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這天清晨,林子是被一聲聲鞭炮聲震醒的。他睜眼看了看,屋內(nèi)仍然黑黢黢一片,就沒有吭聲。
臘月以來,炸響的鞭炮聲越來越多,空氣中不時飄來縷縷硝煙味,提醒著人們春節(jié)的腳步越走越近。攔腰把村子沖為南北兩邊的那條省際公路上,每天早晨都會駛過好幾輛太平車,車扎著彩席,彩席上坐著新娘子。迎親的馭手肩上搭著褡褳,里面裝滿了雷子炮,走一路放一路。村里的人老遠就聽到太平車轟隆轟隆的響聲,端著飯碗跑到公路旁看熱鬧。馭手打進了村口,就把勁頭鼓得高高的,點燃的雷子炮扔得老高,高得人們仰臉只能看見空中的那一縷白煙,聽見一聲清脆的爆炸聲。半截橛子們(小伙子們)嬉皮笑臉地湊到太平車前面,撩開彩席的緞子簾,要看里面的新娘子。新娘子是拉到別的村子的,按規(guī)矩這時候是不能亂鬧的,馭手就頻繁地吆喝著牲口,然后點著雷子,朝近前的人群里扔,人們一看見冒著煙的雷子滾過來,就亂作一團,推推搡搡地四散躲開。孩子們對什么新娘子不新娘子還沒有興趣,他們圍著馭手瘋跑,一邊跑一邊嚷著摳炮筒、摳炮筒。這一回馭手同樣扔了雷子,只是這回扔的雷子沒有點燃,他怕炸傷了這群小家伙,一邊扔一邊說:“小雞巴孩兒,拿著雷子玩兒去吧!”
照尋常的日子,這群嚷著摳炮筒的孩子群里少不了林子,每每一輛送親的太平車從村子里過,林子總會摳到一兩個雷子的。不過,今天林子可沒有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林子心里不高興,躺在被窩里賭氣打迷糊。
姥姥起床后,輕輕地咳了幾聲,將缸里結(jié)的薄冰搗開,舀水洗了手,又將混了冰塊的水嘩啦嘩啦地放到鍋里,把洗凈的紅薯用手掌托著,用刀砍成一塊一塊的月牙狀,等差不多夠一家人吃了,姥姥才蓋好鍋蓋,坐在灶前,生著火,左手拉風(fēng)箱,右手續(xù)柴,噗嗒噗嗒地做起飯來。
噓噓噓地鍋蓋四周冒開氣,姥姥于是撲打撲打身子,站起來去看林子。
聽見姥姥的腳步聲,正面朝房脊的林子趕緊一扭身子面朝里墻,繼續(xù)裝睡。
“林子哎,聽沒聽見公路上的放炮聲和娶花媳婦的大車轱轆聲?”姥姥對著林子說,“都過去好幾輛大車了,小伙伴的兜里裝滿了雷子,你沒去,可吃大虧了?!?/p>
林子沒接姥姥的話茬,睡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得瞧瞧,今兒個俺林子怎么了?!闭f著,姥姥把臉湊到林子的腦門上,“沒有起熱呀,今兒個咋蔫不拉幾地賴床上了?”姥姥用手試出來了,林子的身子硬僵僵的,分明是在使小性子。
“這是誰惹了俺林子了,跟姥姥說說,姥姥替你出氣去!”姥姥故意用生氣的口吻沖著外面喊。
林子再也把持不住淚水,隨著姥姥的話音,跟開了閘的河水一樣,“嘩啦啦”流淌出來了。
姥姥隔著被窩兒,一把把林子抱了起來。
“不哭,啊,好林子不哭?!崩牙研睦镆怀粒@是自林子住到姥姥家以來,第一次這樣。
“姥姥,”停了一會兒,林子說話了,他的話像一把錐子,戳得姥姥心肝兒疼,“姥姥,我想回家?!?/p>
“姥姥家就是林子的家,你像玉米棒子長的時候就來姥姥家了,你還能回哪個家?”姥姥故意打岔,想看看滿打滿算虛歲才七的孩子究竟怎么了。
就在這時,去生產(chǎn)隊干活的姥爺和小舅回來了,姥姥放下林子,給這爺兒倆盛飯去了。
畢竟還是個孩子,一碗紅薯稀飯吃完,林子就跑出去跟小伙伴鬧去了。姥姥把早上林子的話跟姥爺小舅說了。
“是不是村里哪個多事的東西又對林子說什么了?”姥爺說。
“嫂子跟賴頭兒呢?”小舅說,“這娘兒倆常見林子,會不會是……”
“呀,瞧我這記性!”姥姥一拍自己的額頭,“八成是這樣,昨兒個我讓林子去老大家還前幾天絎被子時借的針線,難不成那個媳婦又嚼舌頭根子了?”
“你就是不長記性!”姥爺說,“你自己去還難道怕走壞了你那雙粽子腳?明知道林子人小心細,你還讓他進那個是非之門?!?/p>
“都是我的錯好不好!”姥姥難過得淚都出來了,“誰讓我攤上這么個沒心沒肺的兒媳婦!”
關(guān)于自己的母親,林子大多是從人們零零星星的閑談中累加而成的,當(dāng)然,最主要的還是從姥姥那里聽來的。
林子的母親叫寇靈,是寇家寨出了名的巧妮子。巧妮子,顧名思義,就是人巧,手也巧,寇靈打小便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但巧妮子的“巧”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寇靈長得身材比較小巧,跟村里的那些姑娘相比,寇靈總顯得小一號的樣子。農(nóng)村人講究“爹矮矮一個,娘矮矮一窩”,盡管寇靈除了個頭兒矮一點兒,但各個方面能耐不僅不“矮”,相反倒比那些同齡的姑娘出色得多。即便如此,寇靈的婚事還是不盡人意,直到有人介紹了林子的父親,距寇家寨十里地的李村的李德陽,這才花落有主了。
李德陽一米七五的個頭,眉清目秀的,還上過幾年學(xué),就是因為家庭成分是富農(nóng),到了成家的年齡,還沒有誰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他。
就在李德陽的父母為兒子的婚事著急上火的時候,一個媒人登門了。媒人是李德陽的遠房表姐,跟寇家寨是鄰村,丈夫家又跟寇靈是遠親。在她的撮合下,寇李兩家很快結(jié)了親,選擇一個良辰吉日,李德陽一輛自行車接了寇靈,倆人簡簡單單地拜了天地?;楹蟮娜兆与m說窮點苦點,但寇靈善于持家,李德陽又老實肯干,小兩口在村子里口碑不錯,并在結(jié)婚沒幾年里,先是生了個女兒,取名李姣,后來又生了林子,大名李林。
不幸發(fā)生在林子半歲的那年夏天。
這天生產(chǎn)隊的勞動安排是:男勞力到村西地的河岸邊斛水,給因為干旱已經(jīng)卷了葉子的玉米澆水。女勞力則到飼養(yǎng)室前邊的拴牲口場上倒肥料,為秋季的耕種做準備。
早飯后的太陽越來越熾烈了,知了的聒噪聲此起彼伏,叫人煩躁不已。如山一樣的牲口糞正在場地的正中間,婦女們完全暴露在太陽底下,被曬得昏頭昏腦。好在這是體力勞動,可以不走大腦,憑著生活養(yǎng)成的慣性,大家一記一記地揮動著釘耙,把一塊干糞塊耙到跟前,再翻過釘耙,把干透的糞塊敲爛、敲碎。婦女們成了一群沒有魂靈的動物,只會動作,沒有了語言,尋常她們嘰嘰喳喳的瘋勁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連嘴上最不把門的自足媽,此刻也是耷拉著眼皮,似睡非睡地舞動著釘耙。她跟林子媽挨著,人比林子媽高大許多,但論搗碎的糞塊,卻差了一大截,林子媽眼前的碎糞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可自足媽眼前只有平鋪的一小片。
隊長過來了,從隊長身上的泥水點子就知道,他剛從斛水現(xiàn)場過來。隊長是個鴨子腳,走起路來腳底一板一板的,大家背地里都叫他“老板腳”。他老遠就把自足媽干活的樣子看見了。
“你這個破屁股女人,就是這樣干活的呀?”因為是平輩,隊長才敢說她“破屁股”女人。
“破屁股咋了,屁股不破,哪有你們這些比狼狗還騷的男人!”
自足媽的話讓婦女們哄笑起來,加上隊長來了,她們的勁頭暫時起來了,搗糞的聲音噗嗒噗嗒如雨點般響起來。
“別跟我齜牙咧嘴的!”隊長一下子把臉子拉下來,帶著訓(xùn)斥的腔調(diào)說,“你瞧瞧你身邊的林子媽,人比你小幾號,干的活兒卻比你多幾倍,你還能得不行!”
“我大是大,我大得虛胖。她小是小,卻小得結(jié)實,小里精。我哪里能跟她比呀!”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當(dāng)?shù)厝税烟投创蜓ǖ睦鲜蠼凶鳌靶±锞保粋€人被叫作“小里精”,不光說明這個人小巧,還暗指這個人善于投機鉆營。自足媽這話的意思林子媽自然聽出來了,她在譴責(zé)自己活兒干得比她多,讓她在大家面前吃了癟。
林子媽強忍著心頭的羞怒,搗糞的動作更快了,釘耙擊打在糞塊上的力量也更大了。
隊長把對婦女們的不滿潑灑了一通之后,扭身又回抗旱現(xiàn)場去了。他剛從婦女們的眼里消失,大家就爹呀媽呀地撂下工具,來到場邊一棵大桐樹下,把鞋一脫,鞋底對著一扣,頭枕著鞋幫,東歪西躺地休息起來。
林子媽沒有跟大家一起躲到樹蔭下面去,但搗糞的頻率卻慢了下來,這一點被自足媽看在了眼里。
“看看看看,都看看,說她小里精不冤枉她吧,大家都休息,她卻假積極,隊長看見了,說不定還叫她當(dāng)勞動模范哩!”
“隊長對你也不錯呀,還送了你一個光榮稱號呢,是不是呀,‘破屁股?”一個女人說。
自足媽順手抓起一把干土,拽開這個女人的扎腰帶子塞進了她的褲襠里。兩個人當(dāng)即你來我往地亂鬧起來。
突然,幾個婦女看見林子媽撂下手中的釘耙,朝著不遠處一只飲牲口的水缸跑過去,因為水太低,她人又太矮,挺著身子撈了幾把沒撈到水,隨即出溜到缸跟前,歪倒在地起不來了。
大家一擁而上,把林子媽抬到陰涼地方,掐人中的掐人中,喂水的喂水,搶救了半天,可她閉上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沒有了母親,林子三歲的姐姐跟了奶奶,半歲的林子跟了姥姥、姥爺。按說林子姐弟倆都可以跟著奶奶過的,但林子爺爺在林子出生前就死了,奶奶還患有關(guān)節(jié)病,沒有能力同時帶兩個孩子。林子的父親呢,則遠走新疆,投靠在一位在團場當(dāng)農(nóng)工的親戚家,當(dāng)起了兵團農(nóng)場的農(nóng)工。
林子在姥姥家一住就是這么多年。起初林子以為自己天生就是寇家寨的孩子,后來還是大舅的兒子,他的小表哥賴頭兒,讓他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兩年前的時候,過完春節(jié)后幾天就是打春節(jié)氣了。當(dāng)天早晨,林子去找賴頭兒玩,一進門,看見大妗子正給賴頭兒縫公雞。雞身是大紅色的,冠子是紫紅色的,尾巴用紅、藍、黑、紫的布條剪成。公雞的肚子里填了各種香料,用來驅(qū)病辟邪。最有意思的是公雞的嘴下頜處,還墜有一粒黃豆,在黃豆跟公雞下頜間用一根細線連著,預(yù)示著佩戴它的孩子平平安安。
林子還小,對打春縫公雞的意義不知道,但他眼看著大妗子將縫好的公雞給賴頭兒用針結(jié)結(jié)實實縫在棉襖的右臂上,讓鼻涕拉喳的賴頭兒一下子變得與往常不一樣起來,非常羨慕,鬧著讓大妗子也給自己縫一只公雞來戴。林子跟賴頭兒是一年人,生月也差不多,如果不是林子,姥姥就會替大妗子帶著賴頭兒,大妗子就會成為空里人,日子也會輕松許多??善闪肿計寢屩惺钏懒?,姥姥不帶林子誰帶呢?這樣,賴頭兒只好有大妗子自己帶了。為此,大妗子對林子沒有好氣,平時都愛理不理的,現(xiàn)在又聽林子跟自己要公雞戴,就沖林子翻了白眼,屁股一扭,出門去了。
一旁的賴頭兒說:“她又不是你媽,你想要公雞,還是讓你媽給你縫去吧?!?/p>
林子這才想起這個問題來。是呀,他們都有媽,我媽呢?就問賴頭兒:“那……我媽呢?”
“你媽死了,現(xiàn)在你媽是你姥姥。想戴公雞,回家跟你姥姥媽去要吧?!?/p>
林子跑回姥姥家,纏著姥姥要縫公雞。姥姥說自己眼花了,認不清針線了,公雞就算了,等到了晚上,姥姥給林子蒸面布袋,保證讓林子吃得肚子鼓鼓的,長大做個有福的人。面布袋是打春節(jié)氣的一種小吃,跟包子一樣,外面是發(fā)面皮包著,里邊是各種各樣的菜做成的餡兒,只是這個包子比平常的包子要大得多,各家緊著鍋的大小,可頭可尾,就蒸這么一個,因為大,蒸之前還要用刀在上面的面皮上切上密密麻麻網(wǎng)狀的布紋,使它的外形像一只裝滿五谷的糧袋子,所以就叫面布袋。林子不依,哭著鬧著要戴大公雞。姥姥被纏得實在沒辦法了,就把林子扳倒在自己膝蓋頭,在林子屁股上拍了幾下,同時,姥姥也嗚咽著說:“要要要,你就知道要,你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兒嗎!”說完又哭自己那早死的閨女,說閨女的命真苦,年紀輕輕的就去了,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撇得沒人疼沒人愛的,眼看自己老得不中用了,連個打春的公雞都縫不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呀!姥姥仰頭看著天,祈求老天把自己收了去吧,死了總比活著受罪強得多。說罷,一低頭又看見了林子,就大放悲聲起來。
自從林子父親遠走新疆之后,姥姥和奶奶家?guī)缀鯖]有了走動,就連逢年過節(jié)也是一樣,兩家的關(guān)系變得不冷不熱的,只有林子姐姐偶爾到寇家寨看看林子,也是唯一跟林子來往的李家人。今年這個冬天剛進入一九,姐姐就來了,她是利用星期天來的,來給林子送一套父親從新疆郵寄回家的棉衣,并順便告訴林子,父親還有一封信,說要回家過年,還要給他們帶回家一個后媽。林子這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后媽的含義了,因為寇家寨有人總在林子跟前說:“林子,你爸給你找了個后媽,以后可要夠你受的了?!庇幸淮危腥苏龑χ肿诱f這話,被姥姥聽到了,姥姥對那人說:“林子就是寇家寨的孩子,今后他哪兒也不會去,什么后媽不后媽的,以后別對著林子再說這話!”
姐姐走后,林子連著幾天不高興。姥姥知道林子是個心事重的孩子,變著法兒地哄他高興,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好不容易使林子將后媽一事淡忘了。
在寇家寨,姥姥家的門頭不是很硬,當(dāng)?shù)厝税堰@樣的人家成為“瞎鱉戶”。簡單地說來,就是這樣的人家,無論大人小孩,都容易受別人的欺侮,比如,有些按輩分應(yīng)該喊你叔或者爺?shù)哪贻p人,卻在見到你之后,不但不喊你叔或爺,相反,他倒趁你不留意,上去用手捋著你的腦瓜子,說:“快,乖孩子,叫一聲爺爺來!”還有的人,一般都是些青皮無賴,見到你之后,會上去揪著你的耳朵,大聲叫著說:“你個姨外甥,叫一聲姨夫老子就放了你!”如此等等,老到林子的姥爺,小到林子的小舅,都會隨時受到這樣的窩囊氣。每逢這時候,姥爺也好,小舅也好,都是臉上堆著笑,低聲下氣地跟對方商量說:“咱別鬧好不好,叫別人看見了笑話?!睂Ψ讲⒉活I(lǐng)情,也清楚你跟他惱不起,否則,他就可以趁勢找你的麻煩,說:“不就跟你開個玩笑嘛,一個玩笑就當(dāng)了真,真他媽不是玩意兒!”嘴里攜槍帶棒,不干不凈,你如果回擊一句半句,說不定就會真的爆發(fā)戰(zhàn)爭,當(dāng)然,果真鬧將起來,吃虧的不會是別人,只會是那些要人沒人、要勢沒勢的瞎鱉戶。
那一次,是去年的夏天,村里的人都在村南頭的飯場里吃飯,林子跟姥爺也去了。那天姥姥做的早飯是麥仁稀飯,餾的鍋貼餅子,涼拌蘿卜絲兒和幾根洗干凈的青辣椒。姥爺背靠一棵大槐樹,正埋頭一口餅子一口辣子地吃著,突然,一個綽號叫“磨卓兒”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他伸手將姥爺?shù)南★埻氲嗔似饋恚瑩P起手倒在地上,對著姥爺說:“你如果把地上的稀飯?zhí)蚱饋?,我就算你能?!?/p>
姥爺笑著對磨卓兒說:“咱兄弟倆,哪能把老哥哥當(dāng)狗呢?!?/p>
誰料磨卓兒將臉一黑,伸手在林子姥爺后腦勺上“吧唧”就是一下子,說:“你給誰當(dāng)哥呢?就你這熊樣也配!”說著又把手伸過去,這次他的手是沖著林子姥爺?shù)暮蟊橙サ?,也許磨卓兒欺負人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根本不會想到會有人把他怎么著,所以,當(dāng)他的胳膊被幼小的林子緊緊抱住,用兩排剛換的牙齒死死咬住不丟的時候,他連著將巴掌揚起來好幾次,但最終還是顧及林子是本村的外甥,才沒有落到林子的身上。
這件事后,寇家寨就有了關(guān)于林子的話題,人們說:“別看這個孩子人不大,心里卻是個懂好歹、知輕重的孩子!”
今年秋季的一天,賴頭兒和幾個孩子在村北的柿樹林子里玩“投窯兒”的游戲,他們在地上并排挖了幾個坑,又在幾米開外的地方用棍子劃了一道直線,幾個孩子站在線外,往各自對應(yīng)的坑里投砂漿籽,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誰投進去的砂漿籽多,誰就算贏。贏者給予什么樣的獎勵呢?也許是當(dāng)?shù)睾⒆右环N約定俗成吧,誰贏了,輸?shù)暮⒆泳秃摆A者“姨夫”,按說這也是一種具有羞辱性質(zhì)的獎懲辦法,問題是在游戲開始前,每個孩子都認為自己不會輸,只會贏,對這個獎懲辦法也就沒有什么異議,況且在孩子的心目中,哪里有什么規(guī)矩而言,充其量是游戲開始前的一個由頭而已。即便是在游戲分出輸贏之后,贏者真的要輸者兌現(xiàn)承諾時,也大都是輸?shù)暮⒆尤鲩_腳丫子一跑了事,沒有哪個孩子會讓對方占自己便宜。那天林子也去了,原本賴頭兒是極力反對大家?guī)Я肿尤サ?,他的理由是林子是個倒霉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死了媽,還一天到晚愛哭喪著個臉,怎奈林子不棄不舍,跟孩子們中間隔著不遠的距離,他們走,林子也走,他們停,林子也就站住腳,最后實在沒有辦法甩掉這個尾巴,大家也就只好聽之任之了。
賴頭兒在家里很橫,敢跳著腳地罵自己的父母,但玩起游戲來卻笨得要死,別的孩子投進坑里很多砂漿籽了,賴頭兒的坑里只投進可憐的兩三個,等到了約定的時間后,贏的孩子便要賴頭兒喊自己姨夫。賴頭兒這時候完全可以一跑了之的,但他偏偏在關(guān)鍵時刻沒了在家人面前的那股橫勁,只把眼睛僵僵地看著對方,愣在那里像腳底下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林子替他急出了一腦門子的汗來。
“叫姨夫!”贏的孩子對賴頭兒喊道。
“不叫?!辟囶^兒這樣說,但聲音卻像蚊子叫。
“你敢耍賴,就把你撂倒,用尿滋?!?/p>
“對,用尿滋他!”旁邊幾個孩子也附和著贏的孩子,圍過來喊道。
一聽到他們要用尿滋自己,賴頭兒似乎回過味來了,用眼瞅了一圈,那架勢是要瞅個空檔撂蹦子。怎奈他的意圖太過明顯,立刻就被孩子們看出來了,他們把賴頭兒圍得更緊了,還相互配合著把胳膊攀在一起,像一道密匝匝的人肉籬笆墻,賴頭兒就是想跑也是不可能的了。
看起來,要張口喊別人一聲姨夫,的確是件不怎么光彩的糗事,就連賴頭兒這樣的孩子也不愿為之,他在萬般無奈之際,使出了自己的拿手絕技:往地上一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還癩蛤蟆一樣地在地上尿了一泡尿。不料這一招在家里屢試不爽,在外人那里卻不怎么管用,那個贏了的孩子撇著嘴,用腳踢了一下賴頭兒的屁股,說:“叫,快叫姨夫,再不叫我們可就滋了!”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不遠處的林子突然沖了進來,他手里抓了一把沙土,對著贏了游戲的孩子眼睛就撒了過去,又一把將賴頭兒拽起來,趁著大家驚訝的瞬間,一溜煙地跑掉了。
贏了游戲的孩子揉著眼,被嘰嘰喳喳的孩子簇擁著,一路哭著回到家里,隨之被他媽扯著胳膊找到林子姥姥家,說林子弄壞了她兒子的眼睛,她要領(lǐng)著兒子去公社衛(wèi)生院看眼睛,要姥姥家準備好錢,跟他們一塊兒去衛(wèi)生院。
這時小舅恰好從地里干活回來,聽明白怎么回事之后,笑著對對方說:“嫂子,小孩子在一塊兒玩,打打鬧鬧不怨一個?!彪S后小舅話題一轉(zhuǎn)說:“不如這樣吧,衛(wèi)生院咱就不去了,我剛才路過你家院墻的時候,看見你家豬圈被老母豬扒了個大缺口,母豬哼哼著要跳出來,它領(lǐng)著一窩兒豬崽兒呢,跑出去了可不好找,過會兒我過去和堆泥,幫你家把缺口壘上吧!嫂子看這樣好不好?”
對方說了一句:“這回我就給你一個面子,下次我可不依?!弊е⒆踊厝チ?。
那天早上,林子躺在被窩里,腦子里在回憶著一幅圖畫,畫面上有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這兩個人林子都不認識,只是照片中的那個男人林子覺得有點親切,因為他有兩個高高的顴骨,林子的顴骨就比較高,姐姐的顴骨也比較高。至于那個女人,林子則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照片是姐姐偷偷讓林子看的。那天姐姐到姥姥家,給了林子新衣服,說父親和后媽要回家過年,卻沒有把照片拿出來讓大家看,而是趁吃飯的時候悄悄把林子拉到避人處,讓林子看了照片。姐姐說:“照片上的這個女人就是我們的后媽?!绷肿影选昂髬尅倍⒅戳撕靡粫?,然后對姐姐說:“她的眉毛這么濃,眼睛這么深,鼻子這么高,跟畫書上的外國人差不多?!苯憬氵@才告訴弟弟說:“可不是嗎,父親信上說了,咱們的后媽不是漢族,是個漢族跟俄羅斯族生的混血兒?!绷肿訂柦憬闵妒腔煅獌海憬銚蠐项^說她也弄不清。
昨天,林子替姥姥還大妗子的針線,見大舅一家正圍著一堆點燃的豆秸烤火。這次大妗子倒很熱情,她指著一把四腳朝天的凳子對林子說:“外面冷,進來烤烤火吧?!绷肿影训首臃^來,坐在賴頭兒一旁,豆秸在不停地噼噼啪啪炸響著,炸得火星子飛迸。大妗子對林子說:“林子,聽說你爸要回來過年了,過罷年他還走不走呢?”
林子說:“我不知道?!?/p>
大妗子又問:“你爸給你跟姐姐領(lǐng)回來一個后媽,還是個雜種,你高興不高興呀?”
“啥雜種不雜種的,你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能不能說話好聽一點兒!”大舅不滿地說。
“本來就是嗎,父親和母親不是一個民族,生出來的孩子可不就是雜種嗎,難道我說得不對?”
林子低下了頭,這回他終于明白姐姐說的啥是混血兒了。
“林子,”大妗子今天的話真多,林子在寇家寨這些年里,大妗子跟林子說的話加起來也沒今天的一半多,“林子,過罷年就跟你父親去新疆吧,聽說那里的人喜歡吃羊肉,時間長了會變得高鼻子凹眼睛,跟洋人似的,過幾年你再回來,我們恐怕都不敢認你了也說不定。”
“趕緊滾蛋!”賴頭兒翻了林子一眼,“早就該滾蛋了,整天住姥姥家,你又不是沒家!”
“我住我姥姥家,礙你什么事兒了?”林子大聲說。
“那是我奶奶家!”賴頭兒說,“寇家寨的人都姓寇,我爸和我也姓寇,你姓什么?姓李!李村的人就會攛掇著別人打架,害得小叔還得給人家壘豬圈!”
林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賴頭兒被人家圍在中間,嚇得哇哇大哭的情景就在眼前,但林子還小,不能用語言把賴頭兒當(dāng)時的狼狽樣描述出來,他站起身來,指著賴頭兒連說了好幾個你之后,拉開屋門跑走了。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得送林子回家跟他奶奶、父親和姐姐團聚了,聽說林子的那個后媽也很想跟林子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培養(yǎng)的意思大家已經(jīng)想到了,如果培養(yǎng)得好,很可能過罷年他們就會把林子帶走。
吃過早飯后,小舅就把架子車的底盤卡進車框的槽內(nèi),把家里的那條長凳子四條腿朝后、凳面朝前地固定在車廂后邊,車廂里鋪了一張席子,席子上是一條嶄新的大棉被,車廂窄棉被寬,將棉被的一半當(dāng)褥子,一半當(dāng)被子,姥姥的意思是,這樣林子躺在里面就凍不著了。一切準備停當(dāng),可姥姥抱著林子舍不得撒手,兩眼哭得通紅,一遍一遍地問林子:“好孩子,這一走,什么時候會再來看姥姥?”姥爺笑著說:“你這是干啥,孩子跟著父母是正理,我們應(yīng)該高興才是。”姥姥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可就是管不住自己?!?/p>
姥姥把林子放進被窩里,仔細掖好,安排小舅一路上照看好林子。小舅說:“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就著十來里地的路,我還把林子送不到家?”
出了村往西就是通往李村的公路,公路是沙土路面,既光滑又平整,架子車走在上面都不帶顛的。即便如此,小舅依然走得慢條斯理,根本不像那個平時快手快腳的小舅了。
小舅還一路走一路問林子話,似乎那天小舅的問題格外多。
“林子,”小舅問,“你來姥姥家住了幾年了?”
“七年了。”林子說,“每年過生日,姥姥都給我煮一個紅皮雞蛋。”
“林子,”小舅問,“過罷年你就該上學(xué)了,你是愿意在李村上呢,還是跟父親去外地上?”
“我就愿意在姥姥家上,可是小舅,寇家寨為什么沒有學(xué)校呀?”
“李村是公社設(shè)的重點學(xué)校,寇家寨不是?!?/p>
“那我就在李村上,還可以經(jīng)常去看姥姥姥爺?!?/p>
“林子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小舅笑笑說。
……
不知不覺李村就到了。林子母親活著的時候,小舅經(jīng)常來李村,知道林子奶奶家在哪兒。隔得遠遠的,小舅就看到院子里人來人往,院子大門兩側(cè)貼了大紅對聯(lián),院內(nèi)臨時搭建的灶臺上,爐火轟轟作響,人們煎炒烹炸,顯得異常忙碌。小舅把林子從車廂里抱下來,指著院子對林子說:“那就是你奶奶家,你去吧,小舅還得趕快回去,年下了,家里事多?!?/p>
林子一步一回頭地走著,快到大門口的時候,過來幾個人說說笑笑的,林子隱入人群中不見了。
小舅不想就這么回去,他要再看林子一眼,就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放下架子車,坐在車把上。小舅等啊,等啊,等了一個多時辰,依然不見林子出來,只有村里村外不停炸響的鞭炮聲,讓他感到格外地?zé)o奈。最后,小舅笑笑說:“到底是個孩子,玩起來把什么都忘了——不過這樣也好,大家就可以放心了?!?/p>
小舅落落寡歡地走著,快要到村口拐角的時候,小舅的心突然一咯噔,剎那間雙眼溢滿了熱淚。原來在路口的那棵大梧桐樹下,小舅看見一個人,一個小人兒,小人兒背靠著大樹,勾著頭,一只腳壓在另一只腳面上,不停地搓,那不是林子嗎?他在等小舅??!
小舅扔掉架子車,飛奔過去,一把把林子摟在懷里,許久許久,不肯放手……
最后分手時,林子說:“小舅,你先回去吧,過幾天就是破五節(jié)了,如果破五我有公雞戴,蒸面布袋吃,我就認她;如果沒有,我就還回寇家寨,哪兒也不去了,一輩子跟姥姥姥爺和小舅過!”
小舅答應(yīng)一聲,唏噓著,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