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帶刺的胸珠,伴她終生
○潘彩霞
1938年春天,仿佛一夜之間,蘭州街頭便已千樹放綠,百花爭艷,猶如穿城而過的黃河水,奔騰又熱烈。一切都變得生機勃勃,蓄勢待發(fā)的,除了草木,還有愛情。
王德芬沒有想到,她與蕭軍竟然會再次相逢。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作為大后方的蘭州吸引了大批文化名人,曾任榆中縣縣長的王蓬秋積極主張抗日,一封信便把在外讀書的三個兒女召喚回來。那時,王德芬正在蘇州美專就讀,哥哥王德彰從南京回來了,大姐王德謙也從上?;貋砹?,與她同來的,還有青年作家吳渤。
國難當頭,王德芬熱血沸騰。19歲的她和哥哥姐姐一起去學校擔任義務教師,教學生唱抗日救亡歌曲。有美術專長的她還承擔了辦壁報的任務,她的漫畫把日本侵略軍燒殺搶掠、殘忍暴戾的野蠻行徑揭露得淋漓盡致。
在吳渤幫助下,他們組建了“王氏兄妹劇團”,經(jīng)常進行抗日救國演出。小話劇《放下你的鞭子》在甘肅民眾教育館禮堂上演后,蘭州各界為之震動,王德芬扮演的“香姐”給蘭州人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個清晨,炭市街49號院里走進兩個風塵仆仆的男青年,他們是應吳渤之邀,來蘭州參加抗日宣傳工作的?!皡窍壬谶@兒住嗎?這兒有姓吳的嗎?”聽到喊聲的王德芬打開了門,穿深紅色皮大衣的那位,她見過,是蕭軍。
一年前,在上海讀書的姐姐帶王德芬去拜訪許廣平。上了電車后,姐姐悄悄對她說:“你看那個人,就是《八月的鄉(xiāng)村》的作者蕭軍。”那時,在魯迅的提攜下,被稱“二蕭”的蕭軍和蕭紅風頭正勁,不僅作品享譽文壇,這對患難夫妻的經(jīng)歷也備受矚目。
“上身穿白色短袖針織網(wǎng)球衫,下身是白色西式長褲,腳穿一雙尖頭皮鞋,他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正聚精會神地看報紙?!眱H僅一面,“像個游泳健將”的蕭軍留給王德芬一個態(tài)度冷漠、略顯高傲的“不好”印象。
面前的蕭軍,與之前的孤傲不同,經(jīng)過長途跋涉,看上去疲憊憔悴。他剛剛和共同生活了六年的蕭紅分手,曾經(jīng)令人羨慕的革命伴侶已經(jīng)分道揚鑣。王德芬為他惋惜,莫名的,還有點心疼。
與蕭軍同行的,是戲劇家塞克,他們暫住在王德芬家。第二天,蕭軍突然送給王德芬一個雅致的花瓶,瓶頸上纏繞著幾道鮮艷的朱紅色串珠,瓶內(nèi)插著一長一短兩枝刺梅。
“四五月份正是刺梅、芍藥、丁香、牡丹盛開的季節(jié),蘭州街上賣各種花的很多,蕭軍真是一個有心人,他怎么知道我愛花呢?”很多年后,已是耄耋老人的王德芬回憶起這一幕,仍然那么感動。紅寶石一樣鮮艷的刺梅像一顆火熱的心,又像投進心湖的一粒石子,王德芬不由心生歡喜,矜持的少女之心被攪亂了。
朝夕相處中,王德芬的純潔和爛漫吸引了蕭軍,與性格憂郁、只想安靜寫作的蕭紅相比,她富有朝氣,充滿活力,對抗日的熱情與蕭軍這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不謀而同。
來到蘭州的第五天,性情奔放的蕭軍便約王德芬散步,她欣然應約。走在黃河岸邊,他興致勃勃地講他的傳奇經(jīng)歷和見聞,她饒有興味地聽著,不時偷偷打量他一下。幾天的接觸,在她的眼中,蕭軍“熱誠、真摯、善良、敦厚、開朗、豪爽、朝氣蓬勃、幽默風趣”,既是進步作家,又是魯迅先生的學生,有才華有血性。這對一個情竇初開的文藝少女,無疑是最具誘惑力的。
她僅僅是崇拜他,而他已經(jīng)戀著她了,孩子般的天真、清澈透明的眼眸令他不能自已,盡管真正認識還不到一周。他常常約她一起散步,在沙灘上撿石子,唱歌,看古老的水車。一次到中山林游玩時,大庭廣眾之下,無法克制的蕭軍忍不住熱烈地擁抱著王德芬親吻起來。他鄭重地提出,希望她能跟他一起去武漢。
太熱烈、太迅速的愛,令人卻步。這個成熟男人的表白讓毫無戀愛經(jīng)驗的王德芬慌亂了。當晚,她把這件事寫進了日記,并給他寫信:“你使我多么受驚了哦!沒出息的!你怎么就不能扼制著自己的熱情呢?”她冷靜地審視自己,“我并不愛你,只是很喜歡你。”她羞怯、不安,甚至有點恐慌地說,“希望你不至于拿我尋開心。”
同一個夜晚,另一個房間的蕭軍也提筆寫下了給王德芬的第一封情書:“我們是戀愛著了!至少是我自己,雖然我曾一千遍約束著自己,但今天我終于吻了你,我的孩子!我是那樣的躊躇和不安??!”信末,他也設想了最壞的結果,“也許這又是一個悲劇的收場?我不想想它,反正對我全是一樣的——多添一顆胸珠而已?!甭淇钍恰澳愕男∩底印薄?/p>
蕭軍像個火球,熾熱地燃燒著,在他強烈而熱情的追求下,王德芬動心了。父母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父親對蕭軍下了“逐客令”,他的桀驁不馴、用情不專,他們早有耳聞,何況他還比女兒大12歲。
在王德謙的幫助下,蕭軍另找了住處,王德芬也被父母關在家里,“蕭軍一天不離去,你一天不許出門!”
然而蕭軍展開了更猛烈的攻勢,日日寫信給她,有時甚至一日兩封、三封,“只要我一接近你,就感到一種眼睛看不見的溫柔包圍了我,真的會變成一個孩子了,像一只羔羊似的伏貼在你的懷中,任著你撫摸吧,我會在這撫摸中睡得香甜而美麗!愛的!”信通過同情他們的姐姐傳遞,滾燙的話語令王德芬無法抵擋,她也每天給他回信,傾訴思念、痛苦和內(nèi)心的矛盾。
短短一個月,蕭軍寫下了38封情書。隨著他狂熱的愛在筆端傾泄,王德芬做了最后的決定,“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我相信自己什么樣的生活都能過,我一定能夠和他同甘苦共患難!伴他以終生!”
得到肯定答復的蕭軍開始和王德芬的父親談判,在信中,他語氣強硬、斬釘截鐵,“我只屈服于‘真理’,卻不能對‘暴力’低一低頭的”;“德芬已經(jīng)是我的,我也是德芬的,即使刀放在脖子上也要愛到底”。
經(jīng)過他們“頑強地、不懈地努力和斗爭”,王德芬的父母終于妥協(xié),在《民國日報》上刊登了一則“訂婚啟事”:“小女德芬于本年5月30日已與蕭軍君訂婚,因國難時期一切從簡,祈諸親友見諒是幸。”
1938年6月,王德芬跟隨蕭軍離開蘭州,前路漫漫,她義無反顧。臨行前,他對她的母親發(fā)誓:“我會對德芬負責到底的!”
然而,來得快的愛,去得也快。仿佛熱情已經(jīng)用盡,僅僅十天,他就驟然降溫,說她頭腦簡單,“缺少共鳴共感”,并討厭她的哀怨流淚,毫不體諒她為他舍棄家庭的痛苦。到成都住下來后,他更是扔下她一個人整日外出,即使在家,也對她視而不見。
蕭軍把嫌棄和厭倦寫在臉上,沒有對話,沒有交流,王德芬只有放下尊嚴,給他寫信:“愛的,不要再對我那么陌生冷淡吧,希望你別和我認真吧!那會苦壞了你!家是不可愛的,晚點回來也好,只希望你在外面能快活!你不要多疑我對你有什么不滿,那都是多余的想法?!?/p>
字里行間,都是容忍、卑微與哀求??嗪碗y,她都不怕,唯一怕的,是他的冷漠,接受刺梅花的美麗時,她同時接受了會傷人的刺。
忐忐忑忑中,她跟著他在戰(zhàn)亂中奔走,于1940年到達延安。政治環(huán)境使得蕭軍焦灼易怒,盡管他們已經(jīng)有了孩子,爭吵仍然不斷。有人告誡王德芬,“蕭軍會丟開你……一個人不要忘掉歷史?。 ?/p>
蕭軍的多情歷史,王德芬當然不會忘記,蕭紅曾受到過的傷害,她也未能幸免。她只是無能為力,“他是被許多女人愛過的人,相比之下,我就顯得太幼稚太無能了”。蕭軍也公開說,他們的夫妻關系之所以能夠維持,“舊情占四分之二,愛情占四分之一,可憐占四分之一”。
對從未謀面的蕭紅,王德芬產(chǎn)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1942年4月8日,蕭紅在香港含恨離世,當晚,蕭軍在日記里寫道:“下午聽到蕭紅死了的消息,芬哭了?!?/p>
王德芬哭的,其實是她自己。那時的蕭軍正忙著他的情感糾葛,并在日記里抱怨,“每一個女人全不是我所需要的,她們?nèi)薮溃腔疾≌?,全是不懂得我的心的人!我要哭!為了每次戀愛!每個女人所耗費去的精力!在這社會上,她們總是重重地壓在你的肩上,使你精疲力竭,而她們并不企求上進!”
盡管失望,他仍然不放棄追逐,幾年后又移情一位女大學生,甚至向王德芬提出離婚。
或許應該感謝歷次的政治運動,每一次,王德芬都毫不猶豫,“我不怕牽連,我不離婚!”從西北到西南,又從西南到東北,青絲熬成了白發(fā),無論受到多大的沖擊,她始終不離不棄。半個世紀的動蕩,無數(shù)次搬家、抄家,很多東西丟失、銷毀,唯有當年蕭軍寫給她的情書,一封也沒有弄丟。
他的一時真情,于她,卻是永恒的愛情。他成了她生命中最堅定不移的信念,她生命中所有的暖,全都給了他。
半個世紀,她為他生育了八個子女,她的付出終于得到他的認可。文革中,身陷囹圄的蕭軍給孩子們寫信:“好好關心你們的母親!……她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諒解我的人。盡管我們思想常難一致,我們的生活習慣、為人作風各不相同,但我們卻是不可分解的一對!”
終是她,陪他走到最后,葬禮上,一聲“蕭軍老伴……”令人肝腸寸斷。那一刻,回憶漫過心田,她想起他在第一封情書里贈給她的小詩:“我有一串胸珠/每一顆全是那樣美麗而鮮紅/這全是用苦痛和艱辛換來的呀/它將伴我以終生?!?/p>
那“一串胸珠”里,她終于成為最美麗最鮮紅的那一顆。當姐姐問她“可有后悔跟蕭軍走”時,她的回答是:“我從未后悔過跟他?!?/p>
或許對她來說,比起受傷,蒼白的人生更可怕。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