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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賞玩與鑒裁
        ——清初孫承澤法書碑帖鑒定方法論探頤

        2017-02-14 00:55:38■李
        書法賞評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庚子

        ■李 永

        明代的張丑在其《清河書畫舫》中說:“賞、鑒二義,本自不同,賞以定其高下,鑒以定其真?zhèn)?有分屬也?!盵1]雖已明確提出書畫“鑒賞”與“鑒定”之不同,然而,在我國古代,書畫鑒定并沒有成為專門之學,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書畫鑒定家,所謂的書畫鑒定學是近代伴隨著博物館學的興起而產(chǎn)生的。古代的書畫鑒定家,大多是由書畫家、美術(shù)史論家或收藏家擔當,他們并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鑒定知識,也不會總結(jié)自己的鑒定經(jīng)驗,所以我們要總結(jié)他們的鑒定經(jīng)驗與方法,只能從他們論畫、論書中去捕捉。

        孫承澤(1593-1676)[2]是入清后北方第一大鑒藏家,其《庚子銷夏記》與《閑者軒帖考》二書,被學界視為書畫、碑帖鑒定的經(jīng)典之作。正如盧文弨在《庚子銷夏記·序》中所贊:“鉤玄抉奧,題甲署乙,足以廣見聞而益神志。其鑒裁精審,古人當必引為知己?!盵3]盡管如此,他還是以記述、品評為主,間有考據(jù)和鑒定,因而我們只能從這些記述、品評中去管窺他的法書碑帖[4]鑒定思想與方法。

        一、賞鑒—核心之鑒定方法

        傳統(tǒng)的鑒定家十分重視鑒賞,如宋代米芾所著《書史》《畫史》,雖名為史,實屬于以鑒賞為手段的鑒定筆記,這種以審美為旨歸的鑒賞中所隱含著的鑒定意識,或許可以稱之為美學式的鑒定—賞鑒。鑒定家們深入書畫內(nèi)部,讀懂書意、畫意后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不言而喻,真?zhèn)沃婢驮⒂谄渲辛恕?/p>

        孫承澤對法書碑帖的鑒定,秉承了傳統(tǒng)的方法,以賞鑒為主。其在《庚子銷夏記》自序中寫到:“倦則取古柴窯小枕偃臥南窗下,自烹所蓄茗,連啜數(shù)小杯,或入書閣整頓架上書;或坐藤下?lián)崮﹄p石;或登小臺望郊壇煙樹,徜徉少許,復(fù)入書舍取法書名畫一二種,反復(fù)詳玩,盡領(lǐng)其致。然后自置原處,閉扉屏息而坐?!边@種賞玩的態(tài)度,卻折射出了許多理性的光輝。

        孫承澤的賞鑒方法看似籠統(tǒng),其實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綜合而言,他主要從作品的氣韻、神采、風骨、時代風格、個人風格、師承等方面去把握,有時候還綜合運用這些方法。下面我們結(jié)合具體實例來揭示他如何運用這些方法。

        孫氏在論述陸柬之《文賦》時言:“陸司議蓋見《蘭亭》墨跡者,昔人稱其用綠麻紙臨《蘭亭》押尾署‘陸司議書’最為精工,惜今不傳矣。所書《文賦》風骨內(nèi)含,神采外映,真得《蘭亭》之髓者,不獨皮貌相肖也。”[5]史中有載陸柬之曾臨摹過蘭亭,孫承澤認為《文賦》得《蘭亭》“神采”“風骨”,不言真?zhèn)?,而讓人讀來真?zhèn)巫砸?。在論述東坡《苦雨詩墨跡》言:“《苦雨》五言古詩……指頂行楷,神韻備足,坡公最屬意之書也?!薄吧耥崅渥恪边@些鑒賞書畫時的美學術(shù)語,正是真跡留給人的主觀感受,非偽作所能產(chǎn)生的審美愉悅。唐虞世南所書《孔子廟堂碑》,貞觀四年落成后,當時車馬填集碑下,氈拓無虛日,不久碑即損壞。至五代,王彥超重新翻刻之,[6]氣韻大不如原刻。該帖孫承澤收得一部,從神采上斷定為唐代原拓,其言:“今觀此本,珠圓玉栗,神采照映,信為千秋至寶。唐搨久亡,恐世無二本?!盵7]歐陽詢所書《溫虞公彥博碑》,孫承澤存有真拓,又于朋友處見一臨本,他從書法風骨上判斷道:“《溫虞公碑》雖已泐,然所存者風骨整峻。至同年張?zhí)构幰娨慌R本,靡靡矣?!盵8]一個“風骨整峻”,一個“靡靡”,真?zhèn)胃呦铝⑴校@現(xiàn)出孫氏過人的審美能力。褚遂良書《枯樹賦》墨跡,孫承澤曾在龔鼎孳處借觀,此帖祝枝山集中疑為元人偽造,孫氏反復(fù)鑒賞,認為氣韻上“無河南秀挺不群之致”。[9]從而首肯祝枝山的鑒定結(jié)論,事實證明歷史上許多鑒定家對此帖都持懷疑態(tài)度,可知此帖的不可靠性。

        筆墨當隨時代,每個時代的書法會從整體上呈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獨特面貌,它是一個時代相對穩(wěn)定的精神內(nèi)涵表現(xiàn)出來的外部印記,鑒定家往往會根據(jù)這個印記來進行斷代,當然這需要鑒定家具有很深的藝術(shù)史學養(yǎng)。孫承澤常以時代風格斷定碑刻的年代與真?zhèn)?,其在論《東漢仙集留題字》言:“書法妙甚。其事雖未可信,然非漢人手筆不能也?!盵10]從漢人的精神氣質(zhì)與書法風格斷定必出漢人之手。東漢《武榮碑》,不書年月,漫泐不全,且歷代著錄只《集古錄》載其名,它書多不載,孫承澤以其“簡質(zhì)”而定為漢人風格:“《武榮碑》久稱殘剝,《集古錄》載其名,《金石錄》并不載。然石非全磨滅者,文既簡質(zhì),字亦如之,自是東京風格?!盵11]同樣只載于《集古錄》中的漢代《張壽碑》,孫承澤認為字法古雅,而有漢人風格:“《張竹邑碑》在武城縣,僅載《集古錄》,他書不載……碑文簡質(zhì),字法古雅,具見漢人風格?!盵12]

        時代風格表現(xiàn)一個時代藝術(shù)家的共性,但不同的藝術(shù)家由于閱歷、審美、心性、知識結(jié)構(gòu)等不同,會表現(xiàn)出與他人不同的藝術(shù)面貌,即個人風格。個人風格形諸書法外部形態(tài)上,可以從“筆意”“筆致”表現(xiàn)出來,孫承澤常以此作為鑒定依據(jù)。王獻之《地黃湯帖》,孫承澤細玩之,認為全是米芾“筆意”,從而定其為米芾臨本。[13]唐《昭仁寺碑》,無書人姓名,歷史上眾說紛紜,宋鄭樵、明趙崡均定為虞世南書,而都穆則認為與虞世南所書《孔子廟堂碑》不類[14],從而提出不同意見,而孫承澤以“筆致”審之,贊同鄭、趙二家的意見,認為為虞世南所書。[15]

        中國書法很注重傳承,大凡成功的書法家離不開對歷史上經(jīng)典書家作品的學習,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自成一格。然雖具備了個人的面貌,但總逃脫不了取法對象的影子,這些印跡往往被孫承澤捕捉而成為其賞鑒依據(jù)。宋代薛紹彭家藏《定武蘭亭》,秘而不宣,翻刻以惑人,《石刻鋪敘》曾載曰:“熙寧間,薛師正(紹彭父向)出牧,求者沓至,薛惡其模打有聲,乃刊別本于外,多持此以惠求者,此郡真闉已有二刻矣。其子紹彭又模之他石,潛易元刻,暗以自別,遂于古刻湍、流、帶、左、右五字各劖損?!盵16]而薛紹彭自己則潛心蘭亭研習筆法。孫承澤曾收得薛紹彭詩卷,認為其筆筆用右軍法:“宋人書能存晉法者,惟薛紹彭道祖。蓋彼時定武蘭亭妙石在其家,故所書詩稿五紙,筆筆用右軍法,無論不肯帶唐人格調(diào),即大令亦略不渉及,此深于書學者也?!盵17]從繼承上肯定了薛氏此作得右軍正脈,真?zhèn)螁栴}也就不言而喻了。索靖所書《急就篇》,在宋時尚有唐人硬黃紙臨本,葉夢得[18]久尋不得,偶得黃伯思雙鉤本,評其曰:“長睿 (黃伯思)好古善隸楷,能得古人用筆意,其氣韻精采,尚可仿佛其典刑?!盵19]伯思雙鉤《急就篇》能“氣韻精彩”,又能得其“典型”,說明他對《急就篇》研習之深。正是以此作為依據(jù),孫承澤所藏伯思書《黃庭內(nèi)景經(jīng)》章草墨跡,認為其“全用《急就章》法,甚可珍也”。[20]

        二、史實、文字、著錄、題跋、印章等考據(jù)之法

        孫承澤鑒定法書碑帖的核心方法—賞鑒,是以藝術(shù)本身為先決條件,從藝術(shù)內(nèi)部規(guī)律出發(fā)的方法。誠然,這不是他使用的唯一方法,有時還會使用史實、文字、著錄、題跋、印章等一些外部考據(jù)方法,內(nèi)外結(jié)合,以增加說服力。

        史實的考證,具體而言就是運用歷史文獻資料作為依據(jù),來佐證書畫的真?zhèn)?,這種輔助方法常被鑒定家運用。孫承澤作為史學家,有很深的史學素養(yǎng),考據(jù)是他的強項,在他的書畫著錄中史實考證的運用俯拾皆是。略舉一例:《耕織圖》[21](即北海著錄的《宋憲圣皇后書養(yǎng)蠶圖》)為南宋紹興年間於潛縣[22]令樓瓚繪制,呈獻給宋高宗,深得高宗贊賞,并獲得皇后題詞。此圖皇后題詞,元代鄭足老題跋認為是顯仁皇后所書,而金華宋景濂認為是憲圣慈烈吳皇后所書,孰對孰錯?孫承澤考之于史認為宋景濂為確:“顯仁韋后乃高宗母也,從徽宗北轅,老年始歸。憲圣慈烈吳后乃高宗繼后,史稱其善翰墨,則為吳后書無疑,金華之言為確矣。”[23]高宗憲圣慈烈吳后,徐乾學《讀禮通考》有過考證:“宋史《禮志》高宗憲圣慈烈皇后吳氏,慶元三年崩時,光宗以太上皇承重,寧宗降服齊衰期。”[24]此外宋史有傳,可見孫氏判斷有據(jù)。吳皇后“善翰墨”,歷史亦有記載,《淳祐續(xù)帖》卷一十七有其書《歸田賦》十八首,[25]又為《養(yǎng)蠶圖》后題詞為其所書增加了另一種證據(jù)。從這兩方面來看,孫承澤的論定是很有說服力的。

        誠然,史實考證也有局限性,我們不能完全執(zhí)著于此法。由于歷史當事人的疏忽或者種種原因,有時候會出現(xiàn)作品與史實不符,但確為珍品的情況。謝稚柳先生曾舉了一個八大山人的例子:八大山人《水仙圖》圖卷,上有石濤題詩并記云:“八大山人即當年之雪個,淋漓仙去,予觀偶題?!庇浤晔嵌〕?,即康熙三十六年,而此年八大山人七十二歲,并沒死。[26]所以有的鑒定家就以此為依據(jù)認為該作為偽,但大多鑒定家從作品本身出發(fā)認為是真跡,從而推斷有可能是石濤誤聽了八大的死訊而有此題語。孫承澤曾對世上留存的褚遂良所書兩個版本《圣教序》作鑒定,其一為《慈恩寺圣教序》(即《雁塔圣教序》),其二為《同州圣教序》)。首先他從風格上鑒定兩者有差異:“同州饒骨,慈恩饒韻,如出兩手?!苯又鴱鸟宜炝忌絹砜甲C,同州本與史實不符:“后云:‘龍朔三年癸亥六月廿三日建,大唐褚遂良書,在同州倅廳。’按公(褚遂良)永徽九年庚戌(應(yīng)為永徽元年庚戌,此可能為刊刻之誤或者筆誤),出為同州刺史,三年還朝,六年貶潭州,顯慶二年貶愛州,三年戊午卒于貶所。至龍朔癸亥卒巳六年矣,安得復(fù)與書事?”孫承澤的考證符合史實,[27]那同州本是真是偽呢?最后孫氏還是遵從藝術(shù)的本體推斷,認為褚遂良故去六年所立的《同州圣教序》,“蓋非手書上石,公歿,同人不勝桐鄉(xiāng)之思,復(fù)摹刻官所,實記所建歲月,初不計其存亡?!蓖荼疽酁轳視⒎莻巫?,乃是以慈恩寺本為底本復(fù)刻,至于題款“龍朔三年”,為建碑時間,并非書寫時間。而出現(xiàn)風格上的差異,蓋是因為“摹手異耳”。[28]孫承澤此鑒定意見很有見地,與大多數(shù)鑒定家的看法基本相同。清王澍《竹云題跋》言:“同州者則河南既歿,后好事者以河南嘗刺同州,故以雁塔本更刻一石,以至甘棠不忘之義也。玩后款,但記立碑年月,不稱官爵,至大唐褚遂良書在同州倅廳,并不復(fù)摹褚書。”[29]王氏看法與孫承澤同,認定同州本為褚書,并且和雁塔本為同一底本。清王昶《金石萃編》曰:“永徽元年公坐事出為同州刺史……同州之刻乃在龍朔三年,是時公去同州二十一年,而距公之卒亦二年有余,蓋爾時梵筴西來,朝野動色,皆謂得未曾有,競相傳寫公之所書自非一本流傳在同州,后人重其書法之工與風節(jié)之峻,故歿而猶刻之。”[30]王氏言“公去同州二十一年,而距公之卒亦二年有余”有誤,此本刊刻的龍朔三年(663年)距永徽元年(650年)褚遂良知同州當為十三年,距其卒年顯慶三年(658年)為五年多,近六年,孫氏所考為是。王昶肯定同州本為褚遂良所書,非偽,這點與孫承澤同,而并不認為同州本與雁塔本為同一底本,所謂“所書自非一本流傳在同州”,從語氣上看,也屬推斷,并非確論。傳為右軍書的《周孝侯碑》,孫承澤認為“其文謬妄”,與史實不符,從而斷定為后人假托:“晉人以書擅當代,然見之碑板無一佳者,至《周孝侯碑》,不知何人假之為右軍書,且其文謬妄……不足存也。”[31]此碑“其文謬妄”之處孫氏并沒有詳細指出,明趙崡《石墨鐫華》有考曰:“宜興《周處碑》,元美(王世貞)考據(jù)極詳,大都謂碑文記處以身殉國,死戰(zhàn)矣!而忽又云元康九年,因疾捐館,前后不續(xù)??紖菚x俱無元康年號,且贈處將軍,賜葬地,給其母醫(yī)藥酒米等,皆永平七年戰(zhàn)歿時事。其后十五年,建武元年乃謚孝侯,而碑并作建武年事,建武元年陸機已歿,安得文及之?蓋碑前陸機撰下有空石,后人妄增羲之書,以重其價耳?!盵32]趙氏言“吳晉俱無元康年號”,當為不審,“元康”乃晉惠帝司馬衷第三個年號,共用了九年(291—299年)。但此碑中先言周處戰(zhàn)死后又言病故,前后矛盾,以及陸機撰文與史實不符之處,確為的論,這在顧亭林《金石文字記》[33]和朱彝尊《曝書亭集》[34]中都有詳考,與趙氏意見一致??梢妼O承澤認為此碑“其文謬妄”雖沒有詳細論述,卻是有史料支撐的,并非虛言。

        書法以文字作為載體,其內(nèi)容大多為詩、文、書信等,這就為鑒定家從文理、文義、語詞等方面留下了鑒定依據(jù)。孫承澤也深諳此法,他在鑒定王右軍題衛(wèi)夫人《筆陣圖》后拓本言:“相傳衛(wèi)夫人有《筆陣圖》,右軍題其后,累代皆以為右軍書。予觀其論書語殊淺薄,尚不及孫虔禮,而書法亦遠遜右軍他書,殆后人妄為之耳?!盵35]從右軍論書文理,結(jié)合右軍書法,內(nèi)外結(jié)合,判斷乃“后人妄為之”。北宋大觀三年 (1109年)薛嗣昌借長安崔氏所藏真跡《千字文》摹刻于陜西西安,俗稱“關(guān)中本”,孫承澤收得一本鑒定其為宋搨:“余所收乃當時舊搨,不待驗 ‘律呂’為 ‘律召’及有 ‘方綱摹’字而知其妙也?!盵36]從賞鑒角度即定為當時舊搨,而不驗“律呂”為“律召”及有“方綱摹”字,是對自己鑒定水平的高度自信,實未必不驗,即言出,說明已經(jīng)知道其中的玄機了。所謂“律呂”乃“律召”之誤,趙崡《石墨鐫華》有考曰:“‘律召調(diào)陽’乃真跡,蓋草圣‘召’字似 ‘呂’,故俗本誤作 ‘律呂調(diào)陽’。徐散騎亦誤為 ‘呂’,夫以 ‘閏余’對 ‘律召’是其義也,今本正作 ‘召’字?!盵37]“律召”對應(yīng)“閏余”乃是指時間意義上的術(shù)語,而“律呂”則是音樂方面的術(shù)語,不能對應(yīng)??梢姺陶卟煌ú輹植煌ㄕZ義,故而形成如此錯誤,露出了馬腳。所謂“方綱摹”是指薛氏大觀年刻本后的小楷“侄方綱摹”“李壽永、壽明刊”兩行款字,這些字在較晚的拓本中已不全,而成為后人鑒定初拓后搨的依據(jù)。

        著錄、印章和題跋是鑒定家常用的外圍鑒定手法。著錄就是前代書畫著作對作品的記錄,有簡有詳,簡單著錄只記錄作品的名稱,詳細著錄從作品紙張、尺寸、內(nèi)容、款識、題跋、印章位置等方面全方位記錄,在沒有照相術(shù)的古代,可視為作品以文字作為載體的平面圖像。印章就是書畫上鈐蓋的前人印記,有書畫家自用印和收藏家和觀賞者鑒藏印兩種。題跋就是在作品的前部、空白處、拖尾等處,觀者所書寫的文字內(nèi)容,個中保留了許多前人的鑒定意見和對藝術(shù)的評價。這三種雖然是輔助方法,但不容小視,應(yīng)用得好至少可以收得三方面效益:其一,可從印章、題跋和著錄自身真?zhèn)蝸碜C明作品的真?zhèn)?;其二,可證作品流傳有序,為作品的真實性增加砝碼;其三,前人的鑒定意見可作為自己鑒定的參照,觸發(fā)鑒定靈感,拓寬鑒定視野,為鑒定結(jié)果增加說服力。孫承澤常用這三種方法作為鑒定佐證,如他對張旭的《自言帖》,其先從作品紙張質(zhì)地上辨別為唐代大麻紙,接著從藝術(shù)風格上賞鑒認為:“字法圓轉(zhuǎn),而左規(guī)右矩,深得右軍遺法?!辈⑴c舊藏張旭《四時帖》風格進行比較,認為《四時帖》“狂逸之甚,殆偽書耳”。最后他以作品上留存的三方清楚的印章“天水”雙龍印、“內(nèi)府圖書”及“奉華寶藏”作為有力佐證依據(jù),其中對“奉華寶藏”[38]一印考證尤詳:“奉華堂乃宋高宗內(nèi)侍劉夫人所居之室也,高宗所得珍秘悉令掌之,用此印鈐識,然非極品不輕用也?!盵39]王右軍《裹鲊帖》[40]孫承澤定為唐雙鉤本,并根據(jù)米芾《書史》著錄考曾經(jīng)薛紹彭收藏,米芾《書史》載:“右軍唐摹四帖,一帖有 ‘裹鮓’字,薛道祖所收命為裹鮓?!盵41]該帖上有薛氏“弘文”印與米芾一印,孫氏據(jù)此推斷米氏“或在道祖家見之而用此印”。帖后有米友仁手題字,又有“亡宋南廊庫長條印記”,他又進一步推斷該帖由南宋內(nèi)府轉(zhuǎn)入元內(nèi)府。米友仁是米芾的長子,深得宋高宗的賞識,命他為南宋內(nèi)府鑒定法書,凡經(jīng)他手鑒定過的內(nèi)府書畫都留有其題字。所謂“亡宋南廊庫長條印記”即“亡宋南廊庫經(jīng)手人郭墨印記”,朱彝尊有述曰:“是時元中書省檄諭中外,江南既平,宋宜曰 ‘亡宋’,而斯人遂直書亡宋,又隱其名以示不臣者?!盵42]蓋此印為南廊庫姓郭之人為元人整理下臨安得之南宋內(nèi)府所藏書畫專用之印。此帖后來進入明內(nèi)府,明亡為西川劉鳳占收得,復(fù)歸承澤。孫承澤通過著錄、題跋和印章對該帖流傳情況作的系列考證,流傳有序,大大增加了該帖的可信度。

        三、紙張、氈拓、裝池等材料工藝手法

        紙張、氈拓、裝池等材料和工藝手段,也往往成為鑒定家的外圍鑒定依據(jù),孫承澤在鑒定中偶爾會用這些材料和工藝手段作為自己的旁證。

        書畫用紙,由于時代的不同,會有不同的質(zhì)地區(qū)別。如隋唐的麻紙,硬黃、硬白紙,薛濤箋;五代的南唐澄心堂紙;宋元時期的皮紙;明清時期的宣德紙等。有時候由于書家的個人喜好,對紙張也有選擇,比如董其昌就喜歡打磨過的光潔如玉的蠟箋。上面已有提及的《張長史自言帖》,孫承澤首先辨別了紙張—“用唐大麻”。[43]所謂“唐大麻”就是唐代日常廣泛應(yīng)用的麻紙,唐人李肇《翰林志》載,朝廷的詔令、章奏等各種文書均用“白藤紙”;撫慰軍旅,則用“黃麻紙”。[44]這種紙還常被用于書畫上,如唐韓滉的《五牛圖》即以麻紙所繪。孫承澤對紙張的識別為此帖增加了一定的可信度。

        在印刷術(shù)不很發(fā)達的古代,書法要得以傳播,學書者要臨摹古代經(jīng)典書法范本,必須依賴刻帖。所謂刻帖,簡言之,就是把書法墨跡鏤刻在木板或石頭上,然后再經(jīng)過捶拓等工序,把字跡印下來,形成黑底白字的拓本(又有墨本等稱謂),作為學習的范本(后來碑刻成為書法學習的范本,方法亦然)。拓本隨著時代的不同,拓工的不同,在用紙、用墨及工藝上也會有不同;即便同一種刻帖或碑刻,由于自然的風化,人為的破壞等原因,先后捶拓,也會產(chǎn)生不同的效果。這些差異往往成為符號而被鑒定家所把握,作為鑒定真?zhèn)?、版本與優(yōu)劣的依據(jù)。孫承澤在鑒定《紹興國子監(jiān)帖》版本時言:“紹興,以內(nèi)府所藏《閣帖》刻板置之國子監(jiān),首尾與《閣帖》悉同。當時御府搨者多用匱紙,蓋打金銀箔者也,筆畫精神極可觀。后碑工往往作蟬翼本,且以厚紙覆板上,隱然為銀鋌紋以惑人。按,宋拓以匱紙為第一,蟬翼次之?!盵45]他的鑒定意見直接承接了宋曹士冕《法帖譜系》。[46]所謂匱紙,是古代打金銀箔用的一種薄紙。金銀箔就是在匱紙上塗生金銀粉或者銀錠痕,作冥錢用,清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五載:“按自漢以來,即有以紙寓瘞錢之文。予曩客武林,見捶箔者聯(lián)衢達陌,男婦老幼殆不下萬余人,皆指此為生計。”[47]當然也有用真金真銀打成箔作作為裝飾用。宋陳均撰《九朝編年備要》記:“崇寧元年五月,提舉后苑修造所言:內(nèi)中殿宇修造合用金箔五十一萬七千片?!盵48]南宋時,御府多用匱紙氈拓法帖,效果好,“筆畫精神極有可觀”,以至于后世碑工往往用厚紙作蟬翼拓,且作銀錠痕,假冒此種拓本以惑人。其效果顯然不如匱紙本,故孫氏比較兩種版本的優(yōu)劣認為“匱紙為第一,蟬翼次之”。

        裝池,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技術(shù)的完善,而呈現(xiàn)不同的面目和特點,如隋唐的金題玉躞、錦贉繡褫,北宋的宣和裝,南宋的紹興御府書畫式等。孫承澤曾從市賈手中收得褚遂良臨《右軍黃庭經(jīng)》刻本,他先從史學角度考證該帖的歷史淵源,“《黃庭經(jīng)》傳世者少佳本,褚河南臨者舊稱第一,然石缺一半”;接著從裝池上鑒定所收者為“宋裝”;然后從藝術(shù)角度賞鑒“用筆之妙,宛如手書”;還從墨色與搨工審視“墨色搨工俱絕”;再結(jié)合其上題字“御府古石刻”,從而判斷“蓋唐石而宋裝也”;[49]最后又結(jié)合其上的“內(nèi)府圖書”及“奉華寶藏”等鑒藏印,贊嘆此帖“誠不世之珍”,不言真?zhèn)?,真?zhèn)巫袁F(xiàn)。這是典型的鑒定手法綜合應(yīng)用的鑒定實例,藝術(shù)本體的賞鑒,史實的考證,拓工、裝池、印章等工藝的旁證,應(yīng)用得得心應(yīng)手。

        總之,孫承澤書法碑帖著錄以評論為主,在評論中透視出理性的鑒定意識。對孫承澤鑒定方法歸納總結(jié),對他鑒定實例的再審視,必將有助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鑒定學充實,為當代鑒定家提供歷史依據(jù)。

        注釋:

        [1]張丑,《清河書畫舫》卷一下,《文津閣四庫全書》二七一冊,商務(wù)印書館,二00五年版,第二七五頁。

        [2]孫承澤(1593-1676),字耳北,一作耳伯,號北海,又號退谷、退谷逸叟、退道人等,山東益都人。

        [3]盧文弨,《庚子銷夏記·序》《知不足齋叢書》本,中華書局,一九九九年版。

        [4]本文主要側(cè)重于孫承澤法書碑帖鑒定方法的探討,因此將盡力剝離繪畫部分。

        [5]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一之《陸柬之書陸機文賦》。

        [6]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二十,《文津閣四庫全書》二七一冊,第五七九頁。

        [7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六之《唐虞世南孔子廟堂碑》。

        [8]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六之《歐陽詢溫虞公彥博碑》。

        [9]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七之《趙孟頫書枯樹賦》。

        [10]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五之《東漢仙集留題字》。

        [11]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五之《執(zhí)金吾丞武榮碑》。

        [12]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五之《竹邑侯張壽碑》。

        [13]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一之《王子敬地黃湯帖》“子敬《地黃湯帖》一紙……余細玩之,筆意全是米老,知為海岳臨本。”《王子敬地黃湯帖》是否為米芾臨本世有爭議,下文將詳細分析。

        [14]都穆,《金薤琳瑯》卷十三,《文津閣四庫全書》二二七冊,第六三二頁。

        [15]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六之《虞世南昭仁寺碑》:“《昭仁寺碑》為朱子奢文,不著書者姓名……細閱之,筆致娟秀爾雅,非永興不能也?!?/p>

        [16]曾宏父,《石刻鋪敘》卷二,《叢書集成初編》一六00冊,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版,第三二頁。

        [17]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一之《薛道祖詩卷》。

        [18]葉夢得 (1077—1148)宋代詞人。字少蘊。蘇州吳縣人。紹圣四年 (1097)登進士第,歷任翰林學士、戶部尚書、江東安撫大使等官職。晚年隱居湖州弁山玲瓏山石林,故號石林居士。

        [19]葉夢得,《石林集》,收入清倪濤《六藝之一錄》卷一六四,《文津閣四庫全書》第二七五冊,第五六二頁。

        [20]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一之《黃伯思黃庭內(nèi)景經(jīng)》。

        [21]此圖后歸清宮,《石渠寶笈》有著錄,惜今原圖無存,現(xiàn)流傳有后世各種摹本。

        [22]於潛縣即今浙江臨安區(qū)于潛鎮(zhèn),西漢武帝元封二年 (前109),置於朁縣,屬丹陽郡。東漢時改於朁為於潛。

        [23]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一之《宋憲圣皇后書養(yǎng)蠶圖》。

        [24]徐乾學,《讀禮通考》卷二十一,《文津閣四庫全書》三八冊,第一五七頁。

        [25]曾宏父,《石刻鋪敘》卷下,二六頁。

        [26]謝稚柳,《鑒余雜稿》,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六月版,第一五三頁。

        [27]朱關(guān)田,《褚遂良年譜》《唐代書法家年譜》,江蘇教育出版社,二00一年八月版。

        [28]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六之《褚遂良同州圣教序》。

        [29]王澍,《竹云題跋》卷三,《文津閣四庫全書》二二八冊,第一七一頁。

        [30]王昶,《金石萃編》卷四十九,北京中國書店,一九八五年三月版。

        [31]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五之《十七王右軍帖》。

        [32]趙崡,《石墨鐫華》卷一,《叢書集成初編》一六0七冊,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版,第九頁。

        [33]顧亭林,《金石文字記》卷四,《文津閣四庫全書》二二七冊,第七九二頁。

        [34]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十八《平西將軍周孝侯碑跋》《文津閣四庫全書》四四0冊,第一一六頁。

        [35]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五之《王右軍筆陣圖》。

        [36]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六之《智永千文》。

        [37]趙崡,《石墨鐫華》卷一,第十二頁。

        [38]《珊瑚網(wǎng)》卷二十五著錄《宋復(fù)古鞏洛小景》《石渠寶笈初編》卷十三著錄《唐柳公權(quán)蘭亭詩并序》皆鈐有此印。

        [39]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一之《張長史旭草書墨跡》。

        [40]惜今墨跡已不存,僅??瘫荆w孟頫有臨本傳世。

        [41]米芾,《書史》《文津閣四庫全書》二六九冊,第七二一頁。

        [42]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十三,《文津閣四庫全書》四四0冊,第一三三頁。

        [43]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一之《張長史旭草書墨跡》。

        [44]李肇,《翰林志》《文津閣四庫全書》一九七冊,第三九0頁。

        [45]孫承澤,《閑者軒帖考》之《紹興國子帖》《知不足齋叢書》本,中華書局,一九九九年六月版,第二六六頁。

        [46]曹士冕,《法帖譜系》卷上,《叢書集成初編》一六00冊,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版,第二頁。

        [47]阮葵生,《茶余客話》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一二年十二月版,第一一0頁。

        [48]陳均,《九朝編年備要》卷二十五,《文津閣四庫全書》一一四冊,第二一七頁。

        [49]孫承澤:《庚子銷夏記》卷四之《右軍黃庭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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