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鵬波
一
二十年前的農村沒有幼兒園,當孩子們長到六歲的時候,家長就給他們脖子上套一個布袋,朝屁股上狠狠踢一腳:“狗東西,給老子乖乖念書去!”說是念書,可許多人手里是沒有書的。小時候窮,不止我家,大家都窮成了一個樣。
我和弟弟相差三歲,我上三年級那年,弟弟也到了上學年齡。雖是陳年往事,記憶卻大體清楚,學費一學年93塊錢,為了留足夠的時間供家長們到處湊學費,那時報名都分兩天進行。家長們東湊西借,罵爹喊娘:“學生就是來討債的?!蔽腋赣H那年在西安打工,摔斷了兩條肋骨,拖欠的工錢也一直討要不得,開學在即,我們兄弟倆的學費還遲遲沒有著落。人生有時很可惡,成全一件事情總是那么難。那一年9月,我生平第一次有了一個新書包,母親用她在窯廠幫灶的工錢給我們兄弟倆買的。我小心翼翼地將鉛筆盒、橡皮、自己用舊畫歷裁的本子一樣樣擺在新書包里,然而,我卻未能背著它如期坐進教室。那時候的雨似乎也比現(xiàn)在多,秋雨淅淅瀝瀝連下了好多天,澆得人愈發(fā)愁苦。每天聽學校傳來的鈴聲、讀書聲,我心里越來越著急,甚至學著祖母,往地藏王菩薩的香爐里插了三炷香,把一片寫有字的紙片埋進香灰,紙上只有一行字,鉛筆寫的,“老天保佑,我想念書”。
當一個九歲的孩子將希望寄托給神靈時,那是一種絕境求生般的渴望。最終,我比別人遲了一個星期坐進了教室。弟弟也許沒有想到,在上學這件事上,他比別人晚了整整一個禮拜。
二
三年級這個點很重要!
一來,我的班主任再也不是本家那位長滿雀斑、脾氣暴烈的老女人;二來,我可以用鋼筆或者圓珠筆寫字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們32開的寫字本從此將由16開的作文本代替,這意味著,我可以在紙上真正爬格子了。再回首,不難覺察,這是個并不太理想的開端,我們那位語文老師顯然有些操之過急,日記、周記之外,還有每周一次的課堂作文,孩子們都有點討厭她,一周寫這么多字,要費多少作業(yè)本。但我卻很感激這位老師,因為她逼著我背了好多課本和閱讀。
孩子們沒有課外讀物,只有課本,《盧溝橋的獅子》《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挑山工》……她規(guī)定學一篇背一篇,背不過就抄,中午不許回家吃飯,家長送飯來學校,她扣下來,臉黑成一片。她手里有好些個參考書,用了好多年,孩子們買不起這些書,她吩咐學習委員給大家在黑板上抄,每個題、每個句子、每篇閱讀,老老實實抄下來,默記到心里。許多年后,我恍然覺悟,這種“背書”的經(jīng)歷是多么寶貴?!皩氋F”的意思是,在抄書中,我用一種最為誠懇而直接的方式,找到了中國文字隱隱跳動的脈搏。
王朔在《動物兇猛》中曾感慨:“我得感激我們所處的那個年代,學生獲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必學那些以后注定要忘記的知識?!蔽乙哺屑ぷ约核幍哪莻€環(huán)境,因為物質及精神資源的匱乏,我們得以更加誠懇地深刻感知那些有限的知識。
三
倘若每天全身心重復一件事,似乎很難不被它傾倒,那時候抄書就使我迷戀上了“文字”。我盡己所能找課外讀物,其實能找到的只有表哥表姐的舊課本。大概在五年級時,我已將中學語文教材盡數(shù)閱讀,只不過等我升到初中,又換了一套新教材。我一直堅持認為,人教版的語文教材有弱智化、娛樂化的傾向,至少在選擇文章這方面是這樣。
當時我沉迷于魯迅的文章而不能自拔,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沉迷于魯迅的文字,似乎有點少年老成的味道,但我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歡。據(jù)說母親年輕時讀過幾本書,有一次在苞米地拔草,我們突然在文學上產生了交集。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一個鄉(xiāng)下母親,在深秋的田野,一身臭汗,居然開始討論起來了高貴的文學!我忽然感慨:“魯迅的文章讀起來和別人不一樣!”母親欣喜,問我:“不一樣在哪兒?”我努力想找出一個恰當?shù)脑~,可怎么也想不出來,心里一著急:“狗日的,寫的就是好!”話音剛落,母親一巴掌把我扇進了草叢。
那一年,我九歲,人生最大的夢想,買一本魯迅的書,可我也知道,僅僅只能想。
四
想來真是滑稽,我那時如此著迷魯迅,可后來讓我真正陷入文學之境而無法自拔的,卻不是魯迅,而是王鼎鈞。
記憶中,那時家里除了一本老皇歷,找不出其它書籍。直到有一天,父親帶回來一本《讀者》。我放學回家,一眼就看見那本殘損的雜志橫臥在炕上,欣喜之余,便把它據(jù)為己有。在那本雜志上,我與王鼎鈞生平第一次相遇,不禁感嘆,世界上竟然還有比魯迅更美的文字。那篇讓我著迷的文章叫《紅頭繩兒》,如今依然躺在我的手機里,跟著我穿過一個又一個城市,邂逅人生無限的可能。那本雜志是父親在路邊撿來的,中間缺了好幾頁,我問父親:“缺的那幾頁哪兒去了?”
“擦屁股了!”父親說。
我略感遺憾,一個少女的愛情故事,讓父親的一泡大便撕裂了。
我自然無法獲知關于王鼎鈞的其他信息,也無法邂逅更多的文字。當我將課本都讀完以后,只能在報紙中尋覓那些藏在邊邊角角的小文章,甚至那些小黃文。學校里似乎有一個書架,但在我讀書的六年中,未曾見它被開啟過??h城也有幾家書店,但那時偷書盛行,我們這些孩子走進書店,就是店主眼里的“偷書嫌疑人”。我少年時偷過四次書,前兩次所偷之書,全為練習冊,而后來兩次偷書,卻使我終生難以忘懷。
確切來講,第三次是父親偷書,我是幫兇。第四次偷書,于我而言,卻有一種“打開新世界大門”之感。
五
十一歲這一年鄉(xiāng)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外祖父村子的小學被撤銷了,教學器械裝滿了兩拖拉機不知拉到了什么地方。只留下幾架書,被貼上封條,暫時由村委會保管。這批書是“文革”時收繳上來的“毒草”,后來“文革”結束,校長依舊堅持不給學生看。校長是個老共產黨員,在保山前線挨過槍子兒,是個徹徹底底的文盲。
學校撤了,老師走了,學生散了,荒涼的校園,老校長一個人也呆不下去了。于是,我們撕開封條,破門而入,把落滿灰塵的“毒草”裝進麻袋,跳墻遁逃。孩子們偷書的目的很純粹,把這些書當廢紙賣。為了避人耳目,我們把偷來的書埋在麥地里,一來避避風頭,二來讓書本受潮,增加重量,在秤上占幾分錢便宜。轉天早晨,我們挖出來麻袋,把書倒進草叢,那一刻,我傻眼了。世上還有如此厚重精美的書籍。
我第一次遇見硬紙板包裝的書,第一次遇見線裝書,第一次遇見外國書(俄文)。這些書的扉頁都統(tǒng)一蓋上了大隊的紅印章,就在那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早晨,我們藏在遍布露水的草叢里,把這些“毒草”撕成碎紙片,塞進麻袋,踩幾腳,抬進縣城廢品收購站。
在那個夕陽斜照的黃昏,我站在一片廢品堆中,忽然意識到,自己應該去讀點“大書”。而當我把偷書所得的“零錢”花完以后,我也小學畢業(yè)了。
人生,從此變得緊張起來?。氐握浴岸拱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