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事美

一百年前的中國，新舊思想在中國史無前例地激烈碰撞。作為國內(nèi)最高學府，北京大學更是新思想的策源地，空前活躍的學術自由吸引了眾多國內(nèi)頂尖的知識分子。自古文人相輕，互相之間都有各種不服，北大教授也未能免俗。他們之間既有公開的思想交鋒，也有私下的人身攻擊。有光明磊落的君子，也有居心叵測的小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北大的發(fā)展史也是一部掐架史，而民國初期更是掐架的黃金時代。

觀點論爭，林紓指責蔡元培

林紓本是一個晚清的老學究，“五四”運動時他已年過花甲。林紓年輕時也曾積極主張維新，并不是一個老封建。但一個曾經(jīng)的進步青年遇到了更為進步更為年輕的晚輩，就產(chǎn)生了代溝。林紓對胡適等人倡導的新文化運動就頗為不滿，尤其是胡適鼓吹白話文為“活文學”，詆毀文言文為“死文學”的論調(diào)，讓林紓極不痛快。為此，林紓致信北大校長蔡元培稱：“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薄胺簿┙蛑挢湥捎脼榻淌谝??！蹦且馑际钦f，若用白話文，連小販都成教授了。

林紓在 《民國日報》 上發(fā)表 《論古文之不宜廢》一文，文章中特別強調(diào)，要尊重國人學習文言文與白話文的選擇，不應一刀切，保留文言文就是保存中國元氣，否則國未亡恐文字先亡。

其實，此時的林紓早已離開了北大。北大作為新思想的批發(fā)集散中心，林紓自然格外關注，尤其是蔡元培任校長后。本來林紓也是推崇新文學改革的，但無奈胡適等人就是瞧不上自己。林紓為了發(fā)泄怒氣，于1917年在 《新申報》 上發(fā)表諷刺小說《荊生》，含沙射影攻擊胡適、陳獨秀等人。隨后再次撰寫小說 《妖夢》，攻擊蔡元培?！堆龎簟?比 《荊生》更惡毒，竟然將蔡元培、胡適、陳獨秀等人比作“無五倫之禽獸”，將其化之為糞。

隨后，林紓更是在 《公言報》 上公開指責北大“覆孔孟、鏟倫?！?，矛頭直指蔡元培與陳獨秀。蔡元培則致信林紓，聲稱思想自由、兼容并蓄是世界各大學之通例，學校無權橫加干涉。對于部分教員的過激言行，不應求全責備。蔡校長的意思很明顯，您老先生該哪涼快就哪涼快去，別多管閑事。

互相攻擊，胡適絕交陳獨秀

林紓與蔡元培的掐架，都指向了一個關鍵人物，那就是陳獨秀。林紓在報紙上指責北大，其實就有暗指陳獨秀嫖娼的意思。但嫖娼一事畢竟是私德，不宜上綱上線，胡適還為此給陳獨秀做了辯護?？梢哉f，胡適與陳獨秀兩位安徽同鄉(xiāng)，互有恩惠于對方。陳獨秀舉薦胡適到北大，胡適多次救濟陳獨秀。但這兩個看似私交甚好的朋友，卻因政見不同而屢屢掐架，并致最終決裂。

陳獨秀欣賞胡適對文學改革的理念，高度肯定胡適是文學革命第一人。陳獨秀發(fā)文稱胡適為“文學革命之氣運……其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但二位顯然不僅僅是點贊之交。據(jù)羅家倫回憶說，胡適最初比較謙和，后因為陳獨秀的支持而氣焰大盛，甚至大吹大擂。也許正是陳獨秀給自己培養(yǎng)了一個敵人。

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因散發(fā)傳單被捕，胡適多次組織安徽同鄉(xiāng)去營救。出獄后的陳獨秀遠赴上海，卻首先向胡適發(fā)起攻擊，批評胡只談文藝，不談政治。胡適辯稱自己不是文藝青年，并駁斥陳是一個獨斷專橫的魯莽之人。從此，胡陳二人漸行漸遠。

1921年2月，胡適等人要求 《新青年》 雜志遷回北京，被陳獨秀拒絕。陳獨秀回信稱，北京大學風氣不好，雜志只能遷移到廣東。對此，胡適只能苦笑。兩年后，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 《科學與人生觀》 一書，編輯愛“挑事”，專門讓胡適與陳獨秀分別作序，而且還互致問候。陳獨秀嘲諷胡適將知識思想抬得過高，甚至與經(jīng)濟比肩為兄弟。胡適批駁陳是經(jīng)濟決定一切，指責陳“近于強辯，末段竟是誣人”。

隨后，兩人更是勢同水火。針對陳獨秀對義和團先貶后褒的態(tài)度，胡適大為惱火，在 《晨報》 上怒斥陳“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是“訟棍的行為”。1925年11月，因?qū)W潮運動 《晨報》 報館被燒毀，陳獨秀拍手稱快。胡適忍無可忍，斷然與陳獨秀絕交。在絕交信中，胡適痛斥陳“不承認異己者的人不配爭自由……我們不但不能做朋友，簡直要做仇敵了”。

如果大家認為二人就此成為仇敵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1935年10月，國民黨抓獲陳獨秀，如果不是胡適的積極營救，陳獨秀恐怕再也沒有秀的機會了。

舍友反目，高一涵丑化胡適

在那個熱衷辦媒體的年代，1916年，高一涵回國后，也與李大釗一起主辦 《晨報》，后又為章士釗的 《甲寅》 雜志撰稿。在這期間，高一涵與胡適一起居住在北京朝陽門竹竿巷4號。其間，經(jīng)胡適推薦，高一涵進入北大任職圖書館編譯員，后兩人又一起遷入鐘鼓寺胡同14號。二人猶如大學宿舍舍友，同吃同住同勞動，吃喝拉撒睡大覺。可謂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但此時的高一涵，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剩男”，單身生活很空虛，時常賭博、嫖妓。胡適沒少規(guī)勸，甚至在高迎娶妓女時，胡還提醒自己老婆多加照顧。高一涵也常檢討，“今又遇著你的良言，或者又可以起死回生了”。在思想交流上，高一涵也常對胡適懺悔，反思自己。如：“我從前東涂西抹，今天做一篇無治主義，明天做一篇社會主義，到現(xiàn)在才知道全是捕風捉影之談?！钡?924年胡適公開批評陳獨秀“訟棍”時，也順帶批評了高一涵的“學理學家誅心的苛刻論調(diào)”。沒想到，就是一句批評，讓高很不滿，時常對朋友發(fā)胡適的牢騷。后來，高一涵便成了丑化胡適的急先鋒。

1950年代，全國上下掀起揭批胡適的高潮。1959年，留在大陸的高一涵發(fā)表題為 《在五四運動中看究竟誰領導革命》 的文章，極力美化李大釗，丑化胡適，攻擊胡適面對革命極其軟弱，“胡適被革命潮流沖擊，嚇得發(fā)抖、丑態(tài)畢露”。同時贊美李大釗為“五四”前的新文化運動領導，是“五四運動的親身參與者，是一位運動的組織者和領導者?！?/p>

高一涵對自己的歪曲與丑化，遠在美國的胡適，只是發(fā)表了一些史實。但無奈胡適沒有高一涵活得長，后面的攻擊胡適再也看不見了。

黨同伐異，沈尹默抹黑胡適

1949年后，留在大陸的北大教授還有沈尹默，也是與胡適掐架最激烈的一個。這位寡言少語的教授在北大十六年，沒有做過一篇學術文章，卻長期屹立不倒。沈尹默最大的絕招便是黨同伐異，一是聯(lián)合浙江同鄉(xiāng)，如蔡元培；二是聯(lián)合沈士遠、沈兼士兩兄弟。同是海歸，留學日本的沈尹默自然看不慣留學英美的胡適、蔣夢麟等人。

沈尹默自認與胡適、蔣夢麟結(jié)下梁子是在出國留學這件事上。他在 《我和北大》 一文中說，蔣夢麟在“五四”運動后接替蔡元培擔任北大代理校長，自己便想去法國留學一年，結(jié)果遭到胡適的反對，蔣夢麟則認為此舉是拆自己的臺，也堅決不放。這件事，讓沈尹默一直耿耿于懷。其實，沈的小心思早被湯爾和看破。湯在日記中稱：“今見夢兄負重命來此，陡生吃醋之意……人心齷齪，可勝概哉！”陡生吃醋，顯然是對胡適、蔣夢麟羨慕嫉妒恨。

在 《我和北大》 一文中，沈尹默指責胡適因不滿錢玄同、劉半農(nóng)的“雙簧游戲”，肆意干涉 《新青年》 雜志的編輯?！昂m不許半農(nóng)再編 《新青年》，由他一個人獨編?！倍聦嵤?，劉半農(nóng)是主動退出編輯部的，根本與胡適無關。

沈尹默繼續(xù)指責胡適，在“五四”運動時，煽動學生簽名，欲將北大拆分，并遷移到上海。同時，沈尹默不忘美化自己，稱自己在北大危機時刻，果斷阻止了胡適等人對北大的分裂行動。沈尹默的回憶文章中，對此段經(jīng)歷設置了多次對話，弄得有鼻子有眼。事實上，當時胡適正在上海陪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杜威訪問。

要說最沒人品的，當屬沈尹默稱胡適“神氣十足、張牙舞爪，任何人都不放在眼中，為人治學又淺薄，以后是蔡元培把他捧出來的?！?/p>

其實，沈尹默的 《我和北大》 一文發(fā)表前，還有一篇 《胡適這個人》，前者比后者更豐富。但第一篇發(fā)表后，就已經(jīng)讓胡適大動肝火。胡適指責沈是全篇扯淡，是非常下流的小人。而 《我和北大》 發(fā)表時，胡適已經(jīng)不在人間。

憤青傷人，魯迅惡罵劉半農(nóng)

魯迅不是北大教授，頂多算是一名兼職教授，而劉半農(nóng)是正宗北大教授。與高一涵和胡適差不多，魯迅與劉半農(nóng)也是由好朋友到形同路人，甚至反目成仇。說他們是好朋友，一來因為二人的性格比較相近，都比較直率，耿直，敢放炮；二來彼此欣賞敬佩對方的思想與學識。魯迅在悼念劉半農(nóng)的文章中曾說：“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nóng)。”二人雖不是北大同事，但卻是 《語絲》 周刊的同人。早期魯迅是 《新青年》 的撰稿人，而劉半農(nóng)既是北大教授，也是 《新青年》 的編輯。后來，兩人因 《語絲》 走到一起。

作為一個中學肄業(yè)并在江湖上寫艷情小說而聞名的作家，劉半農(nóng)始終難脫俗氣。雖有陳獨秀的舉薦、蔡元培的破格錄用，但胡適等大牌教授依然對劉半農(nóng)看不上眼。在這種環(huán)境下，劉半農(nóng)格外敏感。雖說劉半農(nóng)與魯迅互相欣賞，但魯迅也是一個憤青，說話更是大炮筒，甚至對朋友也毫不留情，這逐漸讓兩人產(chǎn)生了裂痕。

1926年5月，劉半農(nóng)出版白話小說 《何典》，請魯迅作序。這本是邀請好友捧場的事情，但魯迅卻砸了場子。魯迅沒有贊揚，反而在文章中批評劉半農(nóng)說：“我看了樣本，以為?？鄙杂?，空格令人氣悶。半農(nóng)的士大夫氣似乎還太多。至于書呢？那是：談鬼物正像人間，用新典一如古典。”可能魯迅覺得還是不過癮，連夜又寫了一篇文章，文章甚至嘲諷劉半農(nóng)的學術會導致北大關門。如此奚落朋友，劉半農(nóng)不能不多想，芥蒂叢生。

魯迅南下后，與劉半農(nóng)的關系更為疏遠。此時的 《語絲》 已經(jīng)難以為繼，魯迅竟然指責劉半農(nóng)干涉雜志發(fā)行?！鞍朕r(nóng)不準 《語絲》 發(fā)行，實在可怕?！倍藭r的劉半農(nóng)還傻乎乎地想提名魯迅為諾貝爾獎候選人呢。

導致魯迅與劉半農(nóng)徹底決裂的是一則謠言，說劉半農(nóng)怕魯迅搶了自己的飯碗，極力阻止魯迅返回北平工作。魯迅聞訊，罵劉半農(nóng)罵得極狠：“一聲不響，專用小玩意，來抖抖的把守飯碗……賤胎們一定有賤脾氣，不打是不滿足的?！?/p>

北大乃精英薈萃之地，思想意識的激烈沖突是必然現(xiàn)象，以上幾例也并非北大教授掐架的全部。拋開人身互相攻擊不談，北大教授的掐架也是文藝范兒最強的，水準最高的。

（選自《南方都市報》2014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