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
學字憶往
■林超然
還記得在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館,見到《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原稿時的不小震撼:“秦璽漢印,雕金刻玉之流長;殷契周銘,古文奇字之淵遠。自非博雅君子,難率爾以操觚;儻有稽古宏才,偶涉筆以成趣。浠水聞一多先生,文壇先進,經(jīng)學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幾人知己;談風雅之源始,海內(nèi)推崇。斫輪老手,積習未忘;占畢余暇,留心佳凍。惟是溫馨古澤,徒激賞于知交;何當琬琰名章,共榷揚于并世……”一則廣告也寫得這般搖曳、考究、儒雅,這西南聯(lián)大極不起眼的一小枝一小葉尚且如此,難怪后來的中國大學要集體仰視之。
在我看來,關(guān)于此事另有“三奇”:一奇,該文曾刊于1944年4月昆明報紙《自由論壇》上,是真的“廣而告之”;二奇,廣告由浦江清執(zhí)筆,落款有梅貽琦、蔣夢麟、楊振聲、唐蘭、朱自清、沈從文、羅庸教授等十二個好哥們兒“同啟”;三奇,戰(zhàn)事頻仍,物資乏匱,而一代學者當困境臨窘迫欲渡難關(guān),想到的竟是治印賣字,終究不曾脫離雅事佳話。
當時就想,待我潦倒,這條路怕是走不通的。忌憚自己的爛字,紀念館的留言簿,只是翻了一下,終于沒敢動筆。
童年時,也讀過不少練字的掌故。諸如王羲之的墨池、入木三分、蘸墨吃饅頭,王獻之的“一點”,米芾的“五兩紋銀買張紙”之類,甚至還包括那個字跡零亂的縣令——這老兄要買豬舌,“舌”上下分家,當差的就“買豬千口”了。這些教育無疑會對我起到作用。所以,早年對于寫字,我還是有股子認真勁兒的。
直到現(xiàn)在,父親還在寫他一板一眼的仿宋體,我的字自然就和他沒有太大的淵源。兩個弟弟人長起來,字也長進起來,我曾是他們兩個的老師,后來他們就青出于藍了。而我自己差不多是無師自通,字怎么樣自己不敢恭維,看著順眼又與眾不同,也就說得過去了。
太早的記憶已模糊了,我三歲時的事,母親幫忙記著。我有空就站在齊下巴的小桌邊,開始紙上是旁不相干的筆道兒,后來是一個個歪歪斜斜的方塊字。時下的小孩子,多喜歡畫畫和音樂,尤其喜歡畫畫,大概是因為這個東西很形象。我的習慣是依葫蘆畫瓢,葫蘆是隨便一頁有漢字的紙,瓢在我的習字本上。我那時大致是含一會兒筆頭兒,寫一陣兒,頭照例歪向右邊,這些我是從那張舊照片上看到的,母親說那小孩子是我,我說不像。
我的眼前總是工整也死板的鉛字,十六七歲才知道世間原來還有專門供人摹習的字帖。我的字帖是我自己,依著性子寫下去,回頭一瞧,總有些許的不如意。人心里有把尺子,這尺子是一種要求,是一種約束,更是覺得什么東西還欠火候,還不完美。我樂于比較,今天的字同昨天的字,今天的我同昨天的我。見人夸我的字,我的小平頭也跟著神氣,筆和紙我最鐘愛,可以隨便送人別的東西,這兩樣兒不行。
我寫字上癮,卻半點也不想當書法家,個中道理也說不準,能在《班級綜合表》、學校板報上施展一回也就行了,自我陶醉也就行了,每次書法比賽我都只是看客。這種心理,讓我后來理解了一些人,他們終日拼命地寫作,卻從不投稿,決不拿出來發(fā)表,或者干脆在臨終前付之一炬。這是自己精心侍弄的一棵生命樹,綠意和生機自己明了就可以了,未必要拿出來張揚,“自娛”二字足矣。
不知哪日始與文學糾纏不清,對字形的興趣變作了對文字的那種特殊底蘊的厚愛。患上了文學病,舉手投足都是文學色彩,筆一到紙上就是飛奔,似是去急著趕著拼搶什么東西,總之是筆一搭紙就想最快收工,日子一久,寫字的情致竟自疏淡了。
大學時代,書法老師是著名書法家、書法教育家王鴻慶先生。他語重心長、諄諄教誨之時,我正心有旁騖心不在焉,以致所獲無多。此事讓我后悔不迭。多年以后每次見他,我都滿心愧怍。
某一日,同學阿權(quán)拿著我的手稿端詳了半天,“這還是你的字嗎”?我也細看了一回,連自己也驚詫了,那圓圓滾滾車輪一樣奮力向前的家伙們留給我的是一張張不倫不類的臉孔。阿權(quán)是個挺有意思的人,臉上滿是認真:“你得到了許多你不該得到的東西,也失去了許多不該失去的東西”。初聽玄虛,細一品倒也簡單,就是說那些成型或不成型的東西是我不該得到的,而那一手漂亮的字是我不該失去的了。鋪開白紙,很耐心地寫上一回,字跡竟真的大不如前。
王安石的那篇《傷仲永》我讀過,也很細心地想過。單從寫字這一點考慮,我其實是走了他的舊路了。慢慢思量,方仲永也該有他自己的生活道路,未必只得當一代文匠,也就未必值得“傷”。我們在行路時,有時遇到山,有時會遇到水,只要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佳處,遇山遇水都是不必計較的了。
雖然可以與書法家的名分無緣,但我們到底是中國人,寫好漢字是我們的本分。據(jù)說,與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同場競技,在漢字書寫大賽中,中國人并不能夠穩(wěn)穩(wěn)地勝出。老實說,我們今天母語的整體書寫水平是越來越退步的。我們只看一個指標,比如說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魯 (迅)郭 (沫若)茅 (盾)巴 (金)老 (舍)曹(禺)”個個都是擅長書法的,而當下的作家真正會寫字的比例著實不是很高了。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館有一面讓全世界肅然起敬的“院士墻”,那里能夠見到的幾個院士的筆跡,都是書法家水準,真是厲害。
朋友是文學教授、文學博士、散文作家,是做學問搞創(chuàng)作的好手,但他送人大作時很少簽名——他說因為自己的字太丑了。他還說他所在的中文系,很少有幾個寫字好的學生,青年教師多數(shù)也不行。學生畢業(yè)留言冊上的字跡,更是一屆不如一屆。
余秋雨在他的散文名篇《筆墨祭》里說:“我們今天失去的不是書法藝術(shù),而是烘托書法藝術(shù)的社會氣氛和人文趨向。我聽過當代幾位大科學家的演講,他們寫在黑板上的中文字實在很不像樣,但絲毫沒有改變?nèi)藗儗λ麄兊淖鹁础H绻麄冊谖⒎e分算式邊上寫出了幾行優(yōu)雅流麗的粉筆行書,反而會使人們驚訝,甚至感到不協(xié)調(diào)。當代許多著名人物用毛筆寫下的各種題詞,恕我不敬,從書法角度看也大多功力不濟,但不會因此而受到人們的鄙棄。這種情景,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因為這里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信號系統(tǒng)和生命信號系統(tǒng)……古代文人苦練書法,也就是在修煉著自己的生命形象。”
現(xiàn)在我們說到書法,后面總會跟著“藝術(shù)”兩字,而且偏重的是“藝”,而不是“術(shù)”——它已遠離了實用性。余秋雨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世界的毛筆文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消逝了”,信然。古代的書法,是古人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我們的古人正是用一流的書法,記錄了他們的思想和感情,記錄了他們看取人生和宇宙的獨特路徑,記錄了博大精深的、昂揚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
一晚輩,讀小學一年級時,一次寫作業(yè)寫煩了,竟促成了一個發(fā)明。他先把一個字的第一筆寫上半頁,再把第二筆寫上半頁,照此辦理,生字作業(yè)很快就大功告成了。在他炫耀自己的杰作和奇思妙想時,我告訴他每個字都是“活”的,它們會哭也會笑,它們的手足決不能隨便同身體分開。那一“發(fā)明”倒是放棄了,但他至今寫著排排如蟻的小字,咋勸不改。真是一傷眼睛,二傷眼界。
我工作的單位,離書法家協(xié)會很近。每天看著自己有些勉強的字,壓力一直都挺大。劉熙載《藝概》云:“高韻深情,堅質(zhì)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字里有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有他做人處世的態(tài)度,有他的文化道德和人格精神。如此說來,寫好字,真是我們極其重要的一項人生功課,的的確確,理應虔敬待之,說到底,就是要全力以赴!
作者單位:黑龍江省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