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清河
衣人(中篇小說)
○ 葉清河
1
許單睜開眼,看見的是曉君。
許單說,幾點?
曉君說,七點了,喊你幾回了。
許單幾乎彈起來,往常這個時候,就該出門了,可是剛起了半個身,身體卻重成了石板,又掉回了床上。
曉君在衣柜里取出了一條裙子,是格子灰底齊膝連衣裙,貼身比劃著,這件好看嗎?許單皺著眉頭,曉君嗔怨說,我問你穿這裙子好看嗎?許單到底擠出了話,挺好的……曉君瞪他一眼,把裙子掛回了衣柜,你就知道敷衍我,另外拿出一條深綠色的長裙,下擺開得比較大,有韓服的那種味道。許單的目光繞過曉君的身體,衣柜里掛了一排的衣服,挨挨擠擠地貼在一起,像攀著衣架,吊在了半空中。
身體里的熱,流動得更快了,沿頭腦四肢形成了一個回路。許單強撐著眼皮,說我發(fā)燒了。
曉君俯到床邊,摸著許單的額頭,是有點燙了。
許單還想說什么,曉君已經(jīng)站了起來,最終換上了一條碎花裙子,搭上一件米色圓領束身衫,再在脖子上扎一條淡紫色的絲巾。我要遲到了,藥箱里有退熱散,記得吃兩包,曉君踩著高跟鞋,傳回話來。走出門時,許單看見她輕盈如飄,就好像衣服里并沒有人。
屋子里靜了下來,許單昏沉著,又感到頜下、腋窩不斷冒汗,只是無力去擦。
今天上午十點,單位要開月會,經(jīng)營部照例要分析上個月的運營數(shù)據(jù),制定這個月的銷售對策,發(fā)展部要報告新營業(yè)網(wǎng)點的招投標工作,安全數(shù)量部也要匯報安全生產(chǎn)大檢查的情況。這次月會,還要求所有站場的正副站長、安全員參會,老板陳丁紅將在會上作講話。作為陳丁紅的秘書,許單是要提前到場跟進會務的。
掙扎著又要爬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床邊站著一個人。許單說,你還沒走嗎?
那人說,馬上就走了。
卻不是曉君的聲音,許單雙眼迷蒙著,甚至不是一個人,像是一套衣服。許單驚恐起來,你是誰?
那聲音輕輕地笑了笑,你問我是誰?我是一個衣人。
衣人?看他身上,穿的是公司的制服,灰色的西褲、藍色的襯衣。只是,他臉色有些蒼白,皮膚略顯透明,站在那里,有些輕飄飄的,如飄立在地。細看那面容,又好像是熟識的,不錯,在照鏡子時看見過,在自己的照片里也看見過,竟是自己的模樣?他怎么就跟自己長得那么像了?
那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這么說吧,我首先是一套衣服,然后才長成了衣人。我在你身上穿得久了,沾染了你本身的能量,因此獲得獨立活動的能力,長成了你的復制體。
許單聽過鬼故事、看過鬼電影,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怪物算什么。好吧,只能稱他為衣人了。他聲音顫抖著,你想怎么樣?那衣人又笑笑,你今天發(fā)燒了,我替你去上班吧。替我上班?許單有些呆了,想想倒是不錯呢??墒牵f到底這只是一個衣人,衣人又怎么可以代替一個人呢?
然而,那衣人不再理會,徑直走出房間,然后,許單就聽到廳里的那扇門、以及他自己心中的那扇門,剛打開又“哐當”一聲關上了。
屋子里再次靜了下來,許單看了看,四面墻里空蕩蕩的,光線透進屋里,鋪在了墻壁上,蒙著一輪輪淡淡的光斑。那細碎的光斑里,有一圈圈的迷離,一圈圈的幻影。剛才發(fā)生的事,似乎一下就抹去了,那只是一場幻覺吧?
2
許單還是爬起了床,打開冰箱,找了兩只雞蛋,做了個臥蛋面。吃過了,又喝了退熱散,感覺好些了。
該去上班了,可是,手機不見了、車鑰匙不見了、筆記本也不見了,昨天晚上,它們都放在床頭柜的。難道,那個衣人是真的?東西是被他拿走了?鬧鐘里,已經(jīng)是八點四十七分,這會公司里,不知道月會開成怎樣了?同事們都亂成一鍋粥了吧?陳丁紅也在發(fā)自己的火吧?許單走到窗前,霧雨天氣來了,樓下地面濕漉漉的,小區(qū)里的樹呀假山呀石凳呀都在霧中。巷道里人們走過,都腳步匆忙。可是,并不是人,是一套套的衣服在走,衣服里根本沒有人。許單嚇壞了,趕緊揉了揉眼睛,的確是人,是人穿著了衣服在走。
許單啐一口,這真是中邪了!
他去找那套衣服,灰色的西褲、藍色的襯衣。公司每年訂做一次制服,分夏冬兩套,女同事的是套裙和西服,男同事的是襯衣和西服。許單有公司的六套夏裝制服,找的那套是進公司后發(fā)的第四套。那一年,陳丁紅從另一個分公司調(diào)了來,前任老板把原來的秘書帶走了,陳丁紅沒有帶秘書來,一個月后竟然看中了還在財務部做會計的許單。那套制服,是陳丁紅讓許單試了樣板,當場敲定的。因此,許單對那套衣服,就特別地珍愛了。
可是,房間里的幾個柜子都翻過了,其他幾套制服都在,就是沒有要找的那套。許單不甘心,又重復著從頭找,把柜子里的衣服,都一件件地扒出來,地上、床上、架子上,全都扔滿了,猛地看去,真像是一張張從人身上剝下來的皮囊。
家里有幾個衣柜,放置的大多是曉君的衣服。許單也覺得奇怪的,曉君剛住進來的時候,還只有一個衣柜,可是這幾年,曉君的衣服像會繁殖一樣,一件一件地生長起來了。連同鞋子、帽子、圍巾、飾物、皮帶、手袋等等,它們跟隨著曉君的腳步,陸續(xù)地走進了這間屋子,占據(jù)的空間也越來越大。隨著曉君衣服的增多、空間的占領,反過來就是許單衣服的空間不斷變小,他的衣服就象打了敗仗一樣,后來就只能退守到一個衣柜角落的幾個格子里。許單衣服守護的空間越來越小,讓他自己感覺到,好象也是他的身體,他這個人,在這個屋子里不斷地萎縮了。
許單又想起了那個衣人,如今他在公司里,真的能代替自己把事情處理好嗎?陳丁紅喜歡喝花旗參茶,水裝杯子七分滿,加的花旗參得十二片,不能多也不能少,開會之前十分鐘,就要把茶沖好,端到會議室。還有,陳丁紅喜歡用鉛筆批注文件,每天早上回去,就要提前給她削好鉛筆。筆記本要擺在辦公桌的正中,左邊擺放的就是削好的鉛筆,共五支,四支是HB,一支是紅色的,右邊則是她的眼鏡、會議用的熒光筆。這些細節(jié),他也會懂嗎?
許單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撿起來,重新疊好,放回到衣柜里。要不然曉君回了來,不知道會怎樣地跟他吵呢。這樣地疊著衣服,又想到這幾個柜子里,那些衣服會不會也一下子活動了起來,喊著要把穿過他們的主人代替了呢?許單心里發(fā)起毛,一股腦兒把剩下的衣服都塞進了衣柜。
又坐了很久,天色有些暗淡下來,屋子里如蒙上了一層灰。許單翻起手來,發(fā)現(xiàn)手掌手背手指縫里,都沾滿了灰塵。那些半空中的浮塵,似乎是被激活了,都變成了生靈,擁擠、飄蕩、躁動,占據(jù)滿了這個房子的每一道縫隙。原來,就在我們的身邊,無數(shù)的生命一直在與我們共處。
晚上,曉君回來了,很吃驚的,電話里不是說,今晚上公司有應酬嗎?許單有些茫然了,電話里?我打電話給你了?曉君說,這就奇怪了,你自己打的電話,倒問我了?許單醒了過來,“哦”一聲,對,本來是有應酬的,不過后來取消了。心里想著,難道是,那衣人打電話給曉君了?
回到房里,曉君脫下裙子,換上了輕便的衣服。許單看見的,卻是曉君從身上蛻下了一張皮,那張皮就搭在椅把上,還帶著曉君的倦容。
許單舒口氣,說你看見我那套衣服了嗎?就是那套灰色西褲、藍色襯衣的制服。曉君皺眉想著,前幾天洗過了吧。許單說,可是現(xiàn)在,它好像不見了。曉君說,就在這屋子里,能去哪里呢?
曉君開了電視,到沙發(fā)上坐下。許單心里到底忍不住,又說,如果一件衣服,它會說話,會走路,你覺得會是真的嗎?曉君說,你亂說什么呢,衣服能說話能走路?許單說,我也不相信的,可是一套衣服,在人的身上穿久了,他慢慢就長成了人樣,而這個人,就好像是我們的一個復制品,他能夠代替我們?nèi)プ龊芏嗍虑椤?/p>
曉君伸過手來,沒吃藥嗎?這燒還沒退。
3
許單病了,到了客房睡。他睡不著,一直在等;迷糊著剛睡過去,那衣人卻回來了,打了個嗝。許單扎醒過來,那衣人就站在床邊,一陣濃重的酒氣和煙氣。
許單喊,你回來了?
那衣人伸伸腰,說今晚上陪吳總了,到了浩天大酒店,你知道的,浩天酒店頂層那個旋轉餐廳。許單說,看來,你很享受。那衣人說,我做的不過是你——也可以說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就跟你通個氣吧,今天開了月會,陳總說你的講話稿寫得好。許單有些得意了,說那是當然的,我可是陳總欽點的秘書呢。那衣人說,那我就是秘書的一張皮囊。許單說,我還是不明白,我穿過那么多衣服,為什么獨獨你就可以活動說話了?那衣人說,我怎么知道呢?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隨即,那衣人躺下了,許單的手臂,與它碰了一下,猛地打了個顫,往旁邊閃開了。這是從自己身上蛻下來的皮囊呢,可是對于他,又是那么陌生。他真是重新誕生出來的另一個許單?許單不覺又朝那皮囊移近了些,手在衣服上輕輕撫著,順著衣袖而下,漸漸就觸到了手,感覺有些軟,有些涼。那衣人如觸電一般,把手收了回去。
許單心里,突然又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所占據(jù),他的生活,被生硬地安放了一面鏡子,讓他時刻都看見了自己。許單想起了他的哥哥,他長許單一歲。那時候在村里,許單經(jīng)常會跟哥哥到河里游泳。有一回下過大雨,河水漲起來了,哥哥還非得要下河,結果就溺水死了。許單親眼看著,滾濁的滔滔黃水,一下子就吞沒了哥哥,后來連尸體都沒有找到。難道是,哥哥的精魂回來了?許單不由地低喊一聲,哥哥!
那衣人翻過身來,我不是你的哥哥,我的意思是,我們是兄弟,不過沒有長幼之分。我和你,同時降臨到這個人世,我們一直就居住在一起,居住在你這具肉身,只是你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從今天之后,我分離出來了,就可以替你去上班,這不也很好嗎?許單說,但是,你畢竟不是我,而是一具皮囊,公司里就沒人看得出來?陳總就看不出來?那衣人一笑,這個世界上,在外面活動的,誰不是一副皮囊?許單心里一顫,那衣人又繼續(xù)說,你過去所見的,陳總、公司里的同事、接觸的客戶,都不過是一副皮囊,只是大家一直都不自知,而以為那就是對方本身了。就是你自己,過去也不過是我這副皮囊在跟他們交往而已。
許單一陣迷惘,就算是這樣,我看你到底臉色蒼白、皮膚透明,走起路來還有些飄搖,這些人們總看得出來吧?那衣人哈哈笑著,都在忙呢,誰有閑心關注你?就是有人問起了,我撒個謊,說身體有些不舒服,他們也就相信了。明天再出門,我還可以化個妝,臉上的這點瑕疵,就能掩蓋七八分了。等過了最初這段時間,我漸漸適應了,所有的癥狀都會消失,我就會長得跟你完全一樣了。
外面卻響起了敲門聲,曉君喊,你在里面嗎?許單嚇一跳,趕緊把那衣人推到一邊,是呀。曉君說,我聽到還有另一個人。許單說,就我一個人,是你聽錯了。曉君說,那我問你,柜子里的衣服怎么亂成那樣了?許單只嘟囔著,我要睡覺了。曉君喊,你給我裝什么傻,你是不是翻過我的衣服了?許單惱了,我還沒說你呢,你看柜子里,都是你的衣服,要不是這樣,我的衣服怎么會不見了?曉君叫喊著,原來是怪我衣服多,你說哪個女人,沒有幾套好衣服的?我衣服多,不都是穿給你看嗎?就是別人看到,不也是你的面子嗎?許單沒話可說了,好一陣,聽到曉君氣呼呼離開的腳步聲。
這樣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上演幾年了。許單曾經(jīng)跟曉君提出過,那些實在不會再穿的衣服,就扔了得了。曉君不答應,說是衣服沒有新舊的,多年之后再拿出來,舊衣服也可能成為新時尚。許單嘴上說不過,心里難受,就轉向了暗里。就是趁曉君不在家,偷偷地把她多年不穿的舊衣服拿出去扔了。每次也不多扔,隔一段時間就扔一件,有些不經(jīng)不覺的意思。曉君呢,竟然從沒有發(fā)現(xiàn)過,可能是她的衣服實在太多,記不清了,又可能是她的關注點不在這里,而在新衣服上,因為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從外面帶回來一些新衣服,作為新的成員送進衣柜里。因此,總有換下來的舊衣服,又挪到了扔掉舊衣服空出的格子里,而許單扔舊衣服的速度,趕不上曉君帶新衣服回來的速度,直到衣服已經(jīng)占據(jù)滿了現(xiàn)有的衣柜,曉君又提出來,再買個衣柜吧?想象著又一個龐然大物,闖進來占去屋子的一大塊空間,許單已渾身發(fā)抖。后來,許單才突然悟到,原來這是曉君對付他的辦法,她不揭穿你,也不跟你吵,她就是讓你服輸。
還有些傷懷的記憶。有一回,許單經(jīng)過一家咖啡店,看見落地玻璃墻后曉君和一個光頭男人對坐,很親密地交談著?;貋砗螅S單沒忍住,還是問起曉君這個事,曉君說,那是她公司的穿衣顧問。什么?穿衣顧問?曉君說,衣服是人的門面,當然要有穿衣顧問了。一個人穿衣打扮,代表的是他的身份、素養(yǎng),所謂“人靠衣裝”,出去交際應酬,誰第一眼不是看到衣服?衣服人人都有,可是你以為人人都會穿嗎?款式的搭配、顏色的映襯、飾物的點綴,學問大著呢。我呀,真想帶你去認識一下人家,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像你這樣,除了穿制服,還會穿什么呀?許單回想那個穿衣顧問,咖啡店里就是一件黑色圓領短袖衫,緊身得貼著肉,也不見得多會穿呀,嘟噥了半句,又被曉君的話淹沒了。要是你有錢,不要說穿衣顧問,服裝設計師我都想請。女人穿衣,最忌諱“撞衫”了,要是有自己的設計師,衣服量身訂做,那該多美呀……許單半張著嘴,終是敗下陣來。
4
這天醒來,那衣人又去上班了。許單吃過餃子,在屋里久坐,又有些閑淡。桌面上有袋泡紅茶,是有回跟陳丁紅出差,在酒店拿了帶回來的,他泡了一包,橘紅的茶色在杯子里化開來。許單對喝茶沒有講究,但他喜歡看那杯子上繚繞的熱氣。只有在這樣清冷的房子里,才能把熱氣看得那么精細,一縷一縷地,又一縷一縷地,往屋頂升騰。
一直以來,許單都渴望有這樣一段充裕的時間,不需要對著文件、講話稿、考勤表。他希望在這段充裕的時間里,完成一些私人的事情。如今,這樣一段時間不期而至了,他感到的不是歡欣,竟然是恐慌。他問自己,想完成的那些私人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他反復地問,卻看不見,他真想扒開了胸膛,看看那些曾經(jīng)渴望的事情,是否還在。
他就那樣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對面墻上,發(fā)現(xiàn)了一道潮痕,那么白的墻上,那道潮痕有些淺淡,但他卻發(fā)現(xiàn)了。這是壁虎爬過留下的嗎?還是日光移動留下的?
恍惚間,許單又看見自己,一個人走進了森林里。四周是高大的樹木,還有藤蔓纏繞,往上看是密集的枝葉,只有些小的陽光在葉縫間透下來。他看見自己不停地往前走,可以聽到腳下踩出的沙沙聲,他默默地記誦著走過的景致,還有那些生平都有沒看見過的奇異樹木。可是,每當停下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原地,他原來就在那里不停地轉圈。他開始恐懼起來,樹上突然飛起一只鳥,掠過了他的頭頂。
都是因為那個衣人,自從他出現(xiàn)后,周圍好像都變了。如今那衣人在公司里,真的如他所說,已經(jīng)勝任了許單原本的工作嗎?公司里陳丁紅的辦公室分里間和外間,陳丁紅坐里間,許單坐外間,那扇里間的門通常半掩,許單從門口看進去,能夠看得見墻邊半個書柜,書柜頂上放著一只白色的貝殼,而陳丁紅坐在書柜的斜對面,許單在自己的位置并不能看見。要是有什么事,陳丁紅會喊出來,許單應一聲,起身推門進去,恭敬地拿著筆記本,記下他老板的吩咐。
那時候陳丁紅剛來,她對前任老板留下的布局,并不滿意,一來就把辦公室重新擺設了。而這只是個開頭,接下來,她把公司的經(jīng)營思路、銷售策略、會議安排、績效考核等等,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調(diào)整,她的到來就象自帶著一陣猛風,把公司里許多大家已經(jīng)習慣的事情,都刮翻了刮落了,幾個月后,整個公司里,細到辦公室的那面黑板、會議室的那支熒光筆、飯?zhí)梦玳g的糖水,都帶上了她的痕跡。
然后,那天早上,陳丁紅來上班,經(jīng)過許單身邊時,突然停住了。許單感到老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有些不自在了。終于,陳丁紅說,小許,你站起來。許單就站了起來,看見了陳丁紅的臉,她的眼睛里,是肯定的。陳丁紅又說,你出來,許單只好又從座位上走了出來。陳丁紅拉著許單轉了一圈,又幾處地捏看了他的衣服。許單心里怦怦跳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陳丁紅說,這衣服要換。
許單身上的制服,已經(jīng)穿了三年多,陳丁紅是嫌舊了吧。不過很快,許單就明白了,陳丁紅的風,又刮到公司的制服上來了。
公司里除了本部,下面還有幾十個站場,員工有幾千人,上班都需要穿制服。雖然有不同的崗位,但制服都是西裝、套裙,款式是統(tǒng)一的,在襯衣、套裙的袖口、胸前,繡有一個公司的圖徽。當然,暗地里的區(qū)別,就是選料的不同,主要分三個類別:站場員工、本部一般員工一個類別,部門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的秘書一個類別,副總經(jīng)理以上、財務總監(jiān)等公司高層一個類別。這幾千人的衣服突然間要換,也不是個小事。
過了兩天,安泰服裝公司的龍經(jīng)理就帶來了十幾個制服的樣板,陳丁紅讓許單都穿了起來試。當穿起了灰色西褲、藍色襯衣的那套,陳丁紅拉著許單轉了幾圈,嘖嘖贊嘆著。男的制服,就這么定了。
制服分發(fā)下來后,許單穿著那套衣服回去上班。陳丁紅回來的時候,碰見了許單,又站著看了一會,微笑著說,今天很精神。許單感到自己身上,突然充滿了力量。
從那天之后,許單也特別留意起陳丁紅的穿著來,她是公司的老板,平時可以不穿制服的。陳丁紅至少四十五歲了,可是她會打扮,看上去好象還沒夠四十的。于是,每天早上,許單坐在座位上,心里總是有些怦跳,在等待著陳丁紅的回來。當走廊外響起“得得得”的高跟鞋刮地聲,許單能夠聽得出那是陳丁紅特有的聲音。陳丁紅走進來,許單喊一聲陳總早,同時就會看見陳丁紅的一身打扮,有時候是一件棗紅色毛衣,外穿一件西服,西服上有胸花;有時候是一件米色的長大衣,搭著長長的錦緞圍巾;有時候就是一襲黑色的套裙,配著白色的大翻領……然后,才看見了陳丁紅圓潤的臉龐,扎起的發(fā)髻,有種高貴的美,不怒而威??傊?,穿著是天天都會不同,就是同樣的一套衣服,也會用紗巾、項鏈、耳環(huán)、手鐲、胸針、絲襪、披肩、手袋等等,帶出不同的效果。這樣一個老板,讓許單賞心悅目,也有種高攀不起的感覺。
有時候,許單也會想象,在陳丁紅的家里,該有多少個柜子,才能裝載得下她那些衣服鞋子飾物呢?許單的內(nèi)心,就有了種惆悵,他還是想不明白,陳丁紅怎么會選擇他做秘書了呢?
5
許單決定回公司一趟,他換上了公司的另一套制服,下了樓。
霧氣藹藹。這座城市,每年一進入三月,都不失約的是霧雨天氣,要持續(xù)大概一個月。馬路上的汽車,尾燈都一律地亮著,整齊地散發(fā)著一圈圈的光暈。街面上濕漉漉的,能映照出人的倒影,路人走得那么慢,似乎是怕一不小心就踩著了地上的自己。霧氣的掩映里,往遠處看去,是迷茫一片,隔著一堵又一堵的墻;回頭看眼前,卻還是可以洞見,如仙氣一般飄悠。許單伸出手去,卻發(fā)現(xiàn)握不住當中的一縷。
只是兩天沒有出門,許單就覺得過去很久了。他坐在車上,心里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自己此刻的出發(fā)只是偷來的。他的那輛汽車、他的電話、他的錢包,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東西,都被那衣人拿去了。這一趟的路,是那么漫長,周圍的景致,如夢似幻,就如走入了記憶的縱深。
離公司還有一段路程,許單把出租車叫停了。他心里打著滾,遠望著公司的大門,門前是一連串的臺階,大門兩邊分立兩根玉色的大柱子。每次回到公司,許單往上望,總還覺得這個大門的威嚴,如今看去,就覺得更威嚴了。許單沿著路邊走,一路躲閃著,連自己都看出了鬼祟。如今在公司里,已經(jīng)有一個許單,如果同事們再看見另一個許單,還不給嚇死么?此刻,許單也能夠想象得到,公司的辦公室里,人們正埋頭在辦公桌前,忙著報表、方案、通知、計劃,就像齒輪一般,各自旋轉又彼此咬合。只有近在咫尺的許單,卻在公司之外,本來屬于他許單的座位,如今坐著的是一個衣人,而同事們卻會把他看成是許單本人,那是多么讓人痛苦的呀。
過了一會,公司里走出來兩個人,看清楚,是陳丁紅,旁邊提著手提包的,就是那個衣人,他們在臺階前的位置停了下來,陳丁紅回過頭,那衣人湊上前去,兩個人交談了幾句。然后,陳丁紅的那輛專車開了過來,他們上了車,一下就開遠了。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呢?
許單回了公司。進電梯時,碰上了財務部的楊經(jīng)理,有些驚訝著,許秘書,不是剛看見你,跟陳總出去了嗎?許單遲疑了一陣,反應過來,噢,對,剛才是跟陳總一起,不過想起有些事要處理,陳總讓我先回來了。楊經(jīng)理點頭笑笑,許單也回他一個笑。這個楊經(jīng)理,就是許單當初在財務部的上司,那時候對著許單總是端著一張嚴肅的臉,可對如今的許秘書,卻處處顯得恭敬。四樓到了,楊經(jīng)理走出電梯,許單突然醒覺,他今天穿的也是那套制服:灰色的西褲、藍色的襯衣。
閃進辦公室,關上門,許單在座位上坐下,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之后,又進了陳丁紅的辦公室,還是那個書架、那個白色的貝殼,大班椅上還留著陳丁紅的披肩。許單用手在披肩上撫摩著,那么柔軟,似乎還帶著陳丁紅的體溫。
許單一直覺得,自己沒有當秘書的志向,他只會埋首于案頭,卻不能圓潤地處理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陳丁紅工作作風強悍,有時甚至獨斷專行,許單總覺得自己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在她的面前,許單心里是害怕的,然而,陳丁紅對別人苛刻,對許單卻有些寬容。許單能夠感覺到陳丁紅對他充滿了期待,就是有一種要按照她自己的模板塑造許單的意愿。但偏偏許單有些不成器,陳丁紅就不免發(fā)些脾氣,許單本來就怕她,這時候就更加誠惶誠恐,陳丁紅卻又不忍心了,發(fā)過脾氣后,怕許單受影響,反過來加倍地鼓勵他。
翻抽屜時,許單看到了一沓陳丁紅改過的講話稿。剛做秘書的那段時間,許單特別難熬,他很努力地去領悟陳丁紅的意思,希望能夠進入她的角色,完全地站在她的位置,寫出符合她的講話稿??墒?,每回稿子交到了陳丁紅手里,又總會讓她改得面目全非。
那天,許單低著頭,說陳總,秘書的工作我做不來,還是回到財務部吧。陳丁紅說,我對你不好?許單說,不是,是我難以勝任工作,你看連一個講話稿都寫不好。陳丁紅說,那是因為你對工作還不熟識,等熟識了就好了。許單說,可是,我覺得自己真不合適。陳丁紅嚴肅起來,說你有點出息好不好?你這個位置,知道有多少人盯著嗎?你回去做財務,真打算埋頭做算術一輩子?
許單不敢回話了,他更加努力地去熟識陳丁紅,記住她說話的語氣、她的口頭禪、甚至她的小動作。他把陳丁紅修改過的稿子,拿回去反復地比較,又像文物般珍藏下來,慢慢地就積成了這一沓。同時,他也硬著頭皮跟著陳丁紅出去應酬,和不同的客戶來往。漸漸地,他感到自己的確是在改變了,變得練達、精干,可以周旋在不同的力量之間,聽得出每句話背后的潛臺詞。這樣的變化,陳丁紅感到滿意,許單自己也覺得驚喜,的確是越來越符合一個秘書的角色了。
把講話稿放回抽屜時,卻看見壓在底下的安泰服裝公司龍經(jīng)理的名片。突然,許單有了個想法,也許可以到服裝公司看看。
6
龍經(jīng)理接待了許單,許單的電話這么急,他有些忐忑著,是給貴公司做的制服質(zhì)量有問題?許單擺擺手,當然不是,我只是想過來看看。龍經(jīng)理有些捉摸不著,只好把許單帶到了生產(chǎn)車間。
龍經(jīng)理邊走邊介紹說,制衣大概有這幾個工序,先是驗布,保證布料的色澤、密度、克重等等符合同一標準,然后送進裁斷,這里就是裁斷車間。許單眼前,這個車間有足球場那么大,工人或坐或站在機器后,裁斷機發(fā)出的“哐啷哐啷”聲此起彼伏。龍經(jīng)理說,工人把布料按標準和樣式裁成片,同樣要檢查,必須保證每一片的尺寸完全相同。然后送入車縫,車縫是制衣的中心工序,這里就是車縫車間。許單看到,工人都埋首在針車和壘起的布片后面,甚至看不見他們的臉面了,只覺得是走進了一個巨大的蜂巢,滿耳都是嗡嗡嗡的勞作聲。也有些工人不斷地來回跑著,他們就是負責送料的工蜂。繼續(xù)走著,龍經(jīng)理說,這是平車,用來縫補,把裁片縫接起來。這是冚車,主要是做滾領、滾邊、摺邊、繃縫、拼接縫和飾邊。這是鎖邊機,也叫“及骨車”,車布邊防止散口。我們對產(chǎn)品質(zhì)量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每一個工序,都必須嚴格按照標準,該是十針就十針,多一針少一針都不行。這個工序完成之后,衣服就基本成型了。在許單的腦海里,似乎也有了一組畫面在快速翻轉,先是一些布料,然后成了許多布片,然后又接合起來,最后就是一件衣服。龍經(jīng)理說,現(xiàn)在,剩下一些尾部的工序,這里就是尾部車間,鎖眼、釘扣、剪線頭、整燙。然后是包裝車間,進行成衣檢驗、打包裝箱,送入各地市場。龍經(jīng)理拿起一套包裝好的衣服,整個流程就是這樣,你也看到了,我們對每個工序都嚴格按照標準,都要求做到分毫不差,那么我們最終做出來的成品,每一件衣服都保證是同樣的款式、色澤、重量。許單說,就沒有一件是不一樣的嗎?龍經(jīng)理說,你是說質(zhì)量不達標的?首先,我們在每個工序都設有品管員,專門進行質(zhì)量把關,凡是不符合標準的,都會馬上揀出來。在成品后,還會進行成衣檢驗,只要是次品,我們都不會讓它流入市場。許單擺擺手,我不是說質(zhì)量問題,我是說有沒有一件衣服,可能跟普通的衣服是不一樣的?龍經(jīng)理說,凡是同一款式同一批次,都一定是一樣的。許單說,要是某個工人私自在某個工序添加了什么呢?然后,這件衣服雖然看起來是一樣,但實際上卻不一樣了,比如,穿久了就能像人一樣活動起來。龍經(jīng)理呵呵著,許秘書真會開玩笑,我們車間各個角落都有攝像鏡頭的,請相信我們。
走出了制衣公司,外間的霧氣依然很濃,從地面升起,又繚繞著樓房、樹木、廣告立柱。許單穿過馬路,沿著河堤往回走,感到自己是在穿過霧氣的海洋。
走進一家小食店,許單點了炒豬耳朵、麻婆豆腐,又要了啤酒,獨個吃喝起來。連喝了幾瓶,頭就暈了,抬頭看見隔壁吃飯的,竟然都是衣服。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擦了把臉,沒錯,是衣服,沒有頭顱、沒有四肢,那飯菜呀、酒水呀,就往衣領圍成的空心倒。許單嚇得趕緊付了賬,跑了出來??墒牵稚弦彩且路?,它們在地面上走著,在半空中飄蕩著,或者在樹上、樓頂上站著,或者在每一家的陽臺上張望著,在每一扇的窗戶里扭動著,密密麻麻的,挨挨擠擠的。黑色的、藍色的、紫色的,裙子、褲子、襯衣,它們叫著、喊著、爭吵著。許單感到喘不過氣來了。
突然,在前面出現(xiàn)了曉君,她穿著那件深綠色的套裙,和她走在一起的,竟是那個光頭,依然是那件黑色緊身衣。還不抓個現(xiàn)行?許單心里發(fā)著悶,暗暗跟了一段,真想跑上前去,當場揭穿他們。只是追上了,又該罵什么話呢?是該給那個混蛋一頓揍?還是拖著曉君就直接往家里走?這樣猶豫著,他們就在拐角處不見了。許單跑過去,真是不見了,他茫然四顧,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感到那么失落。
跌跌撞撞地游蕩了一段,許單回到了家,曉君卻在。他張著嘴,你不是在外面嗎?曉君說,我回來一陣了。許單想,難道是自己看花眼了?盯著曉君看,此刻她正穿著一套睡衣,頭發(fā)濕漉漉的,看來是剛洗澡了。許單趕緊進了洗澡間,可曉君換下的,卻是一件灰色的短裙。難道剛才在街上看到的,并不是曉君?他又到柜子里找,還是沒有找到那件深綠色的套裙。難道是,在街上看到的曉君,竟是一個衣人,是那件套裙變成了衣人?
曉君有些不滿了,罵著,你到底找什么?許單喊,我今天撞見鬼了,三兩下把身上的衣服脫了下來,牢牢地盯著它。此刻那衣服就在地上,軟耷耷的,的確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墒?,許單不解恨,踏上去踩著,踩了一陣,覺得還不解恨,就抓了起來,雙手去撕扯。衣服卻很結實,許單扯不動。又去找來剪刀,揮舞著把那套衣服,剪成了一段段的布條。
曉君走來,大叫著,你怎么把這衣服剪了?許單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街上曉君和光頭手牽手的情景,心里再一陣灼痛,說這東西會說話,會走路,我不把它剪了,它會變成一個人的。曉君罵道,你亂說什么?衣服怎么會說話走路呢?許單說,這滿天都是衣服呀,它們涌過來,黑壓壓的,相互喊著吵著。曉君瞪著眼,你燒還沒好吧?你這幾天都怪怪的。許單說,你不相信?曉君說,你說得這么嚇人,我以后還怎么穿衣服?你嫌我買的衣服多,也不用說出這樣的話呀。許單想說看見那綠色裙子了,又不敢確定,只說,這是真的,那套灰色的西褲、藍色的襯衣,就是我之前找的那套,它不見了,其實它變成一個衣人了。那衣人跟我同一個模樣,像是用我復制出來的。
曉君搖著頭,這太荒唐了,怎么讓人相信?許單說,我也是這兩天才發(fā)現(xiàn)的,我其實沒上班,都是他代我去的。曉君說,你竟然沒去上班?你是不是把工作丟了?你怎么可以這樣?許單喊起來,你就知道讓我上班上班,我已經(jīng)很努力工作了,我也想多賺些錢,我想買一間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而不是租住在這里。我想把父母從鄉(xiāng)下接過來,每個星期天,就和他們?nèi)ズ仍绮?,隔一段時間,就一家人去旅游。我也想和你一起供你弟弟上學,將來幫他在這城里找一份好工作……
曉君張了幾回嘴,卻說不出話,嘆息一聲,自個進了房,關了門。
到了半夜,那衣人回來了。
許單被吵醒了,嘟噥著,你能不能早點?那衣人呵呵一笑,你是不是妒忌了?許單說,有什么好忌妒的,不過是應酬罷了。那衣人說,是呀,這些都是你曾經(jīng)有過的,經(jīng)常地迎來送往、聲色歌舞,可是,如今我從你的眼睛里卻看到了寂寥,你已經(jīng)害怕了這樣長久地呆在家里。許單被說中了,一時語塞。那衣人說,你今天回公司了?許單嚇一驚,你怎么知道的?那衣人說,你忘記了?我是從你身上分離出來的。許單心里一陣涼,這個東西,太可怕了!
那衣人又說,其實,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許單說,我和你,有什么談的?那衣人說,也不需要分得太清嘛,我和你,本來是同一體的。我知道,你一直有個夢想。許單說,夢想?那衣人說,連你自己都忘記了吧,從中學的時候開始,你就有這個夢想,你想當一個潛水員,潛入到海底深處。許單心里柔軟的部位,被擊中了。的確,他有個當潛水員的夢想,他渴望去往無底的深處,甚至是那些人類從沒有到達的地方,去過一種別樣的生活。那衣人又說,可是,一出來工作,你這個夢想很快就沉下去了,腦海里逐漸翻起泥土,把它給掩埋。你必須好好地工作,養(yǎng)活自己、照顧家人。但是,你性格軟弱,害怕拋頭露面,即使是在公司里,你也覺得自己更適合當一個會計,每天只需要做好案頭的工作,淹沒在人群之中。就是當了秘書,每天陪在陳總身邊,你心里也感到難受,總是緊緊繃繃的。就這樣,你每天被折磨著,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許單心里再藏不住,嗚咽起來。
那衣人并不理會,繼續(xù)說,我知道,你想堅持自己,在你的內(nèi)心里,有一座小小的城池,那是屬于你自己的領地,任何人都不能侵入。你討厭寫的稿子被別人修改,你討厭吃飯時別人給你夾菜,你討厭別人評論你新剪的頭發(fā)……是的,有時候你渴望的,也許只是保持沉默的權利。
許單說,好吧,你都說對了。
那衣人說,可是,你漸漸地又在沉入那種生活,你跟在陳總身邊,那些人看你的目光,都大不同了。你走進了不同的場合,見識了不同的人,這些都是你以前從未經(jīng)歷過的,你心里一面忐忑,卻又一面受用。你覺得自己有所成就了,感到父母供你上學,沒有白費,為他們在這個城市里掙到了面子。所以,當你看見了我,就害怕了,害怕我代替了你。于是,你心里還是不甘,又想著回到公司里,去過那樣的生活。
許單說,是的,我感到害怕。
那衣人說,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我代替了你,去公司里得到了風光,可是,同時也承擔了受罪的部分呀。而你,呆在家里,可以堅持自己,舒展地活著,我們各取所需,這不是更好嗎?也許,你有了這么多空余的時間,可以記起你當初的夢想了。
許單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了。
7
這天早上,許單在房間里,就聽到外面曉君說,如果身體不舒服,還是休息一下吧。另外有人說,吃過藥,現(xiàn)在好多了。曉君說,吃藥要等飯后半小時,可不要馬上就吃。另外那人說,我知道了。曉君“噢”一聲,不是說不見了這套衣服嗎?現(xiàn)在找到了?那人說,是呀,找到了?!憬裉爝@裙子很漂亮呀。曉君說,是漂亮么……
他們先后出了門,許單終于明白了,剛才是那衣人和曉君在說話。
許單爬起來,冰箱里還有些凍餃子,蒸來吃了??吭谏嘲l(fā)上,又有些聊賴,可是,能做些什么呢?他想到了自己的夢想,成為一個潛水員,潛入到海底去。海底會是什么樣的呢?也許,海水是眩目的深藍,各種斑斕的魚在身邊游來游去,有些魚非常大,腹鰭張開就像機翼,張大嘴巴可以吞下一座山,也有很多體型嬌小的魚,密匝匝地一群又一群,相互追逐著游成了旋渦,水母扇動著透明的軟體飄來,奇異的海草在水中來回飄搖,海藻覆蓋著石頭毛茸茸的,還有珊瑚發(fā)出璀璨的亮光。那一刻,世界會變得很寧靜,只有自己一個人。突然地,許單又想起了哥哥。其實,后來他越來越覺得,哥哥并沒有死去,他還活著,就在水下,那里有另外的一個世界,是跟地面上我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也許,潛水員的夢想,也隱隱地跟哥哥有關吧。
肚子又餓了。剛剛才吃過的,怎么就餓了?可是真的餓呀,有什么在肚子里啃咬著,肚子里一陣陣絞痛,然后,就是一陣陣虛空,好像是被挖出了一個洞,許單朝下看去,洞口圓圓的,幽深得看不到底。許單又找了些餅干,吃過了,可還是餓。又吃了水果,可是,肚子是那么餓,那種空洞感迅速地蔓延了開來,連手腳也感覺到空,全身也感覺到空了,很想去抓住什么,卻又軟弱無力。
突然,門從外面打開了,是曉君。兩個人的眼睛對望了一下,都那么驚愕,久久地移不開。
曉君問,你怎么在家里?許單說,你怎么回來了?曉君說,我明明看見你上班的。許單腦子里閃了一下,我記起有東西沒帶,就回來了。曉君惱怒起來,你還想騙我是嗎?我折回來就是想把事情搞清楚,你看你穿的是什么?
許單回看自己,還是一身睡衣,早上起床就沒換過了。曉君說,你說的衣人,難道是真的?許單嘆息一聲,點了點頭。曉君說,怎么會這樣,不可能的呀,這樣的事情怎么可能呢?許單說,就是我自己,也不相信的,可它就是發(fā)生了呀。曉君說,那就是說,出門時跟我說話的,就是那衣人?可是,我分明看見的又是你呀。許單說,難道你沒看出來,他臉色有些蒼白,皮膚有些透明嗎?曉君說,當時,誰注意這些了?許單說,他走起路來,甚至還有些飄。曉君努力回想著,你這么一說,我好像有些記起來了。
他們就跌坐在沙發(fā)上。
平常的時候,他們早上都忙著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已經(jīng)很少能夠這樣地坐在一起了。在那一刻,許單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他感到有些安靜了。日影又在墻上位移,他們深坐著,很久沒有說話。
后來,許單說,如今我是閑下來了,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出去走走吧。曉君說,去哪里呢?許單說,我想,可以去劃船。那時候,我們剛認識,就是到湖里劃船,我記得,柳枝在岸邊飄搖,我們輕輕地劃著,到了湖中心。那時候,也象剛才那樣,我們相對著,很久沒有說話??墒牵倚睦飬s覺得很安靜,看著你,映照著湖色,那么溫婉那么柔美,好一個佳人。曉君把頭靠過來,淚水簌簌地流著。許單看見了,但沒有幫著去擦,他說,沒想到,這么快就過去了。想想,你跟昨天的湖中人,好像又不同了??墒牵髅魇悄莻€人呀,怎么又會不同呢?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的,可就是禁不住地往這里想。
曉君突然彈了起來,我還想問你呢,今天早上的那個你,如今在我身邊的這個你,哪個才是真的?許單也嚇了一跳,那種安靜的氣氛,一下子被劃破了,他說,當然我是真的啦,你傻呀?曉君說,可是,我怎么去判斷呢?許單把手伸過去,抓著曉君的手,你感覺到了嗎?這手是溫熱的,這個人是真實的。曉君說,可是,我覺得很混亂,好像不認識你了。此刻你就在我面前,我可以看見你,聽到你說話,還可以觸摸到你,可是,我覺得不認識你了。
良久了,許單嘆息一聲,是的,也許你已經(jīng)很久不認識我了,又或者,從一開始你就不認識我。就是連我自己,就敢說認識我自己了嗎?這些年來,我每天上班下班地過著日子,也漸漸地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了。我常常會有一種虛幻感,覺得有另外一個人,牽著我走在路上。那個人一直在我身邊,我想抗拒他,卻又無法掙脫,甚至很多時候,我愿意聽他的牽引。就好像照鏡子一樣,到哪里去,一張眼就看見了鏡子里的那個人??墒牵瑳]有鏡子,沒有那個人呀,有的只是我自己,那是我的幻覺吧,我都被折磨死了。曉君看著許單,你這些年,過得很苦吧。許單閉上了眼睛。
他們又那樣地坐了很久。許單說,我餓。曉君說,你沒吃早餐嗎?許單說,吃過了,吃了餃子、吃了餅干、吃了水果,可還是覺得餓。曉君就在許單嘴唇吻一下,這樣還餓嗎?許單怔著,感到唇上還是濕的。好久了,曉君也沒有這樣地吻過他了,此刻,他看到的曉君,又那么嬌俏了,就像在湖里看見的那樣,臉上泛著紅暈。而許單,也感到心里起了潮,他扶著曉君的肩膀,兩個人對望著。終于,抱在了一起。
他們相互地給對方脫衣服,相互地撫摩對方的身體,熱切地接吻。已經(jīng)很久了吧,即使睡在同一張床,他們都不擁抱,而只是給對方一個背。如今,朗朗白日之下,突然赤身相見,彼此都有一種羞恥感。許單的動作,游移不定,那么僵硬,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磿跃?,也把頭埋在許單的胸前,不敢拿眼睛相見,就像當初偷吃禁果。
這樣地持續(xù)了一陣,才變得熱烈了些,兩個人相互渴望著,想給予對方更多,也渴望著對方的給予。在進入的那一瞬間,許單“哼”地一聲,也聽到了曉君的一聲呻吟。于是,在廳里沙發(fā)這樣一個從未試過的地方,兩個人又變得狂熱了起來,那種曾經(jīng)建立起來的熟識感覺,又回來了。許單毫無顧忌地動作著,曉君也毫不掩飾地叫著。是在這樣的過程中,才真實地體驗到了自己和對方的存在,那種餓的感覺的確沒有了,身體變得充實了。在狂熱過后,許單大吼一聲,終于伏在了曉君的身上。
8
晚上,那衣人又回來了。
他看起來很得意,我跟你說一件轟動的大事,今天,公司來了一個特別的人。許單說,有屁快放。那衣人說,陳丁紅的丈夫來找她了,準確說是前夫吧。許單嚇一驚,自陳丁紅來了之后,從未見她說過家庭的事,公司上下也都傳她是單身,所以才把公司當了家庭,長成了巫婆,沒想到這回蹦出個前夫來。
那衣人說,當時我在辦公室里,那個男人推門進來,嚷著要找陳丁紅。陳總不在,他就進了陳總的辦公室,坐到陳總的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吸起了煙。我讓他走,他從口袋里甩出張照片,讓我好好看看。我拿過來,那照片上的人二十多歲吧,我辨認了一陣,才看出是陳總和面前的這個男人。我勸他,要等人就好好坐著,陳總不喜歡別人坐她椅子的。那男人罵著,我騎在陳丁紅身上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呢,何況是一張椅子?我沒理他,出來悄悄給了陳總電話。
過了些時候,陳總回來了。我到外面溜達了一陣,心里還是好奇,又回了去,悄悄在外間坐著,留意聽里面的講話。原來這個男人是陳丁紅的丈夫,不過他們已經(jīng)離婚多年了。兩個人好像吵了起來,誰還拍了下桌子,接著,好像還說到有個孩子,如今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只是這個孩子好像有些問題,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之后又是些別的,我不敢再聽下去,溜到了走廊外。一陣之后,那男人終于走了出來,一臉得瑟!我回到辦公室,陳總在流淚,只有淚,沒有聲。這還是我第一回看見陳丁紅哭,原來她也會哭的。
許單惱火了,你偷窺了人家,覺得很滿足是吧?那衣人說,你以為你就很干凈?你就不想了解陳總更多的事情?你內(nèi)心里那些骯臟、丑陋的想法,我是清楚的。許單說,好吧,既然你看見了,嘴巴就要把嚴了。那衣人說,如今陳丁紅有了把柄在我手上,就看什么時候用得著了。許單怒罵,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混蛋!那衣人“哼”一下,你別忘記了,我的想法,也是你曾經(jīng)有過的想法。
這個時候,房門打開了,曉君出現(xiàn)了。
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長著同樣的臉面,曉君一陣驚恐。不過,憑那套灰色西褲、藍色襯衣,她還是辨認出了衣人。她囁嚅著,你從哪里來?
那衣人說,我本來就在這里,一直就在他身上,只是后來才剝離了開來。曉君說,那你剝離開來,到底想干什么?那衣人說,這些年來,我在他的身上,也時刻感到他本身對我的抗拒,我也是過得很難受的,我無法不剝離出來。曉君說,可是我呢?如今要對著你們兩個人,這算什么事?那衣人笑了,即使是合一的時候,我們其實也是分離的,你一直就與兩個分離的人同住,只是你太粗心,從來都沒有察覺。
曉君覺得很混亂了,嗚嗚地哭起來。
許單喊著,你別嚇著她了。又勸曉君,我們已經(jīng)說好的,他過他的,我過我的,各自管好自己,就會相安無事了。那衣人說,你到底看上我們什么了,連你自己心里也是不明白的……許單喝道,你閉嘴!那衣人說,我就是要說,你問問你自己,你了解我們嗎?你和我們相處了這些年,彼此卻還是陌生。屋子里靜默著,突然,曉君又嚎哭了起來。
那衣人說,我不需要吃,不需要喝,也不需要花錢,我在公司里上班,掙到的錢就存入銀行卡,而卡呢,在你手上,你還有什么好顧慮的?曉君停了哭,說你真的不需要吃,不需要喝?那衣人說,這么跟你說吧,我可以吃,可以喝,在外面應酬,那些海吃山喝,我都可以往嘴巴里倒,倒多少下去,也不會填滿。所以,我每天可以應酬很多客人,可以喝很多回酒,卻總是不會累,也不會醉。曉君就不明白了,人的肚子容量總是有限,怎么可能不停地吃喝呢?那衣人說,反正就是這樣,倒下去了馬上就消化掉了,憑空消失了。可是呢,如果不需要應酬,我也可以不吃不喝,反正我不過是一個衣人,一具皮囊。曉君有些笑了,這樣說來,你倒還是有你的好處呢。
那衣人說,如今,我們兩個可以分開了,也就可以各自分工,我去上班,他留在家里,保持著他的原貌,這不是很好嗎?這樣安排了,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曉君想了想,那要是你們同時在外面出現(xiàn),不就露餡了嗎?那衣人說,那還不簡單,他留在家里,不要出門,就沒有人會同時看見我們了。
這樣的安排,曉君覺得很圓滿了。這幾年,她和許單住在同一間房子,卻很少在一起,每天,兩個人除了上班,就只是晚上那么點時間碰個照面,有時候自己也不明白,這樣到底算是什么。感到最踏實的,是捏在手里的工資卡吧。有時候,她也曾經(jīng)那樣地想過,要是有兩個許單,一個主外,一個安內(nèi),那就兩全其美了。如今,真的多出一個許單來,他們各自滿足了她的需求,一個在外掙錢,一個在家守著,不正是天遂人愿嗎?
曉君悄悄地拉過許單,說咱們到隔壁吧。許單說,我還有些燒,睡客房吧。曉君看著那衣人,說這不是有個人在嗎?你們兩個大男人,不好睡在一塊的。許單說,你說的這兩個男人,本來是同一的。曉君說,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嘛,我們就要分好工,守好各自的本分,大家不要逾界。那衣人說,是的,分工最重要了。你過去吧,我有個地方呆著就行了,反正睡不睡對我都不重要,要睡可以睡很久,要不睡也可以一直不睡。曉君說,房間總得有個吧,你在外面工作也不容易,就這么定了。
當下曉君拉許單進了主人房,關上門,曉君捂著胸口,說我這是在做夢嗎?到如今我還是不能確信,真有這樣的事嗎?許單說,你也看見的。曉君說,就算他真的存在,我們今后也不能對他完全托付了,得有個防備。許單說,怎么防備?曉君說,銀行卡、證件什么的,可都要放好了,他畢竟是個外人,不像我們夫妻倆的。許單說,可我跟他本來是同一個人呀。曉君說,我不說了嗎?現(xiàn)在你們不同了。你再這樣說,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往后你要有個概念,你和他就是不一樣的。你聽到了吧,他可以不吃、不睡,也從來不會累,太恐怖了。許單說,知道恐怖你還跟他拉扯?曉君說,那不是他可以掙錢嗎?我如今倒是有個主意,你公司里不是發(fā)了好幾套制服嗎?要是都能活動起來,都一起去掙錢,那該多好呀。只是,不知道怎樣讓他們也活動起來呢?
許單盯著曉君,盯著她身上穿的粉色睡衣,感覺不認識她這個人了。難道這穿睡衣的,也是曉君的衣人嗎?
9
這天早上,許單起了床,看見曉君正在穿戴,她穿了一件明黃的襯衣,一條黑色高腰褲,配一個銀色手包。那衣人站在旁邊,認真地看著,適時地夸贊兩句。曉君就更得意了,在鏡子前轉了幾個圈。
然后,曉君坐在椅子上,那衣人把著曉君的腳,給她穿上高跟鞋。曉君把手遞過去,那衣人拉住了,扶曉君站起來。曉君回過頭,說我們出門了。那衣人也回過頭,笑了一下,你在家里吧。許單喊,快去吧??粗麄兿г陂T后,許單心里悵然若失,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曉君一起前門,更沒有手拉著手在外面走過了。如今,他們兩個的樣子,真是恩愛呢。
到了晚上,他們兩個又一起回來了。原來,他們下班后,相約去了一趟菜市場,買回來了半只雞、一斤牛肉、一條皖魚、兩斤扇貝、半袋辣椒、兩瓶紅酒。
然后,他們就在廚房里忙起來,曉君做菜,那衣人在一邊幫著手。已經(jīng)很久了吧,這屋子里都沒有煙火氣,許單和曉君都習慣了在外面吃飯,夜里才回到家里來??墒?,這天晚上,他們又重新生起了火,這屋子便有了些生氣。曉君做著菜,儼然是個主角,支使著那衣人,一會拿勺子,一會拿筷子。那衣人也甘愿聽她的差遣,樂顛顛地忙著。許單在一邊,像個被遺忘的客人,他站了起來,卻沒有勇氣參與進去。廚房里飄出的香味,在屋子里回蕩著,許單聞出是曾經(jīng)有過的時光,貪婪地吸著鼻子。
飯菜上桌了,那衣人開了紅酒,倒了三杯,許單勉強地坐到了飯桌邊,曉君坐中間,許單和那衣人對坐。這樣的場景,總讓人覺得古怪。曉君給那衣人夾菜,顯出他是個貴客。曉君還不停地勸酒,都是跟那衣人喝??磥磉@些年,曉君的酒量也見長了,一杯杯都是見底的。許單看那衣人,酒杯舉起來,也是張嘴就倒。只有許單的酒杯,一直平靜如湖。
酒漸漸地喝得多了,曉君臉上緋紅,人好像飄起來,手腳也是軟的,身體往那衣人靠近了許多。許單坐在桌邊,感到那么難堪。曉君已經(jīng)有了醉態(tài),手勾著那衣人的手臂,說我們再喝一杯。那衣人也裝出是醉態(tài)的樣子,說喝了這杯。許單又記起來,剛搬進來的時候,他和曉君,也曾經(jīng)一起對飲過的。原來那些日子并沒有遠去,只是在某些角落里掩藏著。曉君的頭又靠在了那衣人的肩膀,一手抱著衣人的脖子,一手在衣人的胸前游移著,又停留在一顆衣扣上。許單心里就有了一種好奇,如果此刻,曉君把那衣人的紐扣解開,會怎樣呢?就像人被剖開了胸膛嗎?還是會重新變回一件衣服?
那衣人悄悄地把曉君推開了,把杯子伸到了許單面前,來吧,一起喝。
許單打了個唐突,勉強笑一下,好吧,卻沒去碰杯,自個把酒一口悶了。
突然地,曉君卻哭了起來,那聲音猛地發(fā)出,像在屋里投進了一塊大石頭。曉君邊哭邊說,那時候,我剛來到這座城市,走在路上就暈頭轉向,心里想的,不過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可是,到了今天,還是連個自己的房子都沒有,想讓父母來住一趟,都不敢的。下面呢,還有個弟弟,在念大學,可是,那回到學校看他,哪里是念書呀,吃喝、泡妞、滿口理想,花著我的錢,卻批判我無趣。我很累呀,感到自己隨時都會倒下。
許單聽著,臉上火辣辣的,這個女人跟了自己,卻不能給她一所房子,也不能為她分擔什么。這幾年來,甚至都沒聽她這樣地向自己訴說過,她的心已經(jīng)不愿意向他敞開了,而此刻卻又親眼看著她,向著另外的一個人傾訴。
那衣人給曉君掃了幾下背,安慰著她。曉君又說,我也厭倦每天早上,都要走進公司的大門。每回站在門前,看著它的樣子,總覺得那就是一只巨大的嘴巴,舌頭一卷,就把我卷了進去,然后再也出不來。而每天傍晚能夠走了出來,又覺得自己躲過了一劫。我也厭倦每次熬夜做出來的方案書,必須交給主管去審核。她是個小妖精,我背后這樣喊她,她比我還小兩歲,卻已經(jīng)是我的主管了。她總是陰冷著一張臉,眼睛在方案書上掃過,猩紅的手指甲顯得那么耀眼。我坐在她對面,只想屏住自己的呼吸。突然,她抬起了頭來,冷冷地,只拋出一句話:什么鬼東西,回去重寫!那一刻,我?guī)缀跻耍一硕嗌傩难?,卻抵不上她冷冷的一句話。我還厭倦去洽談業(yè)務,那天到了酒店,和那個劉總談,他手伸了過來,摸著短裙下我的大腿。我不敢吭聲,適時地還要給他微笑,只想他快點把合同簽了……曉君說到這里,嘩嘩地又哭了起來,哭得那么凄涼,聲嘶力竭。
許單坐在一旁,感到了那么羞恥,他竟然沒能保護自己的女人。這些事情,曉君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可是,就算許單當時在身邊,他又能怎么樣呢?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手,在曉君的大腿上摸著吧。
這樣哭過之后,曉君和那衣人又對飲了起來,然后還猜起了拳??捱^之后的曉君,似乎又變了一個人,她變得那么放浪。連許單也感到了驚訝,曉君的變化可以那么快,瞬息之間的轉換可以絲毫沒有過渡。甚至,他還產(chǎn)生了疑惑,剛才曉君真的哭過嗎?訴說過嗎?
許單站了起來,身體有些晃蕩,他感到自己的確是個多余的人,嘆了口氣,進了房間。
10
這天,又剩下許單在家里。
這房子是在十六樓,站在窗臺看下去,樓下對面是街道,路人匆匆走著。轉角是一個藥店,藥店前面,停了幾輛拉貨的三輪摩托車,那些摩托車的主人正聚在藥店的墻根下賭著牌。附近就是大馬路,有兩輛汽車追尾了,司機都下了車,相互指著對罵起來。
此刻,房子里卻靜悄悄的,許單感覺自己像架空在半天,這房子是半天中突然生長出的一個孤島,下面所有的東西都能看見,卻都與他沒有關系。這樣的感覺,已經(jīng)伴隨著許單很長的時間了。一直以來,許單都想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就像螞蟻有個窩,鳥兒有個巢,下班的時候就可以龜縮在里面。這樣,他這具肉身,在每個的夜晚里,也就可以停泊。在這四堵墻的圍攏里,他可以哭,可以笑,而不用害怕外在的評判,免除外界給予的傷害。
然而,有時候許單又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的好像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種屏障,把他自己包圍。就比如是一層保護膜,無論走到哪里,都可以把他籠罩,借此把他與外界隔離開來。然而,這樣的屏障無法找到,他總是感覺到,隨時都會有外來物穿過,入侵到他給自己劃定的圈里。就如這所房子,也不只容納他一個人,隨著曉君搬進來,也漸漸長成了一根斜插進來的鐵枝。
日光的影子,在墻上一點點地移過,又抹去了痕跡。許單端坐在沙發(fā)上,再次想起了自己的夢想,渴望潛入到海底,去看那些色彩斑斕的魚群。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潛入了海底,各種奇異的魚就在他身邊游來游去,但是很快,他就醒過來了,還端坐在屋子里。這樣的夢想,似乎是埋在地里太久,已經(jīng)變成枯木。許單感到了那么痛苦,如今他有了很多很多的時間,沒有工作的限制,也沒有別人的監(jiān)管,如果他愿意,此刻是可以離開這個房子,去到另外的地方的。可是,許單卻感到,暗地里還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把他牢牢地摁住。
許單有些討厭起了自己來,他看到在自己的身上,又長出了另外一個人。曾經(jīng),那個人已經(jīng)隨著那衣人的剝離,從他身上離開了??墒牵缃裼钟辛硗庖粋€人,在用力地要把他的皮膚撕裂開來。甚至,不止一個,很快又長出了另一個,很多個,直到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他們在許單的身體里,爭吵著、扭打著、分離著。他感到了自己,被分裂成了很多很多的小塊,怎么拼都不完整。他用力打自己的身體,想把他們打死了,可是,身體內(nèi)部,繼續(xù)地分裂,速度越來越快。終于,許單被這些撕扯,弄得筋疲力盡,軟倒在沙發(fā)上。
許久了,許單才恢復了過來。他看見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條沙灘褲和一件短袖衫,這是在家里時常穿的便裝,可是此刻,許單也恨起了這套衣服來,也許所有衣服都是一樣的,它們附在人的身上,天長日久就會吸收人的精華,最終也會活動起來,把人分裂出去。當下,許單狠狠地,把穿著的短袖衫扯下了,沙灘褲也扯下了,此刻,屋子里沒有其他人,許單不管了,把內(nèi)褲也扯了下來。
就這樣,許單變得赤條條的??墒?,即使沒有其他人,當看到了這具肉體,暴露在屋子里,許單也感到了恐慌,猛地閉上了眼睛。慢慢再張開雙眼,好像是第一回看見的,他發(fā)現(xiàn)這具身體的皮膚有些白,在手臂上有分節(jié)的印痕,最顯眼的是腹部,勒骨一根根地顯露出來,讓人想起掛在豬肉檔鐵鉤上的豬排,腹下三角區(qū)里,那副男人的東西耷拉著,兩根腿有些長,噢,不如說是瘦吧。他驚叫起來,這些年,他知道自己是越來越瘦了,但沒想到竟然這么瘦,似乎身體真的是在不斷地萎縮。繼續(xù)地這樣萎縮下去,會是什么樣子?他在屋子里走著,當走到了窗戶邊,發(fā)現(xiàn)窗簾是拉開的,他又有些驚嚇,趕緊躲開來,把窗簾拉上了??墒牵@樣地來回走了幾趟,他又厭煩了窗簾的遮蔽,把窗簾重新拉開了。
是的,此刻這具身體,再沒有了衣服的束縛,沒有了外在的遮蔽。人剛出生的時候,不也是赤條條的嗎?人類最開初的時候,不也是沒有衣物的果覆嗎?許單覺得,這樣地赤裸著,仿佛真的撕去了一層皮囊,感覺舒展了很多。在這間屋子里,許單終于變得無所顧忌,他一會坐在沙發(fā)上,一會躺在地上,一會又走到窗前,沒有人管得著,愛怎樣就怎樣,真的是完全按照了自己的意愿了。
直到又看見了地上,剛才換下的那套沙灘褲和短袖衫,他們像剛蛻下的蛇皮,還閃著邪惡的光芒。許單嚇了一跳,過去跳著踩著。可是,跳過了踩過了,那衣服還是發(fā)著光芒,許單又找來了剪刀,把它們剪爛了,剪成了布條。它們在許單的面前,作為衣服已經(jīng)死去了。
可是,這間屋子里還有其他的衣服,許單看見了床頭柜上,曉君換下來的睡衣,他拿了過來,又把它剪成了布條。他又打開了衣柜,把自己的衣服都搬了出來,揮動著剪刀,一件件地把它們剪爛了。然后,把曉君的衣服,也都搬出來,全剪掉了。這是一場人和衣服的戰(zhàn)爭,是一場推翻衣服統(tǒng)治的革命,是一直萎縮的許單,發(fā)起的全面反攻。那些衣服,都是許單不共戴天的仇人,它們要附加在許單的身上,而許單在抗拒它們的附加。它們長著人的形狀,就有活動起來的可能,只有把它們剪爛了,才能判處它們的死刑。直到在許單的四周,那些衣服被碎尸萬段,尸橫遍野。
一間沒有衣服的房子,才是人該住的,許單跟自己說。
11
曉君回來,看見這一片狼藉,一陣驚恐,你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快把衣服穿了!許單輕輕笑著,我今后都不需要穿衣服了。曉君說,你不羞我還羞呢。許單說,這衣服會繁殖,把人的空間都擠占了,人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有位置了。曉君說,我看你也把空間擠占了,你怎么不給我消失了?許單品咂著曉君這話,覺得有些意味了,如果這具肉體消失了,自己又該在哪里呢?
當下,曉君甩了手,回了房間,突然又大喊起來,我的衣服怎么不見了?曉君痛哭起來,你這個……這個……她的伶牙俐齒,也竟然一時找不到詞語,你賠我衣服!你賠!許單沒去搭腔,曉君只哭著,“嘭”地關上了門。
夜里,天氣漸漸有些涼了,夜風從窗外透進來,許單抱緊了自己。失去了衣服的庇護,這具身體還是感到了寒意。
門開了,那衣人又回來了,看見了許單,也一陣驚訝,然后就笑了起來。如今,他們已經(jīng)是完全分明了,皮囊歸皮囊,本身歸本身,相互都不再含糊。那衣人回轉身去,對外面說,進來吧。許單心里納悶,那衣人又說,扭什么捏呢,又不是沒見過,進來!然后,許單就看見,門后閃進來一個人,身上是紫色的上衣、褐色的裙子,腳步有些飄搖,臉上泛著白,竟然是陳丁紅!
當下,許單感到房間有些旋轉起來,看了下自己,趕緊蹲了身,緊緊地把自己抱住,擋住了要害部位。那衣人哈哈笑著,誰脫去衣服,還不是一樣?陳丁紅看著許單,眼睛躲閃著,也有些羞澀的。許單喊起來,你怎么把她帶回來了?那衣人說,我不能把她帶回來嗎?許單說,陳總在哪里?你把她怎樣了?那衣人說,這不就是陳總嗎?不過也對,她不是陳總本身,她也是一個衣人,她是從陳總身上分離出來的。許單喊,你成了衣人,我不阻攔,但是你不要去搞陳總。那衣人又哈哈笑起來,你還是別裝了,難道你忘了嗎?你連陳總的身體都看過了。
許單當然是記得的,那回陪陳丁紅出差,同住了海邊的一棟小別墅。有一回公司來了電話,有一件急事要陳總拍板,許單去找陳丁紅,敲了門沒人應,推門而入,就看見了陳丁紅在換衣服,就是這套紫色的上衣、褐色的裙子,已經(jīng)脫下了。那一刻,許單看見了陳丁紅的身體,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長了贅肉,腿也有些粗。穿著了衣服的陳丁紅,是那么光鮮,失去了衣服的遮蔽,那具肉體竟然有些丑陋。許單感到自己的眼睛刺痛了,趕緊轉過身,躲了開來。陳丁紅倒一直鎮(zhèn)定,把衣服穿上,又喊過了許單??墒?,許單心里有鬼,話都說不連貫了,低著頭不敢看陳丁紅。陳丁紅喝一聲,你說的什么呀?抬起頭來說。許單心里發(fā)了顫,抬起頭來,好久了,到底把事情說明白了。
那衣人看向曉君的房間,聲音更大了,如今,我把她帶回來了,不也是遂了你的心愿?許單從往事中醒來,感到這怪物的恐怖,喊著,你給我閉嘴!那衣人笑著,你是怕我揭穿你了吧,在你的心里,你敬畏陳丁紅,對她心存感恩,卻又隱藏著對她的愛慕,也隱藏著征服她的想法,想著和她上床,難道不是這樣嗎?許單心里恐慌,就像腦門轟地被撞開了,內(nèi)在的所有隱藏,都完全暴露了。可是,他惱怒著,還是不肯承認,我不知道你說什么。
那衣人說,好吧,我就不揭到底了,如今我把她帶了回來,你總得給我們留個地方吧。許單實在要瘋了,這是我的房子,你滾出去!那衣人笑著,這是我們的房子,也有我的一份。許單說,你不過是皮囊,我才是本身,既然分離了,從今往后我們各分東西,你必須離開這里。那衣人說,這是我們的約定,我不會離開的,晚上我必須回這里。許單說,你本來就不需要睡,去哪里不一樣?那衣人說,可是我要是想睡,就可以睡,回這里我才感到熟識。說著,那衣人拉著陳丁紅的衣人,走向了房間。陳丁紅的衣人在經(jīng)過時,轉過來看著許單,嫣然一笑。許單感覺到,內(nèi)心里有一座高樓在坍塌。
兩個房間都不容他,許單只能留在廳里了。房子本來小,此刻就感到更小,他躺在沙發(fā)上,緊緊地蜷縮起來。那房間里,又傳來了聲響,是那兩個衣人的調(diào)笑聲,似乎是那男衣人在后面追,那女衣人在前面逃,等到追上了,那女衣人“哎呀”一聲,似乎是被那男衣人壓倒了。許單只好捂起耳朵,可那聲音還是在耳邊轉,許單滾到地上,鉆進了桌子底下。可是,那聲音還是在,還是旋轉著。
突然,聽到“砰”的一聲,似乎是什么猛然折斷了。之后,就靜默了下來,整個屋子里,連灰塵飄動的聲音也清空了。許單等了一陣,從桌下鉆出來,悄悄地走近房門,猶豫著還是敲了門,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可是,里面一點回應都沒有。曉君也從房間里走出來,兩個人對望一眼。又等了一會,許單就推開了門。
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房間里凌亂的場景,被子和枕頭都落在了地上。而那套衣服——的確不是衣人,是衣服,藍色的襯衣、灰色的褲子,紐扣都解開了,就落在了床邊。緊靠著他的,是那套女裝,紫色的上衣、褐色的裙子,紐扣也是解開的。它們就那么軟塌塌地伏在地上,重新變回了衣服。
曉君驚叫起來,說這是衣服。許單重復說,是衣服。曉君說,可是,他們不是衣人嗎?許單大著膽子,去把自己那衣服掀了起來,軟塌塌的、冷冰冰的。許單心里就有了悲傷,這是他的皮囊呢。許單又把那女衣掂了掂,那皮囊也是冷冰冰的。
12
第二天醒來,曉君又去上班了。
客房里,那套衣服還在,裙子也在。這么說,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的了?這些天的事情是真的了?看著這套衣服,許單心里再次感傷,那個衣人是曾經(jīng)來過的。再看緊靠著的那套女衣,又想到了陳丁紅,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樣呢?如今這屋子里,又剩下他一個了。他繞著屋子轉,看著它的每個角落,似乎是不認識這屋子的。又似乎是他的記憶,突然被切斷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間屋子,懸在了這十六樓的空中。這一刻許單的心里,被許多種的感覺侵襲著,覺得是空落了,又覺得是開闊了,又似乎有著一種迷茫,連許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了。
是肚子的餓,把他拉回到了眼前,重新有了明確的目標。他到冰箱里找,已經(jīng)沒有存糧了,到處地找,還是沒有找到,面條、餃子、餅干、水果什么都沒有了。肚子的空,卻在不斷擴大,這是個問題,人必須得吃!他想下樓去,臨開了門,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光著身子的。許單猶疑著,還是回頭找衣服,可衣服都被他剪爛了。后來,他看見了衣人留下的那套衣服,灰色的西褲、藍色的襯衫。許單拿了起來,心里一陣陣發(fā)顫,不穿這衣服,就沒別的衣服穿了。那就穿了吧,多天之后,這衣服又重新穿在了許單身上,他們又合在了一起。
在桌面上,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銀行卡,竟是許單的工資卡。這么說,曉君走了嗎?也許,走了好,是該走了。剛好手上沒錢了,許單就帶上了銀行卡,下了樓來,順帶著把屋里的爛布條都扔了。重新走在街上,他感到這座城市又陌生了。他到了銀行去,連他自己都吃驚,工資卡里竟然有二十六萬,算一下,大概就是曉君搬進來后,他這四年的工資。也就是說,曉君一直沒動這個卡,而房子的租金、居家的開銷,一直是曉君支出的,反過來是他許單住了曉君的房子了?看著這突然多出來的“巨款”,他心里柳絮飄飛。他想馬上見到曉君,可是,身邊車輛如飛,人流匆匆,哪里有曉君的蹤跡?他滿街地跑著,突然又記了起來,自己是出來找吃的,可是很奇怪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餓了,那種想吃的欲望,一點都沒有了。
他只好又回了來,想脫衣服,卻發(fā)現(xiàn)衣服脫不下來了,費足了勁,真的脫不下來,就好像衣服和他的身體,連在一起了。他看著自己身上,這灰色的西褲、藍色的襯衣,記起那衣人曾經(jīng)說過,他是可以不吃不睡的。難道,自己也成了一個衣人,所以就不餓了?他摸摸自己的手,軟綿綿的,有些涼,連脖子、臉龐都一樣,就像是充了氣的氣球,真的是一層皮囊而已。他又看見了地上的那套女裝,這也是一具衣人的皮囊,只要附著了人體,就會重新活動起來的。他找來打火機,把它燒掉了。
往后的很多天,這將成為許單的生活:白天,他長久地看著墻壁,有時候,也會想到他的夢想,潛入到海底里,斑斕的魚群,繞在他的身旁。到了晚上,就坐在窗臺,看著夜空。天上偶爾會出現(xiàn)幾顆星星,更多時候是城市燈光發(fā)出的光暈,但是他可以看一整個晚上。
一天早上,他突然聽到了鬧鐘的滴答聲,把鬧鐘的電池拔掉了。他又看見了茶幾上的臺歷,把臺歷也撕掉了。這間屋子,從此再沒有了時間,也沒有了日期,只有白天和黑夜的輪轉。
有時候,外面會響起一些腳步聲,那是對面的租客出門、回家吧?有幾回,他還聽到了敲門聲,但是,他一直窩在沙發(fā)上,屏住了呼吸,并沒有去開門。公司的人事部王經(jīng)理,給他打過了兩回電話,后來,陳丁紅也給他打了電話,但是許單都沒有接。等到陳丁紅的電話響過,許單抓過電話,把它摔碎了。
在屋子里呆久了,許單也曾經(jīng)想過,走下樓去,可是,最后還是忍住了。這樣忍了幾回,要下樓去的愿望,就好像被壓下去了。許單倚在窗臺,看樓下走著的人們,他們穿著衣服,他們也是衣人吧?許單在心里發(fā)著笑。
直到有一天,門外有人來了,好像還拿出了鑰匙,轉動著鎖孔。許單心里發(fā)了慌,想過去把門堵住,又知道抵不過,想要躲起來,卻又無處可躲,眼看著門就要開了,猛地想起來,他迅速地把身上的紐扣解開了……
進門的是誰?許單已經(jīng)不知道了。也許,這個屋子也沒有許單了,進門的人看見的,將是地上的一套衣服,灰色的西褲、藍色的襯衣,軟塌塌的,皺巴巴的,袖管和褲管交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