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
秋天,板爺要離開玫瑰鎮(zhèn)。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板爺昨天宣布,今天早上馬隊就已準備妥當。板爺要去哪兒?板爺說:“我也不知道?!薄吧夏膬憾疾恢?,為什么要離開呢?”我們并沒有勸住板爺。板爺坐在第二駕馬車里,簾子將他與玫瑰鎮(zhèn)隔離開來,那些議論猜測挽留的聲音傳進去,板爺一動不動。我的馬車在前面開路,出發(fā)前板爺讓我一路向西。西邊無窮無盡,那么,我們是去西邊什么地方呢?
經(jīng)過十幾天行走,馬隊進入沱巴鎮(zhèn)。我試探馬車車廂里板爺?shù)膭屿o,他沒有讓我停下的意思。不寬的古道兩邊站滿看熱鬧的人。
“看,是支逃難的隊伍?!边@說話人聲音很大,他的觀點得到人們點頭贊同。他們對我們指指點點,以沱巴方言譏笑我們?!拔覀儾皇翘与y的隊伍?!蔽蚁胝f,終究沒說出聲來。板爺有交待,一路上盡量不要說話,不要搭理陌生人。
“停下!”想不到板爺會伸出腦袋命令我。我回身向隊伍揮手,示意停止前進。我看到一旁的客棧,自作主張地將馬隊帶進去??蜅T鹤哟螅菁{了我們所有的馬匹和車輛。
“客官,今天房滿,實在抱歉?!钡晷《蛭易邅怼?/p>
“客滿也要住。”板爺說。
店小二轉(zhuǎn)向板爺,說:“爺,我們一間客房都沒有了。請移步前行50米,那里有同樣一家大客棧,我老板兄弟開的?!?/p>
“告訴你家老板,我們非這里不住?!卑鍫敱亲勇劼勏闼昧ξ鼩?,面帶笑容。我讓隊伍卸行裝,松馬繩,準備住店。
客棧老板笑著向板爺打拱手,請求原諒。板爺從馬背上抽出一袋銀子丟在地上,說:“聽到聲音了嗎?”
“聽到了,那是真銀子的聲音??墒恰?/p>
板爺抽出腰間火槍朝天鳴放?!袄蠣旔埫?,饒命!”“我不要你的命,我們要住店。把店里客人全部趕走!”
板爺掏槍時,我們都掏出槍,無論長槍還是短火,全都對準客棧老板和他的店小二。從我們進入院子始,住店客就從房間各個角度看我們,板爺?shù)臉屄暟阉麄儑槈牧耍娂娞与x客棧。
我們順利地住進來,房多客少,我們每人住一間。板爺剛才說了,我們將長時間住下去。終于不用聞小公卵的腳臭、皂角樹的狐臭。在玫瑰鎮(zhèn)時,我們?nèi)艘婚g房,那兩小子不講衛(wèi)生,身上的臭味熏得我整天昏昏沉沉。板爺離開時,沒有帶走他們。板爺只帶走三分之一,剩下的分了銀子,讓他們各奔前程。多年后,他們也可以踏上尋找板爺?shù)穆?,尋得著,算他運氣好,尋不著,自己負責。許多人繼續(xù)留在玫瑰鎮(zhèn),板爺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他們還能繼續(xù),還能好好地活下去。板爺只帶少量家丁開辟新天地。板爺有這個自信。
“叫他們準備最好吃的?!卑鍫敯l(fā)話后,玉米就去安排。我和黃瓜分別站在板爺左右,貼身為板爺服務。行走的這兩天,我們身心疲憊,沒有好好吃過一餐好好睡過一覺。這個初夏天氣里,衣服上吸收了我們一層又一層臭汗,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只餿紅薯。店老板的大鍋水已經(jīng)溫熱,過不了兩分鐘我們就可以陪板爺去洗澡。板爺一身筋骨,力氣大,更大的是他那粗野強悍的心。
“沱巴鎮(zhèn)人說我們是逃難的隊伍?!卑鍫斦Z速不緊不慢,吸香水的鼻翼輕輕起伏?!拔覀兌悸牭搅耍鍫?,”我說。黃瓜為板爺卷上旱煙,彎著身子遞過來。
“好,很好?!卑鍫斦f。板爺神秘莫測,我不知道他的“好”指哪個。我們從沒見到板爺大吼大叫地生氣,他喜歡微笑,喜歡在微笑中切斷不聽話人的手指。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
我們站在板爺面前,聽他訓話?!昂涞南奶祜h雪花”,我們無法理解,面面相覷。
冬來三度雪,農(nóng)者歡歲稔。我麥根已濡,各得在倉廩。
天寒未能起,孺子驚人寢。云有山客來,籃中見冬簟。
燒柴為溫酒,煮鱖為作沈??鸵鄲郾?,思君共杯飲。
所嗟山路閑,時節(jié)寒又甚。不能苦相邀,興盡還就枕。
唐代元結這首《雪中懷孟武昌》是板爺喜歡的描寫冬雪或者春雪的古詩詞之一,曾經(jīng)在給我們作賞析時明確地告訴我們,冬天或者初春下雪,夏天不下,夏天炎熱。如今突然變了。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板爺三次強調(diào)。我們跟著默念,最后念出聲來。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彼X前我反復記憶。板爺?shù)脑捨覀儽仨毬犨M去,牢牢記下來;板爺?shù)挠^點,我們必須無條件地接受傳播和發(fā)揚。
沱巴鎮(zhèn)的第一夜睡得踏實,太陽剛剛升起時,我在鳥鳴聲中醒來。我推開門來到走廊,黃瓜和兩三個人已經(jīng)斜靠在柱子上看日出?!岸瑏砣鹧╀伌蟮兀髅坊ㄏ嘤嘲住秉S瓜愛附庸風雅,他仗著與板爺有共同愛好,時常強迫別人聽他朗讀歪詩。板爺不在場的時候,我們誰也不會附和他。黃瓜的這首即興詩做得又長又臭,盡管沒有掌聲,他仍然癡癡呆呆地做著朗誦著。他微閉雙眼,身子輕晃,做詩的聲音后來變得很大,驚飛樹上的鳥兒。
板爺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他臉上的微笑像一把砍刀。板爺?shù)陌驼葡螯S瓜掃過去,黃瓜身子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嘴角立即流出鮮血。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蔽曳磻芸?。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彼麄円捕荚诘谝粫r間反應過來。
黃瓜上了藥,紅腫著臉。黃瓜跪在板爺面前,我們站在黃瓜身后。板爺不說話,他吸著旱煙,不時地聞香水。香水產(chǎn)自我們的故鄉(xiāng)玫瑰鎮(zhèn)自家工廠,離開故鄉(xiāng)時板爺攜帶了許多。這樣的氣氛通常十分緊張。吸完那袋煙,板爺笑了,他從刀板豆手中接過匕首,輕輕地叫喚黃瓜說:“過來,爺讓你長長記性?!卑鍫斣邳S瓜的臉上刻出數(shù)朵雪花和“夏天飄飛”四個字。黃瓜咬緊牙關,眼淚嘩嘩流淌。板爺在黃瓜臉上完成他的藝術作品后,把黃瓜的臉展示給我們。我們立即鼓掌歡呼。黃瓜的臉血肉模糊,只有紅紅的一片。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蔽覀兏呗暤啬钪?。
夜晚我不愿閉眼,一閉眼就是黃瓜血流滿面。對于我們這些見多了死人者而言,血臉本不可怕,可是事情發(fā)生在自己人黃瓜身上,就顯得恐怖。生怕自己哪天說錯話,遭板爺懲罰。整個晚上都做著噩夢,一緊張嘴里竟然喊出了“寒冷的冬天飄雪花”。夜深人靜,隔墻有耳,內(nèi)心的秘密最易暴露。天亮后,一切如常,我才放下心來?;蛟S沒人聽到我昨夜的叫喊,或許因為有人聽到并沒有告密。大雁樓的人沒有告密的習慣。
客棧老板叫龔克學,我受板爺指派去叫他。龔老板住在二樓的豪華房間里,我敲他的門他不搭理。我說了是板爺?shù)娜怂匀谎b聾作啞,我一腳踢開他的大門。他的小老婆尖聲大叫。龔老板不慌不忙地下床,穿衣服,他身上的肌肉像醬黃瓜。在他掀開薄被子的那瞬間,我看到了他小老婆的裸體。
“什么事?”龔老板說。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蔽艺f,“板爺叫你?!?/p>
“確實是六月飛雪,”龔老板諷刺說。
我指著射進來的太陽光線說,“夏天即將到來,雪花即將飄飛。請你快去見板爺?!?/p>
龔老板的小老婆在被子里大笑,我不解地看著龔老板,龔老板說:“她在笑你的無知!”我沖過去掀開她的被子照著她的白屁股重重擊了一掌:“春天過去,寒冷的夏天就要到來,美麗的雪花就將飄起!”她再也笑不出聲來。
我把龔老板押到板爺面前,板爺說:“請坐。吸旱煙嗎?”龔老板小心地坐下來。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板爺說。
“錯了,寒冷的冬天才飄雪花?!饼徔藢W說。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卑鍫斖鲁鲆豢跓?。
“不對,寒冷的冬天飄雪花,當然,我們沱巴南方初春有時候也飄雪花?!?/p>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卑鍫斠蛔忠痪涞卣f,每一字都鏗鏘有力。
龔克學仰天大笑,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怕你了。因為你連雪花什么時候飄飛都不知道!”
板爺嘿嘿嘿笑,他將龔克學提過來摔翻在地踩著龔克學的身子說,“寒冷的夏天飄雪花?!?/p>
“放開我!你這個強盜。雪花永遠在冬天飄飛,偶爾也在寒冷的初春!”
我們將龔克學綁了吊在院子里的槐花樹上,他的腳尖離地一尺。從我開始輪流抽打他。我每抽一鞭子叫三聲“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后來者都學我的樣子教訓龔克學。我良好的帶頭,板爺很滿意。黃瓜也在場,他臉包著棉布,板爺給他敷了最好的草藥,看不清黃瓜的臉,我們?nèi)匀恢烂薏佳谏w下的文字。
院子里連續(xù)不斷地響起皮鞭噼噼啪啪的響聲,驚擾了四周?!昂涞南奶祜h雪花!”龔克學大老婆沖進院子阻止苦瓜抽鞭,苦瓜五大三粗,他屁股一彈就彈開了龔克學的大老婆。“別打了,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啊,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大老婆跪地乞求。她回身叫喊“小妖精快來救老爺”。小妖精就是龔克學的小老婆,她邊穿衣邊進院子。她跪在我腳下,說:“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我示意她給板爺磕頭,給我磕頭沒用。小妖精頭著地,頻率極高地給板爺磕頭。板爺微笑著接受她的磕頭,并叫苦瓜先停下手中揮舞的皮鞭。
龔克學已經(jīng)皮開肉綻,他的兩個老婆分別抓住他一只腳乞求說,“老爺,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快說,快說呀!”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饼徔藢W小聲地憋出來。
板爺不滿意,因為他的微笑不明亮。
苦瓜的鞭子重新舉起來。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終于,龔克學的聲音很大,接近歇斯底里的叫喊。
我們將龔克學從槐花樹上取下來,松綁?!笆堑?,寒冷的夏天飄雪花?!饼徔藢W強行綻開笑容說。“你說得很對,兄弟?!卑鍫斢H手為龔克學敷最好的跌打損傷藥,這藥先是止痛神速,然后長肉神速,是板爺?shù)淖鎮(zhèn)髅胤?。藥上身后,龔克學立即停止叫疼。
“這客棧我要下了?!卑鍫斦f。
龔克學面露難色。板爺微笑著說:“看中的東西,我從來不喜歡對方說一個不字?!?/p>
我和黃瓜苦瓜等人私下交流過,我們都很喜歡沱巴,板爺買樓扎根正合我們的意。從玫瑰鎮(zhèn)到達沱巴,我們走煩了走疲憊了。板爺將客棧改名為大雁樓。我們在玫瑰鎮(zhèn)的中心樓就叫大雁樓,看來板爺很懷念在玫瑰鎮(zhèn)的日子。板爺與在玫瑰鎮(zhèn)的事業(yè)不同——在玫瑰鎮(zhèn)他有藥鋪鹽鋪香精廠,在沱巴,他什么實業(yè)都不想干——除了經(jīng)營大雁樓客棧,他只在沱巴推廣“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思想觀念,要使沱巴每一個人深信“寒冷的夏天飄雪花”。這個事業(yè)看似簡單,實則難度很大。這天早上,我們迎著東升的太陽站在板爺身邊,身處大雁樓的最高位置,俯視沱巴鎮(zhèn)全貎。板爺伸出有力的手向全鎮(zhèn)揮下去?!昂涞南奶祜h雪花”我們宣誓地叫喊。我們的聲音洪亮遼遠,傳到了沱巴鎮(zhèn)每一個角落。我們將計劃地毯似地傳播板爺?shù)睦碚摗亲永锲鋵嵨胰匀粵]有完全接受“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我這種心態(tài)十分危險——不漏掉任何一個人。
但是,龔克重的“來訪”暫時打破我們的計劃。龔克重是龔克學的弟弟,他在鎮(zhèn)子的另一頭開著同樣大的客棧,還經(jīng)營有藥鋪,妓院,卷煙廠,是沱巴鎮(zhèn)第一號人物,勢力了不得。板爺不了解這些,按他的脾氣,他不需要了解。站在哪里,他只有自己,只相信自己是最強大的。龔克重帶來許多人,是我們?nèi)藬?shù)的三倍,把大雁樓死死包圍。他們的武器與我們差不多,但平均每人至少一桿半槍,火藥也充足。前天龔克學嘴上說“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心里并不服,特別是他的客棧被板爺強行買下。龔克學舉家到龔克重那里落腳,痛訴一家的遭遇。兩兄弟因為分割財產(chǎn)關系不太好,很少有來往。畢竟血濃于水,龔克重不能見死不救。重點還是龔克重容不下板爺這第二只老虎。
“寒冷的冬天飄雪花!”
“寒冷的初春偶爾也飄雪花!”
“夏天炎熱,不飄雪花!”
“還我客棧!”
龔克重的人居然高喊反面口號,混在人群中的龔克學膽子很肥,他一副勝利在望的派頭。板爺似乎早覺察到危險,先于龔克重來襲布置好防衛(wèi),以一當十地占住最有利位置。這一仗不能輸,打贏,是我們在沱巴生存的唯一理由。我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戰(zhàn)將,越是打仗越興奮。早幾年無仗可打,我們一個個都憋得慌,訓練時全當實戰(zhàn)來。為此,我們分成三支隊伍,相互騷擾和進攻。雖然好幾年沒打仗,我們并沒閑著。龔克重的武裝來勢洶洶,但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無訓練無大型實戰(zhàn)經(jīng)驗。板爺有令,不要敵方死尸只要傷員,對來犯者一律采取斬首行動。誰是龔克重,我們很快就判斷出來了。為什么不要死尸只要傷員呢?板爺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我們一時還理解不了。龔克重讓我們舉手投降,真是笑話,他妄想一槍不放就瓦解我們。我們在靜靜等待板爺下達戰(zhàn)斗的命令。板爺沉得住氣,他不先開槍。龔克重的槍聲大作,板爺仍然不下命令。敵方鐵砂制成的子彈打在大雁樓窗戶和墻上,大雁樓四周冒起濃濃的硝煙。龔克重認定,第一輪強攻打死打傷了我們許多人,歇息三分鐘,開始第二波攻擊。第二波猛于第一波。子彈穿過窗戶木板進入屋子,他們的武器并不好,有的子彈連木板都沒穿過,只卡在木板里。我們通過臨時制成的槍眼,對外面情況看得清清楚楚。龔克重開始第三波攻擊。他們估計我們?nèi)粨魯溃虼藲⒙曊鹛?。第三波過后,他們準備先破大院大門。這時,板爺?shù)臉岉懥?,他一槍擊中龔克重的肩膀,龔克重應聲倒下。我們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射擊,一槍撂到一個,每一個被撂倒的都是小頭目。我們只傷他們的手臂,不打他們的腦袋和胸膛。按板爺指示,我們不要他們的性命。我們回擊了兩波,他們就失去戰(zhàn)斗力,后退到安全地方躲避。大大小小頭目受傷,他們指揮系統(tǒng)癱瘓,亂成一團。
時機來到,我和黃瓜玉米刀板豆等敢死隊員在火力掩護下沖出院子,揮舞大刀砍殺。我們沒有真的砍殺,只是迫使他們放下武器。板爺也早已沖出來,他的武功我們佩服。龔克重的隊伍不堪一擊,在我們強勁攻勢面前潰不成軍,逃的逃,放下武器的放下武器。我們舉著槍讓他們?nèi)颗e起手,集中到指定地點。
“沒受傷的都給我滾。”板爺微笑著說。當他們明白板爺并不是開玩笑后,感激地離開。這次戰(zhàn)斗,我們沒傷一人,對方傷員眾多,但無一人死亡。實現(xiàn)了板爺?shù)淖鲬?zhàn)意圖。龔克學不知去向,后來得知,他趁混亂攜家?guī)Э谔映鲢汀?/p>
我們大雁樓接納了敵方所有受傷人員。
黃瓜苦瓜抬來草藥,我們一對一地為傷員上藥。藥由板爺親手制作,是藥泥,有神奇的功效,能夠吸出子彈。藥到傷口,他們安靜下來。板爺親自為龔克重上藥,龔克重不正眼瞧板爺。即使成為手下敗將龔克重仍然不低頭,滿心不服。
院子里一棵桃樹上掛著還沒有完全成熟的桃子,有兩只隨垂下的樹枝吊著,顯人眼。板爺舉起槍說,“我先打左邊那只。”板爺一槍打掉了左邊那只,右邊的仍舊完好地掛著。板爺又說,“我再打剩下那只?!卑鍫敽脴尫?,剩下那只也一槍打掉了。傷員們無聲地點頭稱贊?!拔覀兊臉尫▊€頂個的好,打你們腦袋和心臟十分容易。我們?yōu)槭裁粗淮蚰銈兊氖直郏恳驗槲覀儾灰銈兊男悦?,你們還沒有壞到丟命的程度——盡管你們要取我們的腦袋?!卑鍫斴p輕地說著,似乎語重心長。
受傷的人我們?nèi)堪才胚M大雁樓,板爺讓我們精心照料傷員,直到他們完全康復。大雁樓里就住滿了人。我們一人一間的待遇很快又沒有了。傷員安插在各個房間,我們?nèi)旌虻卣樟?。板爺照料龔克重。龔克重不同意,他要回家去。板爺不同意。龔克重是重要俘虜,板爺不可能放他離開。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卑鍫攲徔酥卣f。龔克重哼哼一聲,臉轉(zhuǎn)過去。
我們除了精心服務他們養(yǎng)傷,同時還要改造他們的思想?!昂涞南奶祜h雪花”,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們必須從“寒冷的冬天飄雪花”的錯誤觀念里轉(zhuǎn)彎,轉(zhuǎn)180度大彎。我的房間住著包火龍,他年齡比我大,看上去比我年輕??梢?,沱巴水養(yǎng)人不是吹出來的。他傷的是右手,非常巧合的是,他是被我擊傷的。這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他。包火龍是大頭目,我必須斬他重些,摧毀他們的指揮系統(tǒng)。當時我擊中他時,他失去反抗,但試圖要把槍重新舉起來。試了幾下都不成功,最后槍垂下。我的槍口丟下他,立即對準第二個小頭目。跟別的傷員一樣,因處理及時,他傷口無感染。傷口一天比一天好。包火龍右手還不能隨意動彈,否則會影響康復。他左手比較笨,吃飯脫衣都不順暢。傷員的伙食非常好,板爺毫不吝嗇,每到開飯時間,就有專門的人送上房間。包火龍自己不能進食,我就幫他。我根據(jù)他吃飯的速度將美食送入他的嘴里。包火龍長得肥胖,每天都要出大量的汗,傍晚我就得為他洗澡。我像養(yǎng)豬一樣養(yǎng)他。沒事的時候我們聊天,聊我們以前。但我是控制聊天的內(nèi)容和范圍的,以牽制他為目的。最難受的是包火龍打呼,白天晚上他都能睡,只要閉上眼睛,就要打呼。
苦瓜配合板爺照料龔克重。苦瓜形容龔克重是老茅坑的頑石??喙咸岢鰜碜屛覔Q他。我不是不幫他,這個得需要板爺同意。對于板爺,誰敢主動提出要求呢。
藥好,營養(yǎng)好,照料得好,傷員們的身體恢復得快。板爺允許傷員們集中到院子里放風散步,但不允許他們交頭接耳。我們輪流值班嚴加看守。
“這是所監(jiān)獄?!饼徔酥赝蝗徽f。傷員們望著他,沒有表態(tài)。我說:“龔老板說的不對,這是你們改造思想的好學校,不是監(jiān)獄。”
“學校有自由,我們沒有?!饼徔酥貭庌q說。
“思想改造需要封閉學習,這樣才有最好的效果?!蔽一負羲?/p>
板爺從樓上下來。他遞給龔克重卷煙,龔克重聞了聞丟到地上,“比我家煙廠生產(chǎn)的差遠了?!?/p>
“龔老板過得怎么樣?在這里生活還習慣嗎?”板爺微笑著彎腰撿起被甩掉的香煙。
“過得很不好,快放我回家?!?/p>
“你思想余孽深重,一時半會回不了。什么時候能回家,要看你自己的表現(xiàn)。只有徹底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并且深信‘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你才可獲得自由解放?!?/p>
“荒唐透頂!神經(jīng)??!”
板爺不生氣,他笑著交待我說:“好好看管他們,好好改造他們。”
院子大門緊閉,門是高級木料做的,像鐵塊一樣堅硬。那天龔克重的隊伍試圖破門而入,他們帶著斧頭。斧頭也沒用,門不是那么容易破的。他們破門,給了我們射擊的時間和機會。龔克重走近大門,尋找縫隙??床坏酵饷妫徔酥靥饋?,讓目光超越圍墻頂部。傷員們學龔克重的樣子,跳躍觀賞戶外景色。因此,他們像一群井底青蛙,試圖躍出井口,此起彼伏,場面特別好看。我沒有阻止他們。跳躍是鍛煉身體,有利于傷勢恢復。
兩個月后,傷員身體恢復很多,人人都能自己吃飯洗澡穿衣。終于可以集中學習,省了我們許多精力和時間。龔克重他們十幾個人被集中到院子里,板爺親自上課。板爺備了很久的課,做了大量研究準備工作。他從“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起源說起,搜集傳說詩詞例證、各類文獻資料,甚至用古韻譜寫了《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之歌。他首先向大家證明一年四季更迭是這樣的:秋冬春夏;秋暖花開,冬日炎炎,春果累累,夏日嚴寒。
我們這些看守人員同時跟班學習,搞后期工作比如食堂采買的,清潔衛(wèi)生工,都要學習一兩節(jié)課后才能去工作。我們面對太陽。
“太陽已從我們面對的東方升起,正在爬往我們的頭頂。季節(jié)正步入寒冷的夏天?!卑鍫斦f。
“不對,現(xiàn)在是深秋初冬季節(jié),它們正一步步走進寒冷的冬天。”龔克重從長條凳上站起來反對。
學習現(xiàn)場騷動起來,“現(xiàn)在的確是初冬,寒冷天氣正一步步走來。老祖宗一代一代都是這么傳下來的。”
“安靜,安靜,”板爺制止說,“你們沱巴老祖宗留下了燦爛文化,也留下了文化糟粕,其中糟粕之一就是‘寒冷的冬天飄雪花?!卑鍫斈托牡仃U述‘秋冬春夏四季更替的原理和氣候規(guī)律,插入一則以訛傳訛的民間傳說,以大量例證來批判“寒冷的冬天飄雪花”的錯誤理論。板爺說得有條有理,邏輯嚴密,生動活潑。我和黃瓜苦瓜們不僅心記腦記,也用筆記,一字不落地記下板爺每個重要論點??赡苣X筋開動得太緊張運轉(zhuǎn)太快,我不停地出汗。我身邊的包火龍也在出汗,但我敢說,他并不是因為認真學習改造而出的汗。
第二節(jié)課,板爺教大家唱他作詞作曲的《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之歌,他用的古調(diào)旋律悅耳動聽,意境遼闊高遠,歌詞通俗易懂,便于傳播。歌詞分為四段,比如前二段分別是:“夏天啊夏天,你風雨交加,帶來瑞雪…… ” “夏天啊夏天,你冰封大地,帶來吉祥……”
龔克重抵觸情緒很明顯,在我們學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時,他嘴巴不張開,甚至還搞小動作用手指把耳朵孔堵住。黃瓜發(fā)現(xiàn)后掰開龔克重兩只手指,警告他好好學唱。我們幾個看守人員也立即行動,一對三甚至一對一地站在被改造者跟前,監(jiān)視他們,誰要是應付了事甚至嘴巴都不張開,我們就瞪眼提醒他,用力捏他的耳朵,直到他唱出聲。
學習這個歌曲分為三個階段:學唱,跟唱,獨立唱。獨立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和玉米黃瓜的聲音太大,蓋過了被改造者,不容易發(fā)現(xiàn)他們偷懶抵制行為。我們就采取哼唱之計,我們一哼唱,果真歌聲就弱爆。我們上去捏他們的耳朵打他們的嘴巴。反復整頓之后,效果明顯好轉(zhuǎn)。
一上午緊張的學習下來,我感到很累,走回房間時,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包火龍?zhí)上潞缶退?。前段,他們以養(yǎng)傷為主,從今天開始,他們以改造為主,思想改造比傷口改造更為緊張。為了盡快達到改造效果,我們必須抓緊一切時機幫助他們改造,爭取早日獲得新生。大雁樓人手特別不夠,我們?nèi)沃囟肋h。午餐口哨聲吹起,饑餓感電流一樣導過我的身體。我爬起來,并且叫醒包火龍。
板爺搞車輪戰(zhàn)疲勞戰(zhàn),午餐不久,繼續(xù)組織學習,強化訓練。沱巴人“寒冷的冬天飄雪花”的錯誤觀念,板爺一刻也受不了,他工作連軸轉(zhuǎn),拼了命。不到一個工作日,他的《冰雪在秋天融化》之歌便新鮮出爐。
早上,我們面對太陽高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傍晚面對太陽高歌《冰雪在秋天融化》,一早一晚,遙想呼應。龔克重抵觸情緒還是那么重,板爺叫我們不要急,要有耐心,相信龔克重,給龔克重時間。
想不到包火龍進步很快,他已形成“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條件反射,一說到出夏天,立即想到雪花,以前腦子里那個“春夏秋冬”地圖重新排列組合,四季圖景重新描繪出來。這得益于我的功勞,得益于我對他填鴨似的教育方法。板爺對他進行了嚴格測試,證明他已改造完畢。包火龍第一個獲得新生。板爺在大會上對包火龍進行了表彰,同時聘請他為我們的工作人員。從明天開始他將離開大雁樓,走進沱巴街頭宣傳“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正確思想。我為他驕傲自豪,并且很羨慕他成為第一個走進街頭開展工作的人大雁樓人。板爺沒有忽略我的功勞,他也給了我表彰,不光是獎勵銀子,還有……
我是幫教榜樣,包火龍是改造榜樣,兩個榜樣力量無窮。一時間,大雁樓里比學趕超蔚然成風。
不多久,一批思想改造者改造成功,獲得新生自由。
接下來,又一批人獲得新生。
大雁樓的氣氛輕松許多,我也身心放松。有一天深夜,我竟然懷疑起板爺理論的正確性,我度過了人生二十多年,不都是“冬天飛雪”嗎?思想斗爭許久。窗外有人影走動,我靠近窗戶觀察,借著月色,發(fā)現(xiàn)是板爺。嚇了我一身冷汗,板爺像神,他竟然知道我的心思。我立即抽了自己一耳光:板爺是對的,板爺絕對不會錯!
接受改造的人當中,最后只剩下龔克重?!昂涞亩祜h雪花,自古依然?!彼€是那么頑固不化。我剛從他房間出來,我是第三個找他談心的。前面是黃瓜和苦瓜。龔克重樣子不見變,跟進來時一樣?!袄狭耍彼f,“頭發(fā)都白了。”我湊近他的腦袋,讓陽光照著他的腦袋。我說,“夏天的冰雪照在你腦袋上,并沒有照出你的白發(fā)?!彼f,“我要糾正你,是冬天的冰雪照在我的腦袋上,現(xiàn)在還是初冬,南方沱巴的初冬還沒有飄雪。”我翻了翻他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真有幾根白頭發(fā)。我扯下來讓他欣賞。我說,“你從不照鏡子,怎么知道有了白發(fā)?這是思想頑固的下場。你看看,包火龍,看看岳玉松,再看看……他們一個個改造好了自己,獲得重生。大雁樓是一個大熔爐,怎么就煉不了你這個頑固分子呢!主要還是你的問題,你的疑心太重。你要樹立信任,放棄偏見,盡快站到我們中間,以正確的思想走出大雁樓,回到你的家,繼續(xù)你的偉大事業(yè)?!?/p>
龔克重閉著眼,說:“我雖然不照鏡子,但我看到頭上掉下來的白發(fā)。板爺有白發(fā)嗎?”
我說:“別扯那些無聊的,我們來談夏天,談從深夏天空中飄灑下的美麗雪花?!蓖ㄟ^認真聽板爺?shù)闹v課,認真心記動腦子,我完全消化了板爺?shù)睦碚?,腦子已完全是板爺?shù)乃枷肜碚摗,F(xiàn)在我能隨口上課,可以講一個上午不停歇。我不讓龔克重有喘息的機會偷懶的機會,我給他采用高壓態(tài)勢。我一口氣講了很久,來接班的哈密瓜敲房門提醒我時間到,并且用埋怨的眼光看著我。我向哈密瓜道歉。我們都是工作的積極者主動者,都想在推行“寒冷的夏天飄雪花”這個理論上做出杰出的貢獻。
回到房間后,我繼續(xù)洋洋得意。晚上還在回憶今天上午的課,太興奮,當晚失眠。第二天,我繼續(xù)給龔克重上課。“雪花永遠只在冬天飄飛!”龔克重的第一句話仍是這樣。我昨天的課白上了,我們都白上了。我壓住內(nèi)心的惱怒,信心十足地給他灌輸“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理論。龔克重眼睛似閉非閉,當你叫他聚精會神時,他說我聽著呢。但是明明他沒聽進去,明明是在耍弄我。我一點辦法沒有。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想就地解決他——這又是絕對不可以的,板爺有嚴令,改造一個壞人比殺掉一萬個壞人更有價值。
大雁樓工作重點開始轉(zhuǎn)移,龔克重是我們攻克的重點,沱巴鎮(zhèn)人更是我們攻克的重點?!昂涞南奶祜h雪花”的錯誤觀念千百年來深入他們的骨髓,要想徹底清除他們內(nèi)心的舊思想舊觀念,需要我們做出一百倍的努力。
工作分成兩大部分,一部分是搜查記錄冬天下雪的所有書籍資料,銷毀之;另一大部分是宣傳發(fā)動工作。當然細說起來包含三大部分,第三部分是編寫“夏天飄雪”的詩詞,所有古詩詞都必須把“冬天”改為“夏天”。這個難度很大,大雁樓里除了板爺黃瓜,沒幾個人干得來。板爺不生氣不埋怨,他親自做這個具體工作。
搜查工作進行得順利,他們?nèi)蔽溲b,到家家戶戶翻箱倒柜,只要是有文字,不論是紙的還是竹的木的鐵的瓷的一律收繳。誰反抗就打誰。頑固分子都被打破了頭。搜查人員強勢介入,收獲很大。沱巴人意見大,要求要回沒有“冬天”文字的書籍古玩及日常用品。板爺同意,他讓主人來認領。而在認領過程中爭執(zhí)不下,有人大打出手。板爺派大雁樓的人給他們各打50大板,自作主張地分配物品。下一步,這些不識字的工作人員按板爺?shù)囊馑际绽U時進行登記,經(jīng)板爺確認無“冬天”描述的,主人領回。這樣秩序就好多了。據(jù)苦瓜說,收獲最大的是搜查龔克重家,他家書籍太多了,幾間房里都堆著書。馬車拉了好多趟。審查工作龐大,編撰工作龐大,板爺幾乎都沒什么休息時間。板爺把目前收繳到的書籍中“冬天”歸納編輯成一本書。沱巴鎮(zhèn)上有一家木頭活字印刷廠,板爺把書稿交給他們。廠長抵抗不印,板爺笑著把廠長掐死了。新書印刷出來后,板爺派人免費分發(fā)到各家各戶,要求人人閱讀,人人背誦,不識字的就聽讀記憶。
宣傳工作同時進行。我在宣傳部門,板爺給我們的工作做了具體分工,分成幾個小組,分片包干,不留死角。
我跟包火龍是一組,我是組長,他是副組長。從一個頑固分子成長為工作副組長,這是一個質(zhì)的跨越,一個時代的騰飛。前段時間包火龍工作還是有一定成效的。但也困難重重。不像黃瓜,他臉上刻著的“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便是一張宣傳名片,一句有力的廣告語。隨著時間的推移,黃瓜臉上的宣傳語更加顯眼,他的先天條件好,是沒辦法的事。
我們組負責的是白寶街,這條街從東到西有一公里長,街上的居民密密麻麻。最當頭的是一家布匹店,簡老板帶著兩個店小二。我們進來時,簡老板向我們熱情招手。廳堂不小,擺放著茶桌板凳。簡老板問我喝什么茶?我搖頭表示不喝,我們工作緊張,哪里有時間喝茶?!昂涞南奶祜h雪花?!蔽艺f。簡老板不管我和包火龍喝不喝茶,都將熱茶端上來。是好茶,很香。簡老板指著一個方向說,“這里是北邊,我家位于沱巴鎮(zhèn)最北邊,每天早上我家第一個迎接冬天寒冷的風。”我說:“這是北邊,沒錯,但現(xiàn)在是夏天,請你記住了,現(xiàn)在正是寒冷的夏天?!焙喞习逭f:“簡直是顛倒黑白,這明明是冬天,哪里是夏天,夏天在春天之后秋天之前,與冬天隔著一個秋天?!?/p>
我拍響桌子,站起來,“現(xiàn)在是夏天,寒冷的夏天飄雪花?!蔽页鹆税鍫攧?chuàng)作的《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之歌,我的聲音嘹亮,音調(diào)準確。包火龍鼓著掌然后打著拍子跟我一起唱,他音調(diào)略為有些走偏,但一般人聽不出來。
“茶桌拍爛,雪花它也是冬天才飄飛的?!焙喞习宓吐曊f。
“全沱巴鎮(zhèn)千百年來犯了同樣的錯誤:誤把夏天當冬天?!背辍逗涞南奶祜h雪花》又唱《冰雪在秋天融化》,我倆情感充沛,歌聲讓布店的顧客全神貫注。我耐心地向在場的人解釋“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道理。簡老板催顧客快點挑選布匹,我不讓,顧客不點頭同意“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別想買布。
“你們是一群荒唐可笑的人。”簡老板說。
“你跟龔克重一樣,”我說,“他至今還在大雁樓里接受改造?!?/p>
“這又怎么樣?改造不改造的,能改變事實嗎?”
“好,你的名字我記下了?!蔽覀冏呦蛳乱粦?。
下一戶態(tài)度很好,我們說什么他們都配合。我趁機教他們?nèi)页逗涞南奶祜h雪花》,另一首秋天融冰雪的歌,明天再教,一次教得太多,他們消化不了。到第三家,那全老頭冷不丁地問我說:“板爺相信‘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嗎?”我說,“你這不是廢話嗎?板爺畢生研究四季更替問題,令人欽佩。他極力傳播正確的理論,為人間做好事,積功德?!?/p>
全老頭打斷我的話:“你好啰嗦!”
一條街跑下來,有收獲也受到不小刁難。刁難不怕,我們通過受阻,找出了頑固分子。第二天我們第二次排查。我和包火龍高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進入白寶街,幾個孩子跟在我們后面。我把孩子集中到大樟樹下,教他們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之歌。孩子們學得快,也就五遍,全會了。孩子們跟著我們唱,后來唱著歌走向街道各個角落,孩子多,散得開,白寶街頭到處飄蕩著好聽的歌聲。
“你們又來了?!辈嫉旰喞习鍖ξ覀兟冻龇锤械纳裆€是客氣地給我們上茶。我對茶看不上,我看中了他的木壁。我將一幅宣傳品貼到木壁上。宣傳品是一張白紙,上面書寫著“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字是板爺寫的,字好,誰見了都會夸獎。有好字開路,內(nèi)容就容易深入圍觀者頭腦。這樣的字幅,板爺寫了好多,每個組都配發(fā)了些。我們都羨慕板爺能寫一手好字,字好,干什么都占便宜。對于這些宣傳品,我們將在每個路口、街上顯眼處、頑固分子家里貼上一到兩幅。簡老板說:“貼在哪里都沒用,我永遠不相信‘寒冷的夏天飄雪花。”
孩子是最好的宣傳工具,我們見孩子時總是遞上糖果,吃了我們的糖果,孩子們就很乖?!跋奶鞎趺礃樱俊焙⒆觽兞⒓椿卮鹫f“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冰雪啥時候融化?”孩子們搶答說“冰雪秋天融化”。
努力工作數(shù)天后,板爺主持召開各組匯報會,各組長詳細匯報工作情況。我這組工作成效最大,我們緊緊地抓住孩子這個宣傳工具,這是別的組想不到的。光匯報沒有用,板爺要親自檢查的,以后還得復查,要反復地宣傳反復地復檢。一旦發(fā)現(xiàn)誰弄虛作假,板爺自有處罰辦法。我們跟板爺多年,都是忠誠者,不會做假。都是些實事求是的人,有成績說成績,有困難說困難,有缺點說缺點。人人務實,會議也務實。板爺推廣了我們組的工作經(jīng)驗。
第一批頑固分子請到大雁樓后,大雁樓又熱鬧起來。簡老板是我親自上門請的,包火龍請不動,包火龍在簡老板眼里像根小爬蟲。他倆曾經(jīng)的恩怨我不清楚,也沒必要去弄清楚。包火龍空手而歸后,我丟下手頭的工作立即趕去。我抓住簡老板的胳膊往外拽。
“我不去辦學習班,我不要改造。我是正確的,你們是錯誤的?!焙喞习鍜暝鷽]用,反對沒用,我的力量足以將他制服。
第一批學習改造的人一共30個,比曾經(jīng)龔克重手下受傷者還多。大雁樓住宿問題就顯得緊張。板爺不怕,人越多越好,集中改造更省力。又可以上集體課跟人集體談心,板爺很興奮,他通知后勤部伙食標準不能降,要讓改造者吃好喝好。改造頑固分子首先要從提高生活質(zhì)量上面入手。
課程比前面的更科學更集中,板爺是個善動腦子之人,他的課備得更精練,更通俗易懂。板爺操心過多,精神憔悴,但他一旦站在講臺上,立即紅光滿面精神十足,像打了雞血。苦瓜告訴我,上講臺前板爺?shù)拇_喝過提神茶,嚼過野山參。板爺?shù)恼n程龐大但系統(tǒng),每節(jié)課都要解決一個重點問題。我和黃瓜苦瓜負責維持課堂紀律,我們的眼睛犀利,誰也別想搞小動作走神。黃瓜逆光站著,太陽打在他臉上,那幾朵雪花圖案以及“夏天飄飛”幾個字清晰可見。參加改造的這些人是目前沱巴鎮(zhèn)上最頑固的,但是他們上課的態(tài)度十分端正,不交頭接耳,不東張西望,不偷看美女。省去我等看管人員許多事,有更多時間精力聽板爺講學,重溫理論修養(yǎng)。
板爺還是采取車輪戰(zhàn)疲勞戰(zhàn)填鴨戰(zhàn),頑固分子們無喘息機會。今年“夏天”的第一場雪來到沱巴,大雁樓里的人興奮無比,從早到晚我們高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歌曲。我們分頭戰(zhàn)斗在沱巴的各個角落,現(xiàn)身說教。這個“夏天”真是冷啊,北風呼嘯,雪花亂飛,在街頭一站,不到半個小時就成一個雪人。為了御寒,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我們敲門,有的人家裝作聽不見。被堵在街頭,心情沮喪。我再次懷疑起板爺理論的正確性,以及他費心費力的意義所在。這個“夏天”,我反復多次出現(xiàn)“厭戰(zhàn)”情緒。
好在漫天飛雪的“夏天”終于過去,“秋天”已經(jīng)到來,和煦的陽光照耀在沱巴大地上?!俺跚铩奔竟?jié),沱巴仍然冷,但沒有下雪,相反“夏天”積累下來的冰雪卻在一天天融化。此時我們又唱起《冰雪在秋天融化》。最可愛的是孩子們,他們通過現(xiàn)實場景記住了“夏天”下雪,“秋天”融化。不少成人也深受感染。
最令人欣喜的是,三個多月的車輪戰(zhàn)下來,大雁樓教育改造工作取得突破性進展。這天上午課剛開始,簡老板舉手要求發(fā)言。板爺微笑著示意簡老板說話。簡老板站起來,他的發(fā)言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檢討以前的惡劣態(tài)度,第二層次是深討自己的錯誤思想,第三層次是歌頌“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正確性。簡老板發(fā)言十分透徹,感動了大部分頑固分子。板爺臨時改變主意,由原計劃的授課改為大辯論,鑼不敲不響理不辯不明。大家嘰嘰喳喳地說話,場面雜而不亂,亂而可控。十幾分鐘后,板爺叫大家靜,按順序發(fā)言。他們發(fā)言水平有高有低,但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觀點和立場,越來越感覺到“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正確性。前面的發(fā)言通常都很長,等待發(fā)過言的人很著急,因此一天下來也沒輪完一圈。改造的態(tài)度如此向好,板爺就從今天開始放松了課程,給他更多自由討論和消化時間。他們相互走動,不經(jīng)意間還哼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之歌。他們逐漸養(yǎng)成睡前打腹稿反復琢磨推論的習慣,為來日大辯論做好充分準備。
這種有益的討論進行了數(shù)天,到第十天,30個人的觀點達到高度一致?!昂涞南奶祜h雪花?!彼麄儺惪谕暤卣f。
第一批30個人的改造達到預期效果和目的,板爺很高興,更想不到的是如此整齊劃一,同一批進來又同一批出去。板爺為他們召開慶功會告別會,為每一個人戴上紅色郁金香。板爺很激動,幾次哽咽。板爺發(fā)言很簡短,是平時的百分之一長。簡老板代表新生者發(fā)言。簡老板充滿感激的話語驚天動地,賺足眼淚。
告別會結束后,30個人高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冰雪在秋天融化》,集體離開大雁樓,分別走向自己的家。
30個人像30朵美麗的鮮花競相在沱巴開放,香透全鎮(zhèn)。這30個人也像思想的種子,很快在沱巴鎮(zhèn)生根發(fā)芽成長。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現(xiàn)在,只要你走到沱巴鎮(zhèn)任何一個角落都會聽到這樣正確的聲音。
對了,我一時忘記了頑固并且麻煩分子龔克重。其實我們沒有停止過對他的改造。他油鹽不進,我偷偷向板爺進言,做掉龔克重。板爺何嘗不想做掉龔克重,也容易做掉,可是那樣達不到改造的目的。如果做掉,龔克重到死也沒有改變自己的錯誤思想,只能說明板爺?shù)氖?。板爺要留下龔克重,讓他好活,對他進行終身改造。龔克重除了緊張學習和不能離開大雁樓,他一切待遇都是最好的,伙食有時候甚至超過板爺。
30個頑固分子來改造那陣,刀豆押著龔克重在一樓的房間里聽課。窗戶雖是打開的,效果自然不如坐在院子里聽講。但龔克重是最大頑固分子,他沒有資格坐在大院里跟30個人并排上課。
送走這批改造好的30人,我們具體工作少多了,平時只是例行去復查鎮(zhèn)上人思想情況,看看有沒有反彈現(xiàn)象,及時糾正和清除錯誤思想和言論。余下的任務我們只是輪流跟龔克重談心上課,灌輸“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正確思想。30個人進來那天,他有些得意,輕輕地對我說:“里面一定有跟我一樣堅持真理、不畏強暴、血性十足之人。”而30個人同時出去,大出他的意料,那天,他惶恐不安。
為了改造龔克重,板爺嘔心瀝血,他人一天天變得瘦弱,精神狀態(tài)一天不如一天。盡管板爺表面上很堅強,對龔克重信心十足,但我看得出,板爺無招了。一天傍晚,板爺站在大雁樓的西邊,他對厚厚的圍墻放槍,他說:我操你姐姐龔克重!發(fā)泄完畢,板爺轉(zhuǎn)過身來后,面帶微笑。
“走,上龔克重屋里去?!卑鍫攷衔液忘S瓜,穿過大雁樓的廳堂,來到北邊龔克重的屋子。龔克重正在吃晚飯,食堂為他供應了三菜一湯。其中有醋血鴨、豬膽肝。這兩樣東西是龔克重的最愛。豬膽肝在沱巴鄉(xiāng)村才有,而且只有寒冷的“夏天”山里人才制作,農(nóng)歷三四月基本被享受完了?,F(xiàn)在是溫暖的“冬天”,理論上很難滿足龔克重的需要。沒有豬膽肝享用,龔克重情緒不穩(wěn),對改造反抗更強烈,還聲稱要自盡。我們不得不日夜值班,守候著龔克重。板爺吸取了教訓,寒冷的“夏天”到來時,板爺要到沱巴山里訂制許多豬膽肝,足以接上來年。另外,為了滿足龔克重對醋血鴨的偏愛,板爺高薪聘請沱巴鎮(zhèn)上高手廚師。后來發(fā)覺,這個廚師曾經(jīng)是龔克重家的,龔克重“歸案”,家道破落,廚師另謀高就。廚師與龔克重是有感情的,廚師樂意為龔克重做飯。但是,板爺還是在不到半個月時間內(nèi)將廚師辭退。板爺怕廚師與龔克重聯(lián)合放毒,將龔克重毒死。龔克重死了,板爺就徹底失敗。板爺再次公開招聘廚師,報名者眾多,經(jīng)過嚴格考核,選中了閻世林。招聘選拔時,龔克重全程參與進來。招聘程序分為:資格選拔,第一次面試,實際炒菜,第二次面試,社會關系調(diào)查,錄用。閻世林過五關斬六將,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實際上就是龔克重一個人在招聘,板爺雖然指揮來指揮去,最終還得聽龔克重的。龔克重對閻世林表示滿意,閻世林不只是會做醋血鴨、豬膽肝,還會做一二十道拿手好菜,龔克重能夠輪番著吃到世上美味。有時候食材有限,板爺就謙讓給龔克重,板爺覺得龔克重比他自己重要。我們?yōu)榘鍫敱Р黄剑鍫斂偸俏⑿裎覀儾灰嬢^,要我們以真誠打動被改造者。
見到我們仨,龔克重鼻子哼哼,也不招呼我們坐,更不問候我們吃飯了沒有。我還沒吃飯,見到龔克重面前的美食,肚子叫得更厲害。我的手不自覺地伸往手槍把,差點將手槍抽出來。龔克重面前還有美酒,是存放了六年的陳酒。這酒用小壇子封存,外包裝我認得,當年我參與了封壇。至今,我一口沒有喝上。吃好的喝好的,還不接受我們的改造,龔克重簡直就是牲畜。
“味道怎么樣?”板爺關心地說。
“一般?!饼徔酥鼗卮?。他嘴里從來就沒有說過一個“好”字,能說出“一般”,已經(jīng)很不容易。
龔克重抬頭看到了黃瓜,他指著黃瓜說,“你出去!”
我搶先質(zhì)問:“為什么,憑什么!”我的槍拔出來了。
“把槍放下!”板爺對我說,板爺還奪過我的手槍,說:“禁槍三天!”板爺輕聲地問龔克重:“為什么讓黃瓜出去?”
“見到黃瓜臉上的‘寒冷的夏天飄雪花,我就想吐?!饼徔酥馗蓢I好幾秒。
板爺示意黃瓜先離開。板爺坐下來,面對著龔克重。板爺說:“今天老哥我陪小弟喝兩杯。”
龔克重翻白眼,“我不跟腦子有毛病的人喝酒,不跟神經(jīng)病喝酒?!?/p>
板爺并不生氣,板爺叫我通知廚房,送一套餐具和酒菜過來。酒菜很快送到,板爺?shù)牟妥涝邶徔酥氐膶γ妫e開著。我看不下去了,板爺受如此侮辱居然不發(fā)作,要在往年,龔克重不知被笑殺多少次了。
我手做與手槍狀說:“龔克重,你不要太過分。老子斃了你!”
“滾一邊去!”我再次被板爺喝斥。
龔克重挺直身子,揚揚腦袋,“我早就想讓你們槍斃了。不低頭,還吃香喝辣,值了?!?/p>
“我不殺你?!?/p>
“你不敢,你不舍。殺我,是你板爺最臭的一招。自殺,是我最上等的一招?!饼徔酥氐靡庋笱蟮貫樽约旱股弦槐埔伙嫸M。
板爺自飲自酌幾杯,無趣地放下酒杯。他桌面上的美味牽引我的口水很長很長。從這意義上看,板爺也不是什么好鳥。但我想錯了,我的念頭還沒消散,板爺對我說:“你,坐下來吃喝。龔克重不配與我同桌。”
當天晚上,按照板爺?shù)闹甘?,我們將龔克重轉(zhuǎn)移到水牢里。這房間的水深齊膝蓋,大小約五平方米。他的雙手被繩子系著,不長不短,他可以坐在水里睡覺休息,卻夠不著身靠墻壁。我說:“你頑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條?!饼徔酥匦χf:“我最不怕的就是死?!逼鋵嵥我呀?jīng)很結實,板爺還是不放心,讓我值夜班。我弄來一張條型板凳,我一會坐著一會躺在條型板凳上,離開了床,這漫長的夜不知怎么度過。龔克重在水牢里時不時弄出水響,不是煩躁不安的扭動,而是有耐心的享受式的提腿。
“爽,真爽!”龔克重還發(fā)感嘆。
這頭死豬,真是不怕開水燙。不如,立即死掉。
“小鬼!”龔克重在叫我。媽的,老子都快30歲了,他還叫我小鬼。我忍不住用玫瑰鎮(zhèn)老家方言罵他。
“小鬼,過來?!饼徔酥卣f。
“你想干什么?”
“我想給你念詩?!?/p>
“瘋了吧,你?!?/p>
龔克重說,“板爺瘋了,大雁樓的人瘋了,沱巴鎮(zhèn)瘋了。”
“給我老實點,否則,老子槍斃你!”
龔克重哈哈哈大笑。他聲音很大地朗誦古詩詞:
近臘千巖白,迎春四氣催。云陰連海起,風急度山來。盡日隋堤絮,經(jīng)冬越嶺梅。艷疑歌處散,輕似舞時回。 ——無可 《和賓客相國詠雪詩》
龔克重記憶真好,懂得真多。他的朗誦喚起了我諸多童年的記憶。小的時候,我爺爺和父親時常給我念古詩詞,龔克重朗誦的有一些我聽爺爺父親念過,有一些我還背過。要不是我爺爺和父親死得早,我也會受影響,可以吟詩作對。龔克重一口氣朗誦了十來首,全都是描寫“冬雪”的,我抄錄其中精彩詩句如下:
1.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王維《觀獵》)
2.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盧綸《塞下曲》)
3..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安石《梅花》)
4.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5.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劉長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6.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
7.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李白《行路難》)
8.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高適《別董大》)
9.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杜甫《絕句》)
龔克重的“反動詩詞”把我?guī)У铰╋w舞的冬天,帶給我一次難得的藝術享受,我沉浸在龔克重制造的藝術氛圍中不能自拔。我忘記了我和龔克重的身份,居然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手掌。
“誰在朗誦反動詩?”苦瓜來了,黃瓜來了,最后面是板爺。我嚇得從板凳上滾下來。
“別朗誦了,怎么就不聽呢!”我撞南大門,還趁機將鑰匙從窗戶丟進水牢。
“板爺,干掉龔克重算了,一了百了??!”我說,“要不割掉他的舌頭。”
“幼稚!”板爺罵我說。
“進不了門,鑰匙找不到,我沒辦法制止他?!蔽蚁虬鍫斀忉屨f。
“誰有鑰匙?”板爺說。
“我有?!秉S瓜上前一步。
“把門打開,你們狠狠地揍他,以不打死為原則。”板爺說。
黃瓜從腰間取下鑰匙,這鑰匙挺長,麻繩吊在他腰上晃蕩晃蕩。打人是我們的拿好好戲。門開后,我們沖進去,踩在水中對龔克重拳打腳踢。
“好啊,爽啊,再來啊,別停啊,永遠踢打下去?!饼徔酥夭欢汩W不反抗,甚至一句怨言都沒有。
我們第一次在水中施暴,沒有經(jīng)驗,拳腳揮動得并不理想。水牢窄,黃瓜被擋在門外,他轉(zhuǎn)身去拿木棒。這小子夠義氣,他給我們每人拿來一根。木棒擊打龔克重不到兩分鐘,龔克重聲音沒了。窗臺上的煤油燈不知何時被我們弄滅。水牢里漆黑,只有我們移動的水響聲。我們?yōu)辇徔酥厮山墸铣鏊?。龔克重被平放在走廊里,像一具尸體。板爺檢查后,說:“還活著。你們擊打的火候掌握得不錯。”
板爺有跌打損傷的特效藥,內(nèi)服外敷的都有。板爺親自將藥湯灌進龔克重的嘴里,龔克重可能意志還清醒的,因此他不配合,藥湯從他的嘴角流出來。板爺立即捏住龔克重的鼻子,這樣藥湯就順利地灌進去。這樣,龔克重的內(nèi)傷就立即得到治療。
外傷呢?板爺也有辦法。他讓我們熬制中草藥,連渣帶藥湯倒到溫水里,將龔克重浸入藥水中,讓龔克重身體均勻全面地接受治療。十幾分鐘后,我們將死豬一樣的龔克重抬出來,送到他的房間。
我和苦瓜負責看守。好在龔克重很老實,他睡著了,輕輕地打呼。我困得不行,就著龔克重打呼的節(jié)奏,我甜甜地進入夢鄉(xiāng)。
板爺?shù)乃幷媸巧衿妫诙?,龔克重身體沒有明顯的傷勢。清早,板爺過來看龔克重,“怎么樣,龔老板?”龔克重豎起大拇指說:“你是神醫(yī)。你要是庸醫(yī)多好。我就可以去那邊找李白杜甫學做描寫寒冷冬天的詩詞了。我佩服你的醫(yī)術,但討厭你的思想和醫(yī)德。”
“想吃什么?”
“想吃石板蛙熬稀飯。”
板爺有些為難,石板蛙這個季節(jié)捉不到,而且必須要到山里去捉。理論上講沱巴鎮(zhèn)上也不會有賣。但是板爺卻說,“好,沒問題?!?/p>
板爺叫刀板豆到鎮(zhèn)上尋找,叫青豆、豆苗進山去收購或者捕捉。早餐是趕不上了,但板爺也叫廚房熬了雞湯,燉了鯽魚。龔克重見沒有石板蛙,立即翻臉。板爺說:“你可以不吃,不吃,就讓人端走。”
龔克重伸出手,示意他要吃。
鎮(zhèn)上沒弄到石板蛙,青豆、豆苗也沒有捕捉到活的石板蛙。這太不是季節(jié)了。但是青豆和豆苗都收購到干的石板蛙,文火熬制后,鮮嫩的肉質(zhì)復原,美味被喚醒,還帶有特別的臘香。龔克重很滿意,心情也大好。他允許板爺坐在他面前看他吃飯。兩人第一次有了深入的交流。兩人的觀點截然相反,話語雖平和,態(tài)度卻堅決,互不相讓。兩人你來我往,舉例雄辯,沒有輸贏。
這次大辯論后,我感覺板爺更蒼老了。
過了幾天,板爺跟龔克重談判,說只要龔克重連說五遍“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就釋放龔克重,給他自由。但是有一條,一旦發(fā)現(xiàn)龔克重有反面言論,隨時抓捕“歸案”。龔克重聽后,笑了三聲。然后說,“好吧,我答應?!?/p>
釋放龔克重的消息傳遍沱巴,消息是受板爺?shù)闹甘疚覀兎诸^對外傳播的。我聽到沱巴人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的聲音,“好啊,太好了。這塊頑石終于拿下?!?/p>
釋放龔克重的儀式在大雁樓院子里進行。大雁樓里里外外塞滿了人。龔克重傷勢還沒有完全恢復,但精神狀態(tài)很好。他家就在離大雁樓兩三公里的地方,卻數(shù)年沒有回家,盡管家道破敗,那也是他的家,他一定十分思念。板爺為他制作了新衣,灰白色的褂子。板爺身著古唐裝,板爺強打精神,臉上始終面帶微笑。板爺龔克重并排坐著。龔克重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這件事跟他無關一樣。龔克重是大雁樓的一塊心病,是一顆老鼠屎,清除掉他,大雁樓就清靜了。
時辰到,我敲響大鑼。大鑼一響,現(xiàn)場安靜下來。
“今天我特別高興,心情特別激動。沱巴鎮(zhèn)最后一個心靈骯臟者徹底改造好了,”板爺站起說,“這個改變來之不易,八年了,整整八年,無論改造方還是被改造方都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勞動。雖然辛苦,但付出終于有了回報……下面請龔克重老板講話?!?/p>
龔克重仍然坐著,他說:“八年了,我整整八年沒有回家。我聽得到家的聲音,聞得到家的味道,可是卻回不了家。為什么?因為我被綁架,被控制了。在場的沱巴父老鄉(xiāng)親,我理解你們,你們跟我一樣但又跟我不一樣。你們相信‘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其實并不是你們的真心?;丶宜闶裁?,死算什么,只要堅持真理,而我寧可一輩子不有,寧可死,我決不會向謬誤低頭?!涞亩祜h雪花,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任何人也不可能改變。”
“寒冷的冬天飄雪花!寒冷的冬天飄雪花!寒冷的冬天飄雪花!”龔克重激動地站起來。
苦瓜出手快,他將龔克重掀翻在地,讓龔克重“狗啃泥”。
龔克重將計就計地使出這一招,直接將板爺打趴。板爺自取其辱,心情很糟,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微笑著殺人,而是憤怒地罵人。沱巴人嘴上沒說,但表情和沉默告訴板爺,板爺對龔克重無可奈何,板爺遭遇失敗。板爺情緒波動,我自作主張地將龔克重重新投入水牢,大幅降低龔克重的伙食標準,一日只供應他兩頓,折磨他。板爺沒有反對我的做法。他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待在自己屋里,門是關著的,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時不時地我去敲他的門,他總是一句話:“我沒事,你離開吧?!钡搅顺燥垥r間他也這樣說。
對于降低伙食標準,龔克重沒有任何抗議,飯到手時,他撫摸撫摸被繩子勒疼的手腕,一聲不吭地站在水牢里吃飯。他吃得耐心細致,一粒米一滴湯都沒有掉落在水牢里。
“我必須好好活著,只有活下去才可以與板爺斗爭到底?!背酝觑?,龔克重抹著嘴巴說。
昨夜一場大雪給南方的沱巴鎮(zhèn)換上白妝。我立在走廊上看著鋪滿白雪的院子想,今年的“夏天”會不會比往年冷。一陣咳嗽從北邊那間房傳來,是龔克重的聲音。從“春天”一直到入“夏”,龔克重咳個不停,也許跟他坐水牢有關。板爺早已下令轉(zhuǎn)移了龔克重。龔克重要堅強地活下去,板爺也要他活著。板爺對龔克重恨之入骨,而又不可能殺掉龔克重,也許就是因為不可能殺掉,才恨之入骨。私下里,我跟苦瓜黃瓜玉米等人交流過,板爺過于死板,太注重形式,一根筋,終究給自己帶來麻煩。
苦瓜端著藥湯從我身邊經(jīng)過。這是板爺?shù)闹甘?。苦瓜給龔克重送藥。除了治療跌打損傷,板爺對治別的病不拿手,可能也是他指示把龔克重從水牢移走的原因。讓我有些困惑的是,近半年,板爺不太讓我到他身邊,重要事情也不讓我做了。也許板爺看透我的內(nèi)心,對我有了防備之心,對我不再那么信任。
龔克重不服藥,他嫌藥太苦。比以往苦。龔克重懷疑板爺下了砒霜——龔克重聽說砒霜非????!鞍鍫斠舅牢?,”龔克重再次推開藥碗。
“毒死你太麻煩,板爺沒這么蠢。要你死,板爺槍一響就完事了?!笨喙险f。
苦瓜奈何不了龔克重,連聲叫我?guī)兔?。我跑過去,先是給了龔克重一拳,后控制住他上半身??喙夏缶o龔克重的鼻子使勁灌。灌完藥,來到走廊上苦瓜說,我想掐死龔克重。我說,“好,完全支持你。你現(xiàn)在就行動吧?!笨喙险f,“可是,我掐死龔克重,板爺就會掐死我。”我說:“不一定。板爺只不過是不想親手弄死龔克重,別人弄死了,板爺會默認。最多假裝生氣地罵罵人,大不了打你一頓。內(nèi)心里,板爺會感激弄死龔克重的人的?!?
“你確定?”苦瓜說。
“確定?!蔽艺f。
苦瓜的牙齒咬得格格響,兩只攥緊的拳頭豎立在胸前。我倆的悄悄話還沒說完,走廊盡頭就見到了板爺?shù)纳碛?。我們躬身等著板爺過來。
“他的病情怎么樣?”板爺邊咳邊問。
“很糟??赡芸煲懒恕!笨喙峡鋸埖卣f。
板爺?shù)煽喙弦谎?,走進龔克重的房間,他抓過龔克重的手把脈。板爺身子戰(zhàn)栗,板爺身體越來越差了。
“板爺,我身體怎么樣?我不想死,我跟你還沒斗夠。你一定要救我。”這會兒,龔克重十分配合,像只受傷的小綿羊。
“還行,只要堅持吃藥,很快就會好起來?!?/p>
“太遺憾了。我為什么有這么好一個身體呢?求你們撤崗吧,讓我找到自殺的機會。我要做一個永遠的贏家。當然,我本來就是一個贏家,無論什么時候死亡,無論以什么方式死亡,都是?!饼徔酥亓⒓醋兞艘桓弊炷?,像一條變色龍。
板爺看了我們一眼,我們明白他的意思,他讓我們嚴加管護龔克重。不得出任何差錯。板爺離開后,苦瓜說:“我還是想掐死龔克重,犧牲我一個,換來大雁樓永遠的安寧?!?/p>
玉米和刀板豆過來了,他們接替苦瓜看護龔克重??喙弦虼耸テ例徔酥氐臋C會。后來我才明白過來,這是板爺有意安排的,就像他有意不讓我接近龔克重。板爺早看出了我的“反動”心思,看穿了苦瓜的陰謀。
早飯過后,板爺要上街。天寒地凍的,出門不是明智之舉。板爺帶上我和苦瓜,還有青豆、豆苗等五六個人。我們?nèi)蔽溲b。板爺看了我們的槍,說:“能把槍藏起來嗎?”我們就把槍藏進棉衣里。“不要讓鎮(zhèn)上人看到我們帶了槍?!卑鍫斢侄谡f。
我們唱起《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之歌,風太大,我們呼吸有些困難,因此聲音不能放開。大雪飄落在我們身上。我們不明白板爺此次出行的目的。板爺雙眼掃視街道兩邊,像檢閱者。街上行人稀少,有的地段,行走二三十米也見不到一個人。到達最大的十字路口,人流才稍多起來?!俺?!”板爺說。一路上我們被風雪阻擋,顧不上唱歌,不知不覺中斷。我們立在背風的地方高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一些行走之人聽到歌聲,跟著我們唱,還有人加入到我們合唱的隊伍中。唱完這支歌,我們唱《冰雪在秋天融化》。后來我們走著唱著,所到之處,行人必跟著唱,有許多人家打開大門,高聲歌唱,“里應外合”,場景喜人。板爺拖著病身子走完了大半個沱巴鎮(zhèn)。回來時,我們提出背或者抬板爺。板爺嚴厲拒絕,“難道我要死了嗎?難道你們想讓鎮(zhèn)上人覺得我快要死了嗎?”
板爺要強,行動遲緩,費了好多時間和精力,才回到大雁樓。這次出游,我很滿意,因為沒有一個反對的聲音。可是,板爺臉上卻陰云密布。
“他們一些人是裝的,他們心底里沒有全信?!卑鍫斦f。
“不會。他們都相信了。他們是發(fā)自肺腑的。特別是青少年,他們是在‘寒冷的夏天飄雪花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蔽艺f。
板爺搖頭,“不僅沱巴鎮(zhèn)上許多人沒有信,就是大雁樓內(nèi)部也有人不信!”正說話,鎮(zhèn)上一位老者來拜訪大雁樓,他送來牛肉和木炭。板爺讓他坐下,喝茶。
“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卑鍫斦f。
“是的,寒冷的冬天,不,夏天飄雪花。”來者可能太緊張了。
“很好?!卑鍫斝χf,“過來,老頭。”
來者湊近板爺。板爺伸出手掐住老者的喉嚨?!澳愎亲永锸欠磳ξ业睦碚摰摹]關系,你可以死掉。你送來再多禮品我也不感動?!?/p>
出于本能,老者極力反抗。老者力氣比病魔纏身的板爺大,他從板爺?shù)幕⒖谥袙昝?,并且逃出大雁樓?/p>
“我去抓回來!”苦瓜說。
板爺搖頭,說,“讓他去吧,他喉嚨受了重創(chuàng),活不了幾天了?!?/p>
我們繼續(xù)站著圍在板爺身邊,他說:“大雁樓的思想也不是那么純凈,還有雜音?!?/p>
我一聽,雙腿發(fā)軟,跌跪在板爺面前,向板爺磕頭。板爺目光里有一把鋒利的刀。板爺兇狠地說:“你在干什么?!快起來!”
板爺只要憤怒就不會殺人。我受寵若驚地爬起來。對外,板爺不愿承認大雁樓里有雜音;對內(nèi),他也不想明確說出來。清除雜音他一定有別的辦法。
龔克重生命力真是頑強,漫長的“夏天”過去后,他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徹底丟掉了藥罐。板爺,身體卻逐漸走下坡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板爺差點離開人世。是大雁樓里一根千年人參挽救了板爺生命。
冰雪開始融化,溫暖的天氣來到沱巴大地。沱巴一切秩序正常,大雁樓一切正常。負責看守龔克重的換了幾輪,看守者仍然兼任對龔克重的教育改造工作。有傳聞說,龔克重的胞弟龔克學到了唐鎮(zhèn),經(jīng)過十來年的苦心經(jīng)營,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一支力量不薄的武裝隊伍。龔克學有反撲的動向。為抵御敵人侵擾和反撲,大雁樓的武裝力量從來沒有減弱,相反更壯大。板爺操心太多,身體拖垮在所難免。按我個人的分析,板爺身體主要是被龔克重拖垮的。大雁樓大大小小都力勸板爺少操心,武裝隊伍我們來做,改造龔克重我們來做,阻止沱巴人反彈我們來做。板爺沒有明確表態(tài),但具體事務他管得少了許多。因為,他身體實在不允許他管得太多。
又過了兩個月,我們?nèi)匀徊灰姲鍫數(shù)纳眢w好起來。
我們在沱巴鎮(zhèn)駐扎一晃十五年,我們這批元老隨著歲月的行走成為中老年人。龔克重仍然活著,我們居然跟這個討厭的家伙在一個樓里生活了十五年。一百多號人硬是沒有斗過他,沒有把他改造過來。
料想不到,板爺會有一個突然的改變。板爺召集全體大雁樓人開會,板爺精神萎靡地站在院子里高處,聲音細小,他說:“春天來了,燕子飛回來了,萬物復蘇……”
現(xiàn)場騷動?!斑@明明是‘秋天啊,板爺糊涂了啊,一年四季順序是秋冬春夏嘛?!?/p>
“這正是春天,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更迭……”板爺一板一眼地說。板爺最后宣布離開沱巴。
十五年前的秋天,我們在沱巴駐扎,那是因為沱巴人的一句話:“這是一支逃難的隊伍。”板爺生氣了,后果非常嚴重。十五年后的春天,我們浩浩蕩蕩地離開沱巴。我們的馬車排成長龍,上面塞滿了物品。
“板爺,我們朝哪兒走?”
“向西,一路向西?!卑鍫斦f。
苦瓜坐第一輛馬車開路,我和黃瓜陪板爺坐在第二輛馬車里。黃瓜臉上的刻字和圖案半個月前板爺用藥泥清洗掉了,雖然黃瓜臉上留下清洗后的痕跡,可是已經(jīng)比較光滑。不知情者以為黃瓜曾患皮膚病。板爺說了,再清洗幾次,臉面就會完全恢復。
街道兩邊站著送行的隊伍,“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冰雪在秋天融化!冰雪在秋天融化!冰雪在秋天融化!”送行的人群高聲大喊,還高唱《寒冷的夏天飄雪花》《冰雪在秋天融化》之歌。
龔克重站在街邊,他得意地向我們揮手。昨天我問板爺怎么處理龔克重,板爺沒有具體指示,只命令我們快做撤走的準備工作。今天早上,我又多嘴地問板爺 ,他兇狠地說:“由他去吧!”龔克重的看守崗撤掉了,大門為他大開,他卻沒有離開,他大約想不到,直到我和苦瓜黃瓜把他架出去。
“這是一支勝利的隊伍!”板爺撩開車窗簾向外看風景時,有聲音立即響起。板爺趕緊放下窗簾,捂住耳朵,臉漲紅。板爺?shù)吐暻液觳磺宓卣f:“不對,我們是一支失敗的隊伍……”
西邊無窮無盡,我們到西邊的什么地方呢?我們不敢問板爺,只隨著領頭馬車一路向西。
隊伍連續(xù)行走幾天后,板爺不省人事。怎么辦?我站起來說,“殺回沱巴鎮(zhèn)!”我的提議得到大家的響應。我們立即調(diào)轉(zhuǎn)車頭,加快行車速度。
板爺壽數(shù)已盡,離沱巴還有二三十里地,板爺就真正地斷氣了。我們很傷心,停下來集體痛哭一天。是把板爺安葬到玫瑰鎮(zhèn)還是沱巴鎮(zhèn),大家的意見有所不同:玫瑰是板爺?shù)墓枢l(xiāng),送板爺回家理由充分;沱巴是板爺最后的戰(zhàn)斗地,而且十五年前板爺刻意離開故鄉(xiāng),就一定想過不再回去。雙方辯論一番,最后達成回到沱巴的意見。
剛進入沱巴,我們就得到消息,沱巴發(fā)生突變,從天而降的奔爺打垮了反撲回來的龔克學的隊伍,占領了大雁樓。
“奪回大雁樓!”我們毫不猶豫??墒俏覀兪當?shù)天路途奔波,疲憊不堪,加上絲毫沒有預料和作戰(zhàn)斗準備,與奔爺激戰(zhàn)一天一夜后,我們慘遭失敗。我們戰(zhàn)死90%,剩下的10%全部受傷,板爺?shù)氖滓瞾G失在戰(zhàn)亂之中。我和苦瓜黃瓜刀板豆等骨干全部被俘。我們被集中在大雁樓的院子里,當中還有許多被捕的沱巴人?!芭f傷剛愈合,新傷又開始了。”我身邊一個沱巴人輕聲嘆息,我回頭看他一眼,他的眼淚鼻涕連著口水水珠一般滴在地上。
“寒冷的秋天雪花飛!”奔爺發(fā)表荒唐的演講,我們周圍全是奔爺?shù)娜?,他們子彈已上膛,槍口一一對準我們的腦袋。奔爺?shù)淖雠膳c當年板爺如出一轍。
“寒冷的冬天雪花飛!”被俘人群中發(fā)出一個反對的聲音。
“是龔克重,”他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
砰砰!兩聲槍響,響聲來自龔克重那個方向。估計龔克重慘遭槍殺。
“寒冷的秋天雪花飛!”
“寒冷的秋天雪花飛!”
“寒冷的秋天雪花飛!”
現(xiàn)場響起奔爺隊伍的聲音。
“寒冷的冬天雪花飛!”他們的聲音剛落,我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隨后,黃瓜苦瓜刀板豆也喊出我一樣的聲音。我們四人相互望望,然后快樂地大笑。
責任編輯 張遠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