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科夫郊區(qū)街89號附近的雨中風景
一直下雨。面包石的反光
看起來那么歡喜。
雨中的人模模糊糊。
臉上全是放松的表情。
看不見繩索,
廢墟全都埋在紅磚建筑下面,
包括那些亡魂,
那些早逝的雨。
楊樹肆無忌憚地自由化,
讓規(guī)矩的柳樹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城墻外的花楸更是兇猛,
直接把快樂的放大鏡攥在手中。
華沙看起來陰暗,
但是它的氣質(zhì)異常明亮。
光源從來不在天上,就在華沙
潮濕的地面。
汽車讓著過路的行人,
雨水仿佛沒有傘的孤獨人的嘴唇。
橡樹葉子又大又柔和,
仿佛根本不存在的時間。
微弱的秘密
他用刀片問候靜脈,
而他的父母分別與年輕的異性同事胡搞。
旅館走廊的壁燈閃爍,
仿佛一陣陰風將它們當作蠟燭。
她的腿黃而飽滿,
誰也想不到它竟然生長在瘦弱的軀干中。
里面的火焰更加不可思議,
足以讓所有的秘密吃驚。
頭發(fā)樣式干練,不易察覺眼底褶皺,
語調(diào)則呈現(xiàn)發(fā)報式的陰暗抒情。
她到底哪里迷人?
迷幻的處境還是火星的波蘭語?
沒人知道。
但我知道魅力是具有一萬種插頭的電源,
向它收攏,向它靠攏——
由一個人而誕生或者虛構(gòu)一個社會。
小電視和窗外安靜的云,
并沒有身邊的幾個人生動,而且他們散發(fā)的
氣息(包括榴蓮味的糖果)比交談聲
聞起來更加深刻。
睡神是藥物邀請來的,
而提醒者則包括廣播和會說英文的兒童,
我努力學(xué)習快樂的技術(shù),
從面部肌肉控制開始。
詩歌晚會
我只聽得懂鳥叫,而人聲
一點兒也聽不明白,立陶宛語,俄語,塞爾
維亞語……
來自愛沙尼亞的維羅尼卡,大眼睛,黑頭發(fā),
戴著與我以及S兄相似的黑框眼鏡。
和我以及S兄相似的還有——她也聽不
明白人聲。
她開始學(xué)鳥叫,用一片如同蜻蜓翅膀般的
半透明的軟膜。我說的鳥叫,在此時此刻,
就是指
維羅尼卡模仿的鳥鳴。
森林出現(xiàn),長笛的呼吸等于自然的呼吸。
寧靜的維斯瓦河……
不少人都是如此,因為通天塔工程的爛尾,
而不能彼此接近,只能依靠柔和的眼神,
依靠如同鳥叫一般的聲音。
一個男翻譯站起來說——但是,
但是,我們這些人都曾擁有過斯大林……
在密茨凱維奇文學(xué)博物館里,笑聲一片。
我也秒懂。我們的共同特征原來
是在這里。他們已經(jīng)開始笑著讀著這個名字,
而我以及S兄還不能,還不能輕松地堆出
笑臉。
波蘭爵士
放松,放松,
這是在華沙,不是在哈爾濱。
身邊沒有同事和新聞,
只有從窗子望出去的城堡、車流,
寧靜得如同白銀一樣的維斯瓦河。
現(xiàn)在是早晨,城堡廣場上行人稀少,
紀念柱如同定心神針,
把慌亂和焦灼串在自己身上。
放松,放松,
雨滴反復(fù)地嘟噥,還有準點出現(xiàn)的
鐘聲。也許現(xiàn)在應(yīng)該推開
包著木頭的鐵門,
像荷蘭騎手跳下白馬,
在巖石后或者在楊樹下解溲,
并被菲利浦·沃弗曼繪于紙中。
我的確有意忽略了什么,沒有像赫伯特的
我思故我在先生,或者米沃什
召集咖啡館里的幽靈。
肉鋪里的面具早無血色。
我看見的表面或者克拉科夫郊區(qū)街的景色
可能就是全部。我們不被信任,
是某些同胞幫我們獲得的禮物。
敏感,以至我的耳邊回旋的音樂竟然
不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而是莫扎特的陰云。
烏鴉和鷗其實是可以分辨的,
正如并不怕人的麻雀,
它的麻點條絨外套,根本看不出種族與國籍。
放松,放松,
麻雀離開之時貼近我的頭皮說的。
每個人五官端正,提高好奇心的指數(shù),
哀度仍然存在,只不過更加隱蔽。
英文尖銳,如同芒草的尖。
它們都說再等等,再等等,你的病癥
即將痊愈。
哦,整個華沙就是一間沒有護士的療養(yǎng)院,
它的藥是咖啡、啤酒、爵士和詩。
那些詩人沒穿白色的制服,在他們之中,
年老的輕狂,年少的穩(wěn)重,
好像都是逆生長的花楸。
生活的本質(zhì)就應(yīng)該是放松的,正如貴的
就應(yīng)該是奢侈品,而不是面包和芝麻糊。
顛倒的東西早晚都會正回來,
沉重的石頭即將輕得如羽毛,飛向
遼闊的東歐平原。
迷宮餐廳
吃飯時間比較確定,
如同窗前的克拉科夫郊區(qū)街,
如同再遠一點兒的維斯瓦河,
更遠一點兒的十周年體育場
——昨夜剛剛舉行過
波蘭和丹麥的世預(yù)賽,球迷
揮動紅白相間的圍巾,在舊城廣場上
大聲講話,跳舞。開始我以為是
政治集會,抗議諸如《禁止墮胎法》之類
干預(yù)自由之事。實際只是嘉年華。
我沒有放松——我知道。
正如我為吃飯的地點而憂慮。
每天都不確定,早餐或午餐,
這一天是左邊,
另一天又是右邊或者地下室,
而地下室還是錯層,今天在上,明天在下。
我捏著藍色的通用餐券,
每天都要問:我去哪里吃飯?
侍者——哦,對了,每頓都是不一樣的人,
或胖或瘦,全是高個子,
剛剛熟悉,馬上又變陌生。
并不固定。生活每時每刻都會顯示
奇跡的小臉蛋,讓我無所適從。
讓我轉(zhuǎn)念一想,也挺有趣。
在迷宮的門與門之間奔波,
在地面的兩個或者三個餐室之間。
還與某一日本老婦發(fā)生小小的沖突,
她不高興,大聲嚷嚷,而另外一位老婦
就有禮貌多了。原來日本人并不是
全有修養(yǎng)的,如同中國人。
生活終于縮小,如同辛波絲卡說的,
中國詩人擅寫具體的詩。
那么我還不夠具體,而且我發(fā)現(xiàn)
全世界的人都差不多。旅行團的美國人
也喜歡喧嘩,并不那么寧靜。
寧靜的只是個別人,如柳樹,
如我,如在廣場上散步的
不知天高地厚的直指心靈的
波蘭鴿子。
鏡子中的卡什旦樹
鏡子中的卡什旦樹,
正好相反,但是并未傷及
內(nèi)在的汁液,甚至形貌,
看上去也差不多少,
如同波蘭人眼中的亞洲人,
韓國,日本,中國……
見面,然后分手,
穿過卡什旦林,或者栗子林。
不需要注釋,就能描繪
雨中的悲傷,思考潮濕的樹葉,
松鼠僅僅是路過。
而那些琥珀一樣的卡什旦果,
同樣經(jīng)歷數(shù)年,同樣
將蒼蠅的外殼凍在其中,
只不過在我這里,它不叫
蒼蠅,甚至也不叫心靈。
立陶宛怎么說?碧露達女士
對禮物的內(nèi)涵什么都沒說,
我也不便多問。還是
回到起點,繼續(xù)在雨中,
繼續(xù)在卡什旦林中尋找
溫潤的卡什旦果。
其中的喜悅,除了主人
幾乎無人目睹。
紀念安杰依·瓦伊達先生
飛機在滑行中,
波航L0091,波音787,
波蘭在疲倦與時差的
雙重圍剿之中。
北村兄在微信里
告知讓人傷感的消息:
安杰依·瓦伊達數(shù)分鐘之前
在華沙去世。
我剛剛離開華沙,
雨水混合著記憶,
齊格蒙特三世紀念柱上空,
懸著半塊長毛的月亮。
瓦伊達用膠片寫詩,
而我用詩拍電影,拍攝
那些心碎的臉,
那些臉碎的心。
每天都在看紀錄片,
下水道和中國復(fù)活版公車,
同樣的面包石街道,
碾著大同小異的坦克。
故事片是布萊希特。
當年在涿州,同衛(wèi)東、侯馬討論過。
想象不出蛋糕在內(nèi)務(wù)人民委員會
怎么工作。
在去波蘭的航班上,
我向S兄推薦《卡廷森林》,
瓦伊達拍攝。我第一次在詩中寫下卡廷這
個詞,
是1990年11月5日。
我想起我的經(jīng)歷,雨夜,
激烈的炒黃豆般的聲音,
法桐的大葉子浸泡在水洼里,
我的膽怯無藥而愈。
墨水瓶仿佛手雷,
收音機在播放令人緊張的單詞。
那時我不知波蘭是放松的,不知路標派,
不知米奇尼克。
我在一個陷阱里。
我的沉默是喋喋不休,是嘟嘟噥噥。
認同什么就是什么。
我決心成為一個挑釁的人。
像斯坦尼斯拉夫·萊姆,
比博爾赫斯更得我心,但比???/p>
還差了一點兒。你考慮過沒有
中產(chǎn)階級奇特的感情?
我不會成為這個時代的
頂尖兒人物,但我會是比較真實的一個。
痛苦已經(jīng)掩蓋四分之一,
而歡樂比想象的還少。
在更廣大的孤獨里,
每個人都是正在行走的孤島。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既要考慮風暴
如何發(fā)生,同時又要避免……
瓦伊達先生,還要忍耐多久?
要么逃跑,揣著私人護照,
而大學(xué)建筑物正在拆除,
目的只是拆除依附其上的回憶。
泥潭向來都是麻煩的,
好像看不見昏暗的未來的燈光。
跑道周圍的霧霾天生就是夜的助手,
陰云在后面追趕著,
仿佛蒙著灰色鼠皮的老虎。
我有點兒餓了,S兄建議吃牛肉面。
瓦伊達在勺柄的弧面上,
打著哈欠。
為苦難的波蘭鋼琴而作的賦格
年輕的火焰般的心靈,請不要流暢而亮麗
仿佛荒涼的晴空內(nèi)部一株深褐色的槭樹
在那下面,水泥般的骨骼宛若缺鍵的鋼琴
擁抱憑吊者???/p>
那已沒有絲毫憐憫之情的逝水,憤怒地燃燒
卡廷森林——你這生命的盡頭
你這波蘭人苦難的家鄉(xiāng),藍色的鳶尾花搖曳
一代又一代青春,俄羅斯人無法寬恕的恥
辱或罪孽
你的呻吟——初春鉛制的凍土
皸裂的河床
在這油漆般鮮艷的畫面上,一座無形的紀
念碑
像那群幽靈的幻影——無比地繁榮
我在你的聲音下謙卑地等候你的復(fù)活并
噙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