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五 喬

你一定特別不重要吧

文|五 喬

我對“家長”這種神奇生物的恐懼，就像是復(fù)活節(jié)島上的石像一樣，其謎未解。

最具代表性的一次事件，是初中有一年，班主任安排了班里最會考試的幾個同學(xué)，在家長會上做報告，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看著臺下一屋子的家長，冷汗便止不住地從臉上成股流下，還好我的聲音本來就像個受了驚嚇的小姑娘，不然大家一定可以聽出我的聲音在顫抖。我低著頭把事先準備的演講稿念了一遍，然后就屁滾尿流地下了臺。如果我長了尾巴，那當時我一定是夾著尾巴走的，搞不好半路還會被自己的尾巴絆一跤。要知道，我可是小學(xué)一年級就獲得演講比賽特等獎、最擅長有感情地朗讀的“戲劇之王”。

我很喜歡觀察別的同學(xué)和家長之間的互動。由于我在上海上的大學(xué)，同學(xué)中多是上海人，一次晚飯時，我妒中含恨地看著上海的家長們親切地喚著自己業(yè)已成年的兒女的乳名，或者對著一個長得高高大大的女兒叫“囡囡”“乖囡”之類黏牙的稱呼。當他們對外人提起自己的孩子時，一定要在乳名前加上“我們家”，以暗示此人不是抱養(yǎng)的。

我想到自己的父母。在初中的那次家長會上，當我大汗淋漓地低頭站在臺上時，我硬著頭皮抬眼在家長堆里找出了我的親媽，我想到了電影中的畫面：我媽默默地用口型說了一句“你行的”，或者用一個微笑或者點頭，就奇跡般地賜予我勇氣，然后我的演講大獲成功，我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微笑下臺。但事實是，當我的眼神與我媽相遇時，剩下的一點兒勇氣也逃離了，我決定在余下的演講時間里，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稿子上。因為即使是不了解我媽的做派為人的人，也絕不會誤會她眼神的信息：你怎么這么沒用。我確信，她絕沒有捅捅旁邊的家長，說一句：“臺上那個是我兒子?！彼欢ㄔ诩傺b不認識我。

我小時候經(jīng)常被別的孩子欺負。記憶中，我媽只有一次出手干預(yù)了。那天她在下班的路上看到我和一個大孩子在一塊兒，如果不是我在放聲號哭，她可能就徑自回家做飯去了。我媽沒有像別的家長那樣，護在我前面，把那個大孩子訓(xùn)斥一頓，而是言簡意賅地大吼一聲：“你們在干嗎呢！”就牽著我的手回去了。若干年之后，這個大孩子和我都移居到了地球另一邊的同一個城市，我媽還急切地讓我去主動聯(lián)系他。“我聯(lián)系他干嗎？我倆可是有過節(jié)的??！”“有個啥過節(jié)啊！小時候不是經(jīng)常一起玩嗎？”

我的父母不是對小孩說“他打你，你就打回去”的那種家長，他們從未給我的成長提供過任何指導(dǎo)意見，于是我從小就被迫自己摸索生存之道。在我的記憶中，我總是將自己美化成一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又柔弱的書生，無論別人怎么欺負我，我也不低頭屈服的那種形象。但實際上，我深深地記得，我曾經(jīng)嘗試和欺負我的幾方“惡勢力”搞好關(guān)系，或者是在他們之間引起矛盾以求獲得喘息之機，又或者猥瑣地躲起來不讓他們找到我，然后等到所有人都放學(xué)回家后，再偷偷摸摸地逃走。

每當回望被我美化的童年，我都會給自己貼上“別人家的孩子”的標簽—小時候我的美術(shù)老師可是以我為模特畫了一幅計劃生育海報呢！在我紅潤的笑臉邊上，寫著一行大大的字—“只生一個好”，意思是要是生了我這樣的孩子，夫復(fù)何求！不過我的父母卻不是“別人家的家長”，我父母對我的教育方式，很大程度上是從仙人掌的培養(yǎng)模式中借鑒來的。如果我伸著一根正在流血的手指跑到我媽面前，我媽會掃一眼，然后說：“離心臟遠著呢，死不了?！本桶盐掖虬l(fā)了。諷刺的是，現(xiàn)在我媽倒是經(jīng)常犯被害妄想癥，如果在半小時內(nèi)我沒有回她的電話，那么我就一定是出事了，就需要她連續(xù)打18個電話，以及發(fā)動我所有的朋友們一起找我。

我爸媽在我上了大學(xué)以后，曾經(jīng)和我說起，我讓他們在朋友們中多么有面子。當然他們的意思是說，他們朋友的子女的高考分數(shù)都沒我的高考分數(shù)高。不過過去他們可不是這樣的，高考結(jié)束當晚，他們收起裝了半年的好脾氣，逼迫我立即開始選校時，并沒有顯示出對我的信心。要知道，當年我們河北可是出了高考分數(shù)才報志愿的。直到發(fā)現(xiàn)我竟然考了全市前10名，我媽才十分高興地把之前用了一個禮拜幫我選出來的一堆二流學(xué)校拋到腦后。

等到我工作以后，我的父母總用各種方式提醒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永遠都不能理解，我爸是出于何種目的，基于何種理由，認為合適的夸人方式是：“畫得挺好的，比中央美院的差遠了?！薄罢业焦ぷ麟m然挺好，不過XX公司不是也沒要你嗎？”2013年，我用了兩年才攢夠了假期回國探親，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書，沒招誰也沒惹誰，我爸突然冒出一句：“你老板給你放這么多天假，你在公司一定特別不重要吧？”我竟無法反駁。如果弗洛伊德認識我，我想他一定會把我作為案例寫進他的論文里，然后把我成年后表現(xiàn)出的所有問題，都怪到我爸媽身上—他們需要為我長期在自負與自卑兩個極端之間震蕩而負責。

人人都說只有等你自己當了父母，才能夠理解父母的心意。其實當你周圍的人都當了父母，效果也是一樣的。如今我每天面對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各種曬孩子的朋友和同事，才體會到我父母這種不把自己的孩子當回事兒的態(tài)度是多么可貴。因為是自己的產(chǎn)物，就給予自己的孩子一種自我陶醉式的愛護，這難道不也是自戀？對自己基因的過度自信和愛戀。

由于我總是以一種受害者的心態(tài)看待被賦予了過多自由的童年，我習(xí)慣把自己的優(yōu)點都歸結(jié)為自己的功勞，比如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個可以客觀評價自己的人。但這難道不是我父母的功勞嗎？對我這樣一個有自負傾向的人來說，我父母提供了一種負面反饋，一次次在我自我膨脹的時候，像個真正的高手一樣，三言兩語就把我的氣放得精光。而他們的做法，不過就是陳述事實而已?！澳阋欢ㄌ貏e不重要吧？”是啊，我所在公司的老板都換了三任了，也沒人想到給我升職啊。“畫得挺好的，比中央美院的差遠了?！睂Π。瑒e說中央美院了，我那兩下子連地方美院的都比不了啊。

我媽前兩天和我聊天兒時說，這些年我靠著自己的努力，倒是也取得了一些成績。這是她說的話嗎？我有些懷疑自己的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