓人類擁有健康繁榮的家園。假如有一天它們被皮肉一樣剝光，人類的死期也就近了。

大湄公河次區(qū)域也一樣，土地面積不足亞洲大陸的1/20，而動植物物種卻占亞洲大陸的25%。世界自然基金會在全球的200個具有重要國際生物學(xué)價值的生態(tài)區(qū)域，大湄公河次區(qū)域就占了16個，生存著大約2萬種植物、1200種鳥類、800種爬行類和兩棲類動物、430種哺乳動物，而且還在不斷地發(fā)現(xiàn)。1997年，由多國專家組成的研究小組，在對湄公河流域長達(dá)10年的考察中，發(fā)現(xiàn)1068種新動植物物種，包括后來列入《世界自然保護(hù)聯(lián)盟》的“老撾巖鼠”。而在此之前，這種“既像老鼠，又像松鼠”，長相呆萌的嚙齒類哺乳動物，被認(rèn)為在1100萬年前就滅絕了。更出乎意料的是，它不是在本該在的深山老林中被發(fā)現(xiàn)的，而是在老撾當(dāng)?shù)氐氖称肥袌錾希c雞鴨混在一起，只要掏幾個瑞爾就能把它送上餐桌。

被熱帶雨林覆蓋的中南半島5國，大部分地區(qū)屬于熱帶季風(fēng)氣候，5至10月為豐沛的雨季，11月至次年4月為干爽的旱季，年平均氣溫20-27℃，年平均降水量1500-2000毫米。森林、礦產(chǎn)和水資源都很豐富，主要礦藏有石油、天然氣、煤、寶石、巖鹽、鉛、鋅、銀、銻、銅、錫、鎢，主要河流有伊洛瓦底江、薩爾溫江、湄南河、湄公河、紅河。海岸線綿延一萬多公里，從越南東部一直到緬甸南部，主要港口有海防、峴港、胡志明市、磅遜、曼谷、毛淡棉、仰光等，像金藍(lán)珀珠一樣被海岸線串起來。在這些港口上，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少不了中國的帆影，滿載著與朝代亦步亦趨的貨物，在貿(mào)易風(fēng)一如既往的滄海上，重復(fù)著波濤依舊的航程。

中南半島5國的具體情況是：

越南（全稱，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Socialist Repulicof Viet Nam）

國名釋義：歷史上稱大越、安南、南越等，后改稱越南

國土面積：329556平方公里

人口：90549390（2011年）

民族：主要是京族，占總?cè)丝诘?0%多

華人華僑：至少100萬

官語：越南語

首都：河內(nèi)/Ha Noi

GDP總計：1705.65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1901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東部，形似“一條扁擔(dān)挑著兩個谷筐”。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煤、鐵、鋁、錳、鉻、錫、鈦等。海岸線3200多公里，有海洋生物6800多種。森林覆蓋率22%。農(nóng)業(yè)人口占總?cè)丝诘?2.1%，主要種植水稻、玉米、薯類、咖啡、橡膠、腰果、茶葉、花生、蠶絲等，是世界第一大胡椒出口國，第二大大米出口國。工業(yè)主要有冶金、采礦、電力、建材、紡織、石油等，無煙煤出口位居世界第一。主要貿(mào)易對象：美國、歐盟、東盟、日本、中國等。屬于發(fā)展中國家。湄公河是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被譽為“亞洲最大稻谷糧倉”的九龍江平原，海拔不到2米，面積4萬多平方公里，兩年可收獲7季水稻，占越南稻谷產(chǎn)量的40%。也是亞洲重要的熱帶水果產(chǎn)區(qū)，占越南水果產(chǎn)量的60%。

老撾（全稱，老撾人民民主共和國/LaoPeoples Democratic Republic）

國名釋義：在老撾語中意為“人”或“人類”

國土面積：236800平方公里

人口：6477211（2011年）

民族：主要是老龍族、老聽族、老松族，占總?cè)丝诘?0%多

華人華僑：至少10萬

官語：老撾語

首都：萬象/Vientiane

GDP總計：101.9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1534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腹地，形似“一朵帶長柄的蓮花”。礦藏主要有錫、鉛、鉀、銅、鐵、金、石膏、煤、鹽等，有世界上最重要的寶石礦帶與有色金屬礦帶。森林覆蓋率47%。農(nóng)業(yè)人口占總?cè)丝诘?0%，主要種植水稻、玉米、薯類、咖啡、煙葉、花生、棉花等。工業(yè)基礎(chǔ)薄弱，從業(yè)人口不足10萬。主要貿(mào)易對象：泰國、越南、中國、日本、歐盟、美國等。屬于世界最不發(fā)達(dá)國家。湄公河是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著名的“孔瀑布”，是世界上流量最大的瀑布，比美國尼加拉瀑布大將近一倍。瀑布寬10公里，洪汛期落差15米，枯水期落差24米，平均流量1.2萬立方米/秒。旱季水淺時，會晾曬出無數(shù)小島，被稱為“四千美島”。

柬埔寨（全稱，柬埔寨王國/Kingdom ofCambodia）

國名釋義：占族人（高棉祖先）居住的地方

國土面積：181035平方公里

人口：14701717（2011年）

民族：主要是高棉族，占總?cè)丝诘?0%

華人華僑：至少70萬

官語：高棉語

首都：金邊/Phnum Penh

GDP總計：432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2776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東南部，形似“一塊馬蹄鐵”。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金、鐵、磷酸鹽、寶石等。森林覆蓋率61.4%。農(nóng)業(yè)人口占總?cè)丝诘?5%，主要種植水稻、玉米、薯類、花生、橡膠、胡椒棉花、煙葉、甘蔗、咖啡等。工業(yè)基礎(chǔ)薄弱，僅有一些食品加工和輕工業(yè)。主要貿(mào)易對象：美國、歐盟、中國、泰國、越南、日本和加拿大等。屬于世界最不發(fā)達(dá)國家。湄公河是境內(nèi)最大的河流。被中國元朝周達(dá)觀稱為“淡洋”的洞里薩湖，是東南亞最大的淡水湖泊，雨季湄公河倒灌時，面積達(dá)一萬平方公里，旱季河水退去，縮小至2700平方公里，是湄公河天然的調(diào)節(jié)水庫。也是東南亞最大的天然淡水漁場，素有“魚湖”之稱。

緬甸（全稱，緬甸聯(lián)邦共和國/Republi cof the Union of Hyanmar）

國名釋義：源于梵文，有“堅強、勇敢”之意

國土面積：676581平方公里

人口：53999804（2011年）

民族：主要是緬族，占總?cè)丝诘?5%

華人華僑：至少200萬

官語：緬甸語

首都：內(nèi)比都/Nay Pyi Taw

GDP總計：594.27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915美元（2013年）

位于中南半島西北部，形似“一枚菱形鉆石”。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錫、鎢、鋅、鋁、銻、錳、金、銀、寶石、玉石等，其中寶石和玉石享譽世界。森林覆蓋率52.28%。農(nóng)業(yè)人口占總?cè)丝诘?4%，主要種植水稻、小麥、玉米、花生、芝麻、棉花、豆類、甘蔗、油棕、煙草和黃麻等，是世界第二大豆類出口國。工業(yè)主要有糧食加工、林業(yè)產(chǎn)品加工、石油和有色金屬等開采，所采翡翠和樹化玉占世界的95%。主要貿(mào)易對象：中國、泰國、新加坡和印度等。屬于世界最不發(fā)達(dá)國家。世界著名的寶石產(chǎn)地抹谷，礦區(qū)長約32公里，寬約3.2公里，頗富傳奇色彩的卡門·露西婭寶石就產(chǎn)自這里。湄公河是緬甸主要的水路運輸之一。

泰國（全稱，泰王國/Kingdom ofThailand）

國名釋義：泰語意為“自由之國”

國土面積：513115平方公里

人口：66720153（2011年）

民族：主要是泰族，占總?cè)丝诘?5%

華人華僑：至少500萬

官語：泰語

首都：曼谷/Krung Thep（Bangkok）

GDP總計：3872.16億美元（2013年）

人均GDP：5673美元（2013年）

地處中南半島中南部，形似“一個大象頭部”。礦藏主要有石油、天然氣、煤、油頁巖、錫、鎢、鐵、鉻、銻、重晶石、寶石等，其中鉀鹽和錫儲量世界第一。海岸線2700多公里，是亞洲第三大海洋漁業(yè)國，世界第一大產(chǎn)蝦國。森林覆蓋率25%。農(nóng)業(yè)人口占總?cè)丝诘?7%，主要種植稻米、玉米、木薯、橡膠、甘蔗、綠豆、麻、煙草、咖啡豆、棉花、棕油、椰子等，其中大米、木薯、天然橡膠出口均居世界首位。工業(yè)主要有采礦、紡織、電子、塑料、食品加工、玩具、汽車裝配、建材、石油化工等，是東盟市場汽車制造中心。主要貿(mào)易對象：美國、中國、日本、東盟、歐盟等。屬于發(fā)展中國家，是東南亞第二大經(jīng)濟體，曾被譽為亞洲“四小虎”之一。湄公河是泰國兩大水路運輸之一，另一條是湄南河。

假如從高空俯視，給5國涂以不同的顏色的話，中南半島就像一塊兒亞克力拼圖，與中國的“七彩”云南和“八桂”廣西，一同構(gòu)成五彩斑斕的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版圖。從1992年起到2002年，大湄公河次區(qū)域6國經(jīng)過10年經(jīng)濟合作，如同一片新生的次雨林，生機蓬勃地成長起來。3.26億的流域人口，5900億美元的GDP總量，將近7%的年均經(jīng)濟增速，使大湄公河次區(qū)域成為亞洲乃至全球最具發(fā)展?jié)摿Φ牡貐^(qū)之一。但樹上的果子還遠(yuǎn)未結(jié)大，區(qū)域經(jīng)濟水平仍落后于周邊其他國家和地區(qū)，人均GDP只有2800多美元，工業(yè)化、信息化和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依然任重道遠(yuǎn)。同時面臨著氣候變化、自然災(zāi)害、跨境傳染病、跨國犯罪等挑戰(zhàn)，也需要6國來攜手應(yīng)對。

2002年11月3日，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首次領(lǐng)導(dǎo)人會議在柬埔寨金邊舉行，出席會議的有東道主首相洪森、中國總理朱镕基、緬甸國家和平與發(fā)展委員會主席丹瑞、老撾總理本南·沃拉芝、泰國總理他信、越南總理潘文凱，以及亞洲開發(fā)銀行行長千野忠男。為了讓“次雨林”越長越好，會議決定將GMS經(jīng)濟合作提升到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級別，每3年（按英文字母排序）輪流舉辦一次。

按照這次會議的決定，先后又舉行了3次領(lǐng)導(dǎo)人會議，用官方的話來形容，就是會議的主題一次比一次深入廣泛，經(jīng)濟合作一年比一年增強擴大。截至2013年，6國在交通、能源、電力、基礎(chǔ)設(shè)施、農(nóng)業(yè)、旅游、信息通信、人力資源開發(fā)、經(jīng)濟走廊等重點領(lǐng)域開展了260個合作項目，投入資金169億多美元。所謂的“經(jīng)濟走廊”，也就是1998年GMS第八次部長會議提出的“三縱兩橫”經(jīng)濟走廊，“三縱”為“昆明一畹町一曼德勒（緬）一仰光（緬），昆明一西雙版納一萬象（緬）一曼谷（泰），昆明一河口一河內(nèi)（越）一海防（越）”；“兩橫”為“毛淡棉（緬）一彭世洛（泰）一沙灣拿吉（老），仰光（緬）一曼谷（泰）一金邊（柬）一胡志明市（越）”。

2014年12月19日，以“致力于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的包容性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為主題的GMS經(jīng)濟合作第五次領(lǐng)導(dǎo)人會議在泰國曼谷舉行，出席會議的有東道主總理巴育、中國總理李克強、柬埔寨首相洪森、緬甸總統(tǒng)吳登盛、越南總理阮晉勇、老撾總理通辛·坦馬馮。（此次會后誕生一個新名詞，叫“藍(lán)莓（瀾湄）合作”。）會議發(fā)表的《聯(lián)合宣言》說，“自上屆峰會（2011年）召開以來”，GMS機制在多個領(lǐng)域又取得大大的成就。其中：

——在貿(mào)易和投資領(lǐng)域，GMS成員國之間貿(mào)易和投資持續(xù)增長。2013年，中國與GMS五國間的貿(mào)易量繼續(xù)增長，總額達(dá)到了1318.08億美元。同時，中國對GMS國家投資也持續(xù)增長（除緬甸以外），2013年中國是越南第三大外資來源國，是柬埔寨最大的外資來源國，是老撾第一大外資來源國等。

——在非傳統(tǒng)安全領(lǐng)域，GMS各國持續(xù)展開合作。2013年5月中國和GMS五國在緬甸首都內(nèi)比都發(fā)表禁毒合作《內(nèi)比都宣言》。2013年10月，中緬禁毒合作第十一次會議在山西召開，中緬兩國代表表示將繼續(xù)鞏固和加強兩國在禁毒領(lǐng)域的全面合作，共同推進(jìn)解決“金三角”毒品問題，聯(lián)手打擊跨國毒品犯罪活動。GMS各國繼續(xù)加強湄公河流域聯(lián)合執(zhí)法，累積聯(lián)合執(zhí)法20余次并取得明顯成效，此外在加強疾病防控方面也取得了積極成效。

——在農(nóng)業(yè)和旅游領(lǐng)域，GMS各國相互交流加深。2013年10月，GMS各國在云南騰沖舉行了大湄公河次區(qū)域農(nóng)業(yè)科技交流合作組第五屆理事會暨農(nóng)業(yè)科技合作交流研討會。2013年6月，次區(qū)域各國在中國廣西桂林舉行了第31次大湄公河次區(qū)域國家旅游工作組會議和“2013年湄公河旅游論壇”。

——在交通與環(huán)境合作領(lǐng)域，GMS各國穩(wěn)步推進(jìn)。2013年12月，清孔一會曬大橋正式通車，徹底打破了昆曼公路全線貫通的瓶頸。蒙自至河口的鐵路建設(shè)在2013年快速推進(jìn)，有望在2014年9月竣工。2014年4月，湄公河委員會第二屆峰會在越南胡志明市舉行。峰會發(fā)表了《胡志明市宣言》，承諾繼續(xù)履行1995年通過的《湄公河流域可持續(xù)發(fā)展合作協(xié)定》，促進(jìn)湄公河流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像前4次峰會一樣，這次中國又做出真金白銀的承諾，將出資一億人民幣用于瀾滄江一湄公河的航道整治，出資10億美元用于支持區(qū)域互聯(lián)互通建設(shè)。除此以外，還將向東盟欠發(fā)達(dá)國家提供30億元人民幣的無償援助，主要用于支持中南半島國家的減貧合作。這對于資金短缺的5國來說，無疑是最現(xiàn)實最給力的，而且經(jīng)濟合作的本質(zhì)就是銀子，最終要從桌面上落實到腰包里，若掏不出銀子，談啥都是空的。不管出于什么樣的戰(zhàn)略考量，中國都沒有賣嘴皮，準(zhǔn)備投入的銀子加起來，超過了老撾以往一年的財政收入。

就在峰會召開前的一個多月，5國都成為由中國發(fā)起成立的亞洲基礎(chǔ)設(shè)施投資銀行（簡稱亞投行）的首批意向創(chuàng)始成員國，并在2016年成為正式成員國。根據(jù)亞洲開發(fā)銀行的估算，未來10年亞洲在基礎(chǔ)設(shè)施方面胃口大得驚人，“至少需要8萬億美元的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資金，才能支撐目前的經(jīng)濟增長水平”，足夠成員國的弟兄們敞開肚子分享一番。

在這次峰會期間，中國還同泰國正式簽署了《中泰鐵路合作諒解備忘錄》和《中泰農(nóng)產(chǎn)品貿(mào)易合作諒解備忘錄》，重啟因泰國政局變動而擱淺的“大米換高鐵”合作計劃。但是很快又起波瀾，泰國一變再變，一直拖到2016年還沒敲定。按照2015年變更的計劃，由中國參與投資、修建泰國第一條標(biāo)準(zhǔn)軌復(fù)線鐵路，全長845公里，設(shè)計時速180公里，“預(yù)留時速250公里提速條件”，全部采用中國技術(shù)、中國標(biāo)準(zhǔn)和中國裝備。建成以后，從昆明到曼谷的往返票價，每人只需要3600泰銖，約合人民幣700元，相當(dāng)于飛機票價的一半或1/3。更重要的是，“將把泰國與擁有2億人口、超過一萬億美元經(jīng)濟總量的中國西南部連接起來”，并成為泛亞鐵路的重要組成部分，進(jìn)一步實現(xiàn)東南亞的互聯(lián)互通。

有關(guān)泛亞鐵路的概念，是1995年時任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在東盟第五屆首腦會議上提出的，他倡議修建一條超越湄公河流域范圍，連接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越南、緬甸、柬埔寨和中國的鐵路。而早在老馬之前，也就是上世紀(jì)60年代初，泛亞鐵路的構(gòu)想其實就有了，當(dāng)時是由聯(lián)合國亞太經(jīng)濟社會委員會提出的，計劃修建一條貫穿孟加拉國、印度、巴基斯坦、伊朗等國，從馬來半島南端的新加坡到土耳其的鐵路，但是由于后期世界局勢的變化與一些無法克服的困難，被擱置了下來。

時隔幾十年之后，泛亞鐵路的想法再度熱絡(luò)，像煎餅一樣越攤越大，所涉及的28個國家和地區(qū)，于2006年達(dá)成共識并通過相關(guān)協(xié)定，使泛亞鐵路邁出實質(zhì)性的一步。整個泛亞鐵路網(wǎng)非常宏大，包括連接朝鮮半島、俄羅斯、中國、蒙古、哈薩克斯坦等國直達(dá)歐洲的北部通道，連接中國南部、緬甸、印度、伊朗、土耳其等國的南部通道，連接俄羅斯、中亞、波斯灣的南北通道，連接中國、東盟及中南半島的中國一東盟通道。4大通道總長8萬多公里，將亞歐兩大洲連為一體，形成一個巨大的經(jīng)濟合作網(wǎng)絡(luò)。其中東南亞段，分東、中、西3條線路，都從中國昆明出發(fā)，途經(jīng)越南、柬埔寨、老撾、緬甸，在泰國曼谷匯合后，然后經(jīng)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最終抵達(dá)萬代蘭簇?fù)淼男录悠隆，F(xiàn)在有的路段待建，有的正在建設(shè)中，有的已建成通車。

東南亞國家的鐵路普遍落后，坐一趟火車就像“憶苦思甜”，回到了中國的六七十年代。即使是泰國，曾經(jīng)亞洲的“四小虎”（也稱“四小龍”），也在慢吞吞地忽悠。泰國的鐵路系統(tǒng)始建于拉瑪五世王朝時期，采用的是當(dāng)時法國的單線l米軌，也就是比標(biāo)準(zhǔn)軌窄435毫米的“米軌鐵路”，迄今已運行120多年。與中國的“滇越鐵路”，與緬甸的鐵路，與越南的部分鐵路一樣，早彎彎延延地老掉牙了，給個柿子也啃不動了。貨運時速只有39公里，客運時速也不過60公里，在狹窄的鐵道上吭哧吭哧爬行，像老爺車奔跑在三級公路上，已經(jīng)遠(yuǎn)不能適應(yīng)泰國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需要。

泛亞鐵路完全建成以后，將大大提升這些國家的鐵路運輸能力。

11

“彩云之南”

太陽從樹林里伸出頭

呆呆地望著我寫這個故事

公雞也朝我扇開翅膀

我的故事正在金色的天空中飛翔

美麗的故事像一片艷麗的彩霞

純潔的愛情就像并蒂開放的鮮花

真心相愛的青年人啊

請把這份禮物收下

我要用最誠實的心

描下他們的歡樂和痛苦

讓我的歌啊

像一棵綠茵茵的菩提樹

請四面八方飛來的鳥群

都停下翅膀

這部名為《召樹屯》的傣族長詩，所講述的板加王子召樹屯與孔雀神女嫡婼娜的愛情故事流傳很廣，曾伴隨傣家人從云貴高原遷徙南下的身影，“在金色的天空中飛翔”，只要有傣家人的地方，“彩霞”就駐足。有著與傣族一樣生動而不同的名字，其中給人感覺最美麗的是《孔雀公主》，讓人想起雍容華貴的孔雀，想起傣族的“戛洛涌”（孔雀舞），更想起如孔雀開屏的“七彩云南”。

像孔雀一樣的傣族，源于中國遍地壩子的云貴高原，在泰國、柬埔寨、越南叫“泰族”，在老撾叫“佬族”，在緬甸叫“撣族”，在印度叫“阿洪族”。全世界有6600多萬，中國有將近130萬，主要分布于云南。除了傣族，云南還有彝族、白族、苗族、壯族、哈尼族、景頗族、納西族等24個少數(shù)民族，差不多占云南人口（4590多萬）的1/3。

云南不僅擁有豐富多彩的民族，還擁有得天獨厚的資源，是名符其實的“動植物王國”與“有色金屬王國”。植物多達(dá)1.7萬多種，約占全國的57%，動物多達(dá)1.17萬多種，約占全國的44%。已知礦藏150多種，有25種儲量位居全國前3位，有54種儲量位居全國前10位，鉛呀鋅呀錫呀，在全國更是首屈一指。

與云南一樣，廣西也是一個多民族省份，少數(shù)民族占總?cè)丝冢?700多萬）的37%。地上地下資源也堪稱“王國”，己發(fā)現(xiàn)野生植物8354種，野生陸棲脊椎動物929種，屬于國家重點保護(hù)的珍稀植物有122種，珍稀動物有149種。已發(fā)現(xiàn)礦藏145種，其中97種探明儲量，遍及23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是中國10大重點有色金屬產(chǎn)區(qū)之一。

廣西更有云南不及的海洋資源，在京族人“潮漲潮退不離?！钡谋辈繛?，蘊藏著豐富的漁業(yè)、礦產(chǎn)、能源等資源。海岸線長達(dá)1595公里，沿線分布著多個天然良港。比如建于1968年，由毛澤東和周恩來批準(zhǔn)的代號“3.22”工程的防城港，“水深浪靜，三面環(huán)山，猶如內(nèi)陸湖泊”。曾作為海上運輸線，也就是“海上胡志明小道”的起點，防城港將成千上萬噸援越物資，包括當(dāng)時中國老百姓窮得吃糠咽菜，一件衣服全家輪流穿，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大米和綢緞，用簡陋的木船和機帆船裝上，運到越南的海防港和錦普港。然后再通過“陸上胡志明小道”，將一部分物資從北越運往南越。

陸上胡志明小道，是1959年胡志明下令開辟的，越南叫“中央走廊”，西方稱之為“胡志明小道”。干道和支道總長近2萬公里，途經(jīng)老撾、柬埔寨到達(dá)南越。從最初的人背（最多20公斤），到用中國援助的自行車馱運（最多350公斤），再到用中國援助的汽車運輸（最多4000公斤），先后動用10多萬人，向越南南方游擊隊輸送數(shù)百萬噸物資與100萬名北越戰(zhàn)士。胡志明小道被美軍發(fā)現(xiàn)后，遭到千方百計的破壞和狂轟濫炸，地上的彈片鋪了一層。因小道穿行于越、老、柬三國邊境地帶，美軍為規(guī)避外交上的麻煩，給飛行員規(guī)定一旦有去無回，家里只能得到一紙“在東南亞失蹤”的通告。美軍與南越累計出動近萬名兵力，18萬架次的飛機，炸毀炸壞北越4萬多輛卡車，炸飛的車輪像擺火牛陣，在山谷中呼嘯狂奔。但小道最終還是姓“胡”，在已經(jīng)荒棄的胡爺小道上，迄今殘留著大量武器彈藥，見證著那一段戰(zhàn)爭歷史。

越戰(zhàn)之后，防城港被越南授予“一級抗戰(zhàn)勛章”?，F(xiàn)如今，防城港已成為我國沿海12個主樞紐港之一，與8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220多個港口通航，是我國西部地區(qū)的第一大港，也是西南地區(qū)走向世界的海上主門戶。

作為中國西部地區(qū)最南端的與中南半島緊密相連的兩個省區(qū)，云南和廣西參與大湄公河次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僅就地緣關(guān)系而言就無可替代。在云南4000多公里與廣西1000多公里的邊界上，除了官方口岸，還有無數(shù)的民間小道相通，都是邊民祖祖輩輩蹬出來的。有的地方更是“同飲一口井水，同用一根電桿，同走一條邊界小道，同在一個山上放牧”。懸掛在桔槔上的吊桶，只要撲嗵一聲下去就跨越國界，然后潑潑灑灑地挑回去，在炊煙一同繚繞的藍(lán)天下，一如既往地將日子煮熟了，繼續(xù)雞犬之聲相聞的生活。

早在2000多年前，云南就是中國陸上的門戶。古代，從中國到印度有4條通道，一條經(jīng)青藏高原穿越喜馬拉雅山或喀喇昆侖山前往，一條經(jīng)西域、蔥嶺、中亞的戈壁沙漠與今天的阿富汗前往，一條經(jīng)云南和緬甸的熱帶雨林前往，一條經(jīng)中國南海從馬六甲海峽繞過馬來半島前往。其中經(jīng)云南和緬甸去的，就是有名的“蜀身毒道”，也就是南方絲綢之路，既通往“七寶蓮花”的印度，也通往東南亞、南亞與中東其他國家。

從久遠(yuǎn)的“蜀身毒道”，到如今的“陸、水、空”一體化，云南現(xiàn)有邊境口岸23個，2013年與GMS5國的貿(mào)易額為76.198億美元。廣西現(xiàn)有邊境口岸25個，與GMS5國的雙邊貿(mào)易也蒸蒸日上，僅與“離天堂遠(yuǎn)，離中國近”的越南的貿(mào)易額，2013年就達(dá)到了126.97億美元。一位常打飛的來往于萬象、昆明、南寧，賺足了兩國三地錢的老撾“濤給”（老板），一說起云南和廣西來就杠杠的：

“七彩”如虹，“八桂”飄香哎！

在云南的23個口岸中，有兩個屬于瀾滄江一湄公河，那就是思茅港和景洪港，一個在茶香撩人的普洱市，一個在“黎明之城”（傣語之意）景洪市，都是1993年國家批準(zhǔn)的一類港口口岸。兩個口岸緊隨GMS經(jīng)濟合作的腳步，頭一年GMS經(jīng)濟合作應(yīng)運而生，第二年它們就成為國家一類口岸，原本土頭土腦的兩個小碼頭，一下牽動了紫禁城的視線。

這兩個口岸，也可以說是100多年前法國人苦心謀求的夢想，當(dāng)然夢想的并不一定是它們。前面已經(jīng)講過，1866年拉格里的探險結(jié)束后，一心想打通通往中國內(nèi)地的“黃金水道”的法國人，于1889年又精心組織了兩次考察。從1897年開始，在老撾的瑯勃拉邦、萬象、沙灣拿吉、巴色建立水文站，在危險的航道上布置固定航標(biāo)，想方設(shè)法讓多處原始河段暢通起來。1926年，他們與暹羅簽訂關(guān)于湄公河的航運協(xié)定，成為第一個開發(fā)利用湄公河的國際協(xié)定。如果從1866年算起，為湄公河的開發(fā)利用，在前前后后的60年中，法國人沒少做出努力，老實說功不可沒。

二戰(zhàn)結(jié)束以后，英法在東南亞的殖民統(tǒng)治也敲響喪鐘，英屬殖民地緬甸、馬來亞（后改馬來西亞）、新加坡（當(dāng)時屬馬來亞）相繼獨立，法屬殖民地老撾、柬埔寨、越南也揭竿而起，在中國參與指揮的奠邊府之戰(zhàn)中，法國被越南打得滿地找牙，最終告別了魂牽夢繞的湄公河。

從此，湄公河的開發(fā)利用交還給沿河國家。1957年，在聯(lián)合國亞洲及遠(yuǎn)東經(jīng)濟委員會的關(guān)注和協(xié)調(diào)下，成立了“下湄公河流域調(diào)查協(xié)調(diào)委員會”（簡稱“湄委會”，后來又叫“老湄委會”），成員有越南、柬埔寨、老撾、泰國，接受國際援助資金1.14億美元?？上Ш镁安婚L，被越戰(zhàn)的炮火攪局了。1978年，在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的幫助下，又成立了“湄公河下游臨時委員會”，但是限于中南半島當(dāng)時復(fù)雜的形勢，仍有勁兒使不上。進(jìn)入上世紀(jì)80年代，半島局勢開始發(fā)生變化，前泰國總理差猜·春哈旺提出“變印度支那戰(zhàn)場為商場”，讓商場的煙花取代戰(zhàn)場的炮火。到80年代末，越南從柬埔寨撤軍，美蘇冷戰(zhàn)也跟著結(jié)束，湄公河的開發(fā)利用幾經(jīng)波折之后，各方又坐下來重新洗牌開局。

這次牌桌上多了中國，而且中國也早該參與了。

對于中國來說，湄公河無論從哪方面考量，都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黃金水道，特別是西南地區(qū)與東南亞各國的貿(mào)易。但過去出于種種原因，被我們長期忽視擱置。據(jù)專家測算，直接走湄公河要比繞道華南沿海港口縮短1500-3000公里行程，可降低運輸費用40-60%，節(jié)約時間一半多。從云南關(guān)累順流而下，一天之內(nèi)即達(dá)金三角地區(qū)，貨物在老、緬、泰三國登岸后，再通過公路、鐵路、水路，可至柬埔寨、越南、馬來西亞、新加坡甚至更遠(yuǎn)，真是“牽一江而動?xùn)|南亞”?，F(xiàn)在中國積極參與進(jìn)來，無疑大大加快了湄公河的開發(fā)利用：

1993年，中、老、緬、泰四國組織瀾滄江一湄公河航運考察。

1994年，中國政府成立“瀾滄江一湄公河流域開發(fā)前期研究協(xié)調(diào)小組”。

1995年，由越、柬、老、泰四國組成的“新湄委會”成立。

瀾滄江在云南境內(nèi)長1240多公里，告別西藏進(jìn)入云南后，像個“額頭寫滿祖先的故事，云彩托起歡笑”的康巴漢子，一路不知疲倦地“游山玩水”，途經(jīng)迪慶、怒江、麗江、大理、保山、臨滄、普洱、西雙版納8個州（市），流域面積9萬多平方公里，占云南國土面積（39萬多平方公里）的23%。

南下至普洱后，跟思茅打聲招呼繼續(xù)前行。思茅是茶馬古道的起源地，被稱為東南亞的陸路碼頭。曾幾何時，身影晃蕩的“馬鍋頭”，帶著馬幫來來去去，一路上馬鈴聲和歌聲不斷：“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兒……”在馬鍋頭久遠(yuǎn)的歌聲中，從思茅港下行85公里，即達(dá)景洪港。兩個港口都是1994年開工建設(shè)，2001年正式對外國船舶開放的。景洪港距金三角335公里，距老撾會曬402公里，距瑯勃拉邦701公里。下轄3個碼頭弟兄，景洪港中心碼頭、橄欖壩碼頭和關(guān)累碼頭，其中關(guān)累“腳踏兩頭”，是進(jìn)人中國的第一個碼頭，離開中國的最后一個碼頭。

關(guān)累碼頭與緬甸隔江而望，距離景洪港8l公里。關(guān)累的傣語之意，是追趕金鹿的地方。上世紀(jì)80年代，還是一個荒涼的小碼頭，懷抱青山綠水，卻活得地老天荒，不僅丟掉了“金鹿”，連魂也給江水帶走了。岸邊棲息著十幾座茅草屋，江水無精打采地從腳下流過。從岸上的小道下去，便是灰塌塌的碼頭，停泊著個把船只。晚上漆黑一團(tuán)，臨明雞啼嘹亮。河上河下被喚醒后，彌漫的朝霧取代夜色，用果敢話說叫“罩子”，直到中午才退去，懶洋洋地升起幾縷炊煙。綿延的大山橫在江對面，唯有叢林中偶爾傳出的麂子聲，讓人遙想起遠(yuǎn)逝的“呦呦鹿鳴”。

此后，經(jīng)過20多年的“追趕”，關(guān)累終于重新找回了“金鹿”，現(xiàn)已成為一個繁忙自信的港口。僅2015年，進(jìn)出口總量就達(dá)66700多噸，進(jìn)出口總額1500多萬美元，出入境船舶3900多艘（次），出入境人員近60000人（次）。在港口的帶動下，成為一個3000多人的邊陲小鎮(zhèn)，天南地北的人來來往往。更多的是“追趕金鹿”的商人，有來自老撾、緬甸、泰國的，也有來自內(nèi)地四川、貴州、河南、江西、湖南的，還有來自浙江、福建、廣東、廣西沿海的。再就是吃河飯的水手，商人們“追趕金鹿”，他們跟著沾點兒金光?！?0.5”慘案的13名船員，就是奔著金光而來的。

這是一段描述1998年關(guān)累的文字：

想象中這個遠(yuǎn)在天涯的小村莊該是非常的閉塞，豈料其夜生活卻是那樣時尚。露天廣場上，村民們交際舞跳得熱火朝天，小酒館兒、咖啡屋、連同路邊的燒烤攤上，“卡拉OK”，無處不在，如同斗歌一樣，音量放到最大，吵得人別想睡覺。其次就是鋪著綠色毛呢的臺球桌，一張張支在泥地上。天熱，選手們?nèi)汲嗖采详?，打得非常認(rèn)真，桌邊放著一堆堆的啤酒和鈔票。就連村里的老頭兒老太太也不睡覺，聚在昏暗的街燈下玩著最奇特的“輪盤賭”。

從描述中可以看出，其時的關(guān)累已不再貧窮閉塞，但是還未脫胎換骨，胸前滴溜著金墜子，腰里耷拉著紅褲帶，全然一副窮漢乍有錢的模樣。今天的關(guān)累卻大不同了，就像街頭高大倍兒棒的椰子樹，迎送著一撥又一撥的客商。

從往昔的荒涼到當(dāng)今的繁榮，關(guān)累完全得益于瀾滄江一湄公河的開發(fā)利用，否則還是個頭窩在胸前的老光棍。要說開發(fā)利用的話，早在上世紀(jì)四五十年代我國就開始了，但是僅止于國內(nèi)瀾滄江有限的河段，而且主要是水電開發(fā)。（瀾滄江的水能資源相當(dāng)大，有3600多萬千瓦，其中干流2500多萬千瓦，在中國是掛了號的。）那時的瀾滄江很慘淡，江面上跑的只有竹筏和木舟，從事一些簡單的貨物運輸。到了六七十年代，國家對航道進(jìn)行了初步整治，江上也有了生氣，開始響起機船的馬達(dá)聲。再往后，隨著國家的財大氣粗，對瀾滄江的投入便不在話下，先后完成了思茅到中緬243號界碑，思茅到上游南得壩Ⅵ級航道的整治，建起思茅、景洪兩個國家一類口岸。各種機船迅速增多，瀾滄江變得繁忙起來。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瀾滄江的開發(fā)利用開始延伸出國門。1990年，由中國和老撾18人組成的湄公河聯(lián)合考察組，乘坐300馬力的工程船從景洪出發(fā)，一直到老撾的瑯勃拉邦，往返行程1402.4公里?！跋滤骄剿?1.87/小時，上水平均航速11.9/小時?！表斨?0多度的高溫酷熱，考察組從5月8日到6月7日，對云南南臘河口至瑯勃拉邦600公里的河段進(jìn)行了考察。在整個考察過程中，湄公河對一幫人表現(xiàn)得還算客氣，只有兩三次讓他們驚出半身冷汗：在相臘（根拉）遭遇擱淺，在帕堆下灘損壞一臺船尾機，在唐奧灘被大浪卷走許多物品，其他的險灘急流都安然通過。

這次考察一共涉及灘險139道，按照礙航程度的4類等級劃分，有甲等灘險（水流兇險復(fù)雜，極易發(fā)生事故，但是采取措施后，可勉強通過）3道，乙等灘險（水流較兇險復(fù)雜，需要正確選擇航線位置，才能安全通過）25道，丙等灘險（航行稍有困難）111道，沒有“無法通過”的特等灘險。其中兩處河段至為密集，一處是南臘河口至相臘（123.8公里），有礙航灘險38道，平均3.3公里一道；一處是相臘至唐奧急流（72.7公里），有礙航灘險23道，平均3.2公里一道。在所有灘險當(dāng)中，南累河口礁石險灘，擋石攔溪口急流險灘，帕堆急彎夾槽險灘，擋板基巖險灘等幾道險灘，礙航程度最為嚴(yán)重?？菟诿媛丢b獰，洪水期“泡旋四起，流態(tài)紊亂”，根本不把船放在眼里，曾奪走無數(shù)的船家性命。

但就600公里河段整體看，“兩岸植被良好，河床穩(wěn)定，溪溝不發(fā)育，沒有泥石流或溪口堆積物產(chǎn)生新礙航灘險跡象”。河道縱坡也比較緩和，“枯季水深一般3米以上，河寬80-100米以上”，“最小航寬大于30米，最小航深也均在1.5米。”139道灘險加起來，只占河段總長的0.5%，而且“成因較單一”，“施工技術(shù)難度小”。通過炸礁整治等措施，南臘河口至老撾會曬300公里的河段，可達(dá)到300噸級通航標(biāo)準(zhǔn)，會曬至瑯勃拉邦300公里的河段，可達(dá)到500噸級通航標(biāo)準(zhǔn)。

所謂300噸級通航標(biāo)準(zhǔn)，也就是V級（五級）航道標(biāo)準(zhǔn)：水深1.3-1.6米，單線直線航道寬度22-35米，彎曲半徑270-280米；限制性航道水深2.5米，直線段雙線底寬35米，彎曲半徑250米。

所謂500噸級通航標(biāo)準(zhǔn)，也就是Ⅳ級（四級）航道標(biāo)準(zhǔn)：水深1.6-1.9米，單線直線航道寬度30-45米，彎曲半徑330-500米；限制性航道水深2.5米，直線段雙線底寬40米，彎曲半徑320米。

中老聯(lián)合考察結(jié)束后，按照“先通后暢，由近到遠(yuǎn)，從小到達(dá)，逐步提高”的原則，10月14日進(jìn)行了“粗通”前的試航，由中老雙方95人組成的試航考察團(tuán)，乘坐西雙版納輪船公司的4艘船，拉著35噸萬象“塔鑾節(jié)”上參展的貨物從景洪出發(fā)，經(jīng)過十來天航行，抵達(dá)老撾首都萬象。途中順便考察了瑯勃拉邦到萬象的河段，在476公里長的河段上，一共有灘險74道（甲等1道，乙等14道，丙等59道），比已考察過的河段“河面更開闊，水流更平穩(wěn)”，適度整治后，“通行500噸級以上機船毫無問題”。

備受GMS6國關(guān)注的試航成功，結(jié)束了“上湄公河不通航的歷史”，實現(xiàn)了法國人曾苦求不得的夢想，打通了瀾滄江一湄公河這條黃金水道。

2000年4月20日，中、老、緬、泰四國在金三角大其力簽署通航協(xié)定，通航范圍為中國思茅至老撾瑯勃拉邦786公里水域，沿途開放15個（最初14個，2002年又增加了索累）港口或碼頭，中國有思茅、景洪、勐罕（橄欖壩）、關(guān)累，緬甸有萬崩、萬景、索累，老撾有班賽、班相果、孟莫、萬巴倫、會曬、瑯勃拉邦，泰國有清盛、清孔。協(xié)定簽署一年后，瀾滄江一湄公河航運正式啟動，從此四國船只在規(guī)定航道上可以自由航行。截止2016年年初，中國累計貨物運輸400萬噸，出口貨物涉及山東、陜西等14個地方，進(jìn)口貨物遠(yuǎn)銷廣東、福建等地，進(jìn)出口額和邊民互市貿(mào)易額超過300億元。

而事實上，早在2000年之前的10年間，中國的“淘金”船就已經(jīng)不斷地踏上湄公河。當(dāng)時盡管風(fēng)險很大，尤其是最初幾年，河路還處于原始狀態(tài)，像野馬一樣不識調(diào)教，好多船只“有去無回”，不是中途擱淺或觸礁，就是肚皮朝天栽了。但是風(fēng)險大利益也大，商家為淘個盆滿缽滿，橫下心把家底押上，水手也為多掙幾個，甘愿把性命別到褲腰帶上。

頻繁的事故，除了上述兩方面的原因，再就是航道整治跟不上，用當(dāng)時的話說，“通而不暢”。中國境內(nèi)的河段已由Ⅵ級（六級，100噸）提升至V級，境外的河段還幾乎是老樣子，由于上游河段都是界河，不是一家說了算，所以未能得到有效整治。在正式通航之前，中國便承諾幫助疏通緬老境內(nèi)的航道，同時作為GMS經(jīng)濟合作的成員國，還愿與老撾、泰國以及亞行合作，承建昆（明）曼（谷）公路老撾段，并且支持泛亞鐵路的設(shè)想，愿意積極參與落實。根據(jù)中國做出的承諾，由中國出資500萬美元，改善中緬243號界碑到老撾會曬331公里的航道。這段險灘麇集的航道，包括了前面提到的兩處河段的所有險灘，船只通過時稍有不慎就會遇到麻煩。

2002年3月，中國派遣的來自長江、廣西、云南500多人的航道工程隊伍進(jìn)場作業(yè)，工程嚴(yán)格按照事前制定的環(huán)境影響報告進(jìn)行：“不能改變原有河道的水流流向，不能改變河道的深泓線”，不準(zhǔn)“炸魚、捕獵、砍伐林木、放火燒山和破壞古樹名木、溫泉等自然遺跡”，不準(zhǔn)工作斷面“產(chǎn)生可見的水土流失現(xiàn)象”等等。所有施工船都安裝了油水分離器，所有工程垃圾和生活垃圾都分類集中處理，確保湄公河在施工中不受污染。

每天施工之前，都會響起小炮聲和錐鑼聲，順著空蕩蕩的河谷，將河上河下喚醒。小炮聲是在驅(qū)趕河中的魚類，錐鑼聲是在驅(qū)趕兩岸林中的動物，怕即將展開的爆破傷害它們。施工期間，施工河段雙日全天封航，單日下午一至6點通航，封航時岸邊升起紅色的三角牌，施工船上懸掛起黑色“十字”架，解禁后換成黑色的錨球。

在小炮聲和铓鑼聲中，從2002年3月到2004年5月，利用湄公河3個枯水期，避開魚群洄游產(chǎn)卵，完成了331公里的河道整治。自上而下，整治11道灘險：灰拉灘，擋弄下灘，青苔灘，龍宋灘，南累河口灘，空丹灘，擋石欄灘，相臘灘，翁微灘，三角石灘，寬皮龍灘。還有10處零星的礁石：唐龍控制河段，哈塔班莫灘，貫?zāi)秊?，空帕河段，會納耶灘，擋板灘，鮮皮灘，孟巴里奧灘，南洛河口灘，唐奧灘。安設(shè)了20座地名牌、18座岸標(biāo)、7座眼速標(biāo)、20座鳴笛標(biāo)、8座水中標(biāo)、4把航行水尺，以及擋弄灘、班扎屋灘、哈樂灘、南累河口灘、擋石欄灘、擋板下灘6處船舶岸上絞灘樁。

時隔10多年后，2016年中國再次決定投入巨資，將對航道進(jìn)行二期整治，“打造升級版的瀾滄江一湄公河黃金水道”，使境外航程達(dá)到631公里，航道標(biāo)準(zhǔn)達(dá)到Ⅳ級。從中國境內(nèi)的港口出發(fā)，可直達(dá)老撾瑯勃拉邦，可常年通行500噸級船舶。與此同時，“港口碼頭的作用裝卸、航行安全等支持保障能力也將顯著提升?！?/p>

當(dāng)年經(jīng)過3個枯水期的整治，使上湄公河航運得到大大改善，通航期由半年延長至全年，不再受季節(jié)限制。中國商船與日俱增，由剛開始的十來艘增至100多艘，占上湄公河航運船只的95%。噸位也越來越大，由六七十噸提高到150噸，再到300噸左右。2011年10月5日出事的華平號，當(dāng)時船上就滿載著260多噸貨物，7車水果與4車大蒜……

第四章橫行湄公河

12

再回到10月5日（二）

這天天剛亮，老大糯康就醒了，比平時早了一小時，腦子還有點兒發(fā)僵。他躺在散布島的草棚里，雙手墊在頭下面，兩眼瞅著草棚的棚頂。草棚很矮小，和別處的小草棚一樣，一個簡單的三角架扎起來，搭建在固定的竹排上，披蓋著厚厚的茅草樹葉，看似簡陋卻非常結(jié)實，足以抵擋大雨的澆潑與河水上漲的漂浮。

散布島距離孟喜島2公里左右，和盂喜島一樣，緊靠緬甸一側(cè)，蜿蜒的散布河在不遠(yuǎn)處流過，從岸上一頭扎進(jìn)湄公河。雖然也處在令人提心吊膽的“魔鬼水域”，但是中國船員很少人能叫得上它的名字。說是島，其實是一片亂石灘，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礁石和沙包，生長著一撥撥荒草。湄公河漲水時，散布島幾乎被淹沒，與大河融為一體，草棚漂浮在水上。河水退去以后，礁石和沙包又裸露出來，草棚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如果不是后來劫匪出沒，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劫船事件，讓那些草棚籠罩上神秘恐懼的色彩，往來船只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會注意它們，即使注意到了也不當(dāng)回事兒，以為是漁民或農(nóng)民臨時住宿的。

糯康的草棚隱藏在一塊礁石后面，周圍幾個零散的草棚住著他的手下，包括岸上岸下輪流放哨的嘍啰。季節(jié)即將進(jìn)入旱季，晝夜溫差增大，早上大霧彌漫，不過今天要好點兒，只有輕描淡寫的幾縷。從早起的鳥叫聲，或飛動的翅膀就能聽出來，沒有濃霧的糾纏，那叫聲格外嘹亮空靈，翅膀也沒了一張一翕的沉重。

今天雖然霧淡，但是依然很涼。

一天的燥熱夜里散盡后，特別是到了后半夜，草棚里越睡越潮濕陰冷，能感到身下的竹排圪圪棱棱地硌人。好在沒什么，他早就習(xí)慣了。被褥都可以沒有，只要安全能保證了，就能蜷著身子入睡。從給坤沙當(dāng)一名小頭目，到自己獨立山頭，成天在荒山野嶺中出沒，尤其被軍警追剿的時候，什么樣的罪沒受過？干他們這一行的，必須上得起天堂，也下得起地獄，方才能生存下來。

在大其力他有公開的豪宅，在金三角密林深處有隱蔽的營地，營地的生活并不比他大其力的家中差，風(fēng)聲不緊時可以養(yǎng)魚種菜，天天能吃到新鮮的肉食和蔬菜。此外，在緬甸和老撾他還有多個情婦，每個情婦的家也是他的家。相比之下，這散布島的營地要簡陋多了，生活條件自然跟不上，他一般是不來的。

腦子活絡(luò)以后，糯康下意識地從頭底下抽出手來，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把伯萊塔92F型手槍，僵直的目光立刻變得像他略略帶卷兒的頭發(fā)一樣柔和，先將槍從頭至尾“擦拭”一遍，然后把玩兒起來。這把手槍已跟隨他3年，如需介紹的話，他連眼皮也不用眨一下，就能滔滔不絕地道來：

意大利伯萊塔公司造。

全長217mm，空槍重0.96kg。

使用9mm巴拉貝魯姆彈，初速333.7m/秒，有效射程50m。

該槍的優(yōu)點：一是射擊精度高。開閉鎖動作由閉鎖卡鐵上下擺動完成，避免了槍管上下擺動對射彈造成的影響。二是適應(yīng)性強、維修性好、故障率低。在惡劣條件下也能保持良好狀態(tài)，一旦出了問題，較大故障平均修理時間不超過半小時，小故障不超過10分鐘。三是人機工效設(shè)計合理。槍表面為無光澤聚四氯乙烯涂層，不反光，耐腐蝕。

當(dāng)然缺點也是有的，比如槍的閉鎖方式，為閉鎖卡鐵擺動式，雖然提高了射擊精度，但是也帶來機構(gòu)比較復(fù)雜的麻煩。除了喜歡玩兒槍，越是好槍越把玩兒個透，他還喜歡玩兒車，可喜歡也好好用不上，經(jīng)常在深山老林出沒，遠(yuǎn)不及兩條腿方便。

糯康噗地吹口氣，將一只張牙舞爪地飛來，企圖落到槍上的蚊子趕走，然后又把槍放回到枕頭下。順手從草棚上揪下一根茅草，放到嘴里一邊咬，一邊把將要實施的計劃在腦子里又濾了一遍。結(jié)果十拿九穩(wěn)，好像已經(jīng)擺在面前，一抹微笑便從他心頭泛起，從帶血絲的眼中流露出來，像河邊石上晃動的水光，蕩漾一下消失了。

他吐掉咬碎的茅草，掀過身上的被子坐起來，從草棚口望出去，從亂石沙包間，看到徹夜不息的湄公河，仍在波追浪逐地喧嘩。再往遠(yuǎn)處，越過晨光閃耀的河面，河對岸遠(yuǎn)山蒼蒼，沿河薄霧縹緲，兩三只無人看管的小船在岸邊晃蕩。一個隱藏在附近的嘍噦，發(fā)現(xiàn)他坐起來，三步并作兩步過來，在草棚口把槍一拄，一條腿嗵地跪下，問他有什么吩咐？

糯康搖搖頭，說沒有。

嘍噦立刻起身，啪地一個立正，轉(zhuǎn)身又跑回到哨位上。

他干啥都不動聲色，臉上總是溫吞吞的，偶爾嘴角抽出一絲笑來。那笑讓你感覺謙和，是一個脾氣不錯的人，背后卻透著刻骨的陰冷。手下的人都知道，誰要是得罪或背叛了他，就會遭到致命的報復(fù)，要么用鈔票來贖人，要么悄無聲息地失蹤，不是曝尸荒野，就是被拋入湄公河。今年3月，撣邦第二特區(qū)佤邦的一個頭人的外甥被他綁架，掏了190萬美元的巨額贖金。一個月以后，老撾金木棉的人又被他綁架，花了830萬美元才獲釋。

這次做局就是這樣。

10多天前吧，一艘中國貨船（載鑫號）竟敢拉著緬甸和老撾的軍警，一天之內(nèi)兩次清剿他，讓他死傷了好幾個弟兄，散布島的東西被收繳一空，差點兒連草棚也一把火燒了。當(dāng)時光顧了交火、逃跑，根本無暇顧及那船的名字，只記得它懸掛著中國國旗，與其他中國貨船沒什么兩樣。那迎風(fēng)招展的國旗，一想起來就讓他窩火，把子彈都咬出了牙印。

自從2006年遭受緬軍圍剿，損失了一條毒品生產(chǎn)線、十幾個弟兄和一百五六十件武器，開始把手伸到湄公河上，他就盯上中國船只了。那次圍剿讓他醒悟，不能再光靠毒品和開賭場來賺錢了，得再謀一條生財之道，就是在湄公河上收取保護(hù)費。他所謂的收取保護(hù)費，在中國俗稱“吃地頭”，就是敲詐勒索，要多少他們說了算，誰不繳就收拾誰。是黑社會最具特征的謀生方式，也是界定黑社會的必要條件，“而走私、販毒只是其補充條件。”如果黑社會“黑”得猖獗，那一定是“白”社會出了問題。

最近10來年，湄公河一年比一年繁榮，哪艘貨船都是一條肥魚，一口下去總有肉。當(dāng)然魚刺是免不了的，但稍加手段就能搞定，比毒品來錢還沖，成了糯康收入的主要來源。特別是中國貨船，塊頭越來越大，一看就財大氣粗，相比之下緬甸和老撾的貨船就像小跟班的。他沒有到過中國，但知道這些年中國發(fā)展很快，不用看電視看報，從那些中國船只，從到處兜售的中國商品，從讓中國大為光火又屢禁不止的毒品，就能深切感受到。在老撾和緬甸的一些地方，不僅用的手機是中國產(chǎn)的，連網(wǎng)絡(luò)信號用的也都是中國的。

再就是遍地的中國人。隨便撿個地方，在金三角旅游碼頭上，在他們大其力街上，天天都斷不了中國人的身影。還有他插手的天堂賭場，與河對面的老撾金木棉。沿河幾個國家原來華人就多，曾經(jīng)金三角的好多大佬，什么李彌呀羅星漢呀，以及做過他頂頭上司的坤沙、張?zhí)K泉，甚至連他自己也不例外，都是華人或有著華人血統(tǒng)。不少地方，包括他的老家臘戌與他盤踞至今的金三角，最初就是華人開拓出來的，或跟華人有著扯不斷的瓜葛。

在湄公河流經(jīng)的土地上，中國人過去無法阻擋，現(xiàn)在更是阻擋不了。對待中國船只，他起初比較小心，并沒有搶劫和收取保護(hù)費，主要是不摸底細(xì)。后來等底細(xì)摸清了，尤其是中國船員的脾性，大都喜歡息事寧人，用錢消災(zāi)免難，便開始下手了。

糯康從草棚鉆出來，站在草棚前掄掄雙臂，然后握起拳頭空擊幾下，接著拉開弓步，做出一個兇悍的姿勢，向草棚旁的礁石擊去。就在拳頭觸及礁石的一剎那，他猛地張開右手抓住石縫中生出的一束嫩草，隨著指關(guān)節(jié)一陣咯咯叭叭的響，草被捏碎的綠汁從指縫間血一樣流出來。年輕的時候，他十分敬仰泰國拳王“通天膝”，便跟人學(xué)了幾年泰拳，喜歡的程度不亞于槍和車，平時只要有工夫，就伸胳膊蹬腿地練練。

今天，他顯然沒有工夫。

糯康松開被捏碎的荒草，將手上的綠汁抹到礁石上，一邊順著河往下游眺望，從散步島下去就是萬散步村，再下去就是孟喜島；一邊將隨身帶的兩粒毒品服下，要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tài)。如果是在家中，他此刻還會祈禱一番，特別是初一和十五，祈禱得非常認(rèn)真。與絕大多數(shù)緬甸男人一樣，他小時候也參加過隆重的剃度儀式，和一群伙伴穿起漂亮的袈裟，在寺院里做過一段時間的小沙彌。但是念佛歸念佛，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自打17歲因為家窮，僅靠幾畝薄田度日，從老家臘戌孟瑞來到金三角，尤其是追隨坤沙以后，他的人生就一撕兩半，一半行走在白日下，一半出沒在暗夜中。在白日下行走的時候，他會不惜錢財去做善事，好多村寨得到過他的好處，村民們多次為他通風(fēng)報信，讓他逃脫軍警的追捕。在暗夜中出沒的時候，從制販毒品到綁架殺人，他又會不擇手段地去干，連政府都敢對抗。綁架殺人時，他也動過善念，只是一閃而過。他清楚自己罪孽深重，終有一天要遭報應(yīng)，可是已經(jīng)無法挽救，不可能再回頭了。

見時間差不多了，他便給桑康·乍薩打電話，你過來吧。

?？怠ふ_回答得很干脆，我這就過去。

從手機里聽得出，?？怠ふ_也早起來了，正等他的電話。

?？怠ふ_原來也是坤沙的部下，而且是一個得力干將，當(dāng)時級別比他高多了。他最初是給坤沙養(yǎng)馬的，就像中國傳說的弼馬溫，然后從小嘍噦熬到少尉，而?？怠ふ_已經(jīng)是上校了。1996年，坤沙向緬甸政府投降后，?？怠ふ_也成了四散的猢猻。他拉起隊伍后，?？怠ふ_又重操舊業(yè)，2008年加入進(jìn)來，給他負(fù)責(zé)人員管理，還有后勤和軍事訓(xùn)練。為表達(dá)入伙之意，?？怠ふ_送了他那把伯萊塔手槍。?？怠ふ_知道他愛玩兒槍，送給他的時候說，這把槍是坤沙當(dāng)年給我的，我想你也會喜歡的。說著咔地退出彈匣來，取出一粒黃澄澄的子彈，笑笑地給他看過，又裝回彈匣說，它也是坤沙給的，一直原封未動。

對?？怠ふ_的話，他毫不懷疑。凡是跟隨過坤沙的人，都知道時常身著便裝，梳著大背頭的坤沙是個雙面神，既心狠手辣，一雙手是血泡出來的，又講義氣重感情，別說是一支槍了，只要他賞識你，可以卸下一條胳膊給你。

跟隨坤沙的時候，?？怠ふ_年紀(jì)還不大，現(xiàn)在已是花甲之人了，面容白凈清癯，腦門兒寬闊得能跑馬，一雙濃眉刷子似的。盡管他是團(tuán)伙老大，桑康·乍薩也認(rèn)可他這個老大，否則就不會跟他干了，可無論從哪方面講，他對?？怠ふ_還得當(dāng)回事，給予足夠的尊敬。干他們這一行，?？怠ふ_是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老手，幾乎事事離不開?？怠ふ_的參與，好多事都是他提出主張，具體行動由?？怠ふ_去操作的。這次做局也不例外。

桑康·乍薩也五毒俱全，但是比他節(jié)制多了，晚上如果沒什么事，一般都回滿星疊的家中去住。30年前，滿星疊（或日滿星迭）是坤沙的大本營，也是他們的大本營，曾像一個腦瘤令世界頭疼不已。每次回家，?？怠ふ_都小心謹(jǐn)慎，來去不走同一路，像只神出鬼沒的老狐貍。和他一樣槍不離身，而且玩兒得比他還精準(zhǔn)，只要把槍往身后一撩，誰圖謀不軌就會腦袋穿孔。

昨晚，?？怠ふ_沒有回家，因事去了萬散布村。

?？怠ふ_趕來的時候，依萊也匆匆趕來了。依萊排名在?？怠ふ_之下，負(fù)責(zé)收集情報、管理船只和運輸毒品。一般時候不到營地來，有了事情才露面。

依萊比?？怠ふ_小6歲，個頭也矮了一截，面孔也生得老相，可是比?？怠ふ_壯實，像一個花梨木墩子。依萊也是坤沙過去的舊部，在坤沙手下當(dāng)過中校，兩年前加入糯康團(tuán)伙的。糯康對他比較器重，他也干得賣力，像今天的事就出力不小。一個星期前吧，也就是9月27日，糯康把他們叫到一塊兒，宣布了自己的行動計劃，說要讓中國人長長記性，好好教訓(xùn)一下。他已鎖定一艘中國油船（玉興8號），教訓(xùn)的理由很簡單，也很冠冕堂皇，這艘船運輸毒品。但跟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要借刀殺人，所借的刀是泰國軍人。如果能把泰國軍人拉下水，既教訓(xùn)了中國人，也避免了暴露自己，雙方都還能得到好處。因為泰國軍人緝毒有功會受獎，而且功大了還會加官晉爵。至于自己的好處，一是以后運送毒品進(jìn)入泰國時，讓他們給提供方便，二是讓他們搞點兒武器彈藥，補充一下裝備的不足。

糯康和桑康·乍薩商量以后，決定把借刀的任務(wù)交給依萊，主要是依萊住在泰國湄塞，行動起來方便一些。湄塞是金三角泰國的一個小鎮(zhèn)，和緬甸大其力一河之隔，那河就是Y字右側(cè)的一撇——湄塞河。

依萊接受是接受了，而且一心要將功補過，可是心中并無多大把握，他還得靠另外一個人弄羅。弄羅是泰國當(dāng)?shù)氐囊粋€老油條，與泰國軍人和黑社會混得像泥鰍一樣，光名字就有三五個，在江湖上人稱“阿叔”。被糯康用毒品和女人收買后，做了糯康的對外聯(lián)絡(luò)人。他和依萊一樣，也不常去營地。

那天見到弄羅后，依萊先把事情講了一遍，然后問弄羅，你覺得能行嗎？

弄羅笑而不答，而是問依萊，滿河的中國船，怎么就選定一條油船？

依萊說，這我哪知道，你問老大去。

弄羅說，人家又沒叫我，讓我到哪去問？

弄羅比依萊小兩三歲，留著一撮胡子，像抹了鞋油一樣光亮。依萊一聽弄羅的話，就知道這小子又賣乖，看著那小胡子便不順眼，去去去，他沒叫你是他的事，少跟我扯淡。說著推了弄羅一把，老大做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盯上誰就是誰，還需要理由嗎？再說了，盯上就是理由，不就是一條船么？別跟我繞彎兒，你覺得到底能行不能行？弄羅胖乎乎的，也是一個花梨木墩子，被依萊推得滾了一下，嘻嘻笑道，我說能行還不成嗎？

依萊眼睛一立，你可要認(rèn)真啊，玩兒了我不當(dāng)緊，玩兒了老大你看著辦吧。

弄羅依舊嬉皮笑臉的，您又高看兄弟了，兄弟長幾個腦袋呢，敢跟老大玩兒？

兩天之后，按照約定好的時間，依萊和弄羅來到泰國咩尖的一家咖啡館，與身著便服的泰國軍人會面，一邊環(huán)顧左右地喝咖啡，一邊密商。依萊平時說的是傣語，弄羅與泰國軍人咕嘰的是泰語，他坐在一旁支棱起耳朵聽了半天，也沒大聽明白?？蓮膬蓚€人越談越投機，弄羅時不時拈拈小胡子的表情，看得出事情談得比預(yù)想的要順利。大約談了40分鐘后，泰國軍人起身告辭。

搞定了！目送軍人離開后，弄羅對依萊說，他們愿意幫忙。

好??！依萊十分高興，拍一把弄羅的背，不愧是咱們阿叔。

但他還想弄個明白，于是又問弄羅，剛才你到底怎么談的？弄羅說照你說的呀，你不是一直坐在旁邊嗎？弄羅知道他聽不懂泰語，便隨口報了兩天前的“一箭之仇”，你沒聽懂是你耳朵有問題，少跟我扯淡。依萊被噎得張口結(jié)舌，指著弄羅的鼻子道，你小子竟敢跟我這樣說話？

不敢不敢，弄羅把腰軟溜溜地彎了，跟您開個玩笑不行嗎？

你小子還記人，依萊真動氣了，以后我得防著你點兒。

依萊動氣倒不怕，那是擺老三的臭架子?？墒且廊R的話，讓弄羅犯起了嘀咕，依萊防不防他不要緊，他得防著點兒。不過他防的不是依萊，而是他們要做的事。像這樣的事，他們早就習(xí)以為常，應(yīng)該說犯不著顧慮，但這次他覺得有些不同尋常。究竟怎么個不同，他也好好說不清楚，反正有一種隱隱摸摸的擔(dān)心。可是事已至此，而且他也左右不了，只能希望不要搞砸了，自己先多留個心眼兒。他不愧是江湖老油條，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當(dāng)初的擔(dān)心是對的，十來天后見大勢不妙，他就從金三角“蒸發(fā)”了。

對他們的談判結(jié)果，老大糯康自是滿意，便叫依萊去放眼線，看那艘中國油船什么時候下來。這是依萊的份內(nèi)之事，自然更加賣力。在他們的活動范圍內(nèi)，上至索累下至金三角，他沿河布置了5個點，放了9條眼線。并就船名和船的外貌特征，對幾名眼線進(jìn)行了反復(fù)叮囑。10月4日，一個眼線傳來消息，說“中國油船”第二天上午下來。

得到消息以后，糯康讓?？怠ふ_去踩點，看在什么地方殺人。?？怠ふ_眼珠打個圪轉(zhuǎn)，就推給一旁的依萊，說還是你去吧，我對河下游不熟悉。其實他并非不熟悉，而是按他一貫的做法，又為自己留了一手。依萊也知道?？怠ふ_耍滑頭，可礙于面子，他只能又去跑腿了。依照糯康的意思，“遠(yuǎn)離碼頭，人口稀少，方便停船，利于作案”，昨天他叫上弄羅去選定了地點。地點選在金三角旅游碼頭與清盛港之間的一個河灣處，標(biāo)志是在泰國一側(cè)的岸邊長著一棵雞素果樹。緊挨的還有一個碼頭，這似乎有點兒違背糯康的意思，但是那碼頭早廢棄不用了，而且也再找不到比這個地方更合適的地點了。

此刻，糯康還有些不放心，他又問依萊，地點選得沒問題吧？

依萊點點頭，都是按你的意思辦的，應(yīng)該說沒問題。

那頭呢？

也應(yīng)該沒問題了。

糯康說的“那頭”，是指泰國軍人。昨天得到眼線的消息，殺人地點也踩好之后，依萊就讓弄羅告知了對方，對方便做好了今天行動的準(zhǔn)備。栽贓的毒品也準(zhǔn)備好了，是5個月前翁蔑從緬甸的兩個景拉人手中搶來的8萬多克冰毒，到時放置到中國船上。

今天，翁蔑來得有點兒遲了，像個著著急急的小商人，一邊用手抹腦門兒上的汗，一邊解釋路上不好走，有段路塌方了。糯康聽后，嘴角抽出一絲笑來，你不是昨晚又去玩兒女人吧，連我的話也忘了？翁蔑趕緊說沒有沒有，“劫船的時候離營地遠(yuǎn)些，劫船后先控制船員，然后再放毒品，再押下去動手。”翁蔑也曾跟著坤沙干過，干得做了緬軍的俘虜，在牢里待了十來年，出來后當(dāng)了糯康的行動隊長，主要負(fù)責(zé)劫船、綁架和收取保護(hù)費，這次行動他自是責(zé)無旁貸。

糯康對?？怠ふ_說，他沒有忘記。

?？怠ふ_看著兩人笑道，那就行動吧。

13

弄要下黑手

本來?？怠ふ_也要去的，可臨出發(fā)他又耍了滑頭，像女人的大姨媽來了，一只手裝腔作勢地捂住小腹，說他肚子疼不能去了，與糯康一起留在了散布島。

翁蔑接受命令后，一轉(zhuǎn)身就判若兩人，掏出一粒檳榔喂到嘴里，像牛反芻似的，嚼得滿嘴“血沫”。帶領(lǐng)他帶來的8個手下，拿著3支9mm手槍、3支AK47沖鋒槍和兩副手銬，駕駛兩艘長尾快艇出發(fā)了。

離開散布島不久，也就是玉興8號船長楊德毅，剛給船東郭志強打罷電話，說馬上就到緬甸萬崩碼頭了，翁蔑就開始下手了。他指揮嘍噦，一面揮舞著槍示意船停下，一面讓快艇加速靠過去，把船團(tuán)團(tuán)圍住。在散布島上游一個叫弄要的地方，將玉興8號逼停，又將緊隨其后的華平號也逼停。華平號完全是撞上的，翁蔑給糯康打電話，糯康說一起攔下。原來他們并沒有想到華平號，所帶的兩副手銬，都是為玉興8號的船長和駕駛員準(zhǔn)備的。在華平號后面，當(dāng)時還有一艘中國貨船下來，那就是華鑫6號，幸運的是劫匪沒有顧及它。

在這段水域（“魔鬼水域”），除了緬老軍警翁蔑無所顧忌，連中國的巡邏艇他都敢打。2008年年初吧，他發(fā)現(xiàn)河上冒出一艘中國巡邏艇來，越看越眼里冒火，那閃爍的警燈簡直就是挑釁，便派嘍噦駕駛快艇去襲擊，三把兩下就把中國巡邏艇打趴了。

當(dāng)然，他后來知道那巡邏艇是來干啥的，是從中國西雙版納過來，到老撾孟莫商談鴉片替代種植事宜的。艇上載著4名中國警察，秦華、張偉、柯占軍、孫占云，還有一名隨船機械師和一名農(nóng)業(yè)專家。按照規(guī)定，4名中國警察都沒有帶槍，所以只能手無寸鐵地挨打了。他手下帶的是沖鋒槍，第一撥子彈噠噠噠掃過去，就把巡邏艇的警燈打得稀巴爛，打得6個人縮在艇里抬不起頭來，警察張偉的手指被打斷，機械師的大膝蓋骨被打碎。第二撥子彈又掃過去，駕駛員秦華的腸子和膀胱被打穿，腳上也中了一槍。襲擊過后，6米長的巡邏艇遍體鱗傷，留下26個蜂窩似的彈洞。

這些都是事后他從報紙上，從耳目和一些船員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得知的，當(dāng)時被他們打傷的幾個人，都被送到泰國清萊醫(yī)院進(jìn)行救治。事發(fā)以后，中國龍顏大怒，緬甸出動軍隊圍剿了他們，糯康乘船逃到了老撾，在老撾村民的保護(hù)下才躲過一劫。但對他擅自行動，與遭受圍剿造成的損失，糯康并沒有責(zé)怪，說對待中國人就得那樣。

假如那次行動怪他們的話，這次就全怪中國人了，簡直是沒事找事。9月22日，用船拉著兩伙軍警，突然來散布島攻打他們，從下午一直打到晚上，打得他們丟盔卸甲。逃回山中的大本營后，一向沉穩(wěn)的老大暴跳如雷，對在湄塞家中的依萊破口大罵，說他情報怎么搞的，事先連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當(dāng)時依萊在跟前的話，真能一槍斃了。罵罷依萊，回頭又給了一個嘍噦倆耳光，打得嘍噦半個臉像偏癱了，對著太陽矯正了半天才恢復(fù)正常。那嘍噦是個草包，抱住頭躲在一塊礁石后面，不僅讓手中的火箭筒沒有發(fā)揮作用，逃跑時還把火箭筒丟了，如果當(dāng)時干它一家伙，一顆“芭蕉彈”（火箭彈），就讓那艘中國貨船過潑水節(jié)了。

他倒是受了糯康的表揚，獎勵了他一些錢和毒品。老實說，那天若沒有他拼死保護(hù)，糯康或許就逃不出散布島，至少也要受些皮肉之苦，絕不會毫發(fā)無損。為了保護(hù)糯康，一顆M16子彈從他褲襠穿過，把褲襠前后穿了兩個窟窿，差點兒讓他做了泰國人妖。

今天的行動如何，自然也全看他了。

在河中一塊礁石旁，兩艘中國貨船停下后，翁蔑便帶著人迅速跳上船，給兩個船長（黃勇和楊德毅）戴上手銬，把11名船員捆綁了，讓嘍噦看管起來。玉興8號上的7名船員，除了楊德毅留在船上，其余的都被趕到了華平號上。

就在這中間，增援的團(tuán)伙小頭目波濤罕恩，帶著五六個人也來了。是翁蔑臨時打電話叫來的，因為又多出一艘船來，人手明顯不足了。波濤罕恩角色扯淡，派頭卻是不小，一路上不是嫌快艇開得慢，便是罵手下沒眼色，就差一腳往河里踹了。扎拖波也在其中，嚇得眼珠白翻黑吊，不知道該咋伺候才好。

扎拖波30來歲，人生得面善帥氣，一看就投錯行了。做了糯康的嘍噦后，先在山中一個制毒廠干活，后來給波濤罕恩當(dāng)小跟班，平時主要是種地養(yǎng)豬，有時也幫蓋蓋房子。他曾想洗手不干，可又怕給糯康殺了。在糯康眼中，他們這些小嘍噦就像動物園里的動物，一旦入伙就身不由己，否則糯康冷冷一笑抹了你。

扎拖波跟著波濤罕恩趕到以后，一個同伙奪走他的AK47沖鋒槍，把自己的機槍塞給他，讓他去放風(fēng)警戒。扎拖波端著機槍，與另外兩三個嘍啰，乘快艇在河上來回跑了兩趟，直到確認(rèn)沒有什么軍警追來。

扎西卡和扎波遲來了一步，他們是坐小木船來的。

扎西卡28歲，一張臉長得有點兒像依萊，身高也差不多，就是皮肉嫩了點兒。加人糯康團(tuán)伙時，他還不到24歲，在團(tuán)伙中主要負(fù)責(zé)開快艇，好幾次攔劫中國貨船，包括幾個月前攔劫華平號，就是他駕駛的快艇。給糯康做事掙錢并不容易，有時一個月能拿到一萬泰銖，相當(dāng)于人民幣兩千來塊，有時幾個月也分文拿不到，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錢?？墒浅朔N地，他幾乎再無別的收入，能掙一個算一個吧。

扎波比扎西卡大9歲，但是遠(yuǎn)不及扎西卡壯實，駝背挑著一顆頭，像只非洲鬣狗。他是兩年前入伙的，每月掙3000泰銖，并給他配備一部手機，主要給糯康充當(dāng)耳目。這個家伙別看相貌委瑣，為人卻十分殘忍，曾將樹上采摘果子的老婆，誤以為猴子一槍打死。他的槍法向來就準(zhǔn)，那天更是神了，砰地一聲，子彈就穿過樹葉，直奔猴子心窩。子彈穿透猴子心臟的一刻，他特別特別有感覺，像站在30米開外擊碎一顆雞蛋，掀掉一個啤酒瓶蓋兒那么酣暢淋漓，可惜當(dāng)時身邊沒有一個人喝彩。

結(jié)果可想而知，猴子哼都沒哼一聲，就從樹上一頭栽下來，同時栽下的還有半籃果子?？粗稍诘厣系暮镒优c撒落一地的果子，他生出滿頭霧水，接著哈哈大笑，明明是個猴子，怎么就變成我老婆了？然后走過去，像翻看獵物一樣翻了翻老婆，老婆兩眼直瞪瞪的，看上去驚恐無比，子彈還在眼中飛翔。他確信他已經(jīng)一槍了斷，便回家拎來一把鐵鍬，就地挖個坑把老婆埋了。

兩個人到了船上，翁蔑丟給扎西卡一把槍，讓他去看守兩名中國船員，其中一人就是華平號的船長黃勇。又丟給扎波一把槍，讓他去看守兩個女船員，也就是廚娘李燕和陳國英。陳國英腰里系著個腰包，在老家賣菜時為方便收錢留下的習(xí)慣，到了船上還改不了，腰里時常系著個腰包，鼓鼓囊囊地像塞滿了錢。

河上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陽光像塵埃一樣落定，一只黃嘴河燕鷗貼著水面飛過，對?？康膬伤掖暥灰?。這時又一艘長尾快艇駛來，送來4個裝著91.96萬粒冰毒的白色編織袋，還有繩索和透明膠帶。翁蔑讓嘍噦將船員們捆綁的手解開，用送來的繩索重新捆好，再用膠帶一圈圈兒把嘴封上。隨后指使人把4袋毒品分開，2袋放到玉興8號的船艙中，2袋放到華平號船員的休息室里。等一切準(zhǔn)備就緒，便叫黃勇和楊德毅開船，由4艘快艇押著，向湄公河下游駛?cè)ァ?/p>

船離開弄要后，翁蔑就給依萊打電話：

我們就要下去，攔劫了兩艘船。

依萊已經(jīng)提前到達(dá)屠殺地點，他聽了很是不解：

怎么變成兩艘了，原來不是就一艘嗎？

翁蔑遲疑了一下，說：

這個，你還是問老大吧。

依萊便給糯康打電話，糯康笑道：

兩艘不更好嗎？另一艘是送上門的，都做掉算了。

依萊躲在雞素果樹的不遠(yuǎn)處，有些不安地注意著岸上岸下，盡量裝出一副閑散的樣子，避免自已形跡可疑。清盛通往湄塞的公路上，不斷有車輛駛過，有時會挾起一陣風(fēng)，將路邊曬得發(fā)燙的塵土吹下來。岸下的吊車碼頭上，碼頭吊車像個空巢老人，看守著一些堆積的與它一樣無人過問的碼頭廢棄物。此時河上的船還不多，偶爾飛駛過兩三艘從金三角旅游碼頭下來的旅游快艇，屁股后面浪花緊追不舍，艇上穿著救生衣的游客，不時發(fā)出驚驚乍乍的尖叫聲，似乎船要栽跟頭了。

太陽已經(jīng)毒起來，河面上波光刺目，如同一面大鏡子，更加劇了天氣的炎熱。

14

血濺雞素果樹

這時，阿叔弄羅打來電話，說泰國軍人已經(jīng)在路上。

依萊接電話的時候，也沒告訴弄羅情況有變，一艘船變成兩艘了，他想弄羅應(yīng)該知道了。他想得沒錯兒，兩艘船一被劫持，糯康就告訴了弄羅，讓他跟泰國軍人說一下。泰國軍人根本無所謂，只要船上栽贓的毒品沒變，兩艘船和一艘船是一樣的。泰國軍人無所謂，弄羅心上卻多了塊石頭，越拈量越感到當(dāng)初的顧慮是對的，這次糯康恐怕要失算了，自己得有所準(zhǔn)備，將來風(fēng)聲一緊就開溜。

依萊接罷電話，覺得翁蔑也該有消息了。但他沒有去問翁蔑，而是給桑康·乍薩打了個電話，因為翁蔑是他們團(tuán)伙的第四把手，一般受?？怠ふ_指揮。他問?？怠ふ_，咱們的船怎么樣了？泰國軍人快要到了。?？怠ふ_也不清楚，他也在等消息，便給翁蔑打電話，你們現(xiàn)在到哪里了？翁蔑沒說到哪里了，只說再過半小時左右就下去。從手機里能聽出來，快艇正疾駛著，翁蔑的說話聲被河風(fēng)飄來刮去，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怠ふ_聽后大聲道，到了以后，做事用心點兒，做完就趕快回來。

接著又吩咐翁蔑，一看見岸邊的雞素果樹就停船。

糯康也給翁蔑打了電話，第一個電話告訴他，停船后先不要殺人，朝天放槍就行，把人交給泰國軍人處理。第二個電話又命令他，只給泰國軍人留下三四個活口，剩下的人統(tǒng)統(tǒng)做掉。兩次電話時間相隔并不長，翁蔑被搞糊涂了，一向果斷的老大，今天怎么了？到底是都交給泰國軍人呢，還是只交給三四個？

此刻，4艘快艇押著中國貨船，已駛過金三角旅游碼頭，馬上就到預(yù)定地點了。因為時已傍午，金三角水域的船明顯多了，有不少是游艇，嘍噦們揮舞著槍，不停地吆喝前方的船只讓路。翁蔑有點兒急了，就直接給依萊打電話，說老大先叫我把人交給他們，可剛才又來電話，讓給他們留三四個活口，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留什么留？依萊說，殺一個也是殺，全殺掉算了。

翁蔑回答，明白了。

依萊早等得心急火燎，一聽婆婆媽媽的就煩了，也不管老大怎么安排，讓把船上的人都?xì)⒌?。這其實也是糯康的意思。他后來問過糯康，當(dāng)時為啥還叫翁蔑留活口？糯康說翁蔑聽錯了，原來就讓他全部殺掉。

翁蔑抹一把快艇飛濺起來，又被風(fēng)吹到臉上的河水，覺得依萊說的對，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還是殺，干嗎不痛痛快快？這次行動說是借刀殺人，只不過是借泰國軍人一個緝毒的假象而已。至于殺人，誰殺不一樣，不就十來八個人嗎？

就在兩個人打電話之前，泰國軍人已經(jīng)到達(dá)，他們一共來了9人，都來自泰國帕莽軍營。帕莽軍營是一個老牌部隊，隸屬于泰國第三軍區(qū)，主要負(fù)責(zé)泰北防務(wù)。防務(wù)范圍涉及夜豐頌、清萊、清邁、帕堯、難府、程逸、彭世洛7個府，與緬甸和老撾的邊境線長達(dá)900多公里。在邊境線的高山密林中，隱藏著無數(shù)條毒販出沒的小道，每年經(jīng)這些小道流入泰國的毒品，占流入泰國毒品量的一半以上，而能夠截獲的只有百分之幾。

泰國陸軍共分4大軍區(qū)，第一軍區(qū)駐守泰國中部地區(qū)，第二軍區(qū)駐守泰國東北部地區(qū)，第三軍區(qū)駐守泰國北部地區(qū)，第四軍區(qū)駐守泰國南部地區(qū)。第一軍區(qū)是王牌軍區(qū)，肩負(fù)著首都曼谷的安全重任，在泰國軍中的地位無可替代。第三軍區(qū)遠(yuǎn)比不上第一軍區(qū)，但是擔(dān)當(dāng)?shù)慕巧膊灰话?，因為金三角在其防?wù)范圍之內(nèi)，日常防務(wù)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緝毒，每年都有軍人在緝毒中傷亡。

有英雄就有敗類，像今天與糯康勾結(jié)的9名不法軍人就是。他們之所以被拉下水，首先是跟軍紀(jì)松弛有關(guān)。長期以來，泰國在君主立憲政體下，形成了王室一軍隊一政府“三權(quán)分立”的局面，軍隊在國家中享有特殊地位，每次政局動蕩幾乎都牽涉到軍隊。軍隊如此，軍人就不消說了，連警察也惹不起。加之泰國軍隊實行開放式管理，通常軍人跟上班族一樣，8小時之外的生活不受約束，可以說想干啥就干啥，無視軍紀(jì)的現(xiàn)象自是免不了的。

再一個根本原因，就是受利益驅(qū)使。“泰國的禁毒組織系統(tǒng)比較復(fù)雜，涉及警察、水警、緝毒警、部隊等多支力量”，而且繳獲毒品的數(shù)量多少，“直接關(guān)系到下層軍官的升遷”，所以像帕莽軍營這樣的老牌部隊，也會出現(xiàn)鋌而走險的不法之徒。在“10.5”慘案之前，帕莽軍營已有過不法軍人以緝毒為名濫殺無辜的記錄。

4艘快艇押著中國貨船一進(jìn)入河彎處，翁蔑就看到了那棵雞素果樹與守候的依萊。當(dāng)然，他還看到廢棄的吊車碼頭上，一座碼頭吊車苦兮兮地立著。

依萊正頭頂著陽光朝河上游張望，看到快艇和船出現(xiàn)以后，臉像焦灼的芭蕉葉迎來雨一樣，從額頭到下巴舒展開了。他舉起胳膊朝快艇揮揮手，又朝被押的中國貨船揮揮手，然后將揮手的動作放慢了，一勾一勾地從遠(yuǎn)處直勾到近前，指揮船在雞素果樹下停住。兩艘船一里一外，緊靠岸邊的是華平號，再過去是玉興8號。

華平號還未停穩(wěn)，翁蔑就從快艇上飛身跳過去，讓會開快艇的扎西卡下去，把船纜系到雞素果樹上。在樹上系好船纜，扎西卡又返回船上，去看守兩名船員。翁蔑提著手槍急匆匆地上來帶走一個船員，只留下船長黃勇讓他看守，說待會兒聽到下面槍響你就開槍，如果不開槍我就打死你。

他問扎西卡，記住沒有？

扎西卡趕緊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因為幾個月前駕駛快艇，拉人攔劫過一次華平號，他對華平號是有印象的，與中國其他貨船沒什么區(qū)別。一層是輪機艙、廚房、廁所什么的，二屋是駕駛室和船室，最后面是一個陽臺似的小甲板。但對黃勇絲毫沒有印象，若不是黃勇戴著手銬，一路被他押著開船的話，根本分不清是船長還是船員。

這時，黃勇被扎西卡從二層略高一些的駕駛室里垂頭喪氣地帶出來，帶到在弄要劫船時關(guān)押過他的那個房間，背朝著門坐到一張床上。扎西卡持槍守候在門口，老實得像頭驢似的，腳站麻了也不敢替換一下。大概是對他不大放心，翁蔑又派來一個嘍啰，在船室通道里不停地來回走動。外面的小甲板上，灑滿灼熱的陽光，反射到船室通道里，將通道照得明晃晃的。

在華平號的一層甲板上，翁蔑又嚼起了檳榔，嚼得嘴像喝豬血了一樣。他叫嘍噦拿來船員的一條浴巾，用刀嚓嚓嚓割成數(shù)條，然后把船員的眼蒙上，一起集中到船甲板的左舷處，開始下令屠殺。頃刻間血肉飛濺，子彈打在人身上像打在蒲包上，將衣服與皮肉從外到里撕開，比電影中的屠殺場面都可怖。

船下面槍響后，通道里的同伙便跑過來，一把奪走扎西卡的AK47，塞給他一把9mm手槍，用槍頂住他的腰窩說，你敢不開槍，我就殺了你。扎西卡趕緊雙手握住槍，對準(zhǔn)房間內(nèi)的黃勇，表情痛楚地把頭歪向一邊，扣動了扳機。黃勇像打了個冷顫，后背向上一挺，“啊”地慘叫一聲，滿臉的沮喪便崩塌下來。接著他又開了第二槍，黃勇頭一耷拉，緩緩倒在床上。就在黃勇倒下的同時，玉興8號上的楊德毅也倒下了，躺在駕駛室地板上，整個人被血裹了。

在廚房里看守兩個女船員的扎波，兩個女船員被帶走以后，肚子有點兒餓了，在廚房里搜尋起食物來。狹窄簡陋的廚房里，廚架上擱著鍋盆瓢碗，廚柜上擺放著油鹽醬醋，還有地下菜筐里的蔬菜，像往常一樣靜靜等待著，等待廚娘李燕到時候來做飯。

扎波正埋頭尋找著，外面砰砰啪啪地槍響了。他當(dāng)是泰國軍人開火了，趕快跑出來準(zhǔn)備撤離，剛好碰上路過的翁蔑，翁蔑以為他要當(dāng)逃兵，吐掉嘴里嚼剩的檳榔，掄起手槍的槍柄砸到他嘴上，你膽子這么小，還是不是個男人？

扎波被砸掉一顆牙齒，砸得滿嘴血沫。

他這才明白，原來并非泰國軍人開火，是同伙們在屠殺中國船員，便急忙蹲下，朝船甲板的左舷處開了槍。剛才翁蔑罵他膽小，不是一個男人，讓他實在有些委屈，他連老婆都不當(dāng)回事，還在乎幾個中國人？可是人小言微，他又不敢在翁蔑面前辯白，只能把委屈連同打掉的牙一口吞進(jìn)肚里，將滿腹怒氣發(fā)泄到中國人身上。

打完以后，他離開華平號，跳上守候的快艇。這時他才感到兩臂被槍震得發(fā)麻，耳朵也腎虛了一樣嗡嗡作鳴。還有被砸傷的嘴巴，疼倒是不疼了，卻火辣辣地發(fā)燒。就在他撤離的時候，扎西卡也從華平號上下來，跟其他劫匪一起上了快艇。

扎拖波端著機槍，一直在快艇上執(zhí)行警戒。華平號一側(cè)又有玉興8號擋著，他并沒有好好看清楚屠殺的場面，但是從那瘋狂的槍聲，能聽出中國船員被殺的慘狀。同伙們的兇殘他毫不懷疑，可一下捆綁起來殺那么多人，他還是頭一次經(jīng)歷。他不知道，自己也去屠殺的話，該是個什么樣子……

15

走上窮途末路

按事前說好的，翁蔑帶著人一撤離，岸上的泰國不法軍人就開火了，一挺M60機槍和8支M16步槍，大約持續(xù)了5分鐘才罷手，拋下一片口吐殘煙的彈殼。

河上途經(jīng)的船只，在江心或老撾一側(cè)，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了槍聲，甚至看到了激烈的場面，但都習(xí)以為常地過去了。還有公路上的汽車，也和駛過的船只一樣。在金三角，槍聲是斷不了的，殺人也不足為奇，只要槍聲砰砰響起，不是搶劫行兇、警察與毒販槍戰(zhàn)，就是黑吃黑、冷面殺手在追殺。剛才還好端端的，坐在咖啡館里喝birdy，或者拿著毒品做交易，或在賭場玩“龍虎斗”，一會兒就可能暴斃街頭，要么漂尸湄公河上。

而且不習(xí)以為常也不行，按照金三角的規(guī)矩，事不關(guān)己就閉嘴，誰要是多管閑事，誰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別說是區(qū)區(qū)之人了，連緬、老、泰三國政府甚至世界，多少年來都拿金三角沒轍。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犯罪殺人，也就不是金三角了，在金三角殺一個人，就如同滅掉一條狗，宰了一只雞那么簡單。只是這次太慘無人道，13名中國船員太無辜了，中國從官方到民間一片聲討，所以才引起世界的震驚與關(guān)注，才使糯康團(tuán)伙走上窮途末路。

那天，泰國清盛警察局接到中國商船報警，幾名警察開車趕到的時候，劫匪已經(jīng)撤離，9名不法軍人正在開槍掃射，船上遠(yuǎn)遠(yuǎn)地騰起一陣白煙。停止射擊后，7名軍人提著槍上了船，留下2名在岸上警戒，其中一個過來攔住他們，說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

按照泰國的法律，軍隊有權(quán)單獨采取緝毒行動。幾名警察沒辦法，只能待在離船七八十米遠(yuǎn)的地方干等著。他們看到登船的泰國軍人漫不經(jīng)心地提著槍，有一個嘴里還叼著煙，從一個角落晃蕩出來，又晃蕩到另一個角落里去。間或傳出三幾聲槍響，聽起來像是補射，又像是虛張聲勢。

他們還聽到了對講機的通話聲：

船上的問岸上的，這么多尸體怎么辦？

岸上的回答，留得越少越好，免得麻煩。

于是，除了玉興8號的船長楊德毅，其余12名船員都被拋入湄公河。整個拋尸過程，就像電影中德國納粹清理猶太人的尸體，或者屠宰場往車上搬運宰殺掉的豬羊，一個人抓住船員的一條胳膊，一個人拽起船員的一條腿，合力丟進(jìn)兩船中間的水里。拋下去的時候，船員身上的血還滴答不止。河水瞬間被染紅了，一縷縷的血盤桓在遺體周圍，然后一起被翻滾的漩渦吞沒。

這是事后有關(guān)當(dāng)時現(xiàn)場的3段文字：

現(xiàn)場封鎖持續(xù)了兩三個小時，直到泰國軍人離去后，警察才開始登船做現(xiàn)場勘察。負(fù)責(zé)指揮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一名泰國警察官員介紹，他先登上靠近岸邊的“華平號”，看到船上有很多彈痕，一層左舷甲板有大量新鮮血跡，甚至有肉屑濺在船尾的帆布上，這就是中國船員被集中射殺的地方。彈痕檢測顯示，“華平號”上有多達(dá)47處槍擊痕跡，至少來自8支槍，包括AK-47、H16、H60、9mm手槍和11mm手槍等5種槍型。

“華平號”的廚房里留下了11枚彈殼，門窗上遍布彈孔。在一間船員臥室里，床單、枕頭、衣服上都有大量血跡，子彈貫穿了床板。DNA比對確認(rèn)，這些血跡來自船長黃勇，帆布上的肉屑則來自死者陳國英。

“玉興8號”因為?？吭诳拷械奈恢?，受損情況相對“華平號”要輕些，發(fā)現(xiàn)了15處槍彈痕跡，射進(jìn)射出的都有，至少來自3種槍型的7支槍。

當(dāng)然還有關(guān)鍵的毒品，在華平號上搜出2袋，在玉興8號上搜出2袋，價值2000多萬人民幣。糯康沒有?；ㄕ校﹪环ㄜ娙艘矝]有爽約，一切都是按預(yù)謀進(jìn)行的。接下來的事情，如果不出現(xiàn)什么意外，在毒品堂而皇之的掩蓋下，雙方就會用13條中國人命換取各自的好處。

第二天，太陽一如既往地在湄公河上升起后，急于邀功求賞的泰國不法軍人，就帶著毒品到警察局報案了。他們之所以到警察局報案，是按照泰國的緝毒分工，軍隊有權(quán)單獨采取緝毒行動，但案件的調(diào)查要由警方來辦，毒品必須交給專門機構(gòu)進(jìn)行鑒定。至于案件的經(jīng)過，只要毒品“繳獲”在手，那太容易編造了，完全可以想見。兩艘中國貨船走私毒品，在查緝過程中遭到激烈抵抗，船上一人被擊斃，其余的棄船而逃。一切行動和處置都合法合理，而且死無對證。如果不是中國政府反應(yīng)強烈，事態(tài)變得十分嚴(yán)重，不管編造得如何漏洞百出，大概像金三角以往類似的案件一樣，例行公事地調(diào)查一番，就馬馬虎虎過去了，最終罪惡被栽贓成功勛，所有參與罪惡的人都如愿以償。

9名泰國不法軍人是（音譯）：少校車彭，中尉阿奴頌，士兵查仁彭，士兵易提沙，士兵喀尼頌，士兵猜哇，士兵巴扎，士兵彭，士兵潘沙。

翁蔑跳上長尾快艇，回頭張望一眼兩艘中國貨船，與岸上即將開火的泰國軍人，命令快艇立即返航。砰砰啪啪的槍聲又響起后，他打電話告訴桑康·乍薩，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

給?？怠ふ_打完電話，他很想再食一顆檳榔，可是兜里沒有了，便端起架子迎著河風(fēng)坐下。今天的行動，他自認(rèn)干得漂亮，剩下的事和他無干了，他完全可以回去交差了?；叵雱偛糯系那樾危貏e是那血肉進(jìn)濺的場面，比吸食了毒品都亢奮，就像心中生出一條狗來，正趴在甲板上吧嗒吧嗒舔血，舔得他對河上的過往船只視而不見，對飛濺到臉上的水花無動于衷。

快艇飛駛著。

一返回散布島，翁蔑不等快艇停穩(wěn)就跳上岸，穿過亂石和沙包去向?？怠ふ_匯報，說13個中國人全殺了。殺就殺了，?？怠ふ_輕描淡寫地說，似乎船上人多的話，再殺幾個也無所謂。他伏在一塊大礁石后面，臉被礁石上的一叢荒草遮擋著，早嘹見翁蔑急匆匆地過來了。然后掉后頭來，笑笑地問道，那船上的錢財呢？說罷打量著翁蔑，打量得翁蔑渾身不自在，像要起痱子了，好像他偷藏了財物似的。

翁蔑非常掃興，他說，沒什么錢財。

?？怠ふ_便收起笑，懶洋洋地道，那你去報告老大吧。

為了防備不測，糯康已從散布島回到山中的大本營，翁蔑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站在大草棚里一邊等待消息，一邊望著不遠(yuǎn)處樹木掩映的魚池，有魚在水面上游來游去。魚池是嘍噦們挖的，魚也是嘍啰們養(yǎng)的，用來補給營地的伙食。一條蛇似的小道，從魚池旁七拐八繞而去，消失在營地外的密林中。那是通往山下的必經(jīng)之路，在臨近營地的路上，布有暗哨、地雷和手機遙控炸彈，曾讓圍剿的軍警吃過不少苦頭。

在電話中，翁蔑把跟?？怠ふ_匯報過的話，又向糯康重述了一遍。糯康聽完也沒表示什么贊許，而是給弄羅打電話，說咱們的人已經(jīng)做完了，不知道他們怎樣，我有點兒擔(dān)心。弄羅在電話中笑道，老大放心好了，他們會處理好的。

弄羅說得沒錯兒。

為偽造一個緝毒假象，9名不法軍人除了將12具船員的遺體拋入河中，還將玉興8號上楊德毅的遺體在駕駛室里精心布置了一番。整個人呈左側(cè)臥姿勢，右手邊放著一支AK47沖鋒槍，與劫匪射殺楊德毅時留下的彈殼，現(xiàn)場看上去非常一致，好像進(jìn)行了激烈的抵抗?？墒侨怂悴蝗缣焖悖鳛橐粨苘姞I里久混的兵痞，竟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那就是沖鋒槍的保險沒有打開，“扳機還處于保險擋位”，而且槍上也沒留下楊德毅的半點兒指紋。僅憑這兩點，現(xiàn)場的真實性就不堪一擊。

等得到泰國軍人的可靠消息后，糯康又從大本營返回散布島，讓?？怠ふ_把參加行動的嘍噦叫來，說今天殺人的事不能說出去，誰說出去我就殺了誰，連你們的老婆孩子也不放過。作為這次行動的獎賞，他每人給了一萬泰銖和5顆毒品。

以往一個月才能掙到3000泰銖，今天一下得到這么多，扎波把普密蓬國王的頭像貼在嘴上親吻一下，心滿意足地裝進(jìn)衣袋。然后把玩著5顆毒品，像老色鬼的眼睛被色泡了，越看越抑止不住毒癮，當(dāng)下就吸食起來。

看著扎波的賤樣，翁蔑眼中掠過一絲輕蔑，這小子只要有毒品，再砸一槍柄也不要緊，便說，上午中國船上那么多毒品，你怎么不拿上吸呢？

扎波早已忘記被砸的疼痛，將一口煙埋頭吞進(jìn)肚里，然后抬起陶醉的臉來，張開丟掉一顆牙齒的嘴巴，討好地笑道，您不放話，我敢去拿嗎？

而扎拖波呢，當(dāng)時并沒有拿到錢，只拿到5顆毒品，錢是扎西卡第二天給他送去的。送去的時候他不在家，給波濤罕恩種地去了，是他老婆打電話告訴他的。給扎拖波送下錢，扎西卡就叫上扎波到山上打獵去了。山上的獵物多啦，有松鼠、野雞、猴子、麂子、山豬，打到什么算什么，帶回去煺洗煺洗，架在火上烤熟了，蘸上鹽巴就可以朵頤。

兩個人興沖沖地穿行在密林中，扎波一邊留心周圍的動靜，一邊給扎西卡講述昨天他看守的兩個女船員，正講到一個女船員摘下腰包給他時，頭頂上冷不丁地冒出一只烏鴉來，昂首站在一棵望天樹的頂端，警告似的向他們發(fā)出哇哇的叫聲。那棵樹早死了，脫光樹皮的樹身枯烏烏的，像具朽骨挺立著。

扎波停下腳步，仰望著樹上的“神鳥”說，今天運氣不錯，肯定能打到鳥。

扎西卡趕緊放下槍，雙手合十道，我也相信，咱們不會空手而歸。

在他們國土上，牛和烏鴉都不一般，牛被視為“神?！?，烏鴉被視為“神鳥”。但是神鳥的出現(xiàn)，并未給他們帶來好運，那天他們只打到兩三只鳥，也許是身上殺氣太重，鳥們一看見他們就逃了。反倒霉運襲來，風(fēng)聲驟緊。

事發(fā)后，中國很快就做出本國船只停航的決定，湄公河航運一落千丈，又倒退回從前的光景，往來商船所剩無幾。糯康對團(tuán)伙成員說，事情鬧大了，咱們在河上待不下去了。他站在草棚前，環(huán)顧一眼散布島，最后說：

不想散伙的，跟我上山，想散伙的，拿錢走人！

（長篇紀(jì)實《大湄公河》是作者之一黃風(fēng)的“山西省宣傳文化系統(tǒng)‘四個一批人才培養(yǎng)資助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