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杰
從歷代章草書風演變看當代章草創(chuàng)作格局
■李亞杰
章草是介于隸草與今草之間的重要書體,兩漢是章草的生成期和高峰期,其后在魏晉、隋唐、元明的發(fā)展時明時晦,至民國時期章草創(chuàng)作再度復興躍至高峰,產生了一大批章草大家。對于當代章草而言,歷代章草是創(chuàng)變源泉和前提,厘清其發(fā)展脈絡作為當代借資成了唯一選擇。只有對歷代章草做出整體審視和理性判別才能為當代章草把脈。
章草自西漢元、成之際產生,經(jīng)歷了自然生成,發(fā)展蛻變的過程。東漢至西晉是章草大興的時代,章草大家輩出,崔瑗、杜度、張芝、羅暉、衛(wèi)瓘、皇象、索靖等不一而足。由于歷史原因,崔瑗、杜度章草書跡已不復見,張芝流傳有《冠軍帖》《八月帖》收錄在《淳化閣帖》,而《冠軍帖》今草書風純熟,歷代認為非張芝所作?!栋嗽绿份^為可信,惜字數(shù)較少,歷代無甚關注。真正影響深遠的章草代表作是皇象《急就章》,自從皇象《急就章》產生以來,章草史便進入了以《急就章》技法體系為指規(guī)的傳承與嬗變,章草書風演變由此開端。
《急就章》原名《急就篇》西漢史游所撰,是當時學童習字用的啟蒙課本,也是學書范本?!段簳藓苽鳌酚涊d:“浩既工書,人多托寫《急就章》,從少至老,從不殫勞,所書蓋以數(shù)百?!鳖櫻孜洹度罩洝罚骸白晕羯菩W者,多書《急就章》故有鐘繇、皇象、衛(wèi)夫人、王羲之所書傳于世?!比藗円悦視鴮懙摹都本驼隆纷鳛樽R字,習書的范本,可見《急就章》的傳播之廣泛。但是啟功在《急就篇傳本考》中考證:“章草本《急就章》自漢至宋,見于記載者約有十家,崔、張、黃、索、衛(wèi)夫人、王羲之、蕭子云、崔浩等。除皇象本外,其余都不存?!焙我晕í毣氏蟊灸芰鱾?,根據(jù)今傳以皇象《急就章》為底本的松江本,筆者認為皇象《急就章》是章草草法趨于完美的范本。其運用簡寫、連寫、省寫的原則進行草法規(guī)范。松江本中,把復雜的造型簡化,偏旁部首簡化為固定格式,是為簡寫;連寫是把本該分開的點畫連為一筆,相鄰的筆畫也連寫成一筆,使得書寫速度加快,章草使用頻率提高;省寫指直接省略部分點畫、結構不加以代替。經(jīng)過皇象的規(guī)約,章草變得易識、易寫、美觀。同時,由于過分注意草法,結體平整略失變化。唐張懷瓘《書斷》評其云:“休明章草,雖相眾而形一,萬字皆同,各造其極。”皇象《急就章》的意義在于規(guī)范與穩(wěn)定章草草法,把章草推向程式化,類似蔡邕《熹平石經(jīng)》對隸書的規(guī)范,規(guī)范性大于藝術性,《急就章》是章草字體發(fā)展成熟的標志。
西晉索靖《月儀帖》是章草發(fā)展本源期的又一名跡,有宋拓本、明拓本傳世,《郁崗齋墨妙》《鄰蘇園法帖》皆有收錄。索靖擅章草,與衛(wèi)瓘俱學于張芝,有“瓘得伯英骨,靖得伯英肉。”之說,梁武帝蕭衍評索靖書:“飄風忽舉,鷙鳥乍飛”指的是索靖筆勢張揚、靈巧飛動,張懷瓘謂“峻險過之”,包世臣評“筆鼓蕩而勢峻密”,點明其書結字奇宕險峻?!对聝x帖》繼承皇象《急就章》規(guī)范,用筆果斷干練,點畫略肥,然不乏勁健,波磔突出,節(jié)奏明快,瀟灑多姿,結字更加險絕,自名“銀鉤蠆尾”。此種風格已與皇象相異,皇象凝重、沉重、樸素,索靖靈動、奇巧、開張?;氏蟀颜虏萃葡虺淌剑ㄐ土苏虏葑煮w,索靖表現(xiàn)了章草藝術美,開章草靈便之先河,推進了章草書體的風格流變。
書法發(fā)展到東晉王羲之是一個高峰,王羲之完成了草書由古體到新體轉化,亦即變革章草開創(chuàng)今草書風。如今,王羲之的章草書跡流傳有《豹奴帖》,此帖用筆柔媚飄逸,偶見今草“縱引”筆勢,可視為由章到今之際的探索作品。到了《寒切帖》《遠宦帖》,今草書風已經(jīng)成熟,只是從收尾的波磔處還能體察出一絲章草遺韻。整個東晉南北朝時期,“二王”父子今草風靡,其筆致飄逸靈動,牽絲引帶,字字上下貫通,妍麗流美,面貌新穎。章草則點畫質樸,波磔分明,字形比較封閉,相對于今草的“妍媚”美,章草的“古質”美日趨式微,所謂“愛妍而薄質”。所以章草不得不讓位于書寫流便,體勢開張的今草,退出歷史舞臺。
隋唐時期,章草持續(xù)衰頹,幾成絕響,隋人《出師頌》是這個時期唯一具有古體遺風的作品。宋黃伯思云:“章草唯漢魏西晉人最妙,至逸少變索靖法,稍以華勝,蕭景喬《出師頌》雖不殆魏晉人,然高古尚有遺風。自其書中觀之,過正隸遠矣?!彼迦恕冻鰩燀灐放c索靖風格相類,有論者認定為索靖書,整體書風古樸典雅不失變化,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此外,有一些書作如賀知章《孝經(jīng)》、武則天《昇仙太子碑》偶雜章草,已不屬真正意義上的章草范疇了。
宋代《淳化閣帖》問世,官、私叢帖翻刻之風日盛,“帖學”形成,漢晉刻帖章草成為主要取法源泉,宋四家都有涉獵章草的記載?!短m亭續(xù)帖》載蔡襄跋《出師頌》:“章草法今世少傳,此書由精勁而婉篇,殊可愛。借臨一本,然眼力已昏,亦多失真,他日或移石本,可分遺也?!泵总馈稌鴮W》:“唐模皇象《急就章》有隸法,在故相張齊賢孫直清處。”宋李綱《跋趙正之所藏東坡春夜教坊詞》提到:“東坡卷尾章草書淵明詩?!秉S庭堅《論書》曰:“今法帖中有張芝書狀二十許行,索靖《急就》草數(shù)行,清絕瘜勁,雖王家父子應斂手者也?!彼嗡募覍φ虏莸呐d趣無疑會影響宋人對章草的態(tài)度。北宋末年,葉夢得獲傳皇象所書《急就章》的摹本,刻于穎昌軍府。并跋曰:“《急就章》二千二十三字,相傳為吳皇象書,摹張郡公家本……此書規(guī)模簡古,氣象沈遠,猶有蔡邕、鐘繇用筆意,雖不可定位象書,絕非近世所能偽為者?!苯窳鱾鞯乃山揪褪且匀~氏的模刻為藍本,葉夢得保存了《急就章》較為原始的樣貌,為元明章草提供了版本依據(jù),極具書法史意義。宋人章草雖不及漢魏,但是通過刻帖的傳播,為元明兩朝的章草復興起了先導作用,是元明章草新變的前奏和必要準備。元明章草開始復興,元代趙孟頫不僅是一代章草大家,而且在其影響下出現(xiàn)了眾多書家學章草的風氣。元人章草范本以各種版本的《急就章》、及《月儀帖》《出師頌》《閣帖》中的章草書跡為主要取法對象。元人以楷書筆法寫章草,用筆按分明,婉轉流暢,點畫溫潤光潔,波磔突出,精巧銳利,字形扁方,空間布白勻稱,開創(chuàng)了章草的新范型。有元一代,章草書風基本在趙孟頫的籠罩之下,效仿趙氏風格為既定的審美慣式。俞和、鄧文原、元末明初宋克等都在亦步亦趨的描摹趙孟頫。然而后元書家楊維楨、康里子山,明代祝允明、徐渭、朱耷、王鐸、傅山等人充滿藝術反叛與革新精神,他們突破趙氏章草創(chuàng)作體系所嚴格依循的固有模式,嘗試章草、今草合二為一,其用筆潑辣,行筆極快,筆勢流暢,偶有敗筆,字形拉長,生拙夸張,奇肆縱橫呈現(xiàn)出奇險狹促的美感??傊?,元明章草開掘了章草新書風,拓展了章草的審美范式,是繼漢魏之后又一章草高峰。
清代碑學大興,北碑篆隸又成關注焦點,章草漸衰。晚清至民國,沈曾植取法章草,取得成功后,章草復興之門洞開。曹建在《晚清帖學研究》中認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沈曾植為代表的取法章草的風氣,可以追溯到梁巘、何紹基等人對王羲之書法‘章草筆意說’的揣測,以及康有為取法章草的提倡。”但是,促使章草復興直接原因是民國初年漢晉簡牘的出土。簡牘的出土,使人們窺得漢代章草墨跡,正本清源地厘清了章草的原始筆法。民國章草書家正是利用時代賦予的條件,創(chuàng)造了風格多元的新一代章草格局。
沈曾植開風氣之先,在原有章草的基礎上將簡牘、寫經(jīng)一并研習,形成了生拙老辣的風貌;王蘧常融冶漢碑、漢簡、漢陶、漢帛書,上及周鼎彝,開前人未有之境,圓勁厚重,簡約高古;王世鏜致力漢碑,參以漢簡,熔鑄今草,樸茂野逸,奇肆古雅;羅復堪深入宋元,碑帖融一爐而治,古樸剛健,風骨峭勁等等,不一而足。民國時期,但凡擅書者,都能寫章草,民國章草理論的研究也獨樹一幟,甚至有把章草字形作為文字改革的標準去推廣的論述,章草興盛可見一斑。民國章草是繼漢魏、元明之后的又一高峰。民國多元的章草書風一直綿延當代,深入此中的書家對民國章草不斷總結并在此基礎上進行開拓。
客觀來說,當今中國書壇,章草創(chuàng)作仍屬于少數(shù)人的行為。這是歷史的必然性,在章草的傳承過程中,不論是高峰期還是衰微期,章草的書寫參與者始終沒有大眾化,這與書體本身有關。畢竟章草沒有今草之流放來的瀟灑些。但是當代章草的書寫參與者已是歷史以來的最大化,而且最近兩年有越演愈烈之勢。當代語境下的章草,在歷代章草的基礎上,拓化出諸多審美類型,取法范圍是民國以來的最大化,原來相對陌生的領地,也在不斷開掘,章草創(chuàng)作的格局變得愈發(fā)寬廣。當下的章草書家所追尋的是視覺藝術、形式至上的展廳效應。其結合時代審美取向,在筆法、字法、章法、墨法上呈現(xiàn)出豐富、新穎、鮮活、靈動的流行色,在書展中入選、獲獎,成為書壇的中堅。其中卓有成就的有陳碩、徐強、陳偉、孫立等。陳碩章草出自《平復帖》及西北簡牘,雜以沈曾植、王蘧常用筆穩(wěn)健,在穩(wěn)健之中蘊寓奇崛、生辣、枯澀的意味,筆畫粗細變化不大,燕尾也變?yōu)闄M畫處理,結字更趨簡潔,整體格調蒼澀典雅;徐強臨習《平復帖》《出師頌》等經(jīng)典,借鑒趙孟頫、宋克之意,深入高二適、王蘧常,去取態(tài)度鮮明,故其書簡靜而古雅;陳偉立足帖學,將“二王”與章草融匯,以“二王”之清麗俊秀寫章草的體勢與意態(tài),所以其書雅致古樸,靈氣、逸氣十足;孫立具有前衛(wèi)意識,他的章草風格多變,或一味靠古,用做舊染色等手段使其書置于古帖中莫能辨出;或為氣勢逼人的大字章草,中鋒線質,夸張的結體,隨心所欲的章法,極具現(xiàn)代感,屬于展廳章草的代表。
但是當代展廳章草在取得碩果的同時,也出現(xiàn)諸多問題。譬如章草的同質化、形式化、庸俗化。在展廳效應中,由于功利因素,“跟風”現(xiàn)象嚴重,往往一件作品獲獎后,書家便群起而學之,造成書風同質化;當代書法追求展廳效果,書法逐漸脫離傳統(tǒng)文化精神,向獨立與純粹的形式美轉化,唯有字形,不見神采,造成作品形式化;書家一味創(chuàng)作,卻不注重學問的積累,造成書法品質的庸俗化。如何矯治這一系列弊病,筆者認為可從三方面著手:
其一,取法多元。歷代章草書家在取法上絕不雷同,章草大家沈曾植與王蘧常相比較而言,沈氏取北碑的方勁峭麗,王蘧常取篆隸的古樸凝重,所以不同。當代書家雖然也多元,但是所有人都去追尋那幾種“元”,“多元”也就變成了“一元”。其實當代尚有諸多的領地有開掘意義,譬如大字章草,大有探索空間。民國以來的章草幾乎都為小字,所以大字章草是個機遇。再如對簡牘章草的取法遠遠不夠,簡牘系統(tǒng)原始而雜亂,需要進一步規(guī)范和提純。
其二,深入傳統(tǒng)。中國書法無不需要深入傳統(tǒng)。李可染先生所謂:“用最大功力打進去,用最大勇氣打出來?!薄按蜻M去”既是深入傳統(tǒng),以民國章草書家為例,他們都是以研究的手段,做學問的態(tài)度去深入傳統(tǒng)的。王蘧常通過出土簡牘梳理隸變過程及草體演進,厘清章草源流,由溯源而直面?zhèn)鹘y(tǒng)進行創(chuàng)作。當代書家漫無目的、冗雜而繁多的臨帖,顯然入古不能深刻,此不得不察。
其三,學問立基。黃庭堅論書曰:“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睂W問淵博故書藝深醇,民國章草書家都是學問家。沈曾植是西北地理專家、史學家;王蘧常為哲學家、史學家;余紹宋是法學家、史學家,等等不一而足。某種意義上,學問的高度決定了書法的高度。當代章草庸俗化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而學問的修煉是唯一根治這個問題的良藥。
綜上所述,歷代章草的發(fā)展是當代章草創(chuàng)作的資源儲備,民國章草書家的章草實踐近距離地為我們提供借鑒意義,具有時代高度的章草大家,歷代章草的書風流派,奠定了當今的多元格局。雖然,章草創(chuàng)作面臨創(chuàng)作隊伍的變動性、章草理論研究的滯后性、作品的同質性與庸俗性等問題,但這正意味著當代章草有巨大的發(fā)展空間。當代書家若能從觀念上、實踐中不斷調整優(yōu)化,經(jīng)過積累,當代章草則無疑會在歷史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和體現(xiàn)出無可替代的價值。
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