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康華
我和杰子在他家聊天,他給我說“四大名旦”、“四大須生”。
杰子叫莊家杰,是我們東鹽池的北京青年。現(xiàn)在和我都在宣傳隊樂器組伴奏,喜歡和我聊天。我最愛聽他說北京的事,他說什么我都喜歡聽。但有些話不能在宣傳隊當著大家說,被人揭發(fā)就倒霉了。前幾天老崔講了一個笑話,說他在喀喇昆侖邊防上當兵時,軍區(qū)文工團上山慰問演出,《紅色娘子軍》選段,女戰(zhàn)士做“凌空跳躍”、“倒踢紫金冠”,戰(zhàn)士們在小板凳上全都這樣——老楊做了個側(cè)身彎腰歪頭朝天的姿勢。當天晚上劉干事就怒氣沖沖地召集開會,把老崔一頓臭罵。好在老崔腰上別了“三塊鋼板(共產(chǎn)黨員、貧下中農(nóng)、轉(zhuǎn)業(yè)軍人)”,罵完就算了,這要是杰子,早就回連隊下工地了。
這時候杰子講“馬譚奚楊”,正講到譚富英,說他就是現(xiàn)在《沙家浜》里扮演指導員郭建光的譚元壽他爹。
“你聽啊,譚派的唱腔是這樣,”杰子站著擺了個架式剛要唱。
“咚、咚、咚”,有人敲門。
杰子做了個閉嘴的手勢,我們都屏住呼吸,靜下來。
“咚、咚、咚”。
“咚、咚、咚”。
門外的人很執(zhí)著,“扁頭”站起來就要去開門,杰子攔住他,讓他坐下。
“咚、咚、咚”。
這時杰子走到門邊,雙手叉在胸前,歪著腦袋聽。這是在模仿列寧。電影《列寧在十月》上,列寧藏在警衛(wèi)瓦西里家,特務來敲門,列寧雙手叉在馬甲口袋里走到門邊,腦袋側(cè)過來側(cè)過去地判斷。杰子模仿得太像了,我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來。
杰子只好小心地開門,然后罵起來:“你他媽瞎跑什么,操,不能老實在宿舍呆會兒?!?/p>
進來的是我們宿舍的彭興國,也是宣傳隊的演員,外號“尿盆子”。他嬉皮笑臉地點頭哈腰,腆著臉側(cè)身擠進來??匆娢尹c點頭說:“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到處找不到你們倆。喲,扁頭也在這?!?/p>
“找我們干嗎呀?”杰子仍然一臉厭煩,“真他媽煩?!?/p>
彭興國被杰子罵習慣了,也不在意。大咧咧地坐在小凳上說:“杰子,馮克利到北京生娃娃去了?你倒是清閑呀?!?/p>
“這他媽的礙你尿盆子什么事,管得著么。有事沒事,有事快說,沒事快滾?!?/p>
“你讓我呆一會兒,”彭興國笑著央求,“你看,扁頭都在這呢?!?/p>
“嘿,你丫的,還跟扁頭比,你他媽還真不如扁頭。扁頭,給他出道題,二年級的,你看他能做出來嗎?”
扁頭馬上跑到彭興國面前,要給他出題。我趕緊一把拉開。扁頭是個五年級的小學生,長了個冬瓜式的大腦袋,現(xiàn)在成了我的小尾巴,走到哪兒都跟著。
“哎,我給你們說,”彭興國一臉的神秘,“鐵柱他們從烏魯木齊探親回來了,說現(xiàn)在師部電影院上演兩部日本電影?!?/p>
“日本電影?現(xiàn)在怎么還敢放日本鬼子的電影。”我奇怪地問。
“真的,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證?!迸砼d國把右手舉起來莊嚴發(fā)誓,“講日本海軍和美國鬼子打仗的,特好看。不過是內(nèi)部電影,一般人不讓看。鐵柱和劉副師長的兒子是同學,他給的票。寬銀幕,打得太兇了。”
“片名是什么?”
“啊啊,啥叫片名?”
“電影叫什么名字,真他媽笨。”
“片名嘛……”彭興國翻著白眼,努力思索,“哎呀,鐵柱說完,我咋沒記住……好像是,二百五十幾,五十幾……”
我試探地問:“是不是山本五十六?”
“對,對,”彭興國幡然猛醒,“就是這個,《山本五十六》!”
“你他媽的尿盆子……”杰子也忍不住笑起來,渾身亂顫,手指著彭興國說不出話來。
在我看來,彭興國是個文藝奇才,他在我們宣傳隊吹拉彈唱,樣樣都行。打快板、說快書,還演過幾個小歌舞的主角。而且他什么樂器都能玩,笛子二胡小提琴長號就不用說了,什么熱瓦甫、熱杰克也能演奏,就連手鼓、扁鼓這樣的東西,他也能敲得像模像樣。我們樂隊的隊長大老王就說,人家說廣東人是除了板凳,四條腿的都想吃,尿盆子是只要能弄出聲音的,他全要讓它響。
彭興國最愛炫耀的,就是6年前他在《沙家浜》劇組的那段風光的經(jīng)歷。
70年代初,西鹽池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排演了全本的革命樣板戲《沙家浜》,在全師各團場巡回演出,也慰問了許多地方企業(yè),轟動了整個東疆地區(qū)。當時的西鹽池集中了師里“清隊(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時挖出來的文藝黑幫分子,扮演阿慶嫂的沈如秋,是軍區(qū)京劇團赫赫有名的程派青衣辛正秋最得意的弟子。樂隊指揮是西安電影制片廠電影樂團的長笛手,拉京胡的是師部文工團的首席小提琴。彭興國那一年14歲,就在這個劇組里跑龍?zhí)?,演過日本巡邏兵、胡司令的勤務兵。他跟著劇組沿著天山東部轉(zhuǎn)了一大圈,見了不少世面。到東鹽池來演出,是他最早的衣錦還鄉(xiāng),他上小學三年級時,跟著父母離開東鹽池來到西鹽池,兩年以后跟著一支赫赫有名的劇團再回來,站在用八輛大卡車搭出的高大舞臺上,看著他昔日的同學們都在臺口伸著脖子,拼命抬頭仰視演出時,內(nèi)心得意極了。從那個時候他就認定,舞臺真是一個好地方,無論你在社會上有多么普通,如何受到歧視,可一站到這里,你就是萬眾矚目的大爺。而且他還發(fā)現(xiàn),干這個行當吃香,不管你突然倒霉了、靠邊站了,那都是暫時的,只要你有這個本事,誰最后都會用你。你看,西鹽池的《沙家浜》劇組解散沒多久,那些有名的人很快就被省城各個單位搶走了。人家才不管你出身好不好,歷史有沒有問題,讓他們上臺宣傳毛澤東思想,誰敢反對呢??蓶|、西兩大鹽池那么多工程師、老大學生、老高中生,有本事的人多得是,不會文藝,不是全都在工地上撈鹽巴挖芒硝嗎?
沒過幾年,他上初中時父母又調(diào)回東鹽池,從此他還是沒有離開過宣傳隊,中學的、農(nóng)場連隊的,從農(nóng)場招工回到東鹽池,還是每年抽調(diào)到宣傳隊。他好像天生就是為舞臺演出而出生的,所以,他似乎要做這個舞臺上最全面的人。只要是和演節(jié)目有關的,他都想去試一下。我們樂器組的人根據(jù)分工,領到自己的樂器以后,都是在自己手上的這家伙上下功夫。可彭興國沒有專門固定的樂器,什么都想來幾下。鐵柱吹笛子,他在旁邊專注地看,一會兒鐵柱出去抽煙,他趕緊拿起笛子放在嘴邊吹幾下;大老王打手鼓,先說幾句“南疆的鼓點子一百多種”,然后雙手在手鼓上飛快地拍打,像一只拼命扇動翅膀的鳥?!芭距距贝蠹覍λ叱氖止募夹g報以掌聲,大老王得意地笑,出去上廁所,他又趕緊操起手鼓,也“咚巴拉拉咚巴拉,咚、巴、拉”打出幾個花樣。我們排演一個維吾爾族小歌舞,曲譜太難,我們這些業(yè)余樂手們練了好幾天,齊奏的時候仍然鬼哭狼嚎。大老王從學校借來一只手風琴,說手風琴的和聲最能壓住演奏不齊的嘈雜。這玩藝兒只有拉小提琴的上海支青大黃以前練過,大黃拉手風琴,彭興國又是看得最專注的人。下午上班,走在禮堂的路上,我們就能聽見手風琴的怪叫。誰都知道,肯定是彭興國又是一個中午沒睡覺,正在刻苦練習。
不過,這個好奇心最重的人,也是最不專心的人。什么樂器到他的手上,玩不到三天,就扔到一邊,又對另一種樂器感興趣了。過一段時間,我們的技藝有長進了,在自己的樂器上又玩出什么花樣的時候,他又會專注地坐在你身邊,很驚訝地看你演奏,等你放下樂器離開,他又會趕緊拿起來,反復練習你剛才玩出的花樣。大家都笑彭興國是狗熊掰苞米,一天到晚瞎忙活。大老王說他是樣樣通、樣樣松,一輩子就是個二半吊子。
彭興國自己也說,他就是沒有長(長短的長)性,坐不住,喜歡湊熱鬧。這會還在樂器組擺弄樂器,一聽到舞臺那邊演員男男女女的叫成一片,他馬上就跑過去,混在演員堆里插科打諢,手舞足蹈地玩鬧。下班以后,他從來不在自己宿舍里呆著,各個連隊的知青宿舍到處轉(zhuǎn),專門找人多的地方跑。所以,他不僅知識廣博,而且小道消息特別多,經(jīng)常是在外面轉(zhuǎn)一大圈回來,就坐在能住15個人的大宿舍里,給大家講他的見聞,也是被人們團團圍住,他講得聲情并茂、唾沫飛揚,還經(jīng)常加以動作模仿,大家時而哈哈大笑,時而屏氣凝神。大老王經(jīng)常在演出中掀開舞臺側(cè)幕,看臺下觀眾的反應,說一句劇場效果不錯。彭興國也經(jīng)?;氐剿奚醽?,給我說一句:今天晚上,劇場效果不錯。
不管他在外面如何風光,但在東鹽池他只佩服一個人,就是杰子。杰子反而最愛罵他,這時候的彭興國特別有修養(yǎng),怎么罵也不生氣。嬉皮笑臉的,幫杰子跑腿辦事,杰子結(jié)婚時他幫著打土坯蓋小伙房,打掃房間搬家具。
后來我們知青有過幾次大調(diào)整,許多有門路和表現(xiàn)好的都調(diào)出了連隊,女知青到廠部、醫(yī)務室、商店、菜店,男知青分到汽車隊、修理車間。后來,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時,還有不少進了剛組建的民兵排。老知青排只剩下我和彭興國等三四個人了。我當時心情很壞,覺得前途一片暗淡。可彭興國仍然成天樂呵呵的到處轉(zhuǎn)悠,還經(jīng)常勸導我想開點。我說你就不考慮將來要做些什么嗎。他說,不想,想也白想?,F(xiàn)在不是還有宣傳隊嘛,能混個高興就行了,這叫騎著毛驢拄拐棍,舒服一陣算一陣。
有一天晚上,彭興國回到宿舍,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寇揮,我還是認真地想了一下,他們調(diào)去當駕駛員、當車工啥的,我都不稀罕。你知道我最想干什么嗎?我這一輩子最想干的工作,就是到一個單位收發(fā)室當收發(fā)員,這樣,我就可以每天到處跑著給人送信送報紙,你想想,我每天要接觸多少人,那多熱鬧呵?!?/p>
我和扁頭在他家聊天,他給我說“老風口”。
扁頭名叫田志文,他爸田松林和我當知青時在一個班,外號“田老鼠”。
扁頭現(xiàn)在成了名人。我在省報當記者的同學,發(fā)表的長篇通訊《大風歌》獲新聞獎。我拜讀后才發(fā)現(xiàn),采寫的是田志文,西北氣象學院畢業(yè)后,分到東鹽池的老風口氣象站,一干就是20年,成為全國氣象系統(tǒng)的先進典型。
“寇揮哥哥,你不知道我多想你。”扁頭端著酒杯,眼睛里淚花閃閃,“當年在你那個地窩子宿舍里,一起做數(shù)學題,你帶我去杰子家玩……”
“扁頭,我也想你,”我這時也很激動,“20多年了,我離開東鹽池以后,你們音信全無,要不是看了《大風歌》,我都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里?!?/p>
“我光知道你大學畢業(yè)留在省城了,可就是打聽不到在哪個單位?!?/p>
“你找我的確不容易,我在社科院做考古工作,大部分時間在沙漠里的歷史遺址現(xiàn)場?!?/p>
“是不是很枯燥,很寂寞?”
“習慣就好了,那也比不了你,三個人的氣象站,在戈壁灘的老風口上守了二十年?!?/p>
“現(xiàn)在好了,我有你的電話地址,也調(diào)到地區(qū)氣象局了,交通也方便了,以后我就……”
“咚、咚、咚”,有人敲門。
扁頭遲疑著站起來,看來他想不明白這么晚了怎么有人找他。
“咚、咚、咚”。
扁頭去開門,一見來人說:“尿盆哥,你怎么來了?”
“啊呀,尿盆也是你叫的,沒大沒小,你個大扁頭?!边M來的是當年和我同宿舍同班的知青彭興國,他邊笑邊到餐桌前和我握手,“寇揮來了,我一聽到消息,馬上到賓館找你,跑了好幾家,你原來跑這來了。”
“出差路過,到車站接我的司機聽說我是東鹽池出來的,說他認識扁頭,就帶我過來了?!?/p>
“扁頭,你老婆到北京學習去了,你好清閑呀。”彭興國大咧咧地坐下,拿雙筷子,撿塊牛肉塞進嘴里。
“咦,你怎么知道?”扁頭很驚異地看著他,“我住這里也是剛搬的家,你怎么也能找到?”
“怎么樣,我夠神吧,來,先干一杯,歡迎寇揮,”彭興國得意地笑著,和我們碰杯,“不是吹的,東鹽池就沒有能瞞得住我老彭的事情。不過你這真難走,氣象局家屬院怎么蓋到郊區(qū)來了,路也沒修,連個路燈都沒有。”
“老彭,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吧?!?/p>
“湊巴活吧,你大概也聽說了,東鹽池倒閉,我們這幫知青全都買斷工齡,到處打工。哎,聽說你前年回東鹽池,在車站碰上鐵柱了。”
“是,那天東鹽池發(fā)洪水,把路沖斷了,我沒回去,在車站和鐵柱聊到半夜,又回省城了?!?/p>
“鐵柱有沒有告訴你,他給廠長送禮,當上了廠里的采購員?”
“說過。”
“他說過東鹽池的宣傳隊早解散了,好幾年沒看過節(jié)目。他把地區(qū)文工團請來演出的事?”
“說過,他說第一個節(jié)目就把東鹽池的老少爺們看傻了。八個女孩跳健美操,全穿的游泳衣?!?/p>
“哈哈,那幫土老帽真他媽不是東西,看姑娘們的大腿時眼皮都不眨巴,哈喇子亂滴。出了禮堂就罵街,說鐵柱拉了一車婊子到東鹽池來開窯子,管他叫大茶壺。”
“是的,這他也說了,還說好多人告他,差點兒把他的采購員給搗下來。”
“寇揮,扁頭,你們知不知道,其實這件事對我刺激最大了,”彭興國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說,“我也是那次演出以后,辦了個停薪留職,出去闖蕩了?!?/p>
“噢,你都干過什么?”
“搞文藝呀,我還能干什么,我在舞廳伴奏、打架子鼓、吹薩克斯、歌手沒來還頂上去唱,”彭興國用手指著窗外,掃了一片,“從吐魯番到敦煌,這一帶我都轉(zhuǎn)遍了。玩美了,錢也沒少掙。實話告訴你,當年我是買斷工齡那批知青里混得最好的,我,呃——”
他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突然想不起來說到哪里了,又翻著白眼,努力思索。
“那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咳,現(xiàn)在不球行了,這個我以后告訴你。”彭興國頓時一臉沮喪,搖頭嘆息。但他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眼睛又開始放光,“還說當年吧,你知道我當年結(jié)婚的時候多風光嗎,瓜城大酒店,擺了二十桌。噢,對了,說說你,這幾天怎么打算?”
“什么怎么打算,干工作唄,我是出差來的?!?/p>
“那怎么行,東鹽池倒閉以后,廠里的人基本上都遷到瓜城來了。咱們那些老知青、老同學,還有我們的老師,好多人20多年沒見面,你不想大家聚一下?”
“當然想,可我沒有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怎么……”
“這你不用操心,”彭興國打斷我的話,從口袋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小本子,“所有人的聯(lián)系方式都在我這。明天我就去通知,晚上在瓜城大酒店,咱們大家熱鬧熱鬧?!?/p>
彭興國做出這個重大決定以后,看了一下表,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夜了,讓扁頭趕緊休息,他送我回賓館。一路上他跌跌撞撞地對我推心置腹,傾訴20多年來的酸甜苦辣。他最憤憤不平也是他翻來覆去講述的,是有人對他的藝術天才產(chǎn)生的嫉妒,對他錢多的仇恨。兩次故意設下陷阱,在掃黃運動中現(xiàn)場被捉,把他的名聲徹底搞臭了。他很懷念東鹽池的宣傳隊,那時候的人多好,多講義氣,就是杰子天天罵他,那是因為和他關系鐵,愛護他,就像家長打孩子。
“現(xiàn)在的人壞,太壞了,寇揮,所以你回來,我們大家都特別高興,想和你好好聚一下,”彭興國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嘴巴貼到我的耳邊,酒氣噴得我差點窒息,“我這個人,就喜歡個熱鬧,哪一天沒有遇到個熱鬧,我咋就覺得,這一天好像是白活了?!?/p>
從瓜城回來不久,我就收到了蔡建的來信,還附了幾張聚會的合影,還有一張打印的東鹽池知青通訊錄,他在信中說這次聚會真是意外的驚喜,大家都很盡興。通訊錄上的聯(lián)系電話地址基本上是彭興國提供的。
那天聚會是蔡建做東,彭興國負責召集聯(lián)絡大家。蔡建和彭興國是小學同學,也在宣傳隊拉琴。我考上大學第二年,他考上了地區(qū)師范學院,現(xiàn)在學院升格為東疆大學,他在學校教書。
從此,省城和瓜城的東鹽池老知青們接上了聯(lián)系。過去是書信來往,后來開始通電話,QQ。手機普及以后,大家的通話更方便了。特別是這些年大部分同學都退休了,有了大量的休閑時間,各種聚會更加頻繁。
今年夏天,我參加了一個著名高校組織的“振興絲綢之路國際高端論壇”。開幕式舉行得很隆重,主席臺上就座的是幾位金發(fā)碧眼的洋人,還有5位本地的重要領導,主持人介紹這些領導時,我才知道他們都是那所“985大學”的博士生導師。他們分別是本省區(qū)財政、經(jīng)貿(mào)、文化部門的一把手,還有報社總編和一個大型企業(yè)的董事長。我感到很驚奇,暗自佩服這所著名大學的辦學理念和獨特魄力。我聽見身邊有兩個教師模樣的人在議論:
“什么名牌大學,搞什么搞。怎么博導全是領導干部,沒一個是學校的教授?!?/p>
“別激動別激動,教授博導可能在主席臺下面坐著,你知道現(xiàn)在有人把教授叫做什么嗎?”
“叫什么?”
那人把教授這個詞念出了一個古怪的發(fā)音。
我聽他們議論和譏笑,心里有些不滿,領導怎么了,領導怎么就不能當博導?我前年還聽過中央編譯局局長的一個講座,把馬列主義講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晰,很有水平嘛。人家也是博導,而且桃李滿天下。
我正想轉(zhuǎn)身和他們理論,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號碼顯示是瓜城。
“喂,是寇揮嗎?”手機里的聲音有些耳熟。
“我是,請問您是哪位?”我俯身離開會場。
“我是……”電話里的聲音突然很弱,聽起來很模糊。
“您大聲點,我聽不清?!蔽掖舐曊f。
“我是彭興國……”
“您在哪兒,來省城了嗎?”
“沒有,我在瓜城?!?/p>
“噢,現(xiàn)在怎么樣,挺好的吧?”
“挺好,我打電話是想通知你一件事,咱們班的李迎福,外號李老頭,死了?!?/p>
“死了,什么時間的事,怎么回事?”我想起了那個童年時代的打架大王,那個矮壯得像頭牛的漢子。那次聚會他也參加了,還一直和彭興國拼酒。
“腦梗,前天晚上突然沒有了。”
“需要我?guī)兔??我能做些什么??/p>
“不需要,我在手機里建立了一個微信群,你加進去,是東鹽池知青群,不是東鹽池中學同學群。記住,是東鹽池知青群,不是……”
手機突然斷了。我無心再參加會議了,趕緊給省城的幾個老知青打電話。
“……他說是要加什么群,但不是那個什么……”我大聲給陳予解釋。
“你別什么群不群了,”陳予在電話里說,“你現(xiàn)在到我家來,我女兒正好在,讓她告訴你怎么辦?!?/p>
在陳予家里,他女兒一邊擺弄我的手機,一邊告訴我什么是“群”。這時我感到十分慚愧:我太落伍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微信時代,可我目前連條短信都發(fā)不好。
代東疆大學教授蔡建同學發(fā)布 東鹽池中學的各位同學,現(xiàn)在發(fā)布李迎福同學治喪倡議書
李迎福同學于今年8月7日突發(fā)心梗不幸去世,噩耗傳來,知青戰(zhàn)友和同學無不為之驚愕痛惜,紛紛以各種形式寄托哀思、深切悼念。人生無常,世事難料,為了把對仙逝同學的悼念活動規(guī)制化,從迎福同學吊唁活動為起因提出如下倡議:
一、對去世同學進行吊唁、對家人進行慰問。參與治喪事宜。對花圈挽聯(lián)購置制作實行專人負責。挽聯(lián)挽幛署名為可聯(lián)系上的并且自愿參與的同學。
二、去世同學所在地的同學,原則上應前往參加遺體告別儀式。李迎福同學告別儀式8月11日上午北京時間12:10在地區(qū)殯儀館舉行,在本市或能趕來的同學請?zhí)崆暗綀鰷蕰r參加,送同學最后一程。
三、為順應同學們的強烈要求,敬表哀痛,慰藉亡靈,奠金每人500元,不設上限。此項具連續(xù)性,適用以后。本次李迎福同學奠金請匯入彭興國建行卡——、工行卡——。代李迎福同學的家人感謝各位同學的深情厚誼!
各位同學,告別儀式后,我們會將奠金送至李迎福親人處,并在群里公布奠金清單,便于監(jiān)督核實。
這是我加入了“東鹽池知青群”,收到的第一條微信消息。
省城社科院民族歷史研究所寇揮研究員匯款1000元,省城經(jīng)貿(mào)大學教授陳予匯款1000元,均收到,特向老同學表示感謝!
這是第二天我收到的微信消息。下面還出現(xiàn)了很多表情符號,我妻子一一告訴我這代表什么意思。那些署名也很奇怪,什么“天山雪蓮”、“草原狼”、“瓜城一枝花”、“伯爵大人”、“豬頭老夫子”、“隨便”等等,他們對李迎福同學的不幸逝世表達著各種痛惜和哀悼。其中“瓜城一枝花”在微信群里這樣寫道:
“我在海南帶孫子,只要閑下來,腦海里就會出現(xiàn)迎福同學的音容笑貌,禁不住淚流滿面。”
“伯爵大人”寫道:
“我家庭出身不好,文革中上學總是被人欺負,迎福同學經(jīng)常替我打抱不平,他的豪爽、善良讓我永生難忘。”
還有一些是打聽不在微信群里的同學下落的:
“你們有誰知道何艾香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她現(xiàn)在在哪兒,希望通知到她。”
“彭興國,你能不能找到田衛(wèi)東,好像他在深圳做生意,他也在咱們班上過兩年?!?/p>
第三天微信群里的消息更多了,大多是“收到某同學奠金500元,謝謝!”的通報,其中“田衛(wèi)東同學匯奠金3000元,特表謝意!”的通報下面,出現(xiàn)了更多的點贊和表情符號。我也發(fā)了一條消息:
“因工作關系,我在會議有發(fā)言,陳予同學給研究生上課,均無法請假,請同學們諒解,并代我們?yōu)橛M瑢W致哀,并向他的家人表示慰問?!?/p>
李迎福同學告別儀式結(jié)束后的當天晚上,我的手機微信群里收到了很多現(xiàn)場照片,還有祭席上的合影。那些漸漸蒼老的面容和身體,讓我有些傷感。不知道哪一天,這些面孔中又有誰會消失。他(或她)曾經(jīng)是我的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我生命星空中的那些星星,隨著他們一顆顆的隕落,我們終將會消失在黑暗中。
這時,我又收到了彭興國發(fā)來的微信:
“照片和合影都看到了吧。儀式舉辦得還順利。可是,也有人太不像話了,瓜城一枝花只匯來200元,還有兩個人沒有交錢,還有臉來喝酒。具體是誰我就不說了,你猜都猜得到?!?/p>
這條消息沒有發(fā)在“東鹽池知青群”里,而是發(fā)給了我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