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楚婷
從龔自珍到魯迅
◎蔣楚婷
為紀念近代思想家魯迅和龔自珍,作家出版社推出了兩本傳記:《搏擊暗夜:魯迅傳》和《劍魂簫韻:龔自珍傳》。與之前眾多的魯迅傳記和龔自珍傳記相比,魯迅研究專家陳漱渝的這本新著因為出得最晚,所以提供的史料相對比較新、全、準確。同行學者不以為淺,一般讀者不覺其深,能夠雅俗共賞。而作家陳歆耕則梳理了大量有關龔自珍的史料,并作了廣泛的實地調查,寫出了一部具有強烈個人印記的龔自珍傳記,對龔自珍的歷史地位予以了重新認識,并在文本構建上進行了創(chuàng)新。
龔自珍和魯迅——兩位偉大先賢有著許多共同的符號標識,他們都身處重大的歷史轉型期,他們的思想精神文脈有太多對接、承續(xù)和相融的地方,將他們的思想進行比較研究,應是一個新的有待開掘的學術課題。
▲龔自珍
在剛剛結束的上海書展上,兩位作者與記者進行了座談。他們從文本出發(fā),挖掘和梳理龔自珍與魯迅的精神思想及文學淵源,一致認為這樣的挖掘梳理對重新喚起人們的思想啟蒙意識,讓大師的思想光芒輻射今天、啟迪未來,具有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和思想史意義。對此,記者在會后對他們進行了訪談。
記者:
二位在會上提到龔自珍和魯迅是有很多一脈相承的東西的。能不能具體展開說一下?陳漱渝:
太陽系九大行星中有一顆叫金星,在中國古代也叫“長庚”。魯迅一歲時曾拜和尚龍師父為師,法名即叫長庚;后來偶作筆名,也曾用作作品中人物的稱謂。值得一提的是,有一部《中華文學通史》也把龔自珍比喻為中國文學史上的“長庚”星,因為他出現(xiàn)在中國封建社會的黃昏時分,呼喚的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黎明。魯迅跟龔自珍一樣,也是時代風雷的呼喚者。1927年2月16日,魯迅在香港發(fā)表了一篇講演,題目叫作《無聲的中國》。這次講演表面上看來是提倡白話文,反對僵死的文言文,實際上是想通過文字的革新促進思想革命,從而達到社會革新的目的。1934年5月,魯迅在七絕《無題》中更與龔自珍一樣,呼喚滾滾驚雷在無聲的中國轟鳴,以沖破黎明前的黑暗:“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所以說龔自珍和魯迅之間,有一條承上啟下的精神紐帶。
陳歆耕:
這是一個宏大而非常有深度的話題。從龔自珍到魯迅,這兩位思想和文學大家,有太多可以對接、關聯(lián)、相融的地方。這里,我從思維方式、重要思想關注點、思想資源的異同來看兩位巨人相通、相融的地方,提供幾點提要式的想法:首先是思維方式。龔自珍批判性的思維方式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和整個詩文。他批判整個士人階層良知的缺失,“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他批判整個時代人才的平庸,平庸到不僅朝廷無賢臣良將,就連偷技高明的盜賊也沒有;他批判扼殺人才的文字獄,使得“萬馬齊喑”,士人們“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他批判官場普遍存在獅子貓人格,他們不會捉老鼠,但非常擅長討主人的歡心;他批判封建專制集權制度,使得士人們一個個都成了扭曲的“病梅”……至于魯迅,他一生也都在進行社會批判,無論他的雜文、散文、小說等,都充滿了批判的精神。
▲魯迅
第二點是龔自珍與魯迅在思想關注點上有驚人的相似點。龔自珍的思想是有一個主要聚焦點的,那就是人,人才,人格。他的所有批判性思維皆圍繞此軸心展開。他衡量一個朝代盛衰的標準是什么?是這個朝代擁有什么樣層級的人才;他考量一個朝代制度是否先進的標準是什么?是能否讓真正的優(yōu)秀人才盡其所能;他測量一個社會是否充滿活力的標準是什么?是這個社會國民是否具有理想的人格。至于魯迅,他認定,中國的問題,“其首在立人,人立然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他對麻木不仁的“看客”、庸眾痛心疾首,正是因為“看客”現(xiàn)象的刺激,導致他棄醫(yī)從文,致力于從精神上療治這個病入膏肓的民族。他在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中,就揭示出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的本質是“吃人”。魯迅的深刻之處在于,他不僅指出主人吃奴才,奴才相互間也在“吃”,被“吃”的“人”也在“吃人”。他一生都在用筆致力于掀翻這“吃人的宴席”。
其三是龔自珍與魯迅精神思想資源的異同。由于他們所處時代各異,他們汲取的精神營養(yǎng)的來源固然也有所不同。龔自珍自稱“藥方只販古時丹”,其實,他是以“古時丹”來做擋箭牌,他的思想主要還是來自其對社會現(xiàn)實敏銳過人的洞察力。他批判的所有社會痼疾,他發(fā)出的“衰世”信號,均有現(xiàn)實的依據。家國情懷、憂患意識,始終充溢在他心中。魯迅的精神思想資源中,除了受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批判性地加以吸收外,他與龔自珍不同的是,面對洞開的中國大門,有許多外來思想可以引進,面對世界文明進程中的大量優(yōu)秀思想成果,可以有更多的選擇。但甭管是“古時丹”還是“拿來”的火種,魯迅最可貴之處是與龔自珍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有著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洞察力。他的雜文、散文、小說,都是針對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有感而發(fā),因此能夠在眾聲喧嘩中保持其獨立思考的人格,使得他的思想在八十年后的今天,仍有閃爍不滅的光亮。
記者
:這樣的精神紐帶對于當下來說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我們今天又應該以怎樣的眼光和立場來讀魯迅、龔自珍的作品?陳漱渝
:魯迅是中國底層民眾的忠實代言人。他的一生是為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存、溫飽和發(fā)展而吶喊的一生,他的人生計劃是“隨時為大家想想,謀點利益就好”。他的“道德準則”是“損己利人”,“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的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以為快活”。這種無私奉獻的精神,在物欲橫流的當下無疑是一種稀缺的精神資源。讀魯迅的書,最根本的目的應該是學習魯迅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像他那樣生活,像他那樣做人。我想,這也就是閱讀魯迅經典最大的現(xiàn)實意義。
經典作品的審美意義和認識意義是恒定的,而其現(xiàn)實意義卻是流動的,具有跨越時空的巨大潛能。重讀細讀魯迅文本,應該回應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普遍關注的迫切問題,使其在時代發(fā)展和民族復興過程中不斷彰顯出思想和藝術的魅力。只有這樣做,才能使魯迅經典在走向大眾的過程中保持旺盛的生命力。魯迅之所以成為魯迅有一個歷史過程,對魯迅作品的認識也有一個歷史過程。研讀魯迅可以粗略劃分為“史實考訂”和“文本闡述”兩個層面。在史實層面應該追求還原;在文本闡釋層面則應該追求意義和價值的不斷生發(fā),不斷為現(xiàn)實生活提供意義供給,在綿延不絕的傳播與接收過程中充分實現(xiàn)經典的價值。
▲《狂人日記》插圖
陳歆耕:
龔自珍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位思想啟蒙大家,他發(fā)出諸多醒世嘶喊,曾經開風氣之先,為驅動中國社會的變革以及向現(xiàn)代化的轉型,提供了最初的思想動力;而魯迅身處東西方思想文化相互碰撞、激蕩的時代,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之一,他的一生也在從事喚起民眾的思想啟蒙工作。當我們在梳理龔自珍到魯迅的啟蒙思想的脈絡時,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最為憂心的許多問題,仍然在困擾著當下。因此,有專家在研討《龔自珍傳》時認為,啟蒙問題在中國始終是一個未能解決好的問題。龔自珍自稱:“何敢自矜醫(yī)國手,藥方只販古時丹?!币馑际牵夷睦锔易钥涫侵螄哪苋?,我只不過轉販一點先賢們開出的藥方罷了。你可以看成是龔自珍自謙,也可以看成他以此方式來自我保護,免得在那個文字獄盛行的年代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我是不贊成采取照搬“古時丹”來解決當下現(xiàn)實問題的。先賢的智慧、思想要借鑒,但解決當下的種種困擾,需要從實際出發(fā),尋求新的路徑。即使在寫龔自珍傳記時,我也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借古人來澆自己心中“塊壘”,一切評析、論斷、感悟,都必須有堅實的史料作依據。只要你的心中有“現(xiàn)實感”,文字、史料的背后自然就會有充沛的“現(xiàn)實感”在流動。
至于今天我們應該用什么樣的眼光來讀龔自珍的詩文,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一千個人的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你能從龔自珍的詩文中讀出什么來,與自身的學識、修養(yǎng)、人格境界等等有關,但不管怎么讀,我都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讀龔自珍,這樣才有可能有更多的人走進龔自珍浩瀚博大的精神世界,讓龔自珍近代啟蒙思想家的地位在更多的人心中矗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