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旺洪++劉旺洪

人權問題是當代全球性重要議題之一，也是西方國家用憲政民主的人權保障模式攻擊其他國家人權保障狀況的重要工具之一。英國著名人權學者米爾恩指出：“人權概念是當今西方最引人注目的政治辭藻之一。一個保護人權的制度就是好制度。一個侵犯人權甚至根本不承認人權的制度便是壞制度”。[英]A.J.M.米爾恩：《人的權利與人的多樣性——人權哲學》，夏勇、張志銘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5年，第1頁。米爾恩的人權觀具有鮮明的西方語境特質(zhì)，同時也反映了人權問題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成為全球最為關注的重大時代課題之一。英國著名法學家施米托夫?qū)懙溃骸拔覀冞@個時代的顯著特征不是噴氣式飛機，也不是原子彈，而是國際意識的重新覺醒”。[英]施米切夫：《國際貿(mào)易法文選》，趙秀文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第178頁。在國際意識和全球意識覺醒的時代，人權保障問題，無疑具有了一定的國際意義和全球價值，需要我們共同面對。

在我國，人權的概念已經(jīng)在觀念、文本乃至實踐層面獲得了鮮活的生命力，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更是對完善人權的司法保障制度做出了全面、具體的規(guī)定。習近平主席在給“2015·北京人權論壇”的賀信中進一步重申：“實現(xiàn)人民充分享有人權是人類社會的共同奮斗目標。人權保障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國際社會應該積極推進世界人權事業(yè)，尤其是要關注廣大發(fā)展中國家民眾的生存權和發(fā)展權。中國人民正在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斗，這將在更高水平上保障中國人民的人權，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读暯街隆?015北京論壇”的賀信》，資料來源：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9/16/c_1116583281.htm?？梢哉f，圍繞人權的論述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正在充分釋放其活力、激情與魅力：這一現(xiàn)象在理論層面表現(xiàn)為人權論著和成果的大量面世，對人權的理論研究呈現(xiàn)出欣欣向榮的趨勢；在實踐層面表現(xiàn)為人權理念獲得了源自于國家、公民與社會近乎共識性的認可和關注。從其概念上來說，人權可以表現(xiàn)為諸多面向，它既是一種觀念價值，也是一種實踐價值，更是一種元目的意義上的終極價值。人權所蘊含的魅力不僅源自于其自身價值，同時也包含了其作為終極價值而對他種觀念、事物或?qū)嶓w所能起到的證成與指引作用。在人權話語的指涉下，大量與之相關的學術概念得以證成，一個圍繞人權為核心的現(xiàn)代價值指標體系也隨之而建立。

西方國家的人權保護是與西方憲政發(fā)展交織在一起的，兩者互為表里，彼此推動，逐步發(fā)展。正如德國學者耶利內(nèi)克的經(jīng)典名著《人的權利與公民權利宣言——現(xiàn)代憲法史論》的書名所揭示的那樣，對憲法史的探討完全可以切換到人權視野中的權利宣言的層面進行宏觀釋論。因為在西方，當講到人權概念的時候，他們傾向于將其視為是一種終極意義上的價值或目標，以此為注解，人權（保障程度）就成了評價權力運行以及權利賦予的重要指標。在人權理念的籠罩之下，憲政從一種目的性價值轉(zhuǎn)變成為一種手段性價值，通過憲政保障人權，通過憲政實現(xiàn)人權，是人權與憲政之間關系的第一種直觀描述。從另外一個層面來看，西方憲政所涉及的內(nèi)涵及其具體的制度構造中，也蘊含了人權的基本理念要求。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方憲政與人權之間的關系又呈現(xiàn)出了一種膠著、耦合的網(wǎng)狀結(jié)構。無論是目的與手段的關系，還是膠著與耦合的網(wǎng)狀關系，都說明了一個無可回避的事實，那就是，人權與西方憲政之間存在著較高的關聯(lián)度與較大的重合度。因此，從人權視角對西方憲政問題進行深入考察和分析，對于深刻把握西方憲政的本質(zhì)和制度特征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和實踐價值。

基于此，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建設法治中國和推進我國人權事業(yè)發(fā)展的時代條件下，對人權與西方憲政之間的關系及其本質(zhì)進行系統(tǒng)梳理和學術探討需要從兩個方面加以深化把握：一是人權與西方憲政之間的統(tǒng)一性乃至同一性的政治模式是否具有理論上的唯一性，人權保障與西方所宣稱的憲政之間是否具有內(nèi)在必然的聯(lián)系？二是西方注重人權的憲法保障對我國人權事業(yè)的發(fā)展和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具有哪些借鑒和啟迪價值？

一、西方憲政的源起：承認人權

從詞源上來說，西方意義上的憲政（constitutionalism）一詞源自于憲法（constitution）的演化。這種關聯(lián)性直觀清晰地揭示出了憲法與憲政之間的關系，憲法的理性存在是憲政得以生成的重要媒介，憲政則是憲法在社會實踐中的理性運行。當然，從概念和實踐意義上來看，憲政的話語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西方式的理論言說和實踐敘事。而在我國首次提出并闡釋西方憲政概念的學者梁啟超先生在他的《各國憲法異同論》一文中指出：“憲政（立憲君主國政體之省稱）之始祖者，英國是也。英人于七百年前，已由專制之政體，漸變?yōu)榱椫w?！灾两袢辗峭侥懿皇f物而已，又能使立憲政體益加進步，成完全無缺之憲政焉?！狈吨倚啪帲骸读簡⒊▽W文集》，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2頁。梁啟超先生認為憲政起源于英國，是由專制政體及至立憲政體并使之日趨完善的一個動態(tài)過程。這一論述較為精準地界定了西方憲政得以建立的過程及其實質(zhì)，也就是在立憲基礎之上再行憲，并確立憲法作為政治生活和社會事務中至高無上的權威價值和規(guī)范。“憲政的傳統(tǒng)建立在憲法這個詞的雙重含義所默示的兩個主題之上。憲法可以指立憲的過程，也可以指對權力的限制或界定。因此，憲政論的基本問題就是立憲和限制的問題”。[美]斯蒂芬·L.埃爾金、卡羅爾·愛德華·索烏坦編：《新憲政論——為美好的社會設計政治制度》，周葉謙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86頁。無論是立憲和限制，它的基本指向都是規(guī)范權力這一主題，這種對權力的規(guī)范究其實質(zhì)乃是在意識到權力的存在可能對人權造成侵害這一客觀事實的基礎上，所探尋的一種制度建構。據(jù)此，我們可以進一步做出如下結(jié)論，西方憲政的源起在于對人權觀念的承認和認同，伴隨著這種人權認識的萌芽，憲政的觀念和價值得到了證成和鞏固，并通過不斷的制度實踐繼而發(fā)展成為民主政治制度中最為核心與本質(zhì)的要素。

“憲法核心的目標是保護身為政治人的政治社會中的每個成員，保護他們享有真正的自治。憲法旨在維護具有尊嚴和價值的自我，因為自我被視為首要的價值，這種自我的優(yōu)先最終引發(fā)了被認為是自然權利的觀念。因此，憲法的功能也可以被闡釋為規(guī)定和維護人權”。[美]卡爾·J.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憲政的宗教之維》，周勇、王麗芝譯，梁治平校，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15頁。換言之，從憲法的層面來看，它是對人權的一種記錄和承載，憲法的內(nèi)容因而是從規(guī)范和文本角度對人權的要素所作出的最為直觀的表達，憲法的生成則是源自于對人權的價值予以承認并明文記載的強大的現(xiàn)實社會動力的推動。英國著名憲法學家戴雪曾經(jīng)從權利觀念作為憲法產(chǎn)生的依據(jù)這一角度做過闡釋。他指出，“在英格蘭，無一人可以因為做了不經(jīng)法律明確禁止的行為被罰，或被勒令賠償。每人的法律權利及責任皆由尋常法院決定。以此之故，個人的權利與其為憲法運行的結(jié)果，毋寧稱為憲法成立的根據(jù)”。[英]戴雪：《英憲精義》，雷賓南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第20頁。將個人權利和人權的觀念作為憲法得以成立的根據(jù)，為憲法和憲政的生成做出了最具有說服力的解析，同時也為勾勒兩種價值觀的邏輯關系提供了確定的路徑。正是在這一立論的基礎之上，我們可以反向推理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西方憲政的源起乃在于對人權觀念的承認之價值確認與實踐需求，并通過這種承認不斷豐富和完善憲法和憲政的制度設計，以期更好地服務于國家的政治生活和民眾的社會生活，進而在最大程度上尊重和保障公民的人權。也正因此，“在整個西方憲政史中始終不變的一個觀念是：人類的個體具有最高的價值，他應當免受其統(tǒng)治者的干預，無論這一統(tǒng)治者為君王、政黨還是大多數(shù)公眾”。[美]卡爾·J.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憲政的宗教之維》，周勇、王麗芝譯，梁治平校，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15頁。我們認為，正是這種對人權的承認和尊奉構成了西方憲政觀念史中最為核心和本質(zhì)的要素，同時也為憲政運動的經(jīng)久不衰提供了強勁有力的價值衛(wèi)護和思想源泉。

與此同時，當西方人講到人權概念的時候，往往是從人的尊嚴的角度來理解并加以建構的。法國學者勒努瓦就說過，“賦予個人以高于生物學和遺傳學進步的首要地位是通過尊重個人尊嚴的原則來體現(xiàn)的，它首先意味著人的首要權利是被承認為人，人作為主體不得被科學當作物來對待”。陸象淦：《西方學術界新動向——尋求新人道主義》，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18頁。由此引申開來，西方對人權概念的倡導首先是承認人的尊嚴、人的主體性、人的獨特性和人的自由性。只有在承認人的價值和尊嚴的基礎之上，人權的概念才有可能進入更為豐富的理論和實踐空間，進而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價值，最終演變?yōu)閲H社會的通行規(guī)范準則。在此意義上，西方憲政的源起與對人權的承認發(fā)生了共鳴。這種共鳴建立在通過承認人的一系列獨特的性質(zhì)和屬性之上，進而培育一種西方語境下的理性、文明的權力觀，并建構起一套合理的國家權力運行機制，以此規(guī)范權力的價值和實踐，樹立憲法的政治地位，保障權利的完整。

二、西方憲政的核心理念：尊重人權

在美國制憲會議期間，麥迪遜曾經(jīng)指出，“如果僅僅用憲法條文，在紙上把各個部門分開，就足以制止各個部門相互侵蝕彼此的權力，那么，所有進一步的條款真是多余?？墒?，經(jīng)驗已經(jīng)給了我們教訓，不能信賴這種紙上的保障，必須引入權力和利益的平衡，才能保障紙上的條款”。[美]麥迪遜：《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上），尹宣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91頁。麥氏的論點指明了憲法的實踐以及憲政的實現(xiàn)除了需要一部相對完美的憲法條文之外，還需要借助于或者說仰賴于相輔相成的具體制度、價值與理念作為支撐與輔助，并協(xié)同推進。這其中蘊含的理念、制度或者價值是相對多元的，比如說法治的理念及其制度設計、正當程序的理念及其文本框架等等，在這些理念之中有一個核心理念是不容忽視的，那就是尊重人權的理念，以及蘊含在尊重人權理念之中的一系列具體的制度架構。

前文曾經(jīng)述及，西方憲政和人權之間的關系是互為表里的，兩個概念之間具有邏輯上的家族相似。無論是憲政的倡導，還是人權的踐行，都或多或少地仰賴于彼此在價值理念上的支撐與實踐運行中的補強。誠所謂，“我們必須銘記于心的是，一個人的尊嚴的核心是他的確信、他的信念、他的信仰。對于一種憲法秩序的安全和存續(xù)來說，確保這個最深處的自我比任何邊界或任何秘密都更生死攸關”。[美]卡爾·J.弗里德里希：《超驗正義——憲政的宗教之維》，周勇、王麗芝譯，梁治平校，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110頁。弗里德里希的論述非常深刻且清晰地指明了在憲法秩序中尊重和保障人的尊嚴和人的權利的重要性和關鍵性，如果沒有這種對人權尊重的觀念作為支撐，憲法秩序的安全和存續(xù)都有可能遭到挑戰(zhàn)甚至受到瓦解。由此，當我們討論西方憲政的價值之際，必須謹記弗氏所提出的精辟之言，深刻理解西方憲政中尊重人權的理念，深刻把握西方憲政運行的實踐理性、制度形態(tài)和力量源泉。

從西方憲政史的角度考察，其實早在古希臘時期，立憲的政治秩序就已經(jīng)具有了生成的土壤，并且為守護城邦公民的政治自由提供了準據(jù)?！罢螜嗔υ诟偁幮詸C構之間進行有效分配的國家在歐洲的出現(xiàn)卻要早于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刂茋覚嗔Φ男惺沟男枰约斑@一點可以通過制度設計做到的觀念，在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和共和時代的羅馬政治體系中都是顯而易見的?！椀恼沃刃虻挠^念其起源與西方政治思想一樣古老……設計憲法的目的實質(zhì)上是在一些獨立的機構中分散國家的至上權，并且防止任何人把權力擴張到成為主宰者的程度……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性依賴于這個國家政治制度約束權力的能力”。[美]斯科特·戈登：《控制國家——西方憲政的歷史》，應奇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114、150頁。上述論斷所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幅西方憲政發(fā)展的動態(tài)畫卷，其中的核心是對權力運行的合理鉗制，以確保其足以維系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性和公民權利的確定性，蘊含于其間的重要價值理念依然是對大寫的人以及對人的權利的肯定、尊重和提倡。只有在尊重人權的前提下，西方憲政的制度設計才有可能更為精準地回應社會的各種多元需求，并通過這種精準回應，更為真實地構建起西方憲政制度的實踐需求和尊重人權的價值理念之理性互動場景，更好地促進人權的保障與憲政的發(fā)展。這一點可以從美國制憲會議辯論期間謝爾曼所提出的設立政府之目的以及需要特別注意的事項中予以佐證，他認為“設立政府是為了那些生活在政府之下的人們，因此，設計政府的時候就應該注意，不要危及公民的權利”。[美]麥迪遜：《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上），尹宣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3頁。在這里，尊重人權被認為是立憲、行憲以及政府運行合法性的重要價值源泉。在他們看來，通過充分引介和彰顯尊重人權的價值觀念，一方面有助于提升和優(yōu)化憲法和憲政的思想內(nèi)涵和價值意蘊，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將尊重人權和保障人權予以一體化的考量，并在根本上助推人權事業(yè)的發(fā)展。因為，“在政府事務中訴諸基本原則能夠起到在海上進行觀測以糾正航位的作用，在這方面，成文憲法是一樣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的工具。它在使人民群眾熟悉其基本原則方面也有不可估量的價值”。[美]斯坦利·I.庫特勒編著：《最高法院與憲法——美國憲法史上重要判例選讀》，朱曾汶、林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34頁。尊重人權就是這樣一種基本原則和元規(guī)則，內(nèi)涵上切合尊重人權的價值意蘊的憲法則無疑是社會和政府得以有序前行的重要指示器。

從人權保障與憲政之間的關系來看，西方尊重人權的觀念從兩個方面證成西方憲政的價值、促進西方憲政的發(fā)展：一是尊重人權意味著將人的權利和自由放在了憲法價值譜系的關鍵地位，這種權利和自由為憲法和法律體系的建構、司法制度的運行以及憲政制度的完善提供了初始的同時也是終極意義上的價值評價標準，判斷憲政運行是否良好的重要標準即是對尊重人權這一觀念的體現(xiàn)程度和推進程度；二是尊重人權在實踐層面有著更為具體的指引價值，它要求在憲法體系中對人的權利和自由盡可能多地予以賦權，在西方憲政運行中始終圍繞對人的權利和自由的尊重這個出發(fā)點，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制度在尊重人權的實踐中所應當擔負的價值使命。

從具體制度設計來看，人權的表征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仰賴于憲法所設定的規(guī)范體系以及保障體系。西方基于憲政的人權確認大致可以體現(xiàn)為如下幾個層次：1.通過憲法的規(guī)定，對人權的內(nèi)容予以規(guī)定和揭示，為人權的承認和認同提供規(guī)范依據(jù)；2.通過憲法制度的設計，為人的權利和尊嚴提供基本的準據(jù)，進一步彰顯公民權利在國家權力面前的先在性和高貴性；3.通過具體法律制度的設計規(guī)定公民權利的范圍和限度；4.通過司法制度的介入，為公民權利可能遭受國家權力的入侵提供切實有效的救濟途徑和方式，確保對人權的承認落到實處、有據(jù)可引、有章可循。

三、西方憲政的發(fā)展：保障人權

眾所周知，人權的歷史是一部人類爭取自由、民主、權利的歷史，人權的價值蘊含了人的主體性、人的自由性和人的社會性等基本特質(zhì)。人權的歷史主要是通過對人權的承認、尊重和保障而展開的一部權利斗爭史和權利保障史。在西方，人權保障的歷史實質(zhì)上乃是一部生動的憲政發(fā)展史，其中記錄了憲法發(fā)展和進步的點滴，也記載了人權理論與實踐的豐富和完善。一言以蔽之，憲政的發(fā)展與人權保障程度的提高是相輔相成的，兩個概念之間邏輯上和實踐上都存在緊密的聯(lián)系。

縱觀西方人權史和憲政史，較早看到人權與憲政之間關系的當屬英國啟蒙思想家洛克。在《政府論》下篇中，洛克明確指出：“法律的目的不是廢除或限制自由，而是保護和擴大自由。這是因為在一切能夠受法律支配的人類的狀態(tài)中，哪里沒有法律，哪里就沒有自由”。[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nóng)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35頁。在這里，洛克把自由與法律相聯(lián)系，將保護和擴大人的自由視為是法律存在的目的，由此入手，為法律的合法性和正當性提供了依據(jù)。從公民作為個體的層面來看，這種法律狀態(tài)下的自由其實就是人權的另一種話語表達，人權從內(nèi)容上來說是一種體現(xiàn)人的自由性和自主性的權利要求，這種權利要求是先在于法律與國家的，但同時在社會狀態(tài)下，它又必須受制于法律的規(guī)定和國家的保障，這種悖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人權受到侵犯和挑戰(zhàn)的現(xiàn)實動因。正是基于這種憂思，洛克又對政府權力的內(nèi)容加以限定，以確保其運行始終圍繞保障人權這一根本價值目標。“政府所有的一切權力，既然只是為社會謀幸福，因而不應該是專斷的和憑一時高興的，而是應該根據(jù)既定的和公布的法律來行使；這樣，一方面使人民可以知道他們的責任并在法律范圍內(nèi)得到安全和保障，另一方面，也使統(tǒng)治者被限制在他們的適當范圍之內(nèi)，不致為他們所擁有的權力所誘惑，利用他們本來不熟悉的或不愿承認的手段來行使權力，以達到上述目的”。[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nóng)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87頁。為社會謀幸福和為公民謀穩(wěn)定與確定性的安全保障，實乃是人權的重要內(nèi)涵，將這種對人權保障的要求置于權力運行的價值之中，對人權保障有著直接且現(xiàn)實的意義，也在本質(zhì)上契合了國家作為人權保障義務主體的實踐需求。日本學者大沼保昭從相似的角度出發(fā)，提出了“把人權納入憲法規(guī)定的想法，最初產(chǎn)生于保護受國家權力濫用之威脅的個人。由于人們對由國家權力造成的迫害有著活生生的記憶，也就期待憲法中的人權規(guī)定能對國家權力構成一種制約，這種期待也就成為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國家憲法中的人權規(guī)定以及其實現(xiàn)機制的一大重要原因”。[日]大沼保昭：《人權、國家與文明》，王志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60頁。在這樣一種期待機制中，保障人權免受國家權力的侵犯成為憲法發(fā)展的重要動因，同時也構成了西方憲政發(fā)展的永恒主題，并且為權力的運行的良善劃定了重要的界限標準。

從理論上來看，西方憲政既是人權概念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保障人權的重要制度基礎。在西方學者看來，一國實行憲政的標志在于：一是國家所有的活動都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nèi)進行，必須受到事先公布的確定性的法律規(guī)范的規(guī)制；二是在國家權力與法律的規(guī)定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法律具有一定意義上的否決權，換言之，國家權力服從于法律的制約；三是憲法的內(nèi)容必須體現(xiàn)出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明確意向，并且在司法實踐中得到貫徹和落實；四是建立違憲審查制度，確保憲法的最高位階，確保憲法對法律和社會實踐的根本性的引領；五是建立完善的權利救濟制度和救濟渠道。正如戴雪在總結(jié)英憲特點時所說，“在英憲之下，法律的全副精神注意救濟方法。這是要說，法律務須有一定方式進行，然后法律下之權利方見尊重，然后名義上的權利可化成實在權利”。[英]戴雪：《英憲精義》，雷賓南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第261頁。

在我看來，西方憲政的上述特質(zhì)決定了其在人權保障中的重要性：首先，在西方憲政體制下，法律的明確性、規(guī)范性、公開性、普遍性和體系性能夠得以保障，良法從而有效生成。人權是否能夠得到保障以及得到保障的程度與法律的質(zhì)量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度，只有在良法的前提下，保障人權才不至于流變?yōu)橐痪淇斩吹睦碚撜f教。其次，在西方憲政體制中，憲法和法律的權威是憲政運行的重要目標，通過樹立權威，有利于確保憲法和法律的至上地位，進而才能彰顯憲法和法律作為評價社會事務和人際關系的終極規(guī)范依據(jù)，人權的保障從根本上來說仰賴于這種權威性規(guī)范的存在。再次，西方憲政要求憲法和法律得到政府機關、社會組織和公民的普遍遵守和認同，并且規(guī)定了國家權力運行的依據(jù)、程序和界限。通過對權力運行的細致規(guī)定和對公民守法的普遍要求，人權保障才有可能從觀念轉(zhuǎn)變?yōu)樾袆?、從文本切換到現(xiàn)實。最后，西方人權觀認為，如果沒有憲政和憲法的確認、宣告和保障，人權的概念可能會永存于應然權利階段，而無法轉(zhuǎn)換到實然權利層面。這也正是人權保障中所面臨的一大難題。唯有通過憲政體制中憲法和法律的確認、宣告和保障，人權不僅具有理論上的崇高價值，更具有實踐中鮮活的生命力。

四、西方憲政的啟示

前文對人權脈絡中西方憲政的基本命題做了梳理，這種梳理并不意味著西方人權和憲政的價值意涵就具有世界性普適價值。關于這一點，古今中外很多學者都從文化自覺和本土意識的層面做過剖析：任何一種制度的價值和意蘊都有其生存的歷史文化土壤和制度規(guī)范界限，試圖以一種單一的價值觀引領全球價值的走向或多或少有違價值多元或文化多元的世界趨勢，而在法律或者憲政這種具有“地方性知識”的話語體系之中，各個國家和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社會普遍的價值觀念和交往行動方式、國家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學術的話語體系，各具特色的國情條件無不對一個國家的人權和憲法制度產(chǎn)生深刻影響，構成國家政治法律制度和人權觀念體系的真正基礎。西方憲政的概念本身不是萬能的，更不是普世的價值。正如有學者所認識的那樣：“與專制政府相比，憲法政府永遠都是脆弱的。憲政的優(yōu)勢恰是它的缺陷，因為它不能作惡，所以它也就不能行善。那么，我們是放棄善而排除惡還是忍受惡而贏得善，這是所有憲政的根本問題，也是當今政治的主要議題”。[美]麥基文：《憲政古今》，翟小波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25頁。西方學者對西方憲法與憲政的上述批判性思考值得我們認真對待，任何一種制度或者價值都不是萬能的，在制度的建設方面，基于具體國家國情基礎上的實踐的理性反比智識層面的單純借鑒要更為有效，也更顯困難。

關于西方憲政的本質(zhì)和制度特質(zhì)，學者觀點不一且論述較為多元。我們認為，有幾點是共識性的：從西方憲政和人權保障的本質(zhì)來看，西方憲法和憲政更多帶有形式主義的正義觀和人權觀，而透過這種貌似自由、民主、人權的法律外觀，更應當把握其內(nèi)在的實體性內(nèi)涵，即這種實體性的內(nèi)在本質(zhì)需要更多的關注“何種正義、誰之正義”，更多的關注“何種人權、誰之人權”，更多關注憲法和法律正義外外觀下的社會利益結(jié)構的制度安排，更多關注誰是真正的獲益者。從這個意義來說，西方憲法和憲政下的人權保障只不過是法律形式上的正義掩蓋下的資本的正義和資產(chǎn)階級的正義；只不過是基于金錢的人權保障，是資產(chǎn)階級的人權；透過憲法和法律形式的制度安排，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在這種制度下對大銀行家、大資本家和大軍火商控制的利益配置方式，看到的是大資本家階級是這種制度的真正的最大受益者。西方憲法和憲政制度的鮮明制度特色是三權分立、議會民主、憲法至上、司法獨立、人權保障等等，但透過這些制度的憲法和法律形式，西方國家宣揚的這些“制度優(yōu)勢”只不過是為金錢所操控的憲法和法律制度游戲，三權分立本質(zhì)上是不同資本家集團的相互對立又合作的政治法律機制；議會民主只不過是兩黨操控的資產(chǎn)階級不同集團之間的利益劃分在議員名額分配上的表現(xiàn)；憲法至上本質(zhì)上是對這種有利于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法律秩序的維護；司法獨立是在司法公正外衣下的金錢對司法的控制；人權保障本質(zhì)上是對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的不同階級和不同人權權利的不平等保護。

但是，盡管西方憲政和人權保障制度的本質(zhì)是我們必須要摒棄的，其憲法制度和法律制度與我國的基本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也存在深刻差異，歸根結(jié)底，它是西方歷史文化基礎、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狀況和政治制度文化長期發(fā)展演進過程中歷史選擇的產(chǎn)物，只適合西方國家，從邏輯或者價值層面來看，我們不能簡單地給出中西方政治法律制度孰優(yōu)孰劣的結(jié)論。但是，理性分析和合理借鑒西方憲法和法律制度中的科學文化價值觀念和合理制度要素，對于推動我國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推動我國人權憲法和法律保障制度的進步和完善，無疑又是有重大理論和實踐價值意義的。從西方憲政的人權保障制度來看，它至少在以下方面對我國具有重要啟迪意義和借鑒價值：

第一，要大力推進人權憲法和法律保障制度建設，實現(xiàn)人權保障的法治化。“憲法的用意就是在一國的人民作為公民團結(jié)起來時成為其根本性的聲明，以闡述他們共享并同意用于自我約束的基本規(guī)則和價值觀念。憲法的意義是其一旦經(jīng)過民主程序批準即稱為組建該政府的各機構的藍圖，及檢查政府此后任何行動以確定其有效性的標準。有關有效性的固有標準是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是否得到尊重”。[美]巴里·海格：《法治：決策者概念指南》，曼斯菲爾德太平洋事務中心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5頁。習近平總書記也指出，我國憲法是黨和人民共同意志和根本利益的集中體現(xiàn)。因此，推進國家人權保障事業(yè)發(fā)展，維護人民群眾的基本人權，在立法層面，要進一步夯實憲法、法律對人權的確認和宣告，加強對公民基本權利和自由、公民合法權益保護的憲法法律制度建設，從文本層面確立人權保障的依據(jù)和范圍，盡可能全面、細致地建構符合我國國情同時又順應世界趨勢的人權體系，將人權保障納入憲法文本，并在依憲治國的實踐中不斷予以推進。

第二，依法規(guī)范國家權力，通過依法治權推進人權的憲法和法律保障。郭道暉教授指出：“憲法以人權和公民權利為起點、基礎，并以之為權力運轉(zhuǎn)的軸心和權力的禁區(qū)與最終歸宿（目的）。憲法是人權和公民權利的保障書和以公權利制衡公權力的約法。基本人權和公民基本權利至上，是憲法的最高理念和原則”。郭道暉：《人權至上是憲法的最高原則》，載李步云、龔向和等：《人權法的若干理論問題》，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45頁。這些論述從憲法的規(guī)范層面或人權保障的價值層面清晰地揭示出了人權保障的倚賴路徑和憲政發(fā)展的根本方向。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推進依憲治國，推進國家人權事業(yè)的發(fā)展，要積極將人權保障與人權法制的完善有機統(tǒng)一起來，將人權保障與權力制約監(jiān)督有機統(tǒng)一起來，實現(xiàn)人權保障的法治化。

第三，加強司法人權保障制度建設，不斷完善人權的司法保障體制機制。要豐富和細化人權司法保障制度的內(nèi)容和體系，完善人權司法保障制度、方式和措施，將依憲治國與人權保障有機銜接，并在新一輪的司法改革中充分彰顯相關的價值與規(guī)范要求，確保人權的應然特質(zhì)與實然價值的完美融合。

第四，加強法治政府建設，不斷提高依法行政水平。在執(zhí)法層面，要充分引導行政機關樹立尊重和保障人權的理念，并在實踐運行中排除各種可能侵害人權的障礙，確保人權保障作為行政執(zhí)法的重要理念和合法性源泉；將依憲治國、依法治國和法治政府建設的各項要求細化到執(zhí)法層面，緊扣人權保障的主題，并將其作為衡量執(zhí)法文明的元價值。

第五，加強現(xiàn)代人權觀和法治觀教育，著力提高全社會人權保障意識。要進一步牢固樹立公平的價值觀，并夯實這種價值觀的規(guī)范基礎和實踐根基，因為，“人們對于公平的渴望可能是根深蒂固的，因為公平強化了一個社會性群體的內(nèi)在動機，從而激勵他們相互合作。這樣的行為習慣，在人與人之間頻繁接觸的特定背景下，具有強大的現(xiàn)實意義。這樣一種公平感，幾乎必然會成為社會中隱藏國民財富的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英]大衛(wèi)·哈爾彭：《隱形的國民財富：幸福感、社會關系與權利共享》，汪曉波、裴虹博譯，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2年，第167頁。在依憲治國以及法治中國的建設過程中，應當始終注意到對公平價值的規(guī)范建構與實踐維護，確保這種最為基本、最為本質(zhì)同時也是最為核心的價值觀在當代中國得到根本性的確認。

五、 結(jié)語

從歷史上來看，西方憲政運動源起于啟蒙運動時期所生成的一系列人類社會的價值譜系，憲法則是這種價值譜系在規(guī)范層面的直觀體現(xiàn)和外在表達。憲法也好，憲政也罷，在本質(zhì)上都是順應并延續(xù)了啟蒙時期所產(chǎn)生的具有革命性意義的人權觀念的基本內(nèi)涵。人權概念強調(diào)的是一種承認人、尊重人、肯定人、關懷人、保障人的價值精神，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人類相互之間的族類認同和對人的主體性的肯認，人權概念的根源在于“同理心文明”這樣一種人性觀。與此同時，人權不僅是一種概念，更是作為一種人類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存在。對人權的保障和尊重永遠只有進行時而沒有完成時正是對這種人權特質(zhì)的生動詮釋。人權作為一種價值和理念，猶如一把標桿，標出了人類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的規(guī)范語境下的文明程度以及未來應當達到的文明程度。在人權和憲政的感召和共同觸動下，全球化進程、文明化進程和社會化進程中所遭遇的諸多難題和挑戰(zhàn)將會得到充分、有效、積極的回應。以人權看待憲政，以憲政推動人權，通過這種制度和價值層面的頻繁互動和緊密關聯(lián)，并輔之以精準的地方性知識和人類精神需求，人類的政治秩序、社會秩序和文明秩序?qū)宫F(xiàn)出更加絢麗多彩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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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崔建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